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美麗
論宋代詞人的長安情結(jié)
張美麗
作為十二朝古都的長安,在漢唐盛世繁盛無比,是全國乃至全世界人民心向往之的地方,唐長安更以其皇家之尊和富貴之氣,成為太平盛世和幸福人生的標志,被當代學者譽為“帝國之都”、“世界之都”①。但進入宋代,隨著國家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的轉(zhuǎn)移,長安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落;到了南宋,因金人對關(guān)輔地區(qū)的占領(lǐng),長安甚至淪為外域。而“長安”這個詞語,并未隨其政治地位和功能的變化而退出人們的視野,相反,它根深蒂固地滲入宋代詞人的精神世界里,在宋詞中詞人頻繁地使用這個詞,并在其中寄托了深沉的理想和情感,構(gòu)成了宋代詞人的一種普遍情結(jié):長安情結(jié)。
(一)對國運衰微的感慨
宋朝和漢唐盛世相比,其衰落的情形是非常明顯的。面對日趨衰微的國運,詞人們不由自主地會緬懷漢唐盛世的繁華與富麗,撫今追昔,感慨萬千。這是宋代詞人長安情結(jié)的一個很重要的內(nèi)容。
如周邦彥《西河》:
長安道,瀟灑西風時起。塵埃車馬晚游行,霸陵煙水。亂鴉棲鳥夕陽中,參差霜樹相倚。
到此際,愁如葦,冷落關(guān)河千里。追思唐漢昔繁華,斷碑殘記。未央宮闕已成灰,終南依舊濃翠。
對此景、無限愁思,繞天涯、秋蟾如水。轉(zhuǎn)使客情如醉,想當時、萬古雄名,盡作往來人凄涼事。
北宋中后期,國家統(tǒng)一、經(jīng)濟發(fā)展,但北宋朝廷已處于內(nèi)憂外患的矛盾之中,朝廷內(nèi)部新舊黨爭不斷,外部有北方少數(shù)民族西夏的侵擾,詞人已經(jīng)很敏感地認識到國家的這種衰敗。在冷落的清秋時節(jié),作者羈旅漂泊走在長安古道上,滿目所見盡是“斷碑殘記”,昔日漢唐盛世的繁華已經(jīng)不再,面對眼前衰敗、蕭條之景,詞人油然而生的是“無限愁思”,以及盛世不再、時代更替的無限感慨。
如果說在北宋周邦彥等詞人的筆下,將當朝和漢唐盛世對比,其長安情結(jié)主要表現(xiàn)為對盛世的留戀和緬懷,以及對歷史興亡、時代更迭的感慨的話,那么到了南宋,隨著民族矛盾的進一步激化,北方大片領(lǐng)土被金人占領(lǐng),收復失地、統(tǒng)一祖國成為時代的最強音,也成為南宋詞人追憶漢唐盛世繁華不再的長安情結(jié)的主要內(nèi)容。這在辛棄疾的詞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
辛棄疾一生以恢復中原為己任,“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補西北。”(《滿江紅》)“看試手,補天裂。”(《賀新郎》)是他一生矢志不渝的理想。在他的詞中,多處運用“長安“意象,表達了他的強烈的長安情結(jié),那就是對中原山河和人民的系念,對恢復統(tǒng)一的向往,對投降茍安主義者的極度鄙視和憤慨。比如這首著名的《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
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聞鷓鴣。
