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應
十秒鐘房間打掃完畢
趙應
阿紗給我打來長途電話的時候,我和丁大牙正堵在堯城一輛破舊的七路公交上。
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是汾河公園。夜幕降臨,寬闊的街道上車笛聲聲?;靵y中我完全聽不到阿紗有些甜膩過度的聲音,只好簡單說幾句便草草掛掉。坐在我身旁的丁大牙則驢一樣嚼著半截白草,然后猛翻了一陣白眼,制造出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奇怪聲響,土黃色的汁液混著口水流至胸前,比較準確地表現(xiàn)出他隱逸詩人般的憂郁氣質(zhì)。
可是臨近后車門的座位并沒有使我們的旅程過于舒坦,我被渾身肥肉的丁大牙擠在靠窗一側動彈不得。
人群在推搡與焦急中隱隱開始小規(guī)模騷動。
那時我感覺我從頭到腳都是冰涼的。我周身散發(fā)出來的那種病人所特有的糜爛氣息足以將整個車廂占領,然后這一畝三分地就都是我的了,我從口中噴出的各類看見看不見的病菌將使所有人被我深受感染。
丁大牙卻有些坐不住了,掙扎著要拉我下車。他指著車窗外鼓樓大街的一個不起眼角落,一臉幽幽地對我說有什么無比美妙的東西正在閃閃發(fā)光,你快看。我說看個屁,不就是小商店門前的塑料招牌上安了燈,照亮了海報上三個幾近赤裸的妙齡少女借此來吸引單身漢們光顧嗎?丁大牙被我嗆了個正著,驚訝得嘴也合不上了,他的脖子只彈簧樣扭動了幾下,嘴里就硬生生擠出幾口痰來,然后又被他很響亮地咽下去。我斜眼看他,不主動搭話,像兩株只崇拜語言暴力而彼此不知如何傳遞信息的植物。不料他話鋒陡轉,“喂,張繩樹,你肯定見過阿紗的裸體吧,我想那絕對是人間少有的極品?!?/p>
丁大牙說完起身抖抖屁股,我將他的這種行為視為挑戰(zhàn),不只是視覺上的,更是精神上的?!澳氵@樣子真像一只欠揍的大公狗?!?/p>
我口風一松,說:“我當然見過啊,就在咱倆的出租屋里。”我的嗓音里頓時充滿了各種急切的攻擊和自我防御。
“其實你沒必要像這樣頹廢下去,我猜阿紗還是喜歡你的……畢竟她還有她的未來?!倍〈笱离S聲附和著,并不生氣。作為與我同租一室長達四年之久的大學同學,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大概也只有我才會不吝一臉膩煩地多剜他幾眼吧。
有個說法叫人如其名,形容的就是丁大牙。其實丁大牙長相并不差,只是那一口齙牙把他給毀了?!芭夼夼?,我腦門這兒不好使,小時候讓驢給踢的,現(xiàn)在摸上去還疼……不信你摸摸?!倍〈笱缽牟患芍M自己腦子不靈光這一事實,于是每次他開口說話時,都會跟人家把這句話復述一遍,還自覺不自覺地先鼓半天那兩片厚嘴唇,像兩根浸水的糙爛木頭相互摩擦,刨花飛濺不起,更將他映襯得半美不丑。而現(xiàn)在,他正驚慌失措地捂著嘴,一邊舔著他的齙牙,一邊品味著自己在整車人面前顯露嘴臉而又無處逃竄的尷尬滋味。
“你個狗娘養(yǎng)的,你閉嘴?!?/p>
我雖然不確定阿紗是否還愛我,但我始終沒有將憤怒的神色掛在臉上。單憑遇事淡定這一點,我就足以把丁大牙甩出好幾條街,我想。丁大牙畢竟是鄉(xiāng)下來的粗人,就算在堯城這勉強算得上三、四線城市的地方混上一輩子,你不也還就是個土鱉樣嘛。正這么想著,可能是因為憋在車里久了,時不時一眼望去車上所有人的后腦勺,我簡直就像瞧見人人頂著一大團漿糊,平時拿來糊弄自個兒,必要時還隨手可以掏出來,去堵住別人的視線和嘴。
我的眼前開始出現(xiàn)迷霧,迷霧鎖住了幻覺。這些幻覺因為驚奇而生硬地擠在一起。我為我的這一驚人發(fā)現(xiàn)而渾身震顫不已。
