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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陸世

2015-09-21 08:39廖靜仁
黃河 2015年3期
關鍵詞:時光

廖靜仁

朋友的“朋”字,是兩個月亮所組成,其意必須光明磊落,相互光照。人的一生中,真正的好朋友是不可多得的,但我肯定的說:陸世便是我人生中這不可多得的好朋友中的一個。

——摘自時光里的日記

近日在朋友的微信圈里瘋轉(zhuǎn)著一篇題為《陋石銘》的短文,說是寫得有味,也蠻深刻。那夜在樓下的湘水畔乘涼,時光里突然又想起這件事情來,忙打開手機從微信里找出一讀,便覺得此文風很是熟悉,“譬如奇石,深埋甚久。自暴自棄,自慚丑陋……”還只讀了一節(jié),他就忍不住與陸世通了電話,一問,果然是出自他的手筆。

“這豈止一句寫得有味也蠻深刻可以概括?”時光里捫心問道。

兩人一頓閑聊后,陸世卻冷不丁冒出了一句驚人之語來,他說:“泱泱中華幾千年文脈傳承,有兩個湖湘人物在我的心中最有份量。”

“你說什么?”一個開口閉口必言西方哲學的人,居然對本民族文化也有了如此濃厚興趣,而且還是兩個湖湘人物!時光里以為自己聽錯了,便頗有著幾分詫異地追問道,“你說來聽聽看是準和誰呀?”此時,他頭頂?shù)纳舷以抡龖驯е氡谔摽?,星星閃爍著冷冷清輝。

陸世是一個總能夠不斷地萌生出奇思的人,讓人捉摸不透,電話的那頭卻回答得很肯定,說:“一個是周敦頤,一個是王船山。而且都是出坐在同一條河流上。”未了他還很自負地義補充了一句,“那是一條向北的河流!你老兄不一定懂的?!标懯赖那榫w似有些詭異。

時光里聽后一臉暗笑,他險些就脫口說出了那是因為你不懂我。但他畢竟又已是一個修煉得有了一顆玲瓏心的過來人,能想象得出電話那端的陸世在訕笑他時的神態(tài),只不過是沒有笑出聲來而已。

時光里是一個靠自學成才的文字工作者,哲學和歷史曾一度是他的短板,是障礙他難以成為一名真正意義上的作家或文人的致命傷。至少陸世就一直是這么認為的。在他陸世看來,盡管時光里當年自我膨脹起來時總以為自己就是君臨天下,說穿了那都是因為他曾經(jīng)不大不小當過幾個科級單位一把手養(yǎng)成的陋習。想想也是,只要是列入了縣財政預算的一個行政單位,就儼然是一個獨立部門,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所以如這一類人都有著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開口必言“我單位如何如何”,尤其是惹毛了發(fā)起飆來,還動兀就是一句“干得你就干,干不了你可以走人”等,已經(jīng)完全把公共權力當成自己的特權是體制內(nèi)一些不大不小官吏們屢見不鮮的通病。時光里當然也未能例外。而那個時候,陸世又正好在《梅山報》做時政版的記者,與鄉(xiāng)鎮(zhèn)和部門一把手打交道多,曾經(jīng)最痛恨的就是這一類人和事。

“些什么東西?一個二個的全都狐假虎威,只要一進本單位就以為自己是朕了,把整個天下都看成是他自家那一畝三分地,真是恬不知恥!如此一種各自為戰(zhàn)的集權體制不改革能有出路嗎?”正因為他心里憋著一股氣,所以那一年在梅城經(jīng)濟技術開發(fā)區(qū)采訪時,一篇題為《群妖分食唐僧肉》的頭條通訊曾在梅山縣引起軒然大波。文章開篇就寫道:“處處攔關,層層設卡,梅城經(jīng)濟技術開發(fā)區(qū)會成為孤島嗎?”接下來筆鋒一轉(zhuǎn),矛頭又直指工商稅務銀行等垂直管理部門的不配合甚至趁火打劫。此文雖然在讀者中大獲好評,也得到了縣委、政府領導的高度肯定,卻給報社惹來了無盡的麻煩,被迫中斷了與這些部門的友好合作,也錯失了他們對報紙專版的支持。當初終審此稿時,總編時光里雖有所猶豫,卻也根本就沒想到會出現(xiàn)如此后果。

他后來氣得捶胸頓足,便一聲召喚把陸世叫到了總編室,“你陸世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就憑你言辭鑿鑿發(fā)一時之怨氣,卻要損失我?guī)资f元的發(fā)行與專版費?!睕]想到陸世接下來的話卻更難聽,他理直氣壯地駁斥道:“為獲一己之私利,寧錯鼓動風潮之良機。虧你平時還以作家自居!”堵得時光里真想也罵一句,“你給我滾!”

“陸世啊陸世,你是生不逢時,或是生錯了地方!”但時光里終究還是沒有那么說,而只是強壓住心頭火氣,嘀咕著發(fā)了一句感嘆。

辦公室的氣氛亦緩和下來,兩人相視一笑,事情就過去了。

陸世是去總編室走動得最多的,除了跟時光里討論選題,還經(jīng)常跟他大談一通西哲學?!叭似鋵嵅贿^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有一次剛發(fā)完稿,陸世又去了時光里辦公室,他大模大樣地自己倒了一杯水,接著又講經(jīng)書般說起了法國哲學家帕斯卡爾的高論來:“人雖然脆弱如蘆葦一樣在風中飄蕩,隨時都得忍受自然界狂風暴雨的摧殘,但人又是能思想的蘆葦,因為思考而區(qū)別于其他動植物,因為思考而證明自己的獨特存在。所以笛卡爾也曾說,我思故我在。思考是人存在的明證。這是帕斯卡爾的本意。也有人從另一個角度強調(diào)人作為風中蘆葦在大自然面前的脆弱性,從而教育人要尊重自然、保護自然,以期保護人類自己的生命。”時光里當然清楚,這是陸世有意盡兄弟情誼在為他補學問的短板,只是沒想到他聽了他這一番詮釋后,卻反過來戲言般問陸世,說:“就不知道你說的蘆葦是一棵呢還是一片。要是一棵風吹兩邊倒。要是一片那必定是哪邊風大就倒向哪邊。人又何嘗不是如此?這都是宿命,沒幾人能夠逃得脫的?!?/p>

說完便站起身來,掏出一支煙點上,把得意的目光投向陸世。

陸世一時語拙,半天沒有吱聲。時光里最后竟然以勝利者自居。

一晃就是多年,后來彼都離開了報社,時光里進了省城長沙另謀高就,陸世卻去了深圳,人生若夢,那一切早巳經(jīng)成了彼此的回憶。

近些年來,時光里因為擔綱主編了如《千年湖湘勝跡圖志》《四水一湖歷代名人文選》等湖湘文化專著,他不僅已對湖湘文化有著較深的了解,而且對這一條北去的湘江更是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他曾在《四水一湖歷代名人文選》之《北去湘江》分卷的前言中如此寫道:“三湘大地擁有四水一湖,湘資沅澧入洞庭,湘江居其首位。她無疑是一張關于湖南的靈動而大氣的名片。湘江始稱瀟湘,發(fā)源于廣西海洋山西麓的海洋坪,其源流分為南北兩向,南向日漓水,北向為湘江。兩千多年前,秦始皇一聲號令,在湘、漓兩水之分水嶺開鑿了著名的靈渠,溝通了長江、珠江兩大流域,同時也溝通了湘江與大海的聯(lián)系。湘江游戈于五嶺崇山,又奔走于衡岳七十二峰與洞庭岔地,而尤其人文情懷之博大更是令世人景仰:納濂溪,攬船山,映韶峰……在歷史的多個節(jié)點上,這條江上的先哲及偉人,又無一不是對民族甚至對未來之中國產(chǎn)生過巨大影響的!”文字激揚灑脫,亦有著滾滾湘江之氣概。他也因此被省政府特聘為文史研究館館員。但這些事情,就如同時光里不了解陸世的現(xiàn)在一樣,陸世對如今的時光里亦知之甚少。

此刻的時光里就身處在陸世剛才所提到過的那倆位先哲所生活和思考過的同一條江河之上。并且就在今日一早到江邊晨跑時,他還在微信里寫了一段很文藝范的話,他如此寫道:還記得那三點五點漁舟嗎?一開始時我以為是熟悉它們的,不就是昨天這個時候曾見過的嗎?也是三三兩兩地泊在江面上,乍一看似動未動,靜靜一聽,卻分明有漁歌灌人了耳簾,滲入了心肺;還有那幾只鷗鳥,晨光里白得如露水擦拭過的閃亮銀器,一忽兒離漁舟近了,一忽兒又離漁舟遠了。心就為之一顫,有一個聲音也跟著嘣了出來,“你以為自己真認識這里的一切嗎?昨日像那東流水,離我遠去不可留。”是呵,昨日的江水流走了,隨之流走的還有昨日此時的心情,還有昨日的晨光,昨晚的月色;漁舟上的撒網(wǎng)人又增了一天的年齡,那個依在船尾母親身邊的蒙童又長了一天見識,船頭上撒網(wǎng)的父親手心里又增了一層硬繭;繞著漁舟翻飛的鷗鳥又掉了幾片銀白羽毛;江岸臨水梳妝的垂柳又落了幾片淡黃葉子;尤其那幾叢開得浪漫開得放肆的火紅江花,今天的花容能與昨天的花容同日而語嗎?由此也就想到了詩人在豁達時的粗心和自負,那一聲“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的浩嘆其實亦是那么地不靠譜!有誰敢說今晚的那一輪明月就是照過古人的那一輪呢?植物界沒有哪一片葉子是完全相同的,也沒有哪一段江河的流水是完全同質(zhì)的,那么更何況天上明月?正因為如此,身處于萬事萬物都在運動和變化中的人們,還有何理由固步自封,停滯不前或坐地為牢,或刻舟求劍呢?凡是生命,尤其是人類,其實一出生我們就是在路上,唯有奮起直追,迎頭趕上才是我們最需要也必須要去做的。

當然,這只是時光里直抒胸臆時的一段隨感,但這也就足可以證明,他的一顆心仍然是年輕的,情緒依舊是飽滿的。

時光里和陸世和阮飛和陳倉等,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交往至今的摯友,在個人情誼上委實篤重,但于人生價值觀的取舍上卻始終呈多元化態(tài)勢。他的思緒又回到了《陋石銘》上,依他的理解,這當然不僅僅是陸世一己之浩嘆,“鉛華褪盡,獲大自由。嗚呼吾命!何陋之有?”他悵惘地重復著銘文中末尾的兩句,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我們鉛華褪盡了嗎?我們獲大自由了嗎?這可是兩個直指人心的句子——唯一的證明或許只是我們將步入知天命的年齡而已。

正逢國慶長假,陸世又追來了一個電話,盛邀時光里攜妻子菊兒去深圳玩幾天。這是他第二次相邀,幾年前時光里攜菊兒、陳倉及阮飛就曾去過一次,但這次陸世卻換了種理由,說主要是邀請菊兒姐。

“你得要菊兒姐來。否則你也別來!”陸世依舊把話說得嗆人。

時光里卻心如燭照,“好的。一言為定。”他知道陸世這是有意想償還一筆感情債?!坝植皇墙窈鬀]有機會了,為何非要像做一個了斷似的?”時光里其實在心里也嘀咕了這么一句,只是沒往深里去想。于是,就在第二天下午,夫妻倆便真乘高鐵從長沙直奔深圳。陸世在出站口翹首接人,一見面就把四天的日程向時光里做了通報。這幾年的辦公室副主任還真是把他歷練出來了,活動安排得滴水不漏。

“你說什么?超五星級酒店,還總統(tǒng)套房!你如今還真是大手筆呀?”也不知時光里是有意夸張還是真覺不妥,“是開玩笑吧你?”