西北的大片土地都被金人占領(lǐng),詞人渴望朝廷能夠早日收復失地,但可惜“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边b望西北,被無數(shù)山阻隔,比喻收復失地是非常困難的事情,詞中既表達了詞人難以抑制的愛國激情,同時也寫出了對統(tǒng)治者所采取的妥協(xié)投降政策的批判和作者的悲憤之情?!稘M江紅》(送信守鄭舜舉郎中赴召)也是這樣一首詞:“湖海平生,算不負、蒼髯如戟。聞道是、君王著意,太平長策。此老自當兵十萬,長安正在天西北。便鳳凰、飛詔下天來,催歸急。車馬路,兒童泣。風雨暗,旌旗濕??匆懊饭倭瑬|風消息。莫向蔗庵追語笑,只今松竹無顏色。問人間、誰管別離愁,杯中物?!薄按死献援敱f,長安正在天西北?!睂懗隽俗髡邔﹂L安及淪入敵手的宋王朝北方領(lǐng)土的擔憂。此外,“長安父老,新亭風景,可憐依舊?!保ā端堃鳌罚盎厥组L安何處,怕行人歸晚?!保ā逗檬陆罚坝锌蜁鴣?,長安卻早,傳聞追詔?!保ā端堃鳌罚┍磉_的都是同樣的長安情結(jié)?!端膸炜偰俊贩Q辛棄疾的詞:“慷慨縱橫,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聲家為變調(diào),而異軍突起,能于剪紅刻翠之外,屹然別立一宗,迄今不廢。”辛棄疾這些書寫“慷慨縱橫,有不可一世之概”的長安情結(jié)的英雄詞在詞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除了辛棄疾,在南宋其他詞人的詞中也表達了收復失地、重現(xiàn)漢唐盛世昔日輝煌的長安情結(jié)。如陳亮《賀新郎·寄辛幼安,和見懷韻》:“父老長安今余幾?后死無仇可雪?!贝夼c之《水調(diào)歌頭·題劍閣》:“亂山極目無際,直北是長安。”胡世將《酹江月》:“北望長安應(yīng)不見,拋卻關(guān)西半壁?!钡取?/p>
(二)對仕宦失意的憂傷
“學而優(yōu)則仕”,對中國古代士人來說,步入仕途很重要的途徑是通過科舉考試而金榜題名。長安是第一座向廣大士人敞開科考之路的都城,所以它在宋代士人心目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在古代社會科舉考試能否成功,與廣大知識分子的前途、命運息息相關(guān)。而宋代與唐代相比,由于社會、時代等原因,通過科舉走上仕途顯得更加困難,而且士人即使科考成功走上了仕途,但要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抱負也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更多的士人“美人遲暮”,抱憾終身。所以在宋詞中,“長安”就成了詞人艱辛仕宦之路的象征,表達的是他們對仕宦失意的憂傷,這也是宋代詞人“長安”情結(jié)的一個重要內(nèi)涵。
比如蘇軾的這首《千秋歲》,表達的就是這樣的長安情結(jié):
島邊天外,未老身先退。珠淚濺,丹衷碎。聲搖蒼玉佩,色重黃金帶。一萬里,斜陽正與長安對。
道遠誰云會,罪大天能蓋。君命重,臣節(jié)在。新恩猶可覬,舊學終難改。吾已矣,乘桴且恁浮於海。
蘇軾才高志大,本想宏圖大展,英雄有用武之地,但他一生宦海沉浮,多次被貶,終生不得志。這首詞寫于他晚年的被貶之地海南島,表達了作者理想、抱負不能實現(xiàn)的苦悶之情。“斜陽正與長安對”,既寫出了作者遠在天涯海角的人生處境,也寫出了他之歲月已日薄西山但仕途仍然失意的無限痛楚之情。
和蘇軾一樣,辛棄疾在仕途上也是很不得志的。辛棄疾一生以收復失地為已任,一生以功業(yè)自許,很想干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yè),但他卻偏偏生活在一個懦弱的時代,不得不寄居在嫵媚的江南,終究報國無門,一身的豪氣最終被消磨殆盡,虎嘯生風的英雄本色在詞中得以表現(xiàn),其中有不少詞表達了他英雄失意的長安情結(jié)。如《水調(diào)歌頭》:
落日古城角,把酒勸君留。長安路遠,何事風雪敝貂裘。散盡黃金身世,不管秦樓人怨,歸計狎沙鷗。明夜扁舟去,和月載離愁。