這個點兒正值晚高峰,我可以清晰地感覺到車已熄火,轟響消失了。司機擰下鑰匙,自個兒跳下車去馬路對面買水了。由此看來堵車的糟糕情況并不會很快有所緩解。與此同時熄火的還有丁大牙,他先前的飛揚跋扈早已不見了蹤影?,F(xiàn)在他陰沉著一張驢臉,恨不得將整個人縮進衣帽中。我面露鄙夷,覺得他像只烏龜,顧頭不顧腚的,真是滑稽可笑。有趣的是我觀察整個車廂的興致反而因此得以高漲。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車窗玻璃很厚,又都無法打開,這一點尤其讓我感到無比的失望。
再到后來我看見那個滿口“你大爺我”的美女交叉著雙腿,突然停止了對車窗外漫無目的地觀望,她一個踉蹌,修長的身段直直攤倒在地上,窄小的黑色半身裙順勢滑到腰間。我便開始臆想,想象她那原本被絲襪緊緊包裹的無限春光,此刻正在她光滑的大腿上汩汩流溢,很快就要流進我這一塊饑渴焦灼的小沙漠了。無奈光線昏暗,我什么也看不清楚,我只能繼續(xù)佯裝身患由視覺刺激而引發(fā)的幻覺癥,并任其隨意踐踏我個人的感情世界了。
以個人為基礎的古怪體驗,肆意朝向我的內(nèi)心發(fā)難。我想我不該,不該在這種時候想起阿紗,而且還是在面對其它女人心生淫念時才由此聯(lián)想到她。阿紗,沒錯,作為我曾經(jīng)發(fā)誓深愛的女生,在我心里,當年她實在是有著太多使她看上去超凡常人的東西,比如美貌,比如身在大城市的家庭背景。相比之下,從鄉(xiāng)下摸爬到縣城,再從縣城滾打到市區(qū)的我,一身的土氣還在不斷上躥,其實我完全沒有什么資格去嘲笑大牙。用丁大牙的話說,阿紗就是“如果哪天人類突然滅絕,就要全部消失了,也會有外星人救她于水深火熱之中”的那一類人,即便世界末日到來,阿紗也會是有能力提前獲得諾亞方舟昂貴船票的幸運兒之一。那么,換句話說或許更為明了,當年我愛上她,并要死要活地向她表白,等她答應做我女友后,我這才安下心來,打算好好愛她一場風花雪月。我知道這樣說顯得我很物質(zhì)、很現(xiàn)實,但沒辦法,我就是這樣的人,我家里也都是像我這樣無比現(xiàn)實的人,說不清是他們從小影響了我,還是我反過來暗合了他們的某些想法。
但我爺爺卻是個異類。
據(jù)說有一年冬天,我爺爺一個人去武靈鎮(zhèn)上趕集,他瞎逛了大半天一無所獲。后來累了,就背靠在一棵小楊樹上歇腳,在慢悠悠點燃煙鍋的那一瞬,他的注意力突然被樹干上的草繩所吸引,一圈一圈的,它們螺旋著向上或向下,真的很有美感,而且這種感覺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這便是小樹賴以過冬的唯一裝備了吧。我爺爺猛地心里亮堂堂的,曾經(jīng)是西北山護林員的他,自然非常熟悉各種養(yǎng)護樹苗的方法。好了,將來我孫子就叫繩樹!我爺爺把一雙老腿拍得哐哐響,就這樣擅自下了決定,于是我就有了現(xiàn)在這個名字——繩樹。嘿,瞧這個看似風流的落魄老才子,一輩子也沒混上一處宅基地、幾畝水旱保豐收的良田,結果都一大把年紀了,黃土都堆到了脖根上,卻給我起了這么一個意味深刻的名字。怎么說呢,雖然我已經(jīng)以此名活過了二十二年,卻不得不忍受它無時無刻對我的肉體折磨和精神壓迫。除了新近領到的一張大學畢業(yè)證書外,我至今仍兩手空空。我對自己充滿了愧疚,但又不知該從何打破眼下這種來自現(xiàn)實壓迫的僵硬局面。
“怎么啦?你不舒服嗎?”丁大牙一句話重新把我拉回當下。
整個車廂內(nèi)浮土騰騰,幾十號人同時奄奄一息,像新漚不久的草木灰。
“哦,我沒事?!?/p>
“胡說!你的腦門上一直在發(fā)汗……”丁大牙說罷就一把挽起衣袖,試圖幫我擦擦。我一個側身跳起,奮力打掉他已經(jīng)伸在半空中的手,“他媽的,屁大點事兒!……”
“你又不是小孩子了?!倍〈笱缹ξ依湫?。
“是小孩子才好了!……整天不知冷不知熱的,那時多單純,懂什么愛情不愛情的啊,餓了就吃,吃了就睡……”話到此處,仿佛在我胸口積攢了多年的話終于找到了宣泄口,我開始放肆地大笑。
