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曦

摘 要：在荷馬史詩中，阿喀琉斯與赫克托耳分別是交戰(zhàn)雙方最具重量級的英雄。出于種種原因，歷來讀者喜歡在倫理道德層面上貶阿褒赫。筆者認為，加在阿身上的一些貶詞有失公允，赫也是缺點紛呈的英雄。本文嘗試從處理外部矛盾和內(nèi)部矛盾的視角，從孝愛、情愛等感情的模式，從勇武信義、坦蕩磊落等軍人行為準則幾方面重新評判阿、赫的倫理形象，得出兩人都不很符合文明時代的倫理道德觀，只是阿更符合野蠻時代的英雄觀的結(jié)論。

關(guān)鍵詞：荷馬史詩；阿喀琉斯；赫克托耳；英雄；倫理；道德

荷馬史詩享譽全球，作為被馬克思所稱道的“一種規(guī)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它不僅是藝術(shù)上的絕妙之作，代表著古希臘文學(xué)的最高成就；不僅是人類處在野蠻時代的全盛時期的一部社會史、風(fēng)俗史，具有歷史、地理、考古學(xué)和民俗學(xué)方面的非同一般的價值，更包含著古希臘最初倫理道德思想的萌芽，為日后希臘人的倫理道德觀，進而為整個西方社會的倫理道德觀樹立了典范，可算是西方倫理道德思想的活水源頭。[1]

荷馬史詩乃兩部長篇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統(tǒng)稱，在《伊利亞特》里，阿喀琉斯與赫克托耳分別是交戰(zhàn)雙方最具重量級的英雄，尤以阿為主角中的主角（按：《奧德賽》中這兩位英雄都已離世，主角成了其他英雄，但阿的鬼魂仍有出場，其倫理觀、價值觀仍有展現(xiàn)，算對《伊利亞特》中其倫理形象的補充，本文也將涉及，故標題用“荷馬史詩”不用“《伊利亞特》”）。盡管赫常被當作阿的襯托或參照定位，可歷來讀者或出于對勝利的侵略者的憤慨，對失敗的反侵略者的同情，或因?qū)Π⒛承O端行為印象過深，或因認真閱讀的是荷馬史詩的節(jié)選版、改編版而非完整版、原版，往往情難自禁地在倫理道德層面上褒第二主角赫克托耳而貶第一主角阿喀琉斯。雖也有人從生活和藝術(shù)的雙重角度出發(fā)，評價阿的形象更血肉豐滿、栩栩如生，富感染力，卻仍是以赫比阿品德高尚，性格完美，符合理想的倫理觀、普世的價值觀為前提的。筆者認為，如果不斷章取義地詳加考辨，不使用雙重標準重作評判，會發(fā)現(xiàn)加在阿身上的一些貶詞有失公允，赫同樣是亮點不少、缺點紛呈的英雄。[2]