功名事,身未老,幾時休。詩書萬卷,致身須到古伊周。莫學班超投筆,縱得封侯萬里,憔悴老邊州。何處依劉客,寂寞賦登樓。
詞中表達了英雄無用武之地的苦悶與憂憤之情,“長安路遠,何事風雪敝貂裘?!睂懗隽俗髡呤嘶侣吠镜钠D辛與坎坷,理想不能實現(xiàn)的失意和哀傷。再如《鷓鴣天》:
不向長安路上行,卻教山寺厭逢迎。味無味處求吾樂,材不材間過此生。
寧作我,豈其卿,人間走遍卻歸耕。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
詞中表達的是作者對仕宦生活的厭惡和倦怠,對以松、竹為朋友、以山鳥、山花為弟兄的隱居生活的熱愛。這種對仕宦失意的長安情結(jié)在辛棄疾詞中表現(xiàn)得很突出,《點絳唇》也是這樣一首詞:“身后功名,古來不換生前醉。青鞋自喜,不踏長安市。竹外僧歸,路指霜鐘寺。孤鴻起,丹青手里,剪破松江水?!痹偃纭伴L安道,投老倦游歸。”(《最高樓》)“看取長安得意,莫恨春風看盡,花枝自蹉跎?!保ā端{(diào)歌頭》)“炙手炎來,掉頭冷去,無限長安客?!保ā赌钆珛伞罚伴L安車馬道上,平地起崔嵬?!保ā端{(diào)歌頭》)等。
除了蘇軾、辛棄疾外,宋代很多詞人在詞中表達了這種仕宦失意的長安情結(jié)。
陳人杰《沁園春》(留春)就是這樣一首詞:
春為誰來,誰遣之歸,挽之不還。縱小桃秾李,大都寂寞,紫薇紅藥,未到闌珊。畢竟須歸,何妨小駐,容我一尊煙雨間。春無語,只游絲舞蝶,懶上杯盤。
故園,風物班班,奈聲利羈留身未閑。望歸鴻影盡,白云萬里,啼鵑聲切,落日千山。春卻笑人,年來何事,要得一歸如許難。君知否,百八盤世路,盡在長安。
陳人杰,宋代詞壇上最短命的詞人,享年僅26歲。在他短暫的一生中,本來他還是想有所作為的,但南宋社會黑暗,作者流落兩淮、荊湘等地多年,他的理想、抱負未能實現(xiàn),這首詞借傷春、留春表達了作者的苦悶和無奈,詞的結(jié)尾“君知否,百八盤世路,盡在長安?!备鼘懗隽怂钠D辛仕宦之途。陳人杰在另外一首《沁園春》(次韻林南金賦愁)中表達了同樣的仕宦失意的長安情結(jié):“撫劍悲歌,縱有杜康,可能解憂。為修名不立,此身易老,古心自許,與世多尤。平子詩中,庾生賦里,滿目江山無限愁。關(guān)情處,是聞雞半夜,擊楫中流。淡煙衰草連秋。聽鳴鴂聲聲相應(yīng)酬。嘆霸才重耳,泥涂在楚,雄心玄德,歲月依劉。夢落莼邊,神游菊外,已分他年專一丘。長安道,且身如王粲,時復登樓?!北磉_同樣長安情結(jié)的再如柳永《少年游》:“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夕陽島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賀鑄《御街行》:“斷橋孤驛,冷云黃葉,相見長安道?!标硕硕Y《驀山溪》:“輕衫短帽,重入長安道。屈指十年中,一回來、一回漸老?!钡鹊取?/p>
宋詞中也有運用“長安遠”、“日近長安遠”的典故來表達對仕宦失意的長安情結(jié)的。如李流謙《小重山》:“長安在日西,空回首,喬木淡疏煙?!敝於厝濉吨]金門》:“相見不如青翅燕,舉頭長安遠。”辛棄疾《鵲橋仙》:“莫貪風月臥江湖,道日近、長安路遠?!钡?,這幾首詞中都運用了“長安遠”、“日近長安遠”的典故。這個典故出自《世說新語·夙惠》:“晉明帝數(shù)歲,坐元帝膝上。有人從長安來,元帝問洛下消息,潸然流涕。明帝問:‘何以致泣?’具以東渡意告之。因問明帝:‘汝意謂長安何如日遠?’答曰:‘日遠不聞人從日邊來,居然可知?!郛愔C魅占撼佳鐣?,告以此意。更重問之,乃答曰:‘日近?!凼?,曰:‘爾何故異昨日之言邪?’答曰:‘舉目見日,不見長安?!雹凇八^用典,實質(zhì)就是借古事來表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內(nèi)容的一種手法?!雹圻@些詞“借古事”表現(xiàn)的是詞人仕宦失意的“現(xiàn)實生活內(nèi)容”。