“雖然你笑得很痛苦,面相也很丑,但你還是要像我一樣笑啊,必須得大笑,狂笑不已……”丁大牙啊丁大牙,哈哈。
汾河公園應該不遠了,我想。但是,突然就有一陣陣騷動的黑掠過我的頭皮。我剛回頭要看,后腦門上便重重地挨了一拳。丁大牙見狀竊笑幾聲,卻保持沉默。我只好獨自日爹罵娘地向身后的人一頓亂噴,高聲質(zhì)問這是誰干的,結果竟無人回答,搞得我好是尷尬。我強壓著怒火,重新坐得端正,雙手繞到腦后,預備隨時提防襲擊者下一波的陰謀。
這時,車上開始有人亂蹦亂跳了。
那是五個披頭散發(fā)的男青年,看上去像是一伙的,個個吊兒郎當。在這無比擁擠的長方體車廂中,我看見他們正艱難地扭動著身子,腰間橫著晃顫顫的贅肉,而且肉與肉相互擦碰時還會噗噗有聲……是那個肩寬臀肥的青年率先發(fā)出倡議的——“不如跳舞”,他說。無風不起浪,這話就像一枚再普通不過的石子,甫一掉入茫茫人海,便迅速激起千層浪,而且一浪高過一浪。很快他的倡議便得到了車上其它四個青年的熱烈響應。
“怎么,怎么,怎么啦?……”頭圓下巴尖的青年開始發(fā)問了。
“堵車,堵車,堵車啊!……”眼大嘴小的青年隨口接上,腳下胡亂搭配著舞步。
“哎哎哎,你說這該怎么辦?……哎哎哎……”腰細腳大的青年彎下腰去,從車廂的鐵皮地板上摳起一小撮泥放進嘴里,像品嘗人間美味一樣細細咀嚼著。直到吃得自個兒惡心直沖天靈蓋,他才停下來歇歇,然后蹲下去,奮力扒拉開一雙雙腿,從車前穿到車后,繼續(xù)滿車尋找泥巴吃。我對他的行為感到吃驚不已。
現(xiàn)在,我的手里正緊緊攥著一小包紙巾,我大張著嘴,卻發(fā)不出聲。窗外的車流前后望不到盡頭,我們的車被堵在距公園還有一公里的大街上已經(jīng)超過兩個小時。陸續(xù)有人沉不住氣了,雖然我們大部分人的終點站都是一公里外的汾河公園,但除了少數(shù)幾人愿意提前下車步行過去,其余人均顯示了良好的心理素質(zhì),依舊按捺不動,穩(wěn)坐如泰山,誰提前下車,誰就是浪費了車票錢。
空氣像一株株發(fā)蔫發(fā)黑的植物,在烈日下中了暑,逼人的氣浪跳蚤樣蹦跳起伏,褻瀆著人最后的一點點耐心。
剩下的半車人,大概也無法忍受這冗長的等待了。他們中終于有人肯站出來,因為疲勞和悶熱而跟著青年們一起搔首弄姿、大聲歡唱開了。大媽們個個尤為興奮,甚至組隊跳起了廣場舞,其它人一哄散開,可憐的車廂就這樣變成了一座藏污納垢的微縮型廣場。很多人施展不開手腳,便開始破口大罵,此時車內(nèi)已有一些烏煙瘴氣了,那是丁大牙悄悄為我點了一支煙。他重重地唾口唾沫,然后揮袖一擦嘴:
“呸!咱們也上,總不能就這樣干耗著吧。時間還早?!?/p>
“我想坐會兒。你去吧,時間還早?!?/p>
透過車窗,我看見司機正蹲坐在馬路牙子上平靜地吃著桶面,其它車上下去休息的乘客則站成一個圈,圍著我們車的司機開始練習跑步,“一二三四”的口號聲整齊劃一,飛越欄桿直沖云天。
我們車的駕駛座上趴著尖嘴猴腮的第五個青年。
他雙手抓著方向盤,雙腳也不消停,將離合器和油門好一通亂踩。沒有人上前去阻止他的這種行為,偶爾有人注意到,也只是隨意掃過,瞥上幾眼而已,并不當真。我猜所有人都覺得這無傷大雅,畢竟青年是在鼓搗一輛早已熄火的車,無法移動的車根本就不具備高速行進并致使車毀人亡的能力。當尖嘴猴腮青年與我四目相對的一剎那,我感到我的脊背瞬間降到了冰點。
記得那時我快要睡著了。
阿紗的曼妙身姿則一直在我愈發(fā)沉重的眼前晃來晃去,像打不死驅不散的幽靈。她在逃。
我和阿紗剛剛看完一部電影,現(xiàn)在我們正在一家快餐店并肩枯坐。
我的腦子里有一片巨大的空白。好像有一萬家蕭條的電影院在我們這個時代喧嚷紛紛,呼吁著絕對的沉默。
她說,“你越是有意去追求某些東西,通常都是有害的;而一心想去追求純粹零度的欲情,往往又不具備哲學理論意義上的嚴肅。繩樹,我覺得你的名字跟你很配啊……你多像一棵小小的樹,每年寒冬來臨都離不開草繩擰成的保護裝,可有時候你又太怯懦、太過于自卑,以至于無法完全真正長大,徹底擺脫它的束縛……”