1 從處理外部矛盾和內(nèi)部矛盾的視角重新評判阿喀琉斯和赫克托耳的倫理形象

就侵略與反侵略的問題，誠然阿喀琉斯所隸屬的希臘聯(lián)軍，踐踏別國領(lǐng)土，燒殺搶掠，大破壞后又無大建設(shè)，應(yīng)遭譴責。赫克托耳所代表的特洛伊人，拿起武器，抗擊侵略，守衛(wèi)家園也理所當然。但值得注意的是，野蠻時代，侵略無處不在，特洛伊戰(zhàn)爭之前，特洛伊人也沒少掠奪少折騰希臘人。阿站在己方的立場上以己方侵略為榮，赫站在己國的立場上也未見以己國侵略為恥，應(yīng)說兩位英雄都未達到高度文明時代君子的道德水準。雖然赫克托耳輕浮的弟弟帕里斯誘拐了希臘第一美女斯巴達王后海倫只是特洛伊戰(zhàn)爭的直接起因，處在氏族社會解體階段的希臘人對繁華的異族的財富、美色充滿貪欲才是引發(fā)戰(zhàn)爭的深層原因。但特洛伊包庇帕里斯，拒絕交還海倫，無禮于希臘聯(lián)邦派來索要海倫的使者，畢竟給了希臘人入侵的口實，使受侵方反陷入理曲的境地。赫克托耳身為權(quán)勢遠遠超過帕里斯的特洛伊最高軍事統(tǒng)帥和王位繼承人，應(yīng)當說是難辭其咎的。無論嘴上還是心里，他都很肯定帕里斯、海倫引起戰(zhàn)禍，故他和已開始厭戰(zhàn)的希臘人約好讓帕里斯與海倫前夫進行一對一的決斗，勝者得海倫，永遠結(jié)束戰(zhàn)爭?？稍诘艿艽蜉敽螅麉s沒守約。盡管和平無望，戰(zhàn)爭仍然繼續(xù)至特洛伊被攻破搗毀為止，也未嘗不由其他因素導(dǎo)致，但在外敵面前，赫本人也損害了國家形象，沒占據(jù)絕對的道德制高點，卻是客觀存在的事實。

對外如此，對內(nèi)則因赫克托耳沒像阿喀琉斯那樣意氣用事，退出戰(zhàn)爭，祈求神靈降災(zāi)于自己人，故長期以來眾多論者都把赫看做先公后私、先人后己的集體主義者的典型，而斥阿自我中心，極端利己。筆者不否認阿確實是個個人主義者，無需多作辯解，但若不對具體人物關(guān)系、具體人物處境作具體分析，就把人物劃為公與私的兩極，未免太貿(mào)然了。

先讓我們來看看阿喀琉斯當時當?shù)氐淖约喝司烤故前⒌氖裁慈?，赫克托耳當時當?shù)氐淖约喝擞质呛盏氖裁慈恕１话⒁慌聞澢褰缦薜南ＥD諸將，既非阿血脈相連的至親骨肉，也非阿日久生情的良朋摯友，也不曾對阿有何山高海深的恩情，他們和阿本來就不過是屬于希臘聯(lián)邦各國家的成員，不過是暫時結(jié)盟的利益伙伴罷了。而赫克托耳始終為之效力的特洛伊國王，卻是生他養(yǎng)他的父親，其王位也將傳給赫。愛有差等，由親親而仁民或愛自親者始，是在筆者祖國盛行的觀念，人的情感遞減規(guī)律，西方哲學(xué)家亦多有談及，比如休謨在其著作《人性論》中提出了一個人自然愛他的子女甚于愛他的侄兒，而愛他的侄兒甚于愛他的表兄弟，愛他的表兄弟又甚于愛陌生人。阿對暫時結(jié)盟的利益伙伴的義務(wù)，難道便能和赫對家人的義務(wù)簡單等同？赫的特殊身份，又致使赫必須家國一體。因假如特洛伊不亡，特洛伊的土地都將是他的土地，特洛伊的臣民都將是他的臣民；假如特洛伊失守，他不獨沒容身之地，且將頭顱不保。兩位男主角對待戰(zhàn)爭的不同態(tài)度，近似于《伊索寓言》里的狗追兔子，前者僅為一頓飯，后者為的卻是一條命。我們當然能說赫對自己命運的選擇余地小，比阿可憐，但又怎能輕易給他們打上忘我為人和為我忘人的標簽?zāi)?？在阿與自己最心愛的伴友帕特洛克羅斯剛剛參戰(zhàn)時，阿就自己不懼一死，卻滿心希望帕能生還，和他的親人、自己的親人都平安度過余生。命中注定阿殺了赫，自己也必然很快要死于非命。阿乃女神之子，他已從母親那里獲得神關(guān)于自己命運的警告，卻因帕死于赫之手，就堅定地要殺赫報仇，賠上自己性命也在所不惜，盡管失去這愛友，自己的榮華富貴不受影響，自己仍可找別的侍從伺候飲食起居。從這角度看，阿也未嘗不會先人后己，為人忘我。

