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賜
身體里的聲音
端木賜
每個人都有與眾不同的蛻變,而終會趨于平庸。年少時,閱歷豐富的女同桌告訴我,某某來月經(jīng)了,我們班的第一人。這是一個歷史性的、顛覆性的時刻。我猶記得,同桌一邊說一邊把分叉的長發(fā)從一根變成兩根。隨即,她開始翻來覆去擺弄一盒磁帶,封面是謝霆鋒的裸體照片。來月經(jīng)的姑娘擁有發(fā)達的背闊肌,在運動會的鉛球項目上屢屢奪魁。得知她的與眾不同后,我開始暗自觀察她,比如她走路的模樣,比如她隆起的胸部。她戴胸罩,也是我們班的第一人。似乎也是從那時候起,她變得有些沉默寡言。關于她沉默寡言的原因,我似乎從小說中找到了蛛絲馬跡。初讀村上春樹,是一本盜版的《挪威的森林》,里面的紙頁白皙得驚人,像極了姑娘敏感透明的身子。我撕下書皮,把書壓在書柜的某個角落,反而有了掩耳盜鈴的嫌疑。我讀了它,受它蠱惑了,我罪孽深重。突然間,一些關于身體的生理感受,也令我變得沉默寡言。這是我第一次觸碰到有關身體的秘密。這件事情發(fā)生得很突然,但是又順理成章。隱秘的片段像鋸子,日日夜夜撕扯著內心,身體里又像是火花燎原,一發(fā)不可收拾。理所當然,我應該感謝第一次非凡的體驗源于文學作品。少年時代的想象,最是妙不可言。說實話,我有些惶恐不安。有時,新買的雙星球鞋一周就不合適了。我埋怨身體,我知道我的肉體也在發(fā)生翻天覆地的改變。但誰也沒有告訴我原因。起初,我甚至拒絕使用剃須刀,似乎也是在拒絕身體走向成熟。后來我終于知道了刀片的便捷,胡須被一片一片刮下來,即使第二日又會一片一片冒出來。田野里是越來越密集、越來越硬挺的莊稼。在沒有思想準備的時候,身體就已經(jīng)迎來了它的高潮。鳥兒在田野里筑巢和覓食,野獸在田野里相互追逐和撕咬,只有密密麻麻的草葉,遮擋著那些隱秘的故事。
再后來,愛情的探索就變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身體也著了魔一樣蠢蠢欲動。似乎這些都是一瞬間發(fā)生的。對于情人而言,就是我愛你,就請你把我占有。尤其是大學讀了醫(yī)科,生理知識對于我們而言,已經(jīng)不再算什么秘密。情人坡上的少年,總是徹夜不歸。理論結合實踐,似乎一切都水到渠成。記得一堂解剖課上,教師站在講臺,讓一個男生用身體模仿子宮的模樣。他說,子宮的形態(tài)就和天使一樣。這讓我想到無所不能上帝,他也是個成熟的男性。而我們都是神的復制品。上帝把所有妙不可言的猜想,都放在了青春期的身子里。當然,只是一個轉身,身體就由光明走向墮落,所有明亮愉悅的色彩,都將混合成沉郁的一團。
《古惑仔》流行的時期,有姑娘說,誰沒愛過幾個人渣?有小伙子說,成長只不過是為了學壞。吸一根煙,喝一點酒,肺和肝都受到了傷害。有些傷害是不可逆轉的存在,即便我們那么接近身體的真相,可依舊對身體充滿未知的恐懼。身體是一口隱秘的井,我們知道里面有水貯藏,因為美好的月亮會墜入凡間,落在水中央。但是我們永遠不清楚,這口井有多深。青春期的蛻變,或許只不過是一顆石頭,乍起一個清脆的水花。可一切都將歸于平常。
我是一個拘謹而內斂的人,仿佛身體里被植入了一段程序代碼,它會限制我所有張揚的品質。當然,在舒適的環(huán)境中,以及熟悉的對象前,我也能夠侃侃而談。軀體的怯懦,表現(xiàn)在微微的駝背;精神的怯懦,表現(xiàn)在軟弱不敢聲張。這個世界充滿了無聲的暴力,不斷穿梭,交疊,誘惑,但總有一個聲音色厲內荏地指責我的邪惡念頭。日常生活的奴隸,在囚困中生存,因為限制得以自由。當然,我并不介意偶爾出格的行為,比如喝了酒,舌頭大了,眼睛直了,難免放浪形骸,說粗俗的話,談論性和女人,肆意地大笑。大酒過后的酣眠,就像在沉寂的冬天,身體不斷沉陷,尋找溫暖的歸處——從床墊到床底,一直到大地深處,緩慢卻沒有盡頭。美好的念頭如枝椏生長,如鹿角一樣穿破頭顱。無數(shù)只穿越空虛的手,是欲望、痛苦、快感,拖拽著我,穿越荊棘叢。傷口綻放成出花朵,我反復對自己說,我是要下地獄的。而身體是我一生的負累和疲憊。