她能跟我說這些話很讓我感動。稍后,我突然又變得極度慌張。
我慌張是因為阿紗幾月不見陡然暴增的智商。而最近幾年,我不僅僅是沉醉于阿紗日趨黯淡下去的消瘦背影,同時我對她當初以那種決絕方式的離開我而表示深深的遺憾。
“我想一個人考慮一會兒,”我厲聲說。
在我頭頂?shù)拇蟮鯚舭l(fā)出慘白的光,簡直是要晃瞎人眼。
“今晚你必須乖乖呆在我身邊,阿紗。”
王英輝 書法
在她無比順從地喝下半杯可樂并吃掉半只雞腿后,我開始給她朗讀去年秋天我在老家武靈鎮(zhèn)斷斷續(xù)續(xù)寫給她的幾封信:
“阿紗,當我再次回到你身邊時,再說什么打算回到你身邊之類的情話已經(jīng)無關緊要……也許你會受不了,并因此而嫌棄我,說我如此做作的偽貴族氣派簡直是讓人受夠了……你還會說我們倒不如安心躲在種種虛空或經(jīng)過簡化的愛情故事中,然后事不關已,將彼此深深埋在心底。看我說的,仿佛我們是在冷漠注視著別人的事情一樣,任憑那些在感情上看似努力的偉大先驅們,從開始時的滿腔激情,繼而轉變?yōu)榉N種躍躍欲試的瀆神與背棄……”
“聲光電,這是典型的三巨頭式欲情:聲,說‘我愛你’;光,說‘先有我,然后就有了你’;電,說‘快用黑暗來歌頌我’……就像我如今看似無法帶你去看一部愛情電影那樣……你知道嗎?阿紗,這幾年我對哲學的研究又精進了不少,我寫詩,也寫小說,這個你是知道的。還有,要我說,當今世界和平之恐怖與性之焦躁,大抵是最能使我墜入思想的無底深淵的兩樣東西了……當然了,也有人說,能夠拯救男人的,只有女人……這話我雖不完全贊同,但這道理你不會不懂……我至今仍渴望著你的拯救……”
“我認為,我對你的感情有時是不純粹的。我做春夢,我意淫,甚至我還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跟你在床上翻滾出汗……有時,我對你的感情又是比較純粹的。比如今年一月,我還去了我們鎮(zhèn)上的一家私人理發(fā)店,透過那面高大而潔凈的鏡子,我發(fā)現(xiàn)自己原本的一頭黑發(fā)竟也有三兩根徹底白掉了。在我閉上眼,仔細聽剪刀劃過頭皮的咔擦咔擦聲時,我在想你是不是也曾來過這家小理發(fā)店對面的那家小百貨店買過東西,你是不是也跟我一樣曾坐在這張椅子上,花上五塊錢來修剪你的劉海,或是不愛馬尾辮了又來這里重新做好看的披肩發(fā)……”
“‘欲情’曾和我一起生活過。它樸素、弱小,衣著單薄,平常不聲不響,極端發(fā)作時卻又顯得歇斯底里……當然,正如并非所有精美的孔雀翎都將被用于裝飾天真狂熱的貴婦們……只有那些獨自在家或在當?shù)乜h鎮(zhèn)頗有點影響力的男人女人們,才能算是真正處于潛伏狀態(tài)中的欲情者……”
“那種潛伏感我至今仍難以名狀,但從連帶的好奇心出發(fā),我一直對他們保持著特有的關注和警惕……據(jù)說,在被看作是鋪張(而非浪費)時,欲情的極端是過分的縱欲;于是我力圖尋求另一種方式,并借此來表達自己的淺薄與不誠實。而我的一切悲歡已如你所見,我對你的欲情體驗同樣只寫給你一個人看……”
……
我的讀信終因阿紗的中途離開而被迫中斷。
一切回歸現(xiàn)實。我對自己早年愛情體驗的講述大致也就到此為止了,因此這幾封信未完待續(xù)。
而今又到了我的寫信之年。我怔了半天,想哭,但哭不出來。
親愛的阿紗,我至今仍迷醉著你。
是的,我毫無條件地接受你種種鮮如剝魚般的無盡摧毀。
在這個清凜的夜晚,你應該一眼就明白。你之于我,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永恒存在!你是我無力克服的壞毛??!——要在我的眼眸深處迅速沉墜下去,然后親手引發(fā)一場愛的大劫難!