2 從孝愛、情愛等感情的模式上重新評判阿喀琉斯和赫克托耳的倫理形象

我們盡量還是找相對應(yīng)的關(guān)系再來談相對應(yīng)的義務(wù)吧。對待父母，兩位英雄都頗有感情，卻不算純孝；對待父母之邦，兩位英雄都頗為眷戀，卻不算至忠。

史詩時不時出現(xiàn)阿喀琉斯與母親親昵相處、溫馨互動的畫面，雖然戰(zhàn)場上阿喀琉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鐵漢，可到了母親膝下卻仍是個天真愛撒嬌會嚶嚶哭泣的孩子。至于他那老父，他非常牽掛其健康體魄是否已漸被無情歲月壓垮，在他死也要替帕特洛克羅斯報仇的同時也深深悲念老父失去自己的痛苦，直到最后去了冥府他也總想著老父在陽間會不會因沒了壯男支撐門戶而被惡人奪權(quán)欺侮，熱淚盈眶恨不得馬上回到老父身邊為之揮拳。然而，阿選擇永恒的榮光放棄現(xiàn)世的安穩(wěn)，到特洛伊打那場為時二十年且自己必死的戰(zhàn)爭，盡管捍衛(wèi)他所推崇的價值是他的權(quán)利，但他畢竟有選擇地使老父飽嘗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辛酸。誠然老父教育他要“永遠爭做最好的戰(zhàn)將，勇冠群雄”，他作此選擇也算秉承父教。有既渴望享天倫之樂又望子成龍的老父，造就了思親想家和不甘平庸兩種心理不斷交戰(zhàn)的兒子也不奇怪?？晒P者生在一個以孝為傳統(tǒng)文化精髓的國度，不能不深感“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的古訓(xùn)作為一種行孝理念，其中所蘊含的孝道的彌足珍貴，不能不遺憾阿在爭榮譽與盡孝道的選擇上，沒適當?shù)卦傧蚝笳咦龀龆嘁恍﹥A斜，覺得孝德楷模阿尚不足以當之。

在孝德問題上，赫克托耳也瑕瑜互見。戰(zhàn)爭中，赫把易做的事留給父母，難做的事留給自己，這也許就是眾多論者所稱揚的責任心強有擔當吧。但赫卻也是個面子大于一切以致于不惜傷父母心的人。他暫勝輕敵，拒聽智謀之士普魯達馬斯敵進我退、敵疲我打的良言，朝其兇惡吼叫，侮辱其智商，以致陷入極被動的狀態(tài)，遭阿喀琉斯狂追痛擊，落荒而逃，明明有機會逃入特洛伊城中，暫避鋒芒以圖再起，卻因懼怕普恥笑，盡管耳聽父親呼天搶地喊破嗓門的苦求，眼見母親袒胸露乳哭斷肝腸的哀告，也依然滿腦子面子面子，對父親哭訴特洛伊全城老幼的悲慘未來不作一聲回應(yīng)，遲延著不肯進城。身有傷，貽親憂；德有傷，貽親羞。如果說阿立下死志也有傷親心，可真不怕死有進無退的表現(xiàn)卻也光耀了門楣的話，那么赫能避時硬撐著不避，當阿真的逼近他時，卻又魂飛魄散，戰(zhàn)栗著不敢迎戰(zhàn)，繞著城墻轉(zhuǎn)圈逃，甚至萌生了榨干特洛伊臣民財富向阿妥協(xié)贖自己命的念頭，父母的心他也傷透了，家族榮譽和民族尊嚴他也掙不回來。