(一)宋代詞人長安情結(jié)的特質(zhì)
長安情結(jié)是中國古代作家所普遍擁有的一種情結(jié)④。這不僅僅因為長安是漢唐盛世的國都,見證了中國封建社會處于上升階段的輝煌與繁榮;而且還由于從隋唐開始的科舉考試在這里舉行,它成為無數(shù)士人心向往之的地方,士人的夢想從這里開始。但不同時期文人的長安情結(jié)是不同的,宋代詞人的長安情結(jié)與唐代文人和其他時期文人也是不同的。我們主要通過宋代詞人與唐代詩人長安情結(jié)的不同來說明宋代詞人長安情結(jié)的特點。
宋代詞人不論是對國運衰微的感慨,還是對仕宦失意的憂傷,其長安情結(jié)都是以感傷為基調(diào)和特點的?!案袀鹪从谒囆g(shù)家對時間、空間、靈魂和文明的超常的敏感。”⑤感傷本質(zhì)上是一種心境,是客觀事物不能滿足主體需要時的一種負面的主觀體驗,它表現(xiàn)為一種彌散而持久的憂傷與無奈,源于人類無法超越生存境遇的生命體驗,是藝術(shù)表現(xiàn)的一種普遍情緒也是文學表現(xiàn)的一個基本傳統(tǒng)⑥。宋代詞人長安情結(jié)的感傷特質(zhì)是宋詞表現(xiàn)的一種普遍情緒,這種情緒是深沉的,也是真摯的。它是源于宋代詞人無法超越生存境遇的生命體驗,它的產(chǎn)生與詞人所處的社會、時代密切相關(guān),正如朱光潛先生所言:“情緒的性質(zhì)一部分由人的素質(zhì)決定,另一部分由產(chǎn)生這種情緒的環(huán)境決定?!雹咦鳛闈h唐盛世國都的長安,是繁華與富麗的象征,其時的文人普遍具有一種民族自豪感和成就感,他們的長安情結(jié)是昂揚的、樂觀的;但到了宋代,盛世的繁華與昌盛不再,國家無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落,民族矛盾日益尖銳而且戰(zhàn)爭不斷,生活在這樣環(huán)境中的宋代詞人,產(chǎn)生以感傷為特質(zhì)的長安情結(jié)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宋代詞人與唐代文人長安情結(jié)基調(diào)的不同,在他們所習慣運用的“作為一種思維形式和文化心理積淀的結(jié)果,具有靈動的生命和豐富的解釋可能”⑧的意象、長安意象中得到體現(xiàn)。
作為唐代盛世國都的長安,有很多著名的風景區(qū),是唐代詩人宴飲、聚會、游玩的好去處,如“曲江”、“終南山”等長安的標志性景區(qū),在唐詩中這些意象表達的是文人雅士宴飲、聚會和游玩之意,其情感特質(zhì)是愉快的、喜悅的。如“軒車雙闕下,宴會曲江濱?!保ɡ蠲凇斗詈褪ブ浦泻凸?jié)曲江宴百僚》)“獨信馬蹄行,曲江池四畔。”(白居易《曲江早秋》)“常愛南山游,因而盡原隰”(王灣《奉使登終南山》)“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保辖肌队谓K南山》)“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保ǘ拍痢堕L安秋望》)等等。但宋代詞人將這些長安意象寫入詞中,表達的是他們郁郁寡歡的“長安”情結(jié)。如歐陽修《臨江仙》:“記得金鑾同唱第,春風上國繁華。如今薄宦老天涯。十年歧路,空負曲江花?!敝馨顝段骱印罚骸拔囱雽m闕已成灰,終南依舊。”在這兩首詞中,作者運用“曲江花”、“未央宮闕”和“終南”等長安意象,表達的是仕宦艱辛的長安情結(jié),其情感是憂傷、抑郁的。