“酒店是朋友昨天就預訂了的,反正又不是我出錢?!标懯勒f得很認真,看起來并不是開玩笑,他還緊接著補了一句說:“也不是公款消費。你和菊兒姐就心安理得好好享受幾天嘛!”話語尤見誠意。

“客隨主便,那就先這樣吧?!睍r光里也就沒有多做推辭。

陸世的駕車技術不錯,早年間過春節(jié)就是他自己從深圳開車回老家梅山的,路上花了整整十一個小時,說是腿腳都麻了,差點沒累出腰椎勞損來。那時他已是南山區(qū)委辦公室副主任,分管政策研究和綜合調(diào)研,其主要職能是為書記起草和把關文字材料及報告,是個通常意義上的大秘書。照流行的網(wǎng)絡語說,他還真是個奇葩!一個曾經(jīng)恨透了黨八股的名牌大學哲學系高材生,居然陰差陽錯,成了為人作嫁,而且是專門從事自己骨子里最瞧不起的那一種工作的負責人,據(jù)說還深受領導賞識,連年被評為先進個人。時光里也曾開玩笑諷刺過他,“陸世,不知道你如今是哪片蘆葦中的哪一棵?我看不管你是哪一棵,同樣是哪邊風大就朝哪邊倒。”陸世無言,卻笑出滿臉猙獰來。

那次他回去開的是一臺別克商務車,后面有兩排座位的,主要是考慮以前在《梅山報》共事的兄弟姐妹們湊到一起去鄉(xiāng)下玩時更方便一些。陸世是個心思縝密的人,總能夠超前把什么問題都考慮到。

后來果然去了鄉(xiāng)下,由老大哥時光里作東,把平時難得一聚的弟妹們邀到了他岳母娘家的小鎮(zhèn)唐家觀。時光里是上世紀八十年中期就小有了名氣的青年散文家,再加上后來又由他牽頭考察新創(chuàng)辦的縣委機關報編輯記者,他除了從文學骨干中吸收了兩人和縣領導打招呼的三名對象外,其他五人都是他從各部門挑選出的精英,當然縣委有一個明確意見,那就是先實習一年再轉(zhuǎn)正。陸世就是做精英被推薦的。也就是那一次,大家玩得特別盡興,男男女女全往陸世的別克商務車里塞,摟的摟,抱的抱,原本只能坐七人的車硬是擠了十二人?;旧鲜怯蓛蓳苋私M成:一撥是原報社的同事,一撥是仍在堅持文學創(chuàng)作的文友。時光里在縣報干了四年,如今又是省文聯(lián)一協(xié)會的秘書長,與縣里的文學作者自然有許多聯(lián)系,文友們聞迅自來也是必然。

時光里是個很講面子的人,“大家難得一聚??!”他還專門通知小舅子高價買了一頭吃純天然草料長大的黑豬招待客人。一車人嘻笑打鬧約半小時許,就聽到時光里小舅子家黑豬子凄慘的嚎叫聲了,大家下得車來,剛好看到屠夫師傅把一條油黑的后豬腿端起,滿是胡須的毛嘴巴正在對著豬蹄的一個切口處吹氣,而且吹得十分起勁,這是為了方便刮豬毛的一道工序。看著看著就把豬的身子給吹得滾圓了。

“陸主任,”走在前面的阮飛冷不丁回頭喊了一聲陸世。

“你阮作家死人肚里有好屁吧?”舊友湊到一起,最開心的事莫過于互揭老底,陸世一聽阮飛稱呼自己陸主任,也便當即有了警覺。

“你給書記寫報告時要的也是這種效果吧?”阮飛皮笑肉不笑。

陸世的臉脹得通紅,眾人皆捧腹。不過那次大家確實玩得開心。不但風卷殘云把主人卸下一塊門板擺了近二十個暈素的菜肴一掃而光,臨走時還給每人帶了四五斤一塊鮮肉回去。這四五斤肉的標準是時光里定的,說是后天就過年了,好用鮮肉包餃子。沒想此番好意還鬧出了笑話,那是文友中一位凡事都很注重細節(jié)的兄弟,回到家后居然還用平時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菜用的小電子秤過了一下,結(jié)果只有三斤九兩。這事不知怎么竟然傳到時作家小舅子那里去了,他小舅子是個打鐵的粗人,聽了后氣不打一處來,說:“這幫卵家伙!口口聲聲是文人,老子特意濃情滿意做了一門板菜,有想到最后連湯都一口不剩了。我姐夫還做蠻客氣的搞,一人送一坨肉,他們還好意思回去復稱!”

想起這事,時光里便笑出了聲來。陸世還真不明白他為什么會突然發(fā)笑?!八剑∈歉吲d唄。你開這么好的車親自來接站?!睍r光里老婆菊兒其實也不知道丈夫發(fā)什么神經(jīng)。不過她心里確實很高興。

“這車性能好。主要是安全系數(shù)高?!边@次也是陸世親自駕車。接到時光里夫婦確實是滿心熱忱,一腔誠意。他先把菊兒姐安頓在后坐,又轉(zhuǎn)身把時作家讓進了副駕駛的位置。

“難得你兄弟還記得我愛坐前面的?!睍r光里心中有了感激。

陸世就笑了笑,只差沒說出“可惜開車的不是美女司機”了。這當然是有典故的,此乃后話。但陸世卻沒有急于開動還沒熄火的小車,而是一臉壞笑地轉(zhuǎn)過話題問時光里,“曉得你這是什么心態(tài)嗎?”

“你不會又說我是自我膨脹吧?”時光里腦子還同樣靈光。

陸世樂了,一如從前,笑聲陽光般燦爛,“總算有自知之明了!”他按了聲喇叭,輕輕一踩油門,小車平平穩(wěn)穩(wěn)地馳出了停車場。

“你這車不便宜吧陸世?”在報社的那幾年,陸世去時光里家蹭飯吃那是常事,還??渚諆航阕龅娜蠝褪呛贸裕【諆阂部偸切σ饕鞯卣f好吃你陸世盡管天天來吃。所以哪怕是后來多年未見,倆人都一直未改過這親切的稱呼:一個叫菊兒姐,一個直呼陸世。菊兒才懶得管他什么主任不主任呢。她如今也不鄉(xiāng)巴佬了,兒子有一臺日本三菱,閨女是一臺國產(chǎn)寶馬,她是常坐的,但感覺都沒有這車舒適。

“是一臺原裝捷豹?!标懯离S口應著,“是朋友借我的?!眳s沒有說價格。他像有意別開這個話題,從反光鏡里看了一眼菊兒姐又接著與時光里的話題說:“你曉得老佛爺慈禧頭一次坐洋車的笑話嗎?”

時光里當然知道陸世這小子不懷好意,說:“那你講講看。”

陸世從車架旁端過一只泡有參片的精致保溫杯,細抿了一口捂上蓋又放回原處,便強忍著笑說:“外國使者送了一輛汽車給慈禧太后,并讓小太監(jiān)學開車?!彼€有意模仿著一主一仆的腔調(diào)演示起來:

學會開車了嗎?

老佛爺,奴才學會了。

那好啊,聰明。今個兒帶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喳。老佛爺您請上車。

大膽奴才,你竟敢坐在我的前面?

于是小太監(jiān)又把慈禧也請到了前面座位上。

大膽奴才,你竟然敢和我平起平坐!

太監(jiān)無奈亦無語,只好跪著開車。

沒想到一踩油門:嘭哐,車撞墻了……

“咯咯咯,陸世你還是這么會挖苦人!”菊兒笑得接不上氣來。

時光里卻沒有笑,似乎在想什么心事。這故事是他早就聽過的。陸世是何等機敏的人物,他也似乎感到了什么,但具體是什么又說不上來,于是倆人都沉然著。車里面靜得能聽見呼氣的鼻息聲。

“深圳變化真大,好像又長高了?!本諆赫f。她其實并不清楚深圳的過去,只是有意想在陸世面前裝見識,她這是第二次來深圳。

時光里忽然記起,自己第一次來深圳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那時這里很多地方還是漁村,但商賈云集,開發(fā)的勢頭很是強勁。是黎縣長親自帶隊來這里學習改革開放的先進經(jīng)驗,也想通過在這里擔任常務副市長的老鄉(xiāng)介紹幾個大老板到梅山去搞投資開發(fā)。時任縣委機關報總編輯的時光里也是考察團成員,負責時政版的陸世也去了。

“改革總算是看到點曙光了?!蹦贻p的陸世有一顆蓬勃的心。

“但愿新一輪旭日能夠沖破云層?!睍r光里向來有一種英雄情結(jié)。

“中國就是你們這種人多了!總喜歡把希望寄托在某一個人的身上。殊不知那是最靠不住的!”陸世從來就沒把時總編當領導看待,他始終認為時光里是一位有才華的作家,是一個有正義感的兄長。

“開口閉口必言改革,”時光里本想接下來說:“問題是你現(xiàn)在連個立足之地都不牢靠?!钡挼阶煊指目谡f:“你口氣不小哎!”