尤應(yīng)關(guān)注的是，阿喀琉斯、赫克托耳都曾有過情愛大于孝愛的表現(xiàn)。痛失愛友帕特羅克羅斯時，阿幾近絕望地哭訴：對自己而言，生活中不會有比這更重的打擊，不管是聽到老父亡故的消息，還是聞悉自己唯一后嗣的不幸。他在異地給自己和愛友造合葬墳，不叫人把自己的骨灰?guī)Щ毓枢l(xiāng)給老父作留念。而赫上陣前同愛妻含淚訣別時，也居然聲稱哪怕父王母后以及兄弟們甚至所有特洛伊人全都慘遭不幸，也不如愛妻淪為希臘人的仆婦令他難受得痛心疾首。這一切，都大悖于深受孝文化熏陶的中國讀者的倫理道德觀。但考慮到阿離鄉(xiāng)離父二十年，這二十年愛友日夜在側(cè)，如影隨形，生活上無微不至照顧他，沙場上與他并肩作戰(zhàn)，同犯矢石，在血與火的洗禮中兩顆心逐漸比父子的心更貼近，雖不能說很符合倫理善、倫理美，卻是不難理解的。

至若赫克托耳的愛妻，雖也溫順乖巧貼身服侍赫，且有眾多親人遭希臘侵略者殺害的慘痛家史，與赫同病相憐，可相比起為赫舍命也心甘情愿的赫的父母，膽小懦弱的她肯付出的畢竟還少。赫置愛妻于父母之上，用中國的一句古話來說即“妻子具而孝衰于親”，又哪算較阿知恩圖報呢？正因赫置愛妻于父母、兄弟、國民之上，很難想象假如赫也遭遇被內(nèi)部人奪妻的羞辱，他能比阿喀琉斯忍氣吞聲以和為貴。只是這點上他比阿喀琉斯幸運，他在特洛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比他地位低的誰有權(quán)利奪他妻子？比他地位高的父王憑愛心、良心、廉恥心也不會做出此事。

相比而言，阿喀琉斯常被詬病為為爭一女俘便鬧反目，鬧分裂，重色輕友是很冤的，因女俘是愛友帕特洛克羅斯給他選定的妻室，他以妻子稱呼此女俘恰恰是對多年同甘苦共患難的愛友的珍視。而妻子的貞操事關(guān)丈夫的體面，希臘聯(lián)軍最高軍事統(tǒng)帥阿伽門農(nóng)奪走被他稱呼為妻的女俘，比阿伽門農(nóng)立有更多汗馬功勞的他安能不引以為恥？已屢屢忍受阿伽門農(nóng)分配戰(zhàn)利品不公的他又安能不多年積怨總爆發(fā)？盡管事后阿伽門農(nóng)表示，自己并未染指該女俘，但這已是無法驗證的了。所以阿伽門農(nóng)即使通過歸還女俘、加贈美女、許嫁女兒等方式來求和解，阿喀琉斯也仍以美勝天仙的女子自己都不稀罕冷冷回拒。他所沉迷的不是美色，他所力爭的乃是尊嚴。他苦苦捍衛(wèi)個人的尊嚴，也并不意味著他全無大局觀念，造成阿伽門農(nóng)非要奪走他女俘不可的原因是希臘聯(lián)軍中起了瘟疫，他召集大家開會，討論對策，阿伽門農(nóng)恨他不是統(tǒng)帥卻越俎代庖，助大家擺脫困境。會議的討論結(jié)果為，瘟疫乃阿伽門農(nóng)的某錯誤舉動引起，阿伽門農(nóng)應(yīng)盡快改錯，若非阿喀琉斯宣稱保護到底，惱羞成怒的阿伽門農(nóng)很可能會殺掉會上說真話的那位祭司。只可惜阿喀琉斯沒始終堅持他的大局觀念，然而赫又何嘗始終識大體明大義呢？[3]