我和母親抱怨這個冬天的寒冷。于是她給我買了貂皮外套,我并沒有拒絕。但我只穿過一次,我知道它與羽絨的不同。這一次,我仿佛把生命穿在了身上,周身附著了另一個生命的體溫。一件外套竟然可以如此厚重,壓得頸椎難以消受。疼痛從手臂和肩膀之間撕裂,我暗想,一定是身體想要我歸還它的自由,它在抗議我卑劣的偽裝。此時此刻,我支配這個身體,卻不能徹底支配它的命運。比如走過天橋的時候,我常?;孟耄梢悦艚莸嘏侍鞓虻蔫F絲網(wǎng),翻越而去。動機由意念支配,結局卻由大地支配。或許墜落的過程中,靈魂就可以得到自由。我常常構想墜落的場景,重復的墜落,不死的墜落,就像一個玻璃酒瓶,破碎后變成了翠鳥。我喜歡鳥的姿態(tài),我喜歡飛翔。沒有比鳥更接近上帝的生物。當然,那個終日站在天橋上的男人決不會允許這種自殺性行為的發(fā)生。我也不會允許。這就是天橋上的秩序。整個冬天里,他都穿著那件墨綠色的軍大衣,手臂上綁著紅袖標。他面無表情,和每一個匆匆而過路人相仿。他很硬,就像河岸上的一塊嶙峋的石頭。風也很硬,就像河水淘洗過的鵝卵石。冷的風穿過天橋上的鐵絲網(wǎng),翻滾,發(fā)出警告般的轟隆隆的低吼。我又要感冒了,如果這樣的風繼續(xù)吹下去。果不其然。
每一次生病都是積累,并完成一段虛弱的體驗。有同事儲藏很多藥品,放在抽屜里備用。感冒藥、咳嗽藥、消炎藥,她也隨意送給我?;蛟S是久病成良醫(yī),她也見不得周邊的人生病。送藥,成了她某種慷慨的天性。她最近剛做了無麻醉的胃鏡,一次為了防患于未然的檢查。第二天見她來到辦公室,滿眼睛都是駭人的血絲。但是她甘愿受這無端的罪。而我受了風寒,又開始打噴嚏,她連忙送我藥吃。同仁堂的感冒清顆粒,十袋。伏樂新頭孢呋辛酯片,十二粒。晚上值班,和同事吃醬牛肉,油炸花生米一碟,四兩白酒下肚,索性把藥片忘在一邊。第二日清晨蘇醒,風寒竟然不治而愈。我恍然大悟,原來酒精并不永遠都是殺手。雖然酒精殺死了我的爺爺,殺死了我的二伯。但它的確是如此熾烈的,燃燒的,富有有創(chuàng)造力的。所以酒精讓身體上癮。有了它,身體也變成了熾烈的,燃燒的,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有外科大夫曾對我說,他喜歡喝一點白酒,恰好微醺,然后上手術臺的感覺。那時候手拿刀子更穩(wěn),膽子也更大。當機立斷,反而利落?;蛟S是我的反射弧太長,所以我注定當不了外科大夫。我是慢性子,連身體也慢熱。我甚至也不適合做內科大夫,我的性子還要再慢一點。于是我學了預防醫(yī)學,說到底就是教會我怎樣逢兇化吉。這回,我終于滿意了。
閔東昌 書法
我性子的確很慢,慢到菜刀不小心切開手指,我都要等一等,看一看,想一想。我知道那一刀有多用力,但是疼痛可以被剎那的慌張掩蓋,然后就只剩下麻木的情感,對疼痛的麻木,對血液的麻木。我看到切口是整齊的,發(fā)白的,然后才是無法控制的鮮血滲透出來,越來越?jīng)坝?。這一切仿佛都與我無關。陳年的鮮血有鐵銹的味道,迷幻的,芬芳的。嗅覺瞬間被無限放大,似乎一滴血就是一座花園。我曾嗅過各種各樣的血液,動物實驗的血,車禍現(xiàn)場的血,手術臺上的血,無疑都是腥燥的,濃重的,刺激神經(jīng)的。衛(wèi)生院附近有一座散打訓練學校,學校附近有間大型網(wǎng)吧,都是不安定因素。那天一個少年從網(wǎng)吧門前跑來急診室,頭上挨了一板磚,半邊身子都是血。我們驚覺,原來一個人可以流這么多血,卻依舊神采奕奕。大夫給他悉心縫好傷口,他又急忙奔回到械斗現(xiàn)場。這是少年之間的戰(zhàn)爭,只為口角沖突,只為意氣之爭。血液慢慢凝固了,他的一條黑色的褲腿開始閃閃發(fā)亮,如同鐵器一般。但是在這樣漫長的夜晚里,我喜歡躲離所有的紛爭,去附近的小餐館喝點小酒,喝不完的酒就帶回到夢鄉(xiāng)里。如果身體是個容器,那么有限的肉體里,就是無限的精神存在。我提著酒瓶走過街市,北風吹得萬物蕭條。我聽到,歸去來兮——歸去來兮——