“這叫位卑未敢忘憂國。”別看他陸世剛從大學出來就因為年輕氣盛妄談改革碰過釘子,卻仍然激情依舊,說:“國家要振興,民族要富強,還真是除改革必無他途!”未了又是一句鏗鏘之音丟了過來。

時光里心中再一次有了感動。第一次被陸世感動是前些年的事,他居然自制了一個條幅,上寫“國家之前途必在改革”幾個血紅的大字。他那天著一套嶄新的黑色學生裝,鶴立雞群般于縣委大院的門口,用竹竿高擎條幅并呼吁著誓將改革進行到底!一時間圍觀者眾,把進出縣委大院的門都給堵塞了,還被派出所當成聚眾鬧事者給帶走。

那時他倆并不相識,也不知他就是曾經(jīng)給他寫過一封熱情漾溢的書信的“敝人陸世”。不過時光里當初也確實被感動了一把。只是沒想到就因為這事,畢業(yè)分配時陸世被發(fā)配到供銷學校守了傳達。

車緩緩地停住了,時光里還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

“時作,酒店到了?!标懯老认萝?,去開尾廂幫忙取行禮?!皶r作”是家鄉(xiāng)文友們對時光里的尊稱,說是比叫時老師和時總編更親近。

這是一家洲際大酒店。畢竟是沿海城市,同樣是所謂超五星級,卻比長沙的喜來登顯得豪華奢侈多了,尤其是眼前這一片海。

“陸世,你把我們當總統(tǒng)接待呀?訂這么大的套房,簡直是牛欄里關貓?!本諆菏穷^一次進這種酒店,不外乎劉姥姥進了大觀園。

“本來就是總統(tǒng)套房?!奔葋碇畡t安之,時光里已有了思想準備。

當晚的接風宴亦出人意料,滿桌子海鮮,還上了魚翅湯。

“陸世你這也太客氣了吧!”菊兒有些不好意思,“你就是在我們家吃上一年,怕也抵不得這一餐的花費。”她說的確實不是客套話。

“有很多東西并不是能用金錢來衡量的。你菊兒姐一直待我親如兄弟,陸世心存感激,唯恐此生難報答一二。”陸世一臉真誠。

“這就是地域的差別,尤其是職業(yè)的差別?!睕]等時光里開口,陸世又接著自我解嘲地說:“在沿海城市這頓飯也算不了什么,再說我若還是在一個整天求人的單位里混,想客氣也沒辦法客氣的?!毖哉Z中仍沒有忘記在《梅山報》時為跑發(fā)行與專版四處游說的往事。

“確實是句實話。何謂長得好不如住得好,住得好不如姓得好?你陸世如今是沿海發(fā)達城市的人了。”時光里對陸世的自我表白甚感憂慮,于是便略帶幾分譏諷其實是提醒他說:“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姓黨委、政府了。這是百家姓中也沒辦法容納得了的最大最優(yōu)越的姓氏!”

“但凡事都有其多面性,”陸世稍遲疑了一下,表情便顯得有些復雜,“其實古人要比現(xiàn)當代人智慧,所謂‘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就是一個宏大的哲學命題?!标懯赖难凵窭锼朴幸荒ㄔ启栝W過。

“別又跟我談哲學。其實這個局是可以破的,古人不是也還說過另一句話么?那就是——知進退,知足常樂?!睍r光里想也沒想說。

“時作就是時作,每次總結(jié)都能出彩?!标懯啦辉偈惆l(fā)心中塊壘,他怕把氣氛搞得太沉悶,忙舉起杯盞敬二位,“來,我們干了!”

高腳杯碰出一聲脆響,血紅的洋酒穿腸而過,彼此都有了微微醉意。三人剛用過餐,一老板模樣的人便走過來與陸世耳語了幾句,簽過單兩人就匆匆走了?!皶r作,我臨時還有個急事先要去處理,你就帶菊兒姐按照我跟你說的安排自己先照顧好自己,我一有時間就過來陪你們?!标懯来掖医淮f。時光里當時便有了某種預感,菊兒卻照例樂哈哈的。那晚,睡在寬大而舒適的席夢思床上,時光里卻失眠了。他不禁由近至遠地又想起那些已經(jīng)被歲月沖淡了的一樁樁往事……

首先想起的是今年正月的一件事,那時陸世和阮飛也回了梅山老家過春節(jié)。初四的上午,時光里忽然又接到了一個赴飯局的電話。

聚會是由縣信用聯(lián)社辦公室主任兼作協(xié)副主席文耀挨個電話邀請的。大凡在外面混得還算抖擻的人物回到了家鄉(xiāng),這類電話肯定誰都會接到幾個,更何況曾經(jīng)在文壇上風光過的時光里呢?文副主席說話咋咋呼呼,是個出了名的大炮筒,他劈頭蓋臉就是一聲“老師好”,緊接著又將時間地點和參加的對象一項一項做了通報:“本日下午五點,黎老板請您到云天橋上的云天閣包廂參加晚宴,阮飛阮老板和陸世陸主任等我都會逐個通知到位,作陪的有我們的老前輩令狐局長以及作協(xié)陳倉主席,還有林靜女士等,當然也有我文某人?!?/p>

“好嘞!”老江湖了的時光里亦答應得很咋呼,“感謝文主席的關照,讓我們每天都酒醉飯飽?!庇谑且煌ㄩe扯后才掛斷了電話。

黎老板是梅山縣的知名企業(yè)家,又是省書協(xié)會員和攝協(xié)會員,今天的飯局是躲不脫也不能躲的。也難得他黎云天先生有這一份熱心,每年都會趁這樣的日子把如今已如蒲公英般飄散在天南海北,以及或如種子一樣扎根在小城的稀稀落落的幾個文友們邀約到一起來,發(fā)發(fā)酒瘋,扯扯閑談,或放縱或矜持,使其一個二個地原形畢露。

“算是給大家提供一次對過往歲月焊接的機會吧?!痹铺煜壬吘故敲飞缴探绲囊晃谎攀?,話說得也蠻得體。但這是去年的舊事。

“憶往昔崢嶸歲月稠,可嘆歲月難回頭?!标懯赖恼Z氣怪怪的。

“一聽就曉得你又在講假話?!比铒w也是一個愛戳人家脊梁骨的人,說起話來不怕嗆死對方,“莫非你陸世陸主任還想要回到從前在梅山供銷學校守傳達時的崢嶸歲月呀?”看似玩笑,又不像玩笑。

“要是能夠回去,我還真想回去?!标懯勒f此話時臉色凝重。

“大過年,鬼尋伴。也只有在這樣的一種氛圍里,朋友們才得以團聚,人心才得以收攏?!睍r光里發(fā)現(xiàn)形勢有些不對,忙接過話茬想把氣氛扭過來。他們是從當年文學熱潮中大浪淘沙剩下來的幾顆頑石,幾個幸運者,卻難得彼此一如既往視為兄弟。盡管他們一旦真聚到了一起,有時也會互相敲敲打打,甚至爭吵得面紅耳赤,但敲打出的是開心,爭吵過后是痛快。不是冤家不聚首,他們就是一群打不散的冤家。時光里算得是改革開放后梅山文學界承前啟后的半個元老。他每次回鄉(xiāng)都入住在縣城里的茶馬驛館,老家井灣里已經(jīng)沒有了至親,一棟四楹三進的木屋就廢棄在半山腰上,所謂回老家也是只陪妻子去舅子和姨妹家走走,而他自己則更多的是來朝拜那一條繞縣城而過的湯湯資水。他是寫資水系列散文成名并因此破格招工轉(zhuǎn)干的。

往事如煙,現(xiàn)在正擔綱主編一套《四水一湖歷代名人文選》的時光里,一早就在資水北岸的沿江大道上散步看風景了。他最最關注的還是這一江流水,在時光里看來,水不濁,則人心就不會太齷齪。

他適才在電話中所說的每天,當然是指昨晚的另一個飯局。

也基本上是文副主席點過名的這一幫朋友,還有就是現(xiàn)在張家界市信用聯(lián)社的一把手袁主任,他也是省作協(xié)會員,并且是早些年從梅山縣信用聯(lián)社主任位置上調(diào)出去的年輕老領導。有意思的是這位袁大主任搖搖晃晃上桌時,中午酒還沒醒,醉眼朦朧同各位老朋友打過招呼,一舉杯就高聲喊道,“來來來,難得家鄉(xiāng)的文豪們都聚到一起了,先干一個。”只是沒幾下他自己就扒在桌沿上打起了呼嚕來。

“別管他,別管他,這已經(jīng)是我們這些苦命人的職業(yè)病了?!鄙磉叺年惗麻L忙站起來,說:“時老師,久仰您大名,我單敬您一杯?!?/p>

“我‘三高哩,就意思下吧。”坐在右首的時光里也起身笑答。但他卻對陳董事長所說的“我們這些苦命人的職業(yè)病”甚是不解。

“好好好,我先干為敬,老師隨意?!比缓笥只仡^單敬陸主任。

文耀就附在時光里耳邊說:“我們聯(lián)社陳董事長去年念到今年,硬是要我早點聯(lián)系上你們,他說一定要盡一盡地主之誼,好好同你們聚一聚,沾一沾你們身上的文氣,在宣傳儲蓄的好處時也好多幾個能鼓動人心的詞匯呢。”文耀是寫過電影和電視劇本的,也出過散文作品集,尤其使他得意的還是當過一屆電影百花獎的大眾評委。

“文部長你也是東道主,敬大家一杯嘛!”陳董事長感覺到手下又在吹噓他了,忙有意叉開話題說:“我這人其實也沒別的長處,就曉得把復雜的事情簡單化。平日能擠出點時間來就看看書,古書新書都看,我還專門自費訂閱了《人民文學》和《十月》以及本省的《芙蓉》《湖南文學》哩。搞不好你們當作家的還沒訂我這么多雜志!”

有句話叫缺什么炫耀什么,時光里已然明白了他如此熱切要請大家一聚的原因,也就樂得捧場說:“多好啊,這才是儒商氣派嘛!”