應(yīng)說無論阿喀琉斯的愛還是赫克托耳的愛都具有利己性，他們摯愛某個人都跟對方溫柔體貼，成熟圓融，服侍自己細致周到，讓自己很順心大有關(guān)系。但同時，他們的愛也具有超越性。本來作為劫擄者，阿喀琉斯不可能擺脫酒食財色各欲，可他悲悼愛友卻持續(xù)地廢寢忘食，佳麗盡在眼前也無動于衷，報仇心切則敵人許送多少贖金他都斷然拒絕。為紀念愛友，他舉行出乎眾首領(lǐng)意料之外的競技比賽，搬出大量獎品，更完全是散財，一點也沒斂財。且所散之財非老父所給，而是自己流血流汗，拼死拼活，用真刀真槍得來的。作為超人、凡人的混合體，阿喀琉斯既存在強烈的爭功求名心，也存在不弱的樂生惡死心，故他生前寧可選擇做短命的最杰出英雄，死后卻寧可選擇做活在陽世的家境貧寒、辛勤勞作的農(nóng)人?？蓯塾言跊]有他共同參與的情況下就想攻破特洛伊城，差點獨得最高榮譽，他卻因淹沒在愛友喪命的深悲巨痛中而再不計較此事。與阿伽門農(nóng)翻臉后，他本有返航歸家不再為其賣命之意，友仇不報誓不為人卻使他毅然接受自己報仇后速死的命運安排，這是阿喀琉斯對利己性的愛的超越。

而赫克托耳，當親人被希臘人所殺時，他也不是沒因愛親人而生悲憤，可悲憤是短暫的，他對自己死亡的畏懼才是長久的，因懼己之死能把報親之仇擱置一旁。不過他自己懼死也能諒解愛妻貪生，盡管他把妻子為虜視作比國破家亡更大的恥辱，卻絕不說要求愛妻殉節(jié)的話，默許愛妻不選玉碎選瓦全，這是赫克托耳對利己性的愛的超越。

應(yīng)說無論阿喀琉斯的愛還是赫克托耳的愛都帶狹隘性和廣延性。

阿喀琉斯喜歡以詛咒他人的方式表達對愛友自私的深情，比如在跟阿伽門農(nóng)和好以前荒謬地希望希臘聯(lián)軍與特洛伊人同歸于盡，只留自己和愛友活下來占領(lǐng)特洛伊，天不如他所愿，他恨的人不死愛的人倒戰(zhàn)死后，他又遷怒于那給阿伽門農(nóng)搶去完全被動的女俘，狠毒地說那女俘應(yīng)該早死，真可謂推卸責任，不知自省。為友報仇他一改肯略施溫存，遣放俘虜，以示好生之德的做法，一度只要是特洛伊人他都格殺無赦，不管對方是否無辜。他自己無休無止地痛哭亡友雖可稱得上是情到深處，血淚皆真，可他同時也強迫他帳下的女俘也都得淚流滿面日夜守尸，威焰甚盛。那他是否完全不懂得以身為度，以己量人，將心比心，推己及人呢？也不是?？偟膩碚f，他待軍中的老將比待軍中的青壯年要客氣尊重，體貼照顧，大概因老將容易讓他聯(lián)想起自己的老父和愛友的老父。在他對赫克托耳余怒未息時，赫的老父冒險潛入他的軍營，聲淚俱下地請他想想他也有衰邁的父親，天下父親的愛子之心是相同的，請他看在自己父親的份上，允許赫的遺體得到安葬。老人的訴說在阿喀琉斯心里催發(fā)了哭念父親的激情，一對仇敵竟然就這么淚眼相對，阿不但答應(yīng)了老人的請求，還用難得溫和的口吻寬慰他，向他致歉，并愿意休戰(zhàn)十二天，以便老人從容舉行葬禮?！袄衔崂?，以及人之老”的中國古話，阿雖沒聽過，卻也有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之時。

