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倩倩

《元刊雜劇三十種》并非刻于元代說

張倩倩

近二三十年來，在反思將《元曲選》作為研究元雜劇的依據(jù)有許多誤區(qū)之后，學(xué)者們開始注意研究元雜劇的版本問題?！对s劇三十種》幾乎被公認是現(xiàn)存唯一的元代刻本，備受推崇，從“元刊”本討論元雜劇藝術(shù)原貌之類的文章層出不窮。最初將它們稱為“元刊”的是清初黃丕烈，其藏書匣上刻有楷書“元刻古今雜劇”；1914年日本京都帝國大學(xué)文科大學(xué)覆刻，題名《覆元槧古今雜劇三十種》，中國書店影印日本覆刻本題為《元刻古今雜劇三十種》。后王國維重新考訂作者、厘定次序并加以命名，題《元刊雜劇三十種》，該書名遂作為一個固定的名稱沿襲下來。問題是這些被稱為“元刊”雜劇既沒有刊刻者的題識，亦無書坊牌記，它們真的是元代的刊本嗎？

一、《元刊雜劇三十種》為“匯刊”本

想要弄清楚這三十種雜劇是否真為元代刊本，必須先要理清它們是否是同一時地刊刻，是同一書坊匯刊，還是分別刻于不同的書坊，后來由人集結(jié)成冊的。首先提出匯刊說的是王國維，他在《元刊雜劇三十種序錄》中言“似元人集各處刊本為一帙者。然其紙墨與版式大小，大略相同，知仍是元季一處匯刊。”①意思是這三十本雜劇有統(tǒng)一的刊刻時地，時間是“元季”，地點由同一家書坊所刻。但他對“匯刊”一說亦不十分確定，在其《兩浙古刊本考》收入七種總題里帶有“古杭新刊”字樣的劇本，而不收其他雜劇，這說明他認為刻于杭州僅是“古杭新刊”的劇本，其他雜劇的刊刻情況則不甚明確。

自王國維之后，三十種雜劇的刊刻時地問題引起關(guān)注。目前多數(shù)學(xué)者認為三十種劇本并非刊于一時一地，乃“書坊雜湊而成的本子”，并試圖根據(jù)不同的板式和總題特征將三十種雜劇進行分組，每一組為一個書坊刊刻，最后得出四個書坊、九個書坊、十四個書坊等結(jié)論。但由于論據(jù)過少，而且每組成員并不能完全體現(xiàn)本組特點，常出現(xiàn)某組“除某某之外”，“大體”等含混字樣，缺少說服力，因此所得結(jié)論只能備一家之說而不能得到公認。

筆者認為這三十種雜劇確是由同家書坊匯集刊行，原因如下：

首先，三十種雜劇中一劇板式前后不統(tǒng)一的情況十分常見。

先看紙張框郭大小、行數(shù)不同的情況?！稄埱鏆⑵蕖非?頁使用的紙張為左右單邊，框高145毫米，寬103毫米，其余幾頁使用的紙張為四周雙邊，框高150毫米，寬98毫米?！斗賰壕饶浮穭」?0頁，前6頁為左右雙邊，其余為四周雙邊，半頁10行，每行19-22字，倒數(shù)第3頁卻為12行，每行23字，字號明顯小于它頁，字體異于它頁。從文本內(nèi)容上看，跨度倒數(shù)第4、倒數(shù)第3頁的【粉蝶兒】套曲的【煞尾】一曲在內(nèi)容上是連貫的，跨度倒數(shù)第3、倒數(shù)第2頁的一句話為張屠母的完整說白，這就排除了這一頁是后來補刻增入的可能，從而說劇本最初的樣子就是如此。