“那是,那是,陳董事長抓企業(yè)文化是全省金融系統(tǒng)有口皆碑的人物?!笨h文聯(lián)副主席兼作協(xié)主席的陳倉忙接言,說:“我們文化局和文聯(lián)兩家合起來都只訂了三份黨報和兩份雜志,其中一份還是攝影雜志,因為我們新來的局長兼文聯(lián)主席是個出了名攝影謎。”他早已是一臉關公相了,雖有迎合陳董事長之嫌,但也肯定不會是謊言。

從深圳回來的陸世主任端著酒杯卻語出驚人,“還看什么雜志啊?當代文學藝術都是些垃圾!尤其是電影和電視?!贝搜砸怀觯缟倭稚窆鳈M掃了一大片,把在場不熟悉他的人一個個嗆得目瞪口呆。

“誰制造的垃圾還能比你陸主任多?。磕悴灰簿褪莻€天天給區(qū)委書記寫報告的刀筆吏!”剛才還被人介紹說在京城打拼年產(chǎn)電視劇數(shù)百集的阮飛老板立馬殺將出來,把大放厥詞的陸主任逼到了死角。

梅山文藝界的元老級人物令狐卻笑看風云,抿著嘴一言不發(fā)。

陸世要的就是這種爆炸性效果,他每次回梅山老家,像是總想要把事情攪出些味道來填補寂寞似的。一看把風頭正勁的阮飛氣得差不多了,就立馬鳴金收兵,說:“算了算了,剛才等于我什么都沒說。”

“還什么都沒說,一看就曉得你天生反骨!”阮老板氣還沒消。

“都是幾個兄弟,有則改之嘛!”陳倉陰陽怪氣還想火上澆油。

時光里也只是偷偷一笑,飯局確實只是一個局而已。還是在新世紀之初,縣委機關報被砍掉了,陳倉就調(diào)到了文聯(lián),他靈機一動,又專門以縣作協(xié)的名義創(chuàng)辦了一份內(nèi)部資料型的《梅山作家報》,自己當主編,文耀是兼職副主偏,說穿了這就是他倆的一個融資平臺和小金庫。所謂文官不貪財,那首先還得是一個官才行,陳倉連個副科級都沒被明確的,愛人又沒正式職業(yè),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僅靠微薄工資和偶爾一點稿費開銷生活委實艱難。有了這么一個平臺,又加上兼了個縣作協(xié)副主席頭銜的文耀口才了得和職業(yè)優(yōu)勢,在經(jīng)濟日漸發(fā)達的縣城攏絡十來個協(xié)辦單位和拉幾個軟廣告也不是太難的事。所以由他倆接二連三張羅的飯局東家,不是信用聯(lián)社的陳董事長,就是云天公司的黎老板。文人圖錢改善生活,商人附人風雅圖個浮名,也未償不是一種雙贏的選擇,更主要的是《梅山作家報》每年也確實發(fā)了小少業(yè)余作者的作品,為梅山文學薪火的傳承還真起到了一定作用。

這理應是皆大歡喜的事。陸世和阮飛是何等聰明的人物?這一套他倆照樣會玩,或許還玩得更加高明,踏雪無痕,不露破綻。

何況比他倆畢竟年長近十歲又混過江湖的時光里時作呢?

說起來話就長了,如今看似超然物外的時光里,先是用文學做敲門磚,憑天賦加勤奮以及他特有的生活經(jīng)歷浪得虛名擠身政界,再從梅山縣報社調(diào)入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有了廣泛的人脈后,又下海搞了幾年文化公司。并且還經(jīng)常能獲得一些省市領導的賞識,既攢了鈔票,又得了口碑。當然也有戳他脊梁骨的,“說穿了他時光里就是個大撮巴子!撮起一些愛慕虛榮的領導慷國家之慨,撈一個顧問或名譽主編頭銜,他自己卻把輕輕松松撮來的錢揣進了個人腰包?!鄙踔吝€有人寫打油詩臭過時光里,打油詩這樣寫道:“出身草根/奔走豪門/從事吹鼓/自詡文人/才情中等/手段絕倫/謀事無恥/做事有恒/百踩不死/援木成藤/千錘不爛/向死而生/非非是是/浮浮沉沉/我謂崛起/人謂沉淪/垂垂老矣/悠悠子衿/何謂精神/無非折騰//”話確實難聽,但難聽也得聽。這打油詩其實就是出自陸世的手筆,也只有他才敢于揭時光里的傷疤。再后來,時光里又憑所謂的作家身份進了省文聯(lián),如今什么都不缺了,他又撂挑子只掛了個副主席頭銜;阮飛就更不用說了,一會兒編劇,一會兒導演,一會兒制片人,憑一個靈光腦袋和三寸不爛之舌,把主管部門的領導和投資商忽悠得一楞一楞的,更有想當一號二號的女影星投懷送抱;而陸世的行徑就更是讓人看不懂,在私下里時,他一身反骨口出狂言抨擊時政,好像他就是當代魯迅,是正義與公平的化身,人家都是一群分食唐僧肉的妖魔鬼怪,是些狐假虎威、恬不知恥的黨國敗類,但只要一回到他那個謀生的工作圈子,卻又像進入了別人專門為他設定的程序,是如此地溫良恭儉讓,一副為黨的事業(yè)鞠躬盡粹、死而后己的忠臣模樣,還看似與自己經(jīng)商的弟弟別得一干二凈,涇渭分明。哥幾個還親眼見識過他陸世的嫻熟演技,那是大前年應邀去深圳,也是在晚秋,弟兄們灌了一肚子老黃酒后,陸世先是領大家漫步海堤賞海景,一個二個的全都是???,縱論起天下事來難分伯仲??傁矚g標榜自己與眾不同的陸世卻話題一轉(zhuǎn),談起了讀書事,說自己辦公室電腦里存有百歲老人周有光的文章,他還信口背了幾段,爾后便又樂為人師般說:“要不隨我去拷貝了你們也學習學習?”這當然獲得了全體贊成。此時晚十點已過,又是國慶長假,辦公樓里靜悄悄的,進電梯時陸世還滿腹怨言說:“操他娘的,這地方就是個鳥籠,想不到老子也能在此呆上十來年!”但到得七樓,電梯門剛一敞開,他發(fā)現(xiàn)自己隔壁辦公室有燈光溢出門縫,便立即就站定了,回過頭將食指靠近嘴邊悄聲耳語道,“輕點,輕點,我們主任在辦公室?!毕褚粋€根本就沒有夾卵子的偽男人。

大家莫名其妙,面面相覷:我們誰也沒有重一點呵?

但不管怎樣,幾個老友私下里聚到一起時無論如何還是真誠的。他們的爭吵無非是為飯局烘托氣氛,是給人家看的。最難入耳的話只能是說給兩種人聽:或最恨的人,或最親的人。彼此都只是調(diào)侃而已,如什么阮老板陸主任陳主席或文副主席等戴高帽子的稱呼,都是喊給別人聽或有意相互打趣,文人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往往只能靠自己去營造。

看來今天的晚宴又會是同樣熱鬧了。從長長的回憶中解脫出來,時光里復又把目光投向了湯湯遠去的一江資水。資江似乎比以前瘦小了,又或許是人心已經(jīng)變得大了。他心里的情緒不禁一陣激蕩,便脫口就是一聲感嘆,說:“子在川上日:逝者于斯夫,不舍晝夜……”

如今大家都一口一聲叫得很曖昧的陸主任就是梅山縣城關鎮(zhèn)人。

解放前縣衙在前鄉(xiāng)梅城鎮(zhèn)的時候,城關鎮(zhèn)名叫東坪鎮(zhèn)。陸世的家在邊街上,是一棟被歲月抹了黑臉的吊腳木樓,豎豎斜斜的后廊柱就插在資水北岸的崖壁縫隙里,樓下常泊有漁船,門前是一條悠長的青石板路。時光里和阮飛、陳倉是去過他家的,一群穿了響底牛皮鞋的年輕人一路招搖過去,悠長的青石板街巷里驚出了兒多新奇的目光。

“肯定又是老陸家那個愛出風頭的兒子惹來的同學?!庇腥藶殛懯栏械酵锵?,說:“讀了一肚子書結(jié)果只能在技校守傳達。不值哦!”

是過小年的下午,時光里本來是去給陸世道喜的,縣委宣傳部已經(jīng)同意先借調(diào)陸世去報社了。但他父母包括兄弟卻不知道陸世的行蹤?!斑@個不爭氣的家伙!學校早就放假了,一直就沒見他回來過。”父親木訥著臉,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無奈相。母親在房里納著鞋底,望了幾個年輕人一眼無言地搖了搖頭。吊腳樓下有流水淌過的聲音。

“我哥心里苦得很,只怕是窩在學校里?!标懯赖牡艿荜懷笳f。

一行人又找到后街的供銷學校,還沒進門,先就聞到了酒氣和濁氣。那可叫真是慘不忍睹,幽暗的木房里四處是啤酒瓶,連飯帶菜嘔吐了一地,靠墻的鋼絲床上老棉被捂著一個人,阮飛踮著腳尖走近床鋪,被子一掀就高聲喊道:“罪臣陸世接旨,縣委宣傳部昭日:新年新起點,爾過春節(jié)后即可赴梅山報社報到上班?!蹦闹懯谰谱硇睦锩鳎粋€鯉魚打挺躍了起來,尼采及叔本華們的書籍紛紛掉下了床腳。

“還真是定下來了?”他是聽時光里說起過這事的。

迎著陸世驚訝的目光,時光里點了點頭,心中卻是五味俱陳。

哥幾個一通閑扯后,陸世從床底下摸出啤酒,人手一瓶干了個一滴不剩。第二年正月初八,陸世的命運從此有了轉(zhuǎn)機,成了《梅山報》最有活力的時政記者。不過那都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的事情了。如今他那已經(jīng)年屆八旬的父母大人早被日漸發(fā)跡的一官一商兩個兒子接到濱海城市深圳,住進了南山荔枝林叢中的獨棟別墅安享晚年。

老家的舊屋就由同父異母的兄長守著,但時作沒有見過他兄長。

在時光里的印象中,陸世其實是一個很正直也很傲氣的人,說話刁鉆刻薄或許并非本意,而是讀多了那些舊文人的文章,自己也就時不時想要秀一把卓爾不凡的文人風骨。在梅…文學創(chuàng)作熱得炙手可燙的那一陣子,正時逢全國各地掀起改革開放的洶涌浪潮之際,而陸世作為北師大哲學系的尖子生,既便是回到了梅山縣城也曾一度熱血噴涌為鼓動風潮搖旗助威,所以后來畢業(yè)分配就因為“有自由化傾向”弄得很慘,被發(fā)配到縣供銷學校打雜,用他自己的話說那叫韜光養(yǎng)晦。

“你就是時作家???”他與時光里相遇很偶然,是在縣印刷廠碰上的,“我叫陸世,大陸的陸,世界的世。在供銷學校工作,來幫學校印信紙信封?!彼@么介紹自己,也算是既避了忌諱又不卑不亢。

“你就是陸世呀?”時作家一怔,他忽然記起是見過他的。

其實在此之前,時光里曾收到過陸世寫給他的一封信,猛一想起,仍覺筆意活潑靈動,行文不卑不亢。兩人因此一見如故。陸世在大學時雖專攻哲學,文學理論卻一套一套的,出口就能點人死穴,尤其對五四新文化運動推崇倍至。“你文才了得哎!今后可以多為我們雜志寫稿啊?!睍r光里是來印刷廠為縣文聯(lián)排印《山花爛漫》內(nèi)刊的。