推愛之舉，赫克托耳亦有，他對與愛妻近似的美麗柔弱的女子似乎都懷著憐香惜玉的心腸，在大部分特洛伊王室成員都痛罵海倫禍害特洛伊，處處給海倫難堪的情況下，他內(nèi)心雖也認可海倫是紅顏禍水，卻待海倫親善和藹，總是設(shè)法替海倫排憂解難。 面對敵人，赫會發(fā)出休想掠走我們特洛伊的婦女的怒吼 ，儼然以治下所有婦女的保護者自居。但隱藏在這種很有風(fēng)度的行為背后的仍是一種強烈的性別優(yōu)越感，否則他在向敵人自夸時也不會叫敵人別把他當作“一個對戰(zhàn)事一竅不通的婦人”，也不會通過把敵人罵成“一個比女人強不了多少的男子”來達到羞辱敵人的目的。他還曾明白地告訴愛妻，紡織才是女子的分內(nèi)事。

當然，大男子主義心態(tài)放在男人征服、主宰世界的時代背景下無可厚非，強者自居還知道憫惜弱小已非常難得。然而筆者不得不指出，赫克托耳嚴待弟弟帕里斯寬待弟媳海倫，雖有他的道理：誘拐之事帕里斯相對主動，海倫相對被動，可他當著母親的面也兇狠地往死里詛咒弟弟，實在有失禮節(jié)。且作為一個大廈將傾的國家的頂梁柱，赫將不少的時間精力放在不急之務(wù)上，換來了所謂紅顏禍水的感激也未換來所謂紅顏禍水的回報，海倫最后還是選擇了勾結(jié)希臘人，出賣特洛伊，城破之日重投前夫懷抱。若赫能把這憐香惜玉的功夫多用去禮賢下士，耐心傾聽特洛伊陣營中頭腦最清醒、最有智謀的普魯達馬斯的意見，特洛伊兵民的傷亡和特洛伊財產(chǎn)的損失都可大大減少。令人遺憾的是，普獻策他嘉納的少，駁斥的多，他甚至?xí)汉莺莸囟⒅眨阉R得狗血噴頭，還揚言要殺他。普忠心不改，在赫克托耳被敵將一石頭打翻時，挺身救護，不讓希臘人的槍矛投中赫，赫也沒從此不辱罵他。在真正飽嘗拒諫苦果，見了棺材才掉淚的時刻，他又缺少一個優(yōu)秀領(lǐng)導(dǎo)應(yīng)有的胸襟風(fēng)范，恥于放低姿態(tài)向普作檢討，且習(xí)慣性地想象普會以瞋報瞋把他給普受的委屈讓他再受回，終致咬緊牙關(guān)一錯到底。類似于阿喀琉斯，赫也還有敬老之心，每次年老議事好意勸他不要貿(mào)然出擊，赫還能勉強聽上幾句，不輕易喊打喊殺，但也總煩躁不安怪長者束手束腳，把久戰(zhàn)不勝歸咎于他們。 所以久已定論的阿暴躁、易怒、任性和赫冷靜、穩(wěn)重、理性，我無心辯駁前者卻對后者不無異議。至于論者也常說的阿褊狹而赫博愛，我認為其實兩人都是褊狹之中有博愛，博愛之中有褊狹。[4]

總之，阿喀琉斯的種種感情模式與赫克托耳的種種感情模式同中有異，異中有同。今人或許會覺得其中赫的夫妻之情比阿的同性之愛更合倫理之真，但那硝煙遍地、戰(zhàn)火紛飛、刀光劍影的時代更呼喚雄健陽剛剽悍不帶絲毫女氣的鐵血柔情。今人多誤解阿是女性化的男性才會深愛伴友，荷馬史詩以外的文本敘特洛伊戰(zhàn)爭前夕，阿為逃避參戰(zhàn)不惜男扮女裝躲入斯庫羅斯島的女人堆，更加深了這種誤解。事實上這與荷馬史詩的情節(jié)是相沖突的，荷馬史詩中斯庫羅斯島乃阿的征服地而非避難地，希臘聯(lián)軍使節(jié)直接在阿家里找到他和他的愛友，兩人當即爽快應(yīng)戰(zhàn)，何嘗有以婦女腔作畏葸推諉之態(tài)？還原荷馬史詩的阿喀琉斯形象，才能真正體會到他不染鉛華的男兒本色美和男兒本色愛。