再說字體排刻情況。一般來講，這三十種雜劇每劇的劇末總題與劇首總題字號、字形均同，但也有不少例外?！斗賰壕饶浮穭∈卓傤}近楷書，滿行書寫，劇末總題近行書，且字間距小，行下有余白。《詐妮子調(diào)風(fēng)月》、《遇上皇》、《看錢奴》、《三奪槊》、《衣錦還鄉(xiāng)》、《魔合羅》劇首總題和劇末總題的字體差別亦很大。不僅總題如此，曲文也有前后字體不統(tǒng)一的現(xiàn)象，最明顯的是《介子推》全劇共8頁，首4頁板木漫漶，字跡模糊，印刷質(zhì)量甚差，后面4頁大約以經(jīng)修板改刻，質(zhì)量有所提高?！逗股烙洝非?頁排字松散，字形寬扁，后9頁字形稍工，排列整齊，印刷比較清晰?！吨袢~舟》等劇也有類似情況?？瓢鬃煮w的使用更是復(fù)雜，如《拜月亭》劇【鎮(zhèn)江回】結(jié)束后有“孤云了”提示，字體與曲詞大小相同，下一曲【步步嬌】之后亦有“孤云了”提示，使用的是小字靠右書寫的方式。接著“正末把盞科”字體變大，連續(xù)的“打調(diào)末科”又變小。

再說曲白排列格式問題。一劇之內(nèi)曲白書寫、換行的格式都很隨意，并沒有嚴格的執(zhí)行標準?！度龏Z槊》兩曲聯(lián)唱時下曲時而換行頂格，時而緊接上曲?！军c絳唇】、【一枝花】、【薪水令】三套曲除了【混江龍】一曲另起一行外，其余諸曲均連寫不換行，【正宮】一套每曲結(jié)束后，下一曲均換行定格書寫，這其中【滾繡球】和【快活三】又例外。類似情況在三十個劇本中俯拾皆是，倒是一劇嚴格遵守一定格式刊印的現(xiàn)象十分少見?！独仙鷥骸匪闶侨N雜劇中曲白科示排列格式較為統(tǒng)一的一劇，但最后一套【新水令】曲中間有“旦云了”、“云”提示使用陰刻，前三套曲皆無此種情況。

綜上所述，同一劇中板式尚未統(tǒng)一，又怎能以板式特征為論據(jù)，強行分組斷定這三十種雜劇的刊刻書坊的問題呢？

其次，根據(jù)總題判定書坊的做法同樣是不可取的。三十種雜劇除《趙氏孤兒》一劇外，總題都冠有“新編”、“新刊”、“大都”、“古杭”、“的本”、“關(guān)目”等字眼。

以“新編”和“新刊”區(qū)分劇本的改編情況實在是不妥的。《拜月亭》劇首總題為“新刊關(guān)目”，劇末總題則為“新編關(guān)目全”。元刊講史話本《宣和遺事》②黃丕烈藏本，卷首有“新編宣和遺事目錄”，開卷題“新刊宣和遺事前集”、“新刊宣和遺事后集”，可見“新編”或“新刊”確是書坊宣傳用語，與對底本改編的程度無關(guān)。現(xiàn)存其他元刊平話小說也俱是這樣：

《全相平話五種》③開卷分別書題“新刊全相平話武王伐紂書”、“新刊全相平話樂毅圖齊齊國春秋后集”、“新刊全相秦并六國平話”“新刊全相平話前漢書續(xù)集”、“至治新刊全相平話三國志”

《五代史平話》④原書目錄及每卷首尾“新編五代某史平話”，具體為“新編五代梁史平話”、“新編五代唐史平話”、“新編五代晉史平話”、“新編五代漢史平話”、“新編五代周史平話”。

《三分事略》⑤日本天理圖書館藏，卷首題“至元新刊全相三分事略”，扉頁題“甲午新刊”。此書扉頁上欄橫刻“建安書堂”，行間題“甲午新刊”。書分三卷，上、中兩卷首題“至元新刊全相三分事略”，尾題“照元新刊全相三分事略”；下卷首亦題“照元新刊全相三分事略”板式與《全相平話》相同。

《新編紅白蜘蛛小說》殘葉，標題“新編紅白蜘蛛小說”。

以上標題中三十種雜劇的總題與《全相平話》最為接近。雜劇總題“新編”、“新刊”、“大都”、“足本”、“古杭”、“的本”、“關(guān)目”等字出現(xiàn)頻率與排列組合比較隨機，最全的是“古杭新刊關(guān)目的本”，更多的是選取其中兩三個詞隨機組織，如“新編關(guān)目”、“大都新編”?！度嗥皆挕废盗袠祟}中“全相”相當于雜劇總題的“足本”、“的本”、“古杭”、“大都”，表示所刊之書來源“正宗”，所用底本為善本。“平話”、“書”“志”相當于“關(guān)目”，標明所刊之書的體裁，《三國志平話》中“至治”則標明了刊刻時間?！度嗥皆挕吩谑褂谩靶驴嗄衬称皆挕被蛘摺靶驴嗥皆捘衬场睍r也出現(xiàn)明顯混亂，這五部平話十分明確，為建安虞氏所刊，則知同一書坊在通俗讀物標題的使用上并不十分嚴謹，根據(jù)總題區(qū)分書坊可能會出現(xiàn)失誤。