除了“曲江”、“終南山”外,作為長安八景之一的“灞柳風雪”也被唐人寫入詩中,“灞橋風雪和唐代文人的形象關(guān)聯(lián)密切”⑨,表達的也是文人的雅趣和他們樂觀、自信的形象。在宋詞中詞人也運用“灞橋雪”、“灞橋”、“灞柳”等長安意象來表達他們的長安情結(jié)。如秦觀《憶秦娥》:“灞橋雪,茫茫萬徑人蹤滅。人蹤滅,此時方見,乾坤空闊?!钡?。也有詞人在一首詞中將多個長安意象連用,如陸游《秋波媚·七月十六日晚登高興亭望長安南山》:
秋到邊城角聲哀,烽火照高臺。悲歌擊筑,憑高酹酒,此興悠哉。
多情誰似南山月,特地暮云開。灞橋煙柳,曲江池館,應(yīng)待人來。
乾道八年(1172),陸游在南鄭參加了九個月的從軍生活。南鄭是當時抗金的前線,長安在金占領(lǐng)區(qū)內(nèi),陸游在憑高遠望長安諸山的時候,收復關(guān)中的熱情奔騰激蕩,不可遏止。詞中運用了“南山月”、“灞橋煙柳”和“曲江池館”等長安意象,寫出了作者期待宋軍收復失地、勝利歸來的情景,暗示了作者所主張的抗金戰(zhàn)爭的前景。顯然,在秦觀和陸游的筆下,運用這些長安意象表達的是他們黯然神傷的長安情結(jié),與唐詩完全不同。
宋代詞人以感傷為特點的長安情結(jié)與唐代詩人不同,而與宋代詩人是相同的,“每一件藝術(shù)品都是它那時代的孩子”⑩,宋代書寫長安情結(jié)的詩詞都是“它那時代的孩子”,其長安情結(jié)具有共同的特點。在蘇軾、辛棄疾、陸游等詩人的詩中,表達的長安情結(jié)也是憂傷、痛苦的,如陸游的這兩首詩:“少年志欲掃胡塵,至老寧知不少伸!覽鏡已悲身潦倒,橫戈空覺膽輪囷。生無鮑叔能知己,死有要離與卜鄰。西望不須揩病眼,長安冠劍幾番新。”(《書嘆》)“五丈原頭秋色新,當時許國欲忘身。長安之西過萬里,北斗以南惟一人。往事已如遼海鶴,余年空羨葛天民。腰間白羽凋零盡,卻照清溪整角巾?!保ā陡形簟罚┲皇窃谒卧娭虚L安情結(jié)的書寫內(nèi)容更豐富、意蘊更深厚。
(二)宋代詞人長安情結(jié)書寫的意義
宋代詞人的長安情結(jié)書寫具有重要的詞學意義和文化史意義。
首先,晚唐五代以來,詞的情感內(nèi)涵相對狹材窄,大多是男歡女愛、相思離別,直到蘇軾“以詩為詞”,對詞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大大豐富了詞的題內(nèi)容。宋代詞人將自己真實而真摯的長安情結(jié)寫入宋詞中,不僅豐富了詞的情感內(nèi)涵,拓展了詞的題材內(nèi)容,而且提升了詞的審美品味和審美格調(diào),使詞體得到雅化和升華,在詞學發(fā)展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
當然,宋代詞人表達長安情結(jié)作品的數(shù)量沒有唐詩中多,意蘊也沒有唐詩中豐富。這首先是因為長安于宋代詞人遠遠沒有長安于唐代詩人那么重要,長安是唐代人的國都,它與唐代詩人有著千絲萬縷、密不可分的特殊關(guān)系,“唐代詩人以留居長安為榮耀、以進出長安為成敗標志,對長安有一種葵花追日般的執(zhí)著,生命為‘長安’而綻放,詩歌因‘長安’而精彩。在唐代詩人的生命歷程中,‘長安’情結(jié)發(fā)揮了精神引導和現(xiàn)實驅(qū)動的重要作用”。(11)長安之于唐代文人除了政治文化意義外,還有著精神家園的文化意義(12),但是“長安之于唐代文人的政治文化意義和精神家園意義,到了宋代文人那里,被轉(zhuǎn)移到對汴京和臨安的書寫中?!?13)另外宋代詞人表達長安情結(jié)作品的數(shù)量比宋詩中也少,其情感內(nèi)涵也沒有宋詩豐富,這主要是由“詩言志、詞緣情”的傳統(tǒng)詩、詞創(chuàng)作觀念決定的,宋詞中主要寫的是男女戀情,正如錢鐘書先生所言:“宋人在戀愛生活里的悲歡離合不反映在他們的詩里,而常常表現(xiàn)在他們的詞里?!瓝?jù)唐宋兩代的詩詞看來,也許可以說,愛情,尤其是在封建禮教眼開眼閉的監(jiān)視之下那種公然走私的愛情,從古體詩里差不多全部撤退到近體詩里,又從近體詩里大部分遷移到詞里。”(14)