一個酒瓶可以做什么?盛放酒液?插入花枝?還是,放上高臺——
一個酒瓶墜落,“啪”一聲完美落地。這就是個暴力的世界。
屋子里沒有窗簾,每逢下午,陽光就會明晃晃的、斜斜的,伏在墻面上。風信子是入冬時候水培的,陽光下根須漫展膨脹,容器也由醬油碟換換成了玻璃杯。根須順著容器的形狀盤繞,彎折成一團。根須上面挺立的,風信子的種子,看起來就像一顆瘦小的洋蔥,但它是飽滿的,圓潤的,好似一枚少女的乳房。據(jù)說,風信子開花,一年僅一次。我卻沒想到,它一發(fā)芽就從幾片葉脈中央竄出鉆石一樣的花苞,然后噼里啪啦開出一簇紅粉。只需要清水就能存活的植株,似乎也只有一年有限的生命?;ㄏ懵龔浬ⅲ哂形⑿〉亩拘?。欲望同樣在屋子里漫展膨脹,其實我和這棵植物沒有什么兩樣。欲望和石頭一樣,可以獲取太陽的溫暖。我的身體里填滿了大大小小的石頭——胃里面的石頭熱了,就會饑腸轆轆;小腹的石頭的熱了,就會點燃荷爾蒙;心里面的石頭熱了,那就更加曼妙了,嫉妒、愛慕、憤怒,都藏在里面。石頭很沉,裝在皮囊里。行動的時候,石頭和石頭相互碰撞,發(fā)出聲音。
轟隆——轟隆——這就是欲望碰撞的聲音。人的身體,是自然的存在,欲望就是身體本源的吶喊。在文明世界里,身體是隱晦的存在。而正是因為俗世條框的壓抑,以身體為媒介的行動,成為了通向自由的通道。我們總是試圖尋找出口,光明的出口,黑暗的出口,破繭成蝶的出口。轟隆——轟隆——這是甬道里的回響。身體的誠實,就在于欲望的延伸和表達。冬日里,我習慣于正午時分淋浴。天氣正暖,適合裸露。廚房燉煮雞湯,配料是胡蘿卜和玉米,加以鹽分,以補充身體遺失的電解質。淋浴房里,香波的味道帶著一絲薄荷的清涼,皮膚上的水煮滾落,拂去塵埃和污垢。此后,我衣不蔽體,拖地、折衣、澆花,整理書柜。陽光輕輕親吻皮膚,像蟲子在身上爬行。裸露,是從自體開始的肅清,混亂的生活漸漸有了秩序。除此以外,我花時間照鏡子——我要與自己的裸露對視。通過身體的表征,我知道身體里最細微的改變。身體,同樣需要反省和批判精神。我相信真實的身體,就是最美的。褪去衣衫,不管是肥胖的,削瘦的,年輕的,還是蒼老的,每一個身體,都充滿故事——身體的暴露承擔著各種訴求,身體從不掩飾情感的表達,悲傷的身體,愉悅的身體,痛苦的身體,扭曲的身體……而這就是屬于我的身體,我正視它,觸摸它,傾聽它。這是我與身體之間的對話。我承認自己在肢體運動上的笨拙,但是身體依然會自發(fā)替我完成表達。在粗重的喘息聲中,身體起伏如若山河的曲線。每一個吻痕都是獨一無二的。每一次交纏都是新鮮無常的。肉體在救贖,幫助靈魂找到出口。而我的靈魂一直在漂泊。
沒有信仰的靈魂,肉體也在困惑。有時候,我會把自己分割成兩部分——精神會疑惑,是什么驅動身體行走?我在人群鼎沸之間穿行,肢體以慣性作為指南,辨別方向,感知冷暖,趨吉避兇。身體不是我的敵人,只是一段糾葛和宿命。我依靠它的存在,抵達并參與物質世界。平日里,我時??梢杂鲆姛o法控制身體的孩子。身體有一些自發(fā)的小動作,抖腿或者搖擺。我見孩子母親的憤怒和斥責,以及孩子眼睛里流露出來的無辜。我想說,他沒有錯。一定是身體的不安、煩躁和尷尬,令身體無處安放。于是,我總是告誡自己:請安靜一點。讓身體安靜下來。而一個人的時候,空間里放肆的裸露,就是我的安靜角落。
◎端木賜,本名孫韌,出生于1990年,醫(yī)學學士,現(xiàn)居北京。作品散見于《歲月》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