3 從勇武信義、坦蕩磊落等軍人行為準則上重新評判阿喀琉斯和赫克托耳的倫理形象

盡管阿喀琉斯不適合做倫理道德的標兵，他的愛也難為當今社會主流輿論所推崇，但即便他走上了愛與恨的極端，他也仍會注意不去踐踏某些倫理道德底線。譬如他雖為愛友之死恨透了赫克托耳，卻還是堅定地遵循一對一的決斗原則，不讓手下向赫放暗箭，而遲不迎戰(zhàn)的赫卻滿心希望自己人向阿投放如雨的槍械。另外在阿喀琉斯愛友的死亡過程中，赫只是第三個介入者。阿的愛友先已被別人解除了武裝，打得半死不活，還挨了背后來的一槍，赫才來結(jié)果這遍體鱗傷的人的性命，此等殺人方式，素為阿所不齒。至于阿不顧赫死前的苦苦哀求，持續(xù)多日地用馬車拖拽赫克托耳的尸體發(fā)泄憤怒，已挨了歷來論者太多的罵。他對赫的報復(fù)，果真已超過赫所應(yīng)承受的限度嗎？曾經(jīng)的阿，并非不知對敵人存幾分敬意，雖殺了赫的岳父，也不剝奪其精美鎧甲，連同其尸軀燒成骨灰，再以禮安葬，這點連被殺人的女兒即赫的愛妻都不得不服。

為何阿喀琉斯會改變行事風(fēng)格？許多論者都忘了赫克托耳要將阿的愛友辱尸虐尸在先。若不是因希臘聯(lián)軍的苦戰(zhàn)和阿喀琉斯的嘯吼嚇退了特洛伊人，阿的愛友之尸已被赫砍頭喂狗。赫做出要辱尸虐尸的各種動作雖未被阿親眼所見，史詩卻明言有人轉(zhuǎn)述于阿，這極大刺激了阿的心。文明時代的圣賢尚不主張以德報怨，野蠻時代的英雄安能不以牙還牙？

關(guān)于阿喀琉斯的勇敢，因阿喀琉斯之踵一詞過于出名，長期以來阿喀琉斯倍受仗著自己除腳踵以外全身刀槍不入才有恃無恐沖鋒陷陣的疵議。其實阿的這層神性光環(huán)是荷馬死后八百多年的一位羅馬詩人斯塔提烏斯在《阿喀琉斯紀》中給阿罩上的，荷馬史詩明確提到阿擁有防護腳踵以外其它部位的裝甲和盾牌，明確提到阿與敵激戰(zhàn)手肘掛彩血流如注仍不退縮，勇者之名他當之無愧。

赫克托耳就缺少一種“擐甲執(zhí)兵，固即死也”的沖天豪氣，一次他跟某敵軍將領(lǐng)約好要賭個輸贏，看打不過又說改天再打，改天他卻躲著對方了。他不久前還在嘲罵因馭馬受驚不得不撤退的敵軍將領(lǐng)狄俄墨得斯懦弱好比婦孺，揚言我對你“將一步不讓”，不久后他帶著一隊特洛伊兵，才被狄俄墨得斯擊中銅盔，根本沒傷著就慌張地逃跑，其勇武更多表現(xiàn)在口頭上而非實際行動上。再說狄選擇撤退，很大程度上是為保護一年老戰(zhàn)友，是年老戰(zhàn)友要他這么做的。他讓衰老幫不了自己忙的戰(zhàn)友坐上自己的戰(zhàn)車，車重難以跑得快，給自己帶來極易被敵擊中的危險，故他選擇撤退，是義不顧命。