“激情消失,靈感枯竭,已久不動筆了?!彼幕卮鹩行o奈。

也不完全是因為對陸世的處境表示同情,時光里從縣文聯(lián)主席崗位被任命為新創(chuàng)辦的縣委機關報總編輯,在組建報社班子網(wǎng)羅編輯記者時,硬是與宣傳部和組織部的領導磨破了嘴皮,乃至后來還找到黎縣長和汪書記那里去了,才終于把陸世招進了報社先實習而后再辦調(diào)動。同時進來的還有陳倉。本來想把在時裝廠搞辦公室的阮飛也一并網(wǎng)羅進報社,但后來管人事的副縣長就發(fā)起了脾氣,“有完沒完吶你?以為報社是你時家私人開的店鋪吧!”嗆得時光里半天作不得聲。

好在不久后阮飛還是被珍惜人才的令狐局長調(diào)進了縣文化局。

在報社的那幾年,陸世是唯一敢跳起來頂時光里的??磥碚嬲奈娜酥灰辛诉m合自己生存的環(huán)境和土壤,復蘇得比野草還快,他在大學里的斗志一點也沒被磨鈍,不過仔細想想又是諍言。時光里欣賞陸世的也就是他的銳氣。報社是白手起家,當時連辦公室都是租用的民房,財政除解決人頭工資外,每年僅撥了不足十萬元的辦公經(jīng)費,黨報又杜絕作贏利性廣告,想要有所發(fā)展只能苦練內(nèi)功,把報紙辦出影響來,在發(fā)行上做足文章,而且讓讀者覺得價有所值。因此總編輯時光里親自下鄉(xiāng)鎮(zhèn)游說跑發(fā)行是常有的事。當然更沒有辦公用車。

“你去租一臺車啰,我倆還得去跑幾天發(fā)行,今年要爭取突破三萬份才好過日子!”一天早上,剛進辦公室的時光里就沖陸世交待。

陸世辦事,雷厲風行,不一會就隨車到了樓下。又是縣婦聯(lián)的那一輛破吉普。這也是別無選擇的事,一來只有婦聯(lián)這類單位車才有空,二來破車租價便宜,但好在開車的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女司機,而且長相也耐看,又能說會道,還唱得一口好聽的流行歌曲,嗓音甜得像湘妹子李谷一。報社已經(jīng)不止一次租她的車了。

“看來你田美女還真是與我們報社有緣?!彼緳C叫田美,時光里稱呼她田美女其實也只添了一字。

“嗯,時總時作家這話我愛聽,”田司機莞爾一笑,又從反光鏡里貓了一眼后坐的陸記者,一踩油門,車就開了,并且順口就唱出了張學友《祝福》中“若有緣,有緣就能期待明天”的歌曲來。

陸世是有了警覺的,“都成徐娘了,還美女?!彼谛睦镎f。

后來果然險些出軌了,那次從鄉(xiāng)下搞發(fā)行回到縣城,時光里與田美競成雙成對去了幾次舞廳,有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剛好被攜女友也去跳舞的陸世碰見,這伙計還真敢撕破面子,他劈頭蓋臉就是一句狠話,“你倆還是點到為止吧!別玩起火來燒跨一個剛辦出點影響的報社,還搭上兩個家庭!”說完便不屑一顧地拉著女友揚長而去了。

時光里被嗆得瞠目結(jié)舌,但話雖然難聽,時光里還是聽進去了。

“家有糟糠,永勿相忘?!边@類話是尖酸刻薄的陸世提醒過時總多次的,倆人也因此更多了一份朋友間的信任和兄弟般篤實的情誼。

他后來還頂過時光里一次,那是在報社已經(jīng)進入良性循環(huán)后的第三年夏天。正值大好年華的時光里,當年可謂是辦報創(chuàng)作兩不誤,隨著他在文學創(chuàng)作成就上的聲名遠播,江西省一家雜志來函想調(diào)他去當副主編。正好也想跳槽的時光里便邀陸世以公差的名義去了一趟南昌,他是有意去考察的,畢竟是人到中年了,調(diào)一人動全家,單位是否有住房以及對家屬的安排等,都必須得有個準確的信息。

他倆是坐火車去的,到得南昌時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天氣炎熱無比,坐了近十小時硬坐的時光里,一鉆進的士就說:“去南昌大酒店吧?!彼鋵嵪胍矝]想,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哪里便捷去哪里。

“請問師傅——南昌大酒店是幾星級?”陸世立馬問道。

“標準的五星級?!睂Ψ降钠胀ㄔ捳f得很標準,是個北方司機。

“多少錢一晚上?”陸世也卷著舌說起了北京腔來。

“五百多吧。是我們這最好的了?!彼緳C以為是搭了兩個大款。

“啊——這么貴?”陸世像電觸了似的,“不行,不行!請幫我們找一家二百元以內(nèi)的普通賓館。”竟全然沒有了讀書人的矜持。

“算了吧,不就是一兩個晚上的事!”時光里心有不悅地說。

沒想陸世卻在后坐吼了起來,說:“時作,你這本來就是假公濟私,患得著這么奢侈啊!”完全是義正嚴詞的表情,如訓斥下級一般。

把司機也搞糊涂了,“你們到底誰說了算?”

最后又是時光里妥協(xié)了,“聽他的吧!”一臉尷尬還陪著笑臉。

時光里后來并沒有去成江西,而是調(diào)進了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做了八年執(zhí)行主編。在從縣報總編輯到了省委期刊執(zhí)行主編的那八余年中,時光里幾乎把曾經(jīng)高呼過萬歲的文學扔在了一邊,也險些拋棄了曾經(jīng)天天在觀音菩薩前為他祈禱平安的妻子菊兒。

也就在時光里調(diào)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不久,陸世也留職停薪去了深圳市,先是幫搞個體戶的弟弟開了一段時間書店,后來竟考上了深圳市公務員,十年磨一劍,如今終于已成陸副主任,而且阮飛也成了北漂的阮導演和阮老板。但是這一幫文友們無論身在何處,卻總是會找著各種理由至少是每兩年要相聚一次的。就在前年國慶節(jié)前,陸世三番五次吹響集結(jié)號一般,硬是把時光里、阮飛、陳倉等邀請到深圳,還空出了當老板的弟弟家的獨棟別墅,供兄弟們一起足足大鬧了三四天,而且天天酒醉,夜夜笙歌。菊兒也去了,是陸世強烈要求她一起去的。

“一晃就是十幾年了,我還記得菊兒姐親手做的三合湯,那味道猛辣,狂辣,才叫過癮哩!”他在電話那端跟時光里敘舊說。

那年國慶節(jié)的深圳之旅,陸副主任設家宴招待了朋友們,他還當著大伙的面,說了一段令時光里和妻子菊兒都十分感動的話。酒過三巡,陸世突然站起身來,而且叫妻子也一并舉杯,說:“來,我們倆敬時作和菊兒姐,”這還只是個開場白,時光里和菊兒也應聲站了起來,四個杯盞相碰,聲脆如罄。陸世便有意欠了欠已經(jīng)大腹便便的身子,爾后一臉肅然地說:“有句話說得真好:年輕時愿意和男人過苦日子的女人,年老時愿意和原配過好日子的男人,都是值得人們尊重的。所以我一直很敬重你這位兄長和菊兒姐!至于寫多少文章那都只是狗屁!”便率先咕嚕一聲把滿盞老黃酒灌進了大腹便便的肚子里。

“好!好!”阮飛和陳倉等一起鼓掌起哄,“哲理啊,哲理!”

“什么狗屁哲理!你們不覺得我這越來像個領導???”陸世打了個酒嗝,一臉醉意,誰也沒有想到他竟會說出這么一句屁話來。

稍冷了一下場,阮飛也撫著肚子說:“嗯,我也快像個老板了?!?/p>

“那確實,一個是當年鼓動改革風潮的先鋒成了如今的陸主任;另一個是昔日的裁縫匠現(xiàn)在也當上了阮總?!标悅}一臉壞笑很曖昧。

陳倉或許是覺得陸世剛才那一段貌似感人的話很滑稽。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縣里安排每個科級單位聯(lián)系一個扶貧點,而且一定要有專人駐在聯(lián)系點上。報社就派了陸世去,主要是搞文化扶貧。時總編的考慮是,陸世正面臨習實轉(zhuǎn)正,讓他去扶貧正好可以寫入政治表現(xiàn),反正聯(lián)系點就在柘溪鎮(zhèn),離縣城也就二十里左右。來去也很方便。

但陸世一去卻并沒有?;丶抑?,也很少給報社來個電話聯(lián)系。

“陸世還真是個當干部的料,蠻敬業(yè)。”這使時光里頗感意外。

“是樂在其中吧?”陳倉天生敏感,而且對男女之事尤其敏感。

大概是三個多月后,時光里與陳倉還專門到聯(lián)系點去了一次。柘溪鎮(zhèn)是改革開放后設立的新鎮(zhèn),鎮(zhèn)政府所在地就在水電站大埧的山坳上,陸世陸干部就人住在電站家屬區(qū)旁邊的一棟民居里,隔一條馬路對面就是電站幼兒園。時光里和陳倉是吃了中午飯騎自行車去的,到得陸干部的住處時,他正在憑窗讀帕斯卡爾的哲學著作。

“陸干部還在學習隨風倒的蘆葦???”陳倉弱帶譏諷地笑言。

“你這個鬼!”突如其來的聲音把陸世嚇了一跳,便慌忙起身,一邊讓坐一邊說:“時作,你們倆這也算是來慰問扎根在基層的同志?連水果也不買一點帶來呀!”他還佯裝出一臉的委屈。

“帶了慰問金不更好?。 睍r總編把一個季度的獎金給了他。

“我們是來突擊檢查的。以為真是慰問吶!”陳倉一本正經(jīng)。

一頓開心的閑談下來,對面的幼兒園里就飄來了歌聲:“長城外,占道邊,芳草碧連天……”領唱的是一個年輕女幼師,聲音脆脆的。

陳倉見陸世的一雙眼睛老往對面貓,就半開玩笑地說:“不會是收了個女幼師當學生吧?你那一套蘆葦理論還是蠻蠱惑年輕人的?!倍疫€冷不丁又補充一句,“你還真想在這里把根留住?。俊?/p>

陸世一怔,有些猝不及防的慌張。但他反應得蠻敏捷,只干咳了一聲,隨即便一臉正色道:“以為個個像你陳作呀?可以同時把兩個女人帶回家里?!标懯勒f這話是有由來的,那是在去年五月,省刊《芙蓉》雜志發(fā)了陳倉的一個中篇小說,周六那天晚上,確實就有兩個女粉絲由陳倉帶進了他的單身宿舍,說是一人送她們一冊簽名雜志。