事實上，無論將這三十種雜劇分為多少個組，在歸納每組規(guī)律時，均會出現(xiàn)與其它組特征出現(xiàn)交叉的情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例如A劇本在字體方面與B劇本相同而與C相異，但在排版方面又會與B劇本相異而與C劇本相同，這也是學(xué)界相繼分出4組、9組、14組等結(jié)論，但每個結(jié)論又都不能得到公認的根本原因。我們始終無法找到一個每組成員均有的又全部有別于它組成員特征的分組方式。通過分組證明這三十種雜劇為不同書坊所刻的思路，走到這里已經(jīng)沒有可以繼續(xù)前進之路了。

那么不妨換個思維方式，或者正是因為我們沒有辦法找到分組別坊的規(guī)律，反而恰恰證明這三十種雜劇本身就是同一個書坊所為。只是因為刊刻的時候，并不像刻其它書那樣重視，而是帶有一定的隨意性。又或者書坊主本身就是一個戲迷，他把自己搜集到的劇本刻印出來，可供隨時翻閱，字體大小、排版印刷本來就沒有嚴格的執(zhí)行標準，只是按照大體進行。這樣一想的話豁然開朗。其實這三十種雜劇的刊刻樣式并沒有差異非常的大，它們的共同點亦不少。第一，它們在題目中新編、新刊、古杭、大都等詞雖然結(jié)構(gòu)排列有所差異，但它們的性質(zhì)卻一致，那就是宣揚該劇版本優(yōu)于其他版本，具有善本性。第二，劇本一氣呵成，不分折目，不題作者，劇首和劇尾均有總題。第三，所有劇目均不題書坊、作者、刻工。第四，所有雜劇曲辭完整，賓白和舞臺提示雖然省略程度有所不同，但提示詞、提示方式卻幾乎無差別。第五，三十種雜劇錯字、異體字都不少，?？币捕己懿痪?。第六，曲牌名稱使用陰刻，正文使用陽刻。

以上的六條，第二、四、六條可以解釋成這本來就是當時雜劇劇本的普遍特征，不同的書坊也都遵循同樣的體例，不能作為是同一書坊之證，那么第一、三、五三條也作同樣的解釋就有點牽強了。如果說某一書坊在刊刻雜劇時一方面使用“新編”等廣告語吸引顧客，另一方面在刊刻又比較隨意，不重視?？保掏曛笠膊蛔⒁忸}書坊牌記增加知名度是很正常的。但如果說不同地區(qū)、不同的書坊都這樣做，而且又正好被人搜集起來編成冊子，則未免太過于巧合了。因此將這三十種雜劇解釋成一家書坊的匯刻應(yīng)該是更符合客觀實際的。

這里還需要解釋一個問題：既然這三十種雜劇為同一家書坊的匯刊，那么為何還要在總題中保留多地的標示？劇本為什么不全都題為“大都”或者“古杭”？筆者認為，這是因為書坊仍然沿用了舊版的形式，沒有進行改造。學(xué)界基本承認，《元刊雜劇三十種》所用的底本為劇團的舞臺演出本。劇團在演出之前，要廣泛搜集各地劇本，根據(jù)觀眾需求進排練。這家書坊很可能是從某一家劇團得到的他們的演出底本，進而刊刻出來。劇本是一個劇團賴以生存的關(guān)鍵，鑒于同行之間的競爭，劇團不可能輕易地將自己收藏的底本外傳，以免喪失獨家性，降低吸引觀眾的魅力。因此書坊在以某種特殊的方式得到底本時，就顯得彌足珍貴，不愿輕易改動原來的內(nèi)容和版式，這同時可以解釋《元刊雜劇三十種》有這么多的錯字、誤字。能夠從事書坊職業(yè)的人，即使沒有特別高的文化水平，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劇團情況就不一樣了，劇本多由優(yōu)伶或“掌記”抄寫，他們文字水平參差不齊，只要演員能夠看懂并且知道怎樣演唱就足夠了，對文字的正確率要求并不高。書坊將劇本拿來直接刊刻，并沒有做校對活動，所以誤字率比較高。