不,這一切還不夠!要我說,這愛的程度還遠遠不夠,不夠!再給我看你一眼吧,真的就最后一眼——好吧!我得承認,我對你竟有如此的野心——往后我再也不會任性了,再也不會隨便跟別的女人在一起打情罵俏了,為了你,我要重新變得優(yōu)秀起來。
如果哪天——突然我就死了,我的肉身在你和我的親人們面前,被武靈鎮(zhèn)的幾抔黃土徹底地掩埋——我的靈魂,也要循著你的氣息,變成七根你最愛的色彩斑斕的孔雀翎。
我這樣做,一定是因為你對我,仍有著如泄洪般難以蓄積的愛的吸引?。∧阋欢ㄒ獙⑽倚⌒囊硪淼貏e在你同樣銹跡斑斑的左胸口的衣袋上。哪怕死后,我也要成為你僅有的裝飾品,心甘情愿成為今生你埋藏最淺的犧牲,繼續(xù)迷醉著你。
你看,我們生死總歸是要在一起的,而愛情遠在它傷殘我們之后的那一瞬,就已變得無比美麗。
如前所訴,我和我的朋友丁大牙此刻正堵在前往汾河公園的路上。中途我還做了個夢,我夢見我給阿紗讀我寫給她的信,一封接著一封。甚至后來我還歪倒在車座上,半瞇半醒地用右手食指凌空寫了好多情話。至于具體寫了些什么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
夢就是這樣,一旦醒來,便無法被再次續(xù)接并敷衍下去,這也是我們無法左右的事情??烧l料此刻天寧地靜,我美如神……阿紗,現(xiàn)在我好像有些想通了,在方才片刻的混沌過后,我現(xiàn)在只想著對你一個人袒露我玫瑰般鮮紅的胸懷……
“車啟動了!”這時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司機跳上車來,引擎再次突突地發(fā)動。車子往前走了,漫長的等待終于結束,大半車人停下各自的喧囂,各自返回座位,然后便開始歡呼雀躍起來。
“等等,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這車……”剛才還好像人間蒸發(fā)了的丁大牙,現(xiàn)在突然一個激靈站起來,高舉著我的手振臂高呼道。
丁大牙搖搖晃晃,有些站立不穩(wěn)。我扶住他,一個使勁兒地推搡,“喂喂,你的意思是……讓我掃這輛車?……可這是車,不是房間……”
后來仔細看看,我才發(fā)現(xiàn)七路公交車已被我們這些滯留乘客長達三個小時的喧鬧搞得骯臟不堪,車廂內(nèi)煙霧繚繞,瓜果皮遍地。我轉過頭去看他,然后彼此會意地笑笑。
“大牙,你說得對。我們的‘房間’打掃完畢,只要十秒鐘便已足夠。”
我睜大著雙眼,閃爍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過了前面那座彩虹橋,就是我們無盡的歡樂啊,歡樂。
◎趙應,1993年生,山西靈丘人。山西師范大學現(xiàn)代文理學院學生。著有詩集《微神》。曾參加第七屆中國·星星大學生詩歌夏令營、第三屆《中國詩歌》新發(fā)現(xiàn)詩歌夏令營。本文《十秒鐘房間打掃完畢》系作者短篇小說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