也只是打趣了一番,那時陸世正談著女朋友,此事便沒有展開。

柘溪鎮(zhèn)是個有故事的地方,尤其是那一湖碧水。時光里當初就想到過這一層,只是沒有說出口來。沒想到故事后來竟釀成了事故。

許多年過去,也就是那年國慶期間,在深圳南山荔枝林中的那一棟別墅里,難得一聚的文友們幾杯老黃酒下肚,見妻子已陪菊兒姐樓下散步去了,果然就聽陸世乘著酒興講述了一個浪漫而憂傷的故事:

就在時作和陳倉美其名日到柘溪鎮(zhèn)慰問我的那天傍晚,一個男人和一個聲音脆脆的女幼師又一起去庫區(qū)游泳了。那個夏天,不,直到中秋節(jié)過后,他們倆幾乎每天都會結(jié)伴去庫區(qū)戲水同游。

一湖碧水,綠波蕩漾,往返于平口的輪船泊進了對面的水灣,唱晚的漁舟三三兩兩地有了燈火,消暑游泳的人們已陸續(xù)上岸,水庫的中央?yún)s還有一個用卡車內(nèi)胎當救生圈的漂浮物在緩緩移動。圈子里扒著一男一女,男的是一年輕干部,女的就是那位聲音脆脆的幼師。他倆比其他人去得要晚一些,是天擦黑時才去的,也算是掩人耳目罷。

“水有些涼了,我們上岸吧。”脆脆的聲音像是在征詢。

“那你擠過來一點嘛,我身上好熱的?!蹦悄械穆曇粲悬c顫。

倆個人果然就擠在一起了,擠出了嘻嘻哈哈的笑聲來,青黑色的救生圈左一蕩右一蕩,水庫里的碧波也就綻開了幾許雪浪花。月亮從鎮(zhèn)政府那邊的山坳上升了起來,很圓,很亮,很溫馨。倆人便停了嘻笑打鬧,那男的終于就側(cè)過了身,然后把手背過去,剛一仰頭,便既看到了滿天的星星,也看到了圓圓的月亮。

“快看吶!快看,星星向我們眨著眼睛哩!”男的一聲驚呼。

幼師也側(cè)身反手仰起臉來,水里的四條腿卻仍然交織在一起,一頭秀發(fā)流過青黑色的救生圈,在碧波中漾開如水草,鵝蛋臉白白凈凈,有晶亮的水珠點綴著紅暈,雙目忽閃忽閃著。那男的就沒有再看天上的星星和山坳上升起的月亮了,而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幼師的臉龐看。

“星星都落進你眼睛里了,月亮也爬到你臉上了?!蹦械恼f。

“星星也落進你的眼晴里了!”幼師一陣驚喜,卻沒有說月亮也爬到你的臉上了,因為那男的臉上有著粗黑的胡子。

于是兩人一陣沉默。人們都渴望有詩意的生活,而詩意又往往會被現(xiàn)實擊得粉碎。那一年,那男的二十六歲,在縣城里正談著一個女朋友,幼師卻剛剛滿十八歲,是電站工會主席的掌上明珠。

“我們上岸吧?!边€是那男的先開了口。

“那就上岸吧。”幼師好看的鵝蛋臉上表情復雜。

幼師是穿了泳裝的,而那男的只穿了一條短褲和一件背心。

月亮已經(jīng)升起來很高了,銀輝如水一般灑了下來,青黛的山脈就更顯得棱角分明了,一湖碧水也便更顯得靜謐和溫柔了。倆人默默地往回走著,身影卻在一個一個的拐彎處不斷地重疊相擁。

過了前面的柘溪口,就要進入電站的家屬區(qū)了。

“你不覺得今晚月亮特圓特亮特溫馨嗎?”幼師突然站住了。

男的猶豫了一下,也站住了,說:“我們還沿小溪走走吧?”

兩個多月沒下雨了,腳下的小溪瘦得只有一線細流,潺潺的流水聲宛如游絲般的嘆惜。幼師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只是低著頭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腳步吻著那男子的腳印一路向柘溪的縱深處走去。那是一條神奇的小溪,溪床上布滿著一個又一個白光閃亮的巨石,有的站立如峰,有的橫臥如榻,有的看似無語,有的卻聽似有聲。當走到一個如躺椅般的巨石旁時,倆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住了腳步。

“你衣服沒干呢,我們就躺在這里曬曬月亮吧?!庇讕熣f話了。

“你天生就是個詩人。”男人被一句曬月亮的話所感動。

“還不都是受老師的影響啊?!庇讕熚⑽⒌匮鲋樝袷强葱切?。

“我才不當你老師呢,為人師表太難,會有太多無奈?!蹦腥苏f著先躍上了巨石,又伸手把女子也拉了上來,那女子假裝一個趔趄,晃了一晃,便順勢抱住了男人,倆個滾燙的身子就緊緊地重疊在一起,像兩條蟲子……有蟋蟀的喁喁聲,有夜鳥的咕咕聲,但那都是在別處,而在那如躺椅般的巨石上,卻只有一男一女愈來愈急促的喘息聲。

故事說到這里正進高潮,卻戛然而止了。但陸世的眼里,仿佛依舊流淌著月的清輝,胸壑間或許仍彌漫著小溪細如游絲般的嘆息。

兄弟幾個也就一時無語。沒有人質(zhì)疑這故事的真實性,沒有人追問這故事中的男主人公是誰,更沒有矯情地感嘆說:“人呵,真是悲哀如蘆葦,無時無刻不是在風中搖擺著,既得不到自己所愛的,又要裝得老像愛自己所不愛的!”時光里卻心如明鏡,因為只有他和妻子菊知道,這美麗惆悵的故事后來演變成事故的過程陸世并沒有講。

那就是不久后,也是國慶節(jié),陸世匆匆忙忙來到時光里家,面色凝重地說:“時作,出大事了!”才開口就欲言又止。時光里亦感覺事態(tài)嚴重,便直言道:“即便是天大的事你也得講出來才好解決呀?”

“她懷上了!”陸世心中的那一棵蘆葦似撲倒在地上了。

“你呀你呀!”時光里一聽也急了,他急的是怕影響陸世轉(zhuǎn)正。

“又不是你懷上了。怕什么怕嘛?”心直口快的菊兒不知何時也到了陽臺上,一句話猛地甩過來,把兩個大男人嚇了一跳。

“你倒是站著說話腰不痛?!睍r光里起初并沒把菊兒當回事。

“你們男人吶,沒一個有擔當?shù)?!”菊兒仍顯得鎮(zhèn)定又從容。

“你說怎么個擔當嘛?小吳家里人要是知道了,還不告到汪書記那里去呀!而小楚又畢竟還是個十八九歲剛出校門的大姑娘?!?/p>

時光里似乎比陸世還要著急。他不得不急,年初調(diào)陸世時他是當著書記的面拍過胸脯的,給書記開車的吳師傅當時也在場,他知道自己女兒吳萍與陸世在搞對象的事,也沒少跟書記說過陸世的好話。

最后卻還是菊兒出面擺平了這一件事,硬是好勸歹勸陪小楚老師去做了人流,還通過時光里的關系幫小楚調(diào)進了縣教育局辦公室做文秘。也就是通過這一件事情后,陸世在男女作風問題上從此幾乎做到了不再染指。所以也就有了“年輕時愿意和男人過苦日子的女人,年老時愿意和原配過好日子的男人都是值得人們尊重的”人生感悟。

難怪每年國慶節(jié)前后陸世總是會記得跟他們夫妻倆通一次電話。心多事多的時光早已忘了這件事,這次陸世舊事重提,也許就是想借發(fā)酒瘋來證明自己是一個知道感恩的人。而別人聽來卻以為是虛構。

但庫區(qū)的湖水依舊碧波蕩漾這是真實的,柘溪口溪澗里多有或站如峰,或臥如榻,或躺如椅的巨石而且泛出白光這些都是真實的。

后來若不是添了一段世俗的插曲,深圳之行還真是充滿詩意。

插曲是陸世后來又搬出了一鐔紹興老黃酒招待文友們引發(fā)的。

“這酒是受賄來的吧?”在深圳辦英語教學的游總冷不丁問道。

“受賄?別說話像拉屎!你來我往,互通有無?!标懯赖哪樕幌伦泳完幜耍灰桓标懼魅闻深^地說:“你們這些商人哪,一方面爭著要燒香進貢,一方面又心不誠,出賣菩薩。”憤憤然如臨大敵。

游總也是梅山縣城關鎮(zhèn)的老鄉(xiāng),大學畢業(yè)后在政府部門工作,并且還在珠江市當過幾年市長的秘書,也曾牛逼過的。但都是文學惹的禍,因為寫了一部叫《牛人》的官場小說,而且無論是業(yè)內(nèi)還是發(fā)行市場,都獲得了一片喝彩聲,只是偏偏卻惹得市長成天不給他好臉看,一氣之下,他便下海辦起了公司,而且發(fā)展前景還蠻樂觀。

“我說陸世兄弟,我也是官場過來人。雖然冒吃過你這么多豬肉,你怕我還冒看見過豬走路??!”游總才懶得叫他什么陸處長或陸主任,“你這卵區(qū)委辦公室副主任也別太神氣,我們這些搞市場經(jīng)濟的,不一定硬要去求你——”他仗著是老鄉(xiāng),說話也就越來越?jīng)_,“講一句不好聽的話,我就是哪天有事真求你,你一個沒實權的鳥副主任也不一定能解決什么問題?!睗M嘴粗話,都是鄉(xiāng)音土語惹的禍。

陸世這一次還真來氣了,對方話音剛落,他便冷冷一笑說:“你老游莫一口一個卵啊鳥的,我這副主任也許真如你所說解決不了什么問題,但我哪天要找出你的問題那不是分分鐘!”官腔甩得梆梆響。

人是環(huán)境中的產(chǎn)物,一旦進入了某個圈子,日久必被異化,沒有幾人能真正做到出污泥而不染。時光里不禁為陸世的變化捏了一把汗,但他又不好當眾說什么,便趕緊打圓場,“來來,喝酒喝酒!”