赫克托耳自以為侮辱了敵人，便能證明自己是頂天立地的勇士大丈夫?？墒聦嵣纤约捍蛘虝r常將被困將死或死后將被虐尸的同伴丟棄不管，他才沒遵循軍人行為準則，他應(yīng)汗顏才是。他想辱虐敵尸非止一次，雖說此舉在野蠻時代比比皆是，赫本也不比很多人做得更野蠻。但別的英雄辱虐敵尸，自己落入敵手也不屑于長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地乞求敵人善待己尸，包括阿喀琉斯的愛友，斷氣前面對赫“你的血肉將飼喂這里的騖鳥”的得意炫耀，也沒半句軟話。相比之下赫克托爾完全沒做好我能辱人，人也能辱我的心理準備，又要阿喀琉斯立誓互不辱尸，又向阿哀求，一邊哀求一邊利誘，利誘不成辱罵詛咒，英雄戰(zhàn)死沙場的莊嚴壯烈感不說蕩然無存，卻也大幅減損。

更無語的是，赫克托耳急于蹂辱阿喀琉斯愛友尸體之際，正是他以為他一重要盟友戰(zhàn)死后的尸體也落入希臘人手中之時。他不考慮以尸體交換尸體，使雙方都獲得禮葬，而是進一步惹怒希臘人，對自己之尸是否被辱很在乎，對重要盟友之尸是否被辱卻甚漠然。至于自己下屬的身后事，就更沒法跟自己的身后事比了。赫在沖擊希臘海船時，曾威脅特洛伊人，誰敢畏縮不前，就將誰處死暴尸喂狗。奇怪的是他既然那么厭惡下屬當逃兵，自己卻不能樹立個永遠不當逃兵的好榜樣。他的逃兵記錄已見前文，茲不再述，筆者在此想說明的是他喜歡搞對人對己雙重標準，這個人既指敵人也指自己人。

赫克托耳之所以要求和阿喀琉斯一塊起誓他們二人無論誰殺死誰，都不羞辱對方遺軀，實因看阿武藝絕倫，知道自己勝算很小，是為自己考慮，而非出于對某項原則的堅守。阿則根本就沒答應(yīng)過起誓，并斬釘截鐵地表示不稀罕贖金，又不是得了贖金還扣押著尸體，故有的論者援引赫克托耳母親的話斥阿背信棄義是不公正的。無誓約何來守信背信之說？一個背負喪子之痛的女人如何能客觀評價仇人？盡管阿很清楚這一次自己雖擊垮了赫，不久的將來自己就也要橫尸沙場，自己拒絕赫的請求，赫的咒罵更會如噩夢纏身，可他還是用鏗鏘有力的語調(diào)回應(yīng)咒罵：“我將接受我的死亡，在宙斯和列位神祇愿意把它付諸實現(xiàn)的任何時光，” 為自己的生命奏出了最強音。[5]筆者并不想徹底顛覆其他論者的評價，不想給阿打上道德高分，只是覺得論勇武信義、坦蕩磊落，阿確實比赫強。

雖然史詩提到特洛伊人都很愛戴赫克托耳，希臘人卻喜歡批評阿喀琉斯，但事實是，當赫被阿追殺、虐尸時，特洛伊人不管跟他有無血親全都躲在城里，到最后肯為他冒險贖尸的只有他的直系親屬；而當阿在戰(zhàn)場倒下時，無數(shù)希臘戰(zhàn)士為保護他遺體而拼命。特洛伊人獻給赫的更多是眼淚，希臘人獻給阿的更多是鮮血。君子之德風(fēng)，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fēng)必偃。筆者認為阿、赫都不很符合文明時代的倫理道德觀，只是阿更符合野蠻時代的英雄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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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李維.論阿喀琉斯與赫克托耳性格特點[J]. 株洲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學(xué)生畢業(yè)論文.

[5]王琦.論《伊利亞特》中的純真人性[J]. 長江工業(yè)大學(xué)學(xué)報，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