二、《元刊雜劇三十種》實際刊刻時間為明代初期

清楚了《元刊雜劇三十種》是由同一家書坊匯刻之后，才好討論它們具體的刊刻時間。自黃丕烈之后，清人何煌校脈望館《看錢奴買怨家債主》雜劇等時，言是以李中麓藏元槧本校，所校內(nèi)容與今“元刊”本同，可以判定為同一劇本?？梢姡位鸵嗾J為該劇為元代刊本。自王國維考訂刊刻年代為“元季”之后，這已成為幾乎公認的了。

筆者在做元雜劇版本考察時，一直有一個疑問，既然文本中沒有任何刊刻時間的題識，那么為何眾人如此肯定這三十種雜劇就是元代的刊本？最初的觀點持有者黃丕烈沒有留下只言片語；何煌與黃丕烈關(guān)系密切，他的觀點很可能源自黃丕烈；王國維的“元季”說亦只是只言片語，也沒有作詳細的論證說明。

日本學(xué)者小松謙《試論〈元刊雜劇三十種〉的版本性質(zhì)》一文中的一段話引起了筆者注意，原文如下：

《陳摶高臥》首套【醉中天】中：“我等您呵似投吳文整，尋你呵似覓呂先生。”吳文整應(yīng)為吳文正，元末大儒吳澄謚號，據(jù)虞集《故翰林學(xué)士吳公行狀》吳澄生于淳祐九年（1249），卒于元統(tǒng)元年（1333），《陳摶高臥》的出版無疑在此之后，馬致遠不可能寫出此語，因此這部分是在元末改寫的⑥。

劇本內(nèi)容最早是在元末改寫的，劇本的刊刻可能是在改寫的同時，但更可能是在內(nèi)容改寫一段時間之后，因為劇本形成后需要沉淀一段時間才能流向市場。元統(tǒng)年間離元朝滅亡僅有二三十年的時間，這個劇本的刊刻會不會在明代建立之后呢？帶著這個疑問，筆者重新檢閱了《元刊雜劇三十種》的其它劇本，發(fā)現(xiàn)類似上文的現(xiàn)象還有不少，下面一一列之。