酒后吐真言,那以后,時光里對陸世便隱隱有了某種擔心。

不久陸世又得到了升遷,被提拔為區(qū)紀委副書記兼監(jiān)察室主任了,聽到這消息后,時光里頗感欣慰,心想憤世嫉俗的陸世終于可以在此崗位上有一番作為了。正想著發(fā)一短信息向他表示祝賀,陸世卻來了電話,“人的一生真是悲哀,兩條腿雖然是長在自己的腦袋下面,你卻無法走自己想要走的路?!彼麕缀跏遣坏葧r光里插言,便又大談起多年未聽他談起過了的叔本華來,“人生確實是在苦楚和無聊之間像鐘擺一樣往返擺動著。”他其實是用了一種很常識的語氣在闡述叔本華的,卻沒想剛一聽到這幾句,時光里的頭就大了,說:“你千萬別跟我談什么哲學,那根本就是一門不想讓人活的學科!”這也難怪,像他們這類工農(nóng)分子出生的準文人,即便是混到一個或處級或廳級,都自會有一套適用主義的理論,而且這類理論可說在當今社會還大行其道,“你不是生活得蠻優(yōu)雅嗎?又升遷了?!睍r光里平靜地說。

“是哪跟哪???風馬牛不相及,簡直對牛彈琴!”別看他陸世平日里嫉惡如仇,蛋里挑骨,那不過是滿嘴風涼話,一旦真刀真槍短兵相見,心里卻比誰都發(fā)虛,他已經(jīng)早就成了一個毫無銳氣的公務員油子。然后也就轉(zhuǎn)了話題,扯了一通家常,還要時作代他問候菊兒姐好。

人的一生中,有些變化是悄悄的,而有的變化卻是那么突然,讓人意想不到。陸世屬于后者。有一個最顯著的例子,之后不久,陸世不但業(yè)余時間學會了養(yǎng)狗、遛狗,還“狗狗,狗狗”地喚得很親切,并且將那些搬了幾次家都一直伴隨著他的寶貝書籍,也幾乎全都捐給了區(qū)圖書館,而把書房則改頭換面變成了一間奇石收藏室,還給它取了個“陋石齋”的雅名。乍一聽這名字取得還算誠實,何陋之有?原來都是些他平日里從外地出差時撿來的各種顏色和各種形狀的石頭,只是憑著他的學識和理解,化腐朽為神奇給取了一個個很禪意或很哲思的名字。石頭原本就是一方石頭而已,或陋或奇的是陸世這個人。

家有奇石,一般情況下陸世當然是不會向外公開的,凡可進入陋石齋的人,無非是聽到了對自己不利的什么風聲,或是與己有關的什么人正在接受紀委的調(diào)查,懷了揣揣不安心情找上門來請他幫忙或打聽小道消息的。“不忙不忙,萬事萬物皆在造化中,不如先到我的陋石齋喝杯茶,賞一賞奇石放松一下心情再淡正事?!闭f著便從容前行,把客人領進了昔日書房。自己當真便正襟危坐泡起茶來。當然了,他也還會時不時空出手摸一摸趴在身旁的那條耷拉雙耳的愛犬。

陋石齋中果然滿目石頭,來人自然不蠢,還沒等陸副書記開口大談茶道,便故作驚訝地嘖嘖起來,“這真是大自然鬼斧神工之作??!”這么贊嘆過后,似乎就弄明白那一方又一方奇形怪狀的陋石中所蘊含的禪意和哲思了,便極顯迫切地開口問道:“書記,您能勻出一方奇石讓我?guī)Щ丶胰プ鲦?zhèn)宅之寶吧?”一副唯恐求之不得的虔誠樣子。

“你呀,你呀!”陸副書記忙起身過來,卻似面有難色,說:“你這不是割我身上的肉?。 庇谑翘珮O拳般你一來我一去便成交了。人家就放了一摞或兩摞現(xiàn)鈔到石架上,拎了個“奇石”即仰天大笑出門去,而陸副書記則只會送客人至門口,并隨口撂一句,“奇石呈祥啊!”他的那一只愛犬也隨在身邊,汪汪的犬吠聲無人能夠聽懂。

“托陸書記吉言,這次我終于可以回去睡一個安穩(wěn)覺了?!?/p>

陸世的表情一定是復雜的,但他又不得不只能是故作鎮(zhèn)定地抬首欣賞起“陋石齋”那幾個頗具魏晉風骨的名人手書來。又或許,正在這樣的時候,有腥咸的海風就從山那邊拂了過來,荔枝林里也就似有了塞塞窣窣的低語聲,而曾經(jīng)一度總把那一句“這叫位卑未敢忘憂國”的話掛在嘴邊的陸世,是否也會頓時便有了周身寒徹的感覺呢?

有關陸世的傳聞越來越多,他被人描得越來越黑,越來越猙獰可怖,而時光里聽了后卻甚感疑惑,“不會的,絕對不會的。雖然風氣在變,環(huán)境在變,整個社會生態(tài)在變,但他陸世怎么可能會變成了一塊陋石呢?”他不敢信這會是真的。這次時光里如此爽快就答應了又來深圳,其主要目的就是想來親眼證實所有傳聞的。既然是兄弟,就得肝膽相照,亦如他從前坦誠待我,我也就責無旁貸,該直言還得直言。但是從陸世這次對他和菊兒如此高規(guī)格的接待,尤其是所使用的方式:酒店是朋友預訂的,車是朋友借開的,連接風的晚宴也是朋友過來簽單的……時光里感激之余,心中便有了深深的擔憂:這都是社會上傳說的一些政府官員權力尋租所慣用的伎倆。雖然自己也被歲月的湍流磨成了一塊無棱無角的頑石,但時光里還是決定要與陸世兄弟好好聊聊,他或許是一時走迷失民,就如他當年曾經(jīng)在柘溪口的月光下迷失過一樣。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只要有人大喝一聲便可回頭。

想到這,時光里又不禁記起了陸世在大學畢業(yè)時寫給他的一封信來。這是前不久整理舊雜志時偶然翻出來的,為了留一份友誼的見證和紀念,時光里還專門囑兒媳幫他錄了下來,存入了他每次出差時隨身必帶的手提電腦。也許就是為了想尋找出陸世不可能變得如傳說中的模樣,他于是悄然起床,從行禮箱中取出中手提電腦,輕手輕腳地來到了套房的工作間,他怕驚醒了夢中的菊兒。畢竟是總統(tǒng)套間,時光里剛一開燈,電話就跟了進來,一個很禮貌的女聲問:“先生,您需要幫助嗎?”他也很客氣而又幽默地應了一句,說:“謝謝!這等事您幫不了的?!北銇淼接^海景的落地窗前,隨手打開電腦進入了空間的日志文檔,瑩光一閃,一段意氣風發(fā)而又智慧的文字直撲眼簾:

時光里君:我是梅山城關鎮(zhèn)人,算是老鄉(xiāng),給你寫信是為以文會友。

那時我們剛?cè)胄?,銳氣得很,雖然是哲學專業(yè),心中卻存有文學夢想,所以幾個人聚在一起,辦起詩社和文學會。為文章事,我們?nèi)グ菰L了這里的臺柱教授。教授禮賢下士,問清來歷。得知我來自湖南梅山,教授似有所思,極輕地說道“很遠,產(chǎn)木材,蠻好?!北阃鴦e處,不再言語,像有些深意。我疑心該教授已經(jīng)把我當成了一根立在身邊的木頭,眼下正思謀把我砍了做鍋蓋好呢還是做床腳好。一時慌張,文章天下大事,都丟到了鍋蓋床腳的底下。好在教授沉吟半晌,終于哼出最后一句:“梅山有個時光里?!蔽宜闪丝跉?,心想自己是根不材之木,能保天年,不會變成床腳或其他什么東西。只是時光里又是什么呢?該是一種樹吧!叫教授這樣惦記著,興許是良木。

詩人李瑛的外甥在這里得意,尤以詩知名。某次突然問可認識時光里?又笑我孤陋寡聞,生在梅山而不知有時光里,如今是人知有時光里而不知有梅山。到此我才知時君是個寫東西的人,出身很苦,已經(jīng)寫得有些名氣了。兩年前弟弟在文化館學畫,忽然弄回一本詩集,說是時君所贈,又問我時君文章如何。我除了知道時君姓時名光里之外,其余一概不知。薄薄的一本集子,剛讀出一些爽快,卻就完了,余興未了,趕緊四處找時君的散文。興味越讀越濃,覺得這姓時的真是個姓時的:乘風破浪會有“時”,照這樣寫下去,恐怕會神。

窄窄的一條邊街,平日里常來常往,也見過人背遠去,越遠越小總不消失,可為何不曾覺得那條街好深呢?遍掛領袖像章的瘋子,曾聽人說起,一被時君筆頭捉住,卻又為何不同尋常?幾年里,時君的散文,凡是能找到的都找來讀了,并陰謀寫關于他的畢業(yè)論文。

我實在是不知天高地厚讀了幾冊書。居然也動起筆來。和三五好友出的油印冊子,卻無法風光,很不服氣。三五了一陣子最后散了。

我的一位極聰明的朋友,看了我的一點東西,很不以為然。勸我還是去干點別的,說藝術是很痛苦的行當,文人尋死的多。去擺攤,去走私黑市,或者去種莊稼,都會比爬格子強。又說如今世道在變,阿城在海南做買賣,北島在辦公司。有才如斯,尚且向孔方兄致敬,你一個黑瘦書生,才財兩無,能寫出東西?我檢點了自己的全部家當,覺得自己寫的東西,確實不算個東西,便一齊收拾好,統(tǒng)統(tǒng)交給湘江火柴。忍著手癢,不再涂鴨。臨近畢業(yè),清點書生生涯遺產(chǎn),發(fā)現(xiàn)火口余生的,還有年前寫的一篇《詩人》,不由有些感慨。我已經(jīng)不小了,二{.出頭,父親在這個年紀已經(jīng)在支撐一份家業(yè)。做文之不易,做人之難,已有所領略。不禁想起不曾謀面的時光里君,想起他過的苦日子,想起他那一段幾乎被死神盅惑的黯淡時光,不覺心動。

便時君確實是一棵樹,是棵大樹,可成棟梁。我又何須如此自輕自賤?時候還早,不如奮起。隨信函附《詩人》一稿,望能得到指教。不久便大學畢業(yè)了,屆時,希望先生能允許敞人陸世登門求教。

落款沒有再署名,只注明了草成于某月某日的臨晨。

但這又確實是一封有別于一般意義上的信。既有對時君這個文學符號的點評,于己則又顯得不卑不恭,更重要的是還能讓時光里讀出感慨。然而,此信于今晚讀來,時光卻似乎又讀出了別樣的意味——陸世如風中蘆葦般搖擺不定的心思原來是早已有之的……