其次,“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有宋一代,由于民族矛盾始終比較尖銳并且民族戰(zhàn)爭不斷,宋代作家的民族意識空前自覺,民族情感日益高漲,借長安表達對國家政權(quán)和民族命運的關(guān)注與擔憂,就成為宋詞中一種非常突出的文化現(xiàn)象,體現(xiàn)了作為時代和社會精英的士大夫的強烈的入世精神和淑世情懷,具有普遍的文化史意義。另外,宋代詞人在作品中表達的對個人前途的擔憂和理想抱負不能實現(xiàn)的苦悶等長安情結(jié),體現(xiàn)了宋人關(guān)注自我的強烈的自我意識和理性精神,也體現(xiàn)了宋代文化與唐代文化、宋代文人與唐代文人文化心態(tài)的不同。唐代文化是感性、富有情韻的文化,唐代文人的文化心態(tài)是開放的、外向的,“宋代文化是高度理性的文化,表現(xiàn)在文人身上,就是一種高度內(nèi)省化的文化心態(tài)?!?15)可見,宋代詞人長安情結(jié)的書寫體現(xiàn)了宋型文化不同于唐型文化的特點,同樣具有文化史意義。
【作者單位:陜西學前師范學院中文系(710100)】
①周寧《為中華民族的復興清理文化資源》,《文藝報》2003年8月19日。
②《世說新語箋疏》,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15頁。
③馬茂元《馬茂元說唐詩·玉溪生詩中的用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77頁。
④周曉琳《中國古代作家的“長安情結(jié)”》,《西華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5期。
⑤田崇雪《感傷的起源》,《中國人民大學學報(哲社版)》2001年第3期。
⑥參見彭紅衛(wèi)《感傷體驗的詩化表達:論白居易長恨歌的情感指歸》,《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社版)》2004年第2期,第102頁。
⑦朱光潛《朱光潛全集·悲劇心理學》,安徽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第87頁。
⑧王瑩《唐宋“國花”意象與中國文化精神》,《文學評論》2008年第6期。
⑨張文利、張樂《宋詞中的長安書寫》,《西北大學學報(哲社版)》2012第2期,第148頁。
⑩[俄]瓦西里·康定斯基《論藝術(shù)的精神》,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64頁。
(11)黃元英《“長安”情結(jié)與唐詩風貌》,《湖北社會科學》2007年第6期。
(12)歐明俊、陳堃《長安——唐代詩人的“精神家園”》,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編《長安學術(shù)》第1輯,商務(wù)印書館2010年版,第115頁。
(13)張文利、張樂《宋詞中的長安書寫》,《西北大學學報(哲社版)》2012第2期。
(14)錢鐘書《宋詩選注·序》,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8頁。
(15)王瑩《唐宋“國花”意象與中國文化精神》,《文學評論》2008年第6期。
陜西省教育廳2016年人文社科專項:“以詩為詞”與唐宋詞的演進(編號:16JK11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