夜色愈深,濤聲依舊。那晚,在陸世為他倆安排的洲際酒店豪華奢侈的總統(tǒng)套房里,菊兒睡得很香,而時光里卻一直隔著窗玻璃面朝大海,毫無睡意,思緒萬千……他也的確想到了海子那一首《面朝大?!返男≡姡簭拿魈炱鹱鲆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然而第二天早上,說好了一有空就會來陪時光里和菊兒姐的陸世兄弟卻并沒有如期而至,打他手機不是盲音就是無法接通。時光里頓時便有了一種極不祥的預感,心里正惴惴然,昨天晚宴后為陸世埋單的那一位老板模樣的人卻神色慌張地走了過來,說:“二位,對不起,對不起!陸副書記一時來不了啦,由我來陪你們。”一臉的歉意。

“領導真不是人當?shù)模ǘ偃找采聿挥杉??!本諆盒闹笨诳臁?/p>

“是呵!身不……身不由己。”對方明顯有言不由衷的恐慌。

時光里心中涼了半截,便直截了當?shù)貑柕溃骸瓣懯朗遣皇恰?/p>

“是的。他犯事了!昨晚從酒店剛出大堂,就被……被……”那人忙搶著接過話來,卻又欲言又止地說:“被市紀委帶走了。”

“啪”一聲脆響,菊兒手中的瓷碟猝然落下,地上開遍了瓷花。時光里已然沒表示出太大的驚訝,“還真是這樣了?!彼届o地說。

“陸世不是一直很先進的嗎?”如同晴空霹靂,菊兒卻頓時臉都白了,“這人心怎么就……就看不懂呢?”她仰面朝天,一串長問。

陸世或許是早有了預感,并且可以說是早就有了思想準備的。

無獨有偶,自去年初區(qū)委人事調(diào)整他沒有在副主任位置上被提升為主任,而是拐了個彎被安排到區(qū)紀委去任副書記并兼監(jiān)察室主任時,陸世就敏感到書記已經(jīng)不再信任他了,于是心中也就自有了盤算。

“我看是你自己太敏感,雖然你這書記前面還有一個副字,但監(jiān)察室主任畢竟也是正處了,到哪當官不是當?”面對原辦公室個別還算深交的朋友們的安慰,陸世自然表現(xiàn)得很淡定,“其實級不級也沒關系,只是到一個新領域怕一時問不適應?!彼幕卮鹈黠@言不由衷。

我陸某半生與文字打交道,無論是早年在梅山縣委機關報做時政版的編輯記者,還是后來到了深圳在區(qū)委辦從一個寫材料的一般干部到分管材料的副主任,畢竟始終沒有離開過文章事,雖然此文章并非彼文章,但多少還是能把自己的所學和觀點融人一些進去的,“陸某此生亦足矣!也算得幕僚過一番,是該到放棄的時候了?!背聊撕靡魂嚕咽顷懜睍浀乃尤挥粥猿鲆痪淞钊穗y解的話來。

“男人五十五,好比出山虎。何況你今年才五十?!蓖耪f。

“人一生下來就是一道難解的代數(shù)。”陸世這次并沒有大淡西方哲學,而是說了一句與數(shù)學有關的話,對方當然并沒有聽懂。

也就是從那時起,陸世的人生觀便有了一個重大的轉(zhuǎn)折,他已不再慷慨激昂,甚至根本就不再去關心時政,他像是在有意要摸索出一條讓人看不懂的通幽玄門似的,在八小時以外,一邊養(yǎng)閑情伺候他的“狗狗”,一邊又頗費心思地擺弄起那些五花八門的石頭來。

“我深知此生罪孽深重!做了許多有違良心的事情,但世風如此,特立獨行談何容易?正如你老兄當初所戲言的蘆葦:就不知道你說的是一棵呢還是一片。要是一棵風吹兩邊倒。要是一片就是哪邊風大就倒向哪邊。其實人也這樣。即便我陸某真是一方奇石,憑一己之力亦無法去補天裂。思來想去,我唯一能做的便只能是求一處鬧中取靜之地,終日反省,爭取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能將一己之經(jīng)歷與思索寫成一部《陋石銘》的薄書,一是為這個波瀾壯闊的時代作一小記,二是為警醒世人,或許還能對自己后人有些意處。我心亦知足矣!”

以上這一段話,是時光里回長沙后收到陸世寫給他的信中的一小段。從郵戳上得知,寄信的日期剛好是時光里同妻子菊兒啟程去深圳的那一天。原來陸世自己果然是早有心理準備的。在他感覺到自己失寵的這段期間里,他還做了兩件大事:一件事是把父母安頓在弟弟新裝修的海濱別墅;二件事就是給在加拿大讀書的兒子陸洲辦理了移民,要不是妻子死活不肯出國,照他原來的打算,是想一個人獨自守著這新置了“陋石齋”的舊宅,于搖曳著翠綠荔枝林的南山終老,也不失為讀書人一種無奈之后的選擇。也許就是在那時,他就已經(jīng)想到了要與叔本華們告別,而重新選擇了周濂溪和王船山兩位湖南同鄉(xiāng)。

剛收到這一封信的時候,時光里著實大吃了一驚,他仿佛一下子就掉進了冰庫,腦海中隨即閃出的就只有“遺書”兩個字。他久久地不敢拆開信封,而是獨自一人來到了樓下的湘水江畔,在漁港碼頭旁的一塊條石上坐了下來。這是他在江邊散步時小憩的老地方,此時正值晚秋的黃昏,幾葉漁舟懶懶散散地泊在江灣,從船尾溢出的炊煙很是溫馨,也很寧靜,如經(jīng)歷了波峰浪谷的高潮后的漁人脫下的幾只鞋子;左側(cè)的荒洲上是一大片蘆葦,葦草在斜陽晚照里輕輕舞蹈著,很難看出它真與什么哲學有無關系。時光里的心緒總算是平靜下來,他于是慎重地拆開信封,一字一句地讀了過去,謝天謝地,這只是一封與時光里交流心得的書信。從信函的內(nèi)容看,自以為還算了解陸世的時光里卻一下子覺得對這位兄弟是如此陌生。一個人永遠也無法走進另一個人的內(nèi)心,之前對陸世兄弟的種種猜測皆是誤讀,他有太多的不容易和太多苦衷。給人家看的或人家能看到的永遠只是表象,真正的底牌是掌握在上帝的手中。但有一點時光里卻甚感欣慰,那就是陸世早已對自己不得已而為之的那些事情,皆做過萬無一失的技術處理,也就是說,即便東窗事發(fā)他真進去了,也只可能是呆個一年半載方可出來,然后無黨無派,無官一身輕,改弦易轍做一個南山腳下的著書人?!傲⒌码y兮,改立言。滿紙荒唐兮,寫吾輩之辛酸……”或許,數(shù)年后的翠綠南山荔枝叢林中,還真會常有一老者踏歌而行罷。

“好?。∵@家伙早就在做著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計劃?!睍r光里終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絕對相信從事過多年政策研究,又在紀委機關任副書記并監(jiān)察室主任近兩年的陸世對自已的判斷不會有錯。

其實陸世還在信中向時光里訴說了可能連他的弟弟也不一定知道的隱情。原來他每兩年總要回一次梅山老家,并不僅僅是趕在過春節(jié)與舊友們嘻笑打鬧或諷刺挖苦一通阮飛及陳倉們那么簡單,他回梅山東坪的真正曰的是專門為同父異母的兄長來還賭債的。兄長陸習是縣供銷社一個下屬公司的經(jīng)理,管著二十多個職工,原本當?shù)糜凶逃形?,可后來公司說解散就解散,人平分了幾萬元所謂安置費便成了地道的無業(yè)游民,加上第二年老婆得急癥病故,因未能挺過失業(yè)亡妻的雙重打擊,從此便染上了賭癮,而且十賭九輸,欠下的賭債均打了白條,并署名還款人陸世?!拔矣H弟弟在深圳早當處長了,還怕還不起你這點小錢吶!”口氣硬梆梆的。對方一打聽,才知他弟弟陸世果然是深圳某區(qū)委的辦公室副主任。然而一年累計下來的賭博欠款少則幾萬,多則十幾二十萬,這都是得要陸世回來點現(xiàn)票子的。陸習還有一兒一女,也早就隨爺爺去了深圳,學費照例是由陸世負擔。弟弟陸洋雖已是深圳小有名氣的書商,但畢竟與陸世和陸習非一母所生,感情上多少有些相隔,他能確保兩位老人怡養(yǎng)天年就已經(jīng)算不錯了。好在如今陸習的一對子女已大學畢業(yè),并在叔叔陸世的親自操作下,均有了比較穩(wěn)定的一份工作,他也就終于可以不再為兄長家的事操心了。

如此多年下來,陸世肩上還扛了這么沉重的一份額外負擔,又豈能不想辦法獲得一些額外的收入?而在不動聲色地經(jīng)營這一切時,作為公務員的陸世又怎能不耗費心力?也真是難為他了!但所有這一切或日家丑也好,或日煩心事也罷,卻是時光里等均不得而知的。盡管在時光里的日記中曾經(jīng)寫下過一段極是感性的話:“人的一生中,真正的好朋友確實不可多得,但我可以肯定的說:陸世便是我人生中這不可多得的好朋友中的一個?!倍易舟E也已然漫漶模糊。

時光里畢竟是一個淡看江湖的過來人,他并沒有為陸世的遭遇感到吃驚或有太多糾結(jié),而是突然又記起了當年曾與陸世理論時聽他說過的“現(xiàn)在也有人從另一個角度強調(diào)人作為風中蘆葦在大自然面前的脆弱性,從而教育人要尊重自然、保護自然,從而保護人類自己的生命”那一番別開生面的話來。但如今時光里卻多么想說:“對人文生態(tài)的保護和改善才尤為重要?。 彼谑窃俅握伊四且黄}為《陋石銘》的短文,而且意味深長地讀出了聲來:譬如奇石,埋沒甚久。自暴自棄,自慚丑陋。冬去春回,萬物復蘇。桃花水漲,泥石成流。雖墜山溪,畢竟出頭。澗水潺潺,滌塵洗垢。光陰來去,晶瑩剔透。終得人識,置于案頭。雅室恒溫,倒也知足。靈光耗盡,春秋幾度。福兮禍兮,又棄山蚯。鉛華褪盡,獲大自由。嗚呼吾命!何陋之有?

讀罷,時光里又慨然重復道:“鉛華褪盡,獲大自由。嗚呼吾命!何陋之有?”他還按照自己的理解又續(xù)了兩句,“濂溪周子,因荷得藕。衡岳船山,著文啟后?!笔且??非耶?時光里卻無端地樂了。

暮色已深,時光里卻仍然駐足江邊。江上有輕風拂過,天上有明月星光,腳下的湘水沉沉北去,那么,海洋可是江河真正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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