1.詞句互證

《公孫汗衫記》正末開場白言：“老夫南京人氏……在馬行街居住?！薄净旖垺壳孕骸鞍呈区P城中士庶，龍袖里嬌民?！鄙蛟鲋病逗Ｈ諛窃齾病肪砣盎\袖嬌民”條：“董元有《籠袖嬌民圖》，向來不得其解。今按：元曲《大都新編關(guān)目公孫汗衫記》，有‘俺是鳳城中土庶，童袖里嬌民?！毙烨呔缎滦Ｔs劇三十種》本句有校釋：“沈氏引文，‘土庶’系‘士庶’之誤，‘童袖’系‘龍袖’之誤。元本‘龍’作‘竜’，因誤作‘童’字矣。”又按：“‘龍袖’作‘籠袖’，亦見元楊維楨《東維子文集》卷六《送朱女士桂英演史序》：‘錢塘為宋行都，男女痡峭尚嫵媚，號“籠袖驕民”’。‘籠袖’實為‘龍袖’之誤。關(guān)漢卿《蝴蝶夢》第四折白：‘你本是龍袖驕民，堪可為報國賢臣?！_貫中《風(fēng)云會》第二折：‘則今日軍馬回莫驚擾，把龍袖驕民休怕著，勿犯秋毫?！直厩畫擅瘛埔鄳?yīng)為‘驕民’。周密《武林舊事》卷六驕民條：‘都民素驕，非惟風(fēng)俗所致，蓋生長輦下，勢使之然?！湅梢敉x近，兩用均可，如富家小兒嬌之或作驕?！惫P者按：《蝴蝶夢》與《風(fēng)云會》所述地點為北宋都城開封，可以稱作龍袖驕民者，均與都城相關(guān)，至少也是行都百姓?！顿H夜郎》劇【叨叨令】：“鳳城有似溪橋路”，【堯民歌】：“也強如鳳城春色典琴沽”，“鳳城”均指唐都長安。元朝都城有上都、大都、中都，據(jù)《元史.地理志》，南京在元代于1277年罷宣撫司，立建康路，1329年冬改建康路為集慶路，屬江南行省，有元一代未聞以都為稱，南京建都乃明朝之事。又【新水令】：“您要的是輕裘肥馬不公錢，卻截你俺這忍饑寒的范單、袁憲?！毙烨呔＃骸胺秵巍毕怠胺兜ぁ?，確?！对x》本亦作“范丹”。范丹史上有三人：一為傳說中的乞丐頭領(lǐng)，雖為乞丐，并不饑寒，在舉國困難之時還曾救濟過孔子飯糧；一為東漢名士，后漢·蔡邕有《范丹碑》，乃中國古代廉吏典范，雖“雅性謙儉，體勤能苦”，但不至于“忍饑寒”前二人似均與本劇無關(guān)；另一為明初人，汪曾祺在小說《異秉》里記載了一則民間傳說：“朱洪武、沈萬三、范丹，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都是丑時建生，雞鳴頭遍。但是一聲雞叫，可就命分三等了：抬頭朱洪武，低頭沈萬三，勾一勾就是窮范丹。朱洪武貴為天子，沈萬三富甲天下窮范丹凍餓而死?！雹唠m然為民間傳說，但亦必自有淵源，本劇所用應(yīng)該就是此人。張國賓似乎不應(yīng)該有此語，這部分的寫作都是在入明之后，刊刻時間就更晚了。

鄭廷玉《看錢奴買冤家債主》【塞鴻秋】“你依著范堯夫肯付舟中麥，他不學(xué)龐居士放取來生債?！蔽錆h臣《散家財天賜老生兒》【寄生草】：“想這錢石季倫翻做殺身術(shù)，倒不如龐居士放做來生債?！边@兩個劇都化用了龐居士放來生債的故事。此外，元雜劇中化用同一故事的還有脈望館鈔校本《裴度還帶》【油葫蘆】“那個似那魯大夫親贈他這千斛麥？那個似那龐居士可便肯放做來生債？”龐蘊字道玄，稱龐居士，中唐著名禪師，有《語錄》三卷，事跡見《祖堂集》、《景德傳燈錄》、《聯(lián)燈會要》，多具有傳奇色彩。龐居士故事在民間流傳甚廣，元劇中亦常見，但“來生債”的情節(jié)，劉君錫《龐居士誤放來生債》雜劇之前尚未見文字記載。劉君錫，《錄鬼簿續(xù)編》中有小傳，生卒年不詳，燕山（今北京）人。“元末官省奏。性方介正直。工隱語，為燕南獨步”，人稱為“白眉翁”，與賈仲明邵允恭等交往，洪武前后在世。風(fēng)流懷抱，是元明之際的戲曲家?！洱嬀邮空`放來生債》講述了龐居士舍財救友，受施者未償還，來生變牛變馬來還，他本以為自己疏財仗義，沒想到卻害人不淺，深感自己弄巧成拙，故燒毀田債券，釋放牛馬驢，鑿舟沉寶，最后全家得道升天。故事中“鑿舟沉寶”最為著名，無論禪林還是民間流傳都非常廣泛，日本西明寺藏《龐居士語錄詩頌序》有載：“唐貞元間，用船載家珍數(shù)萬縻于洞庭湘右，罄溺中流。自是生涯，惟一葉耳。居士有妻及一男一女，常鬻竹器以度朝哺。”⑧元陶宗儀在《輟耕錄》也有記載：“蓋相傳以為龐居士家資巨萬，殊用勞神，竊自念日：‘若以與人，又恐人之我苦，不如置諸無何有之鄉(xiāng)。’因輦送大海中，舉家修道，總成正果?！钡@與“來生債”似乎并沒有特別的關(guān)系。按照字面理解“來生債”應(yīng)該是指龐居士舍財救友，受施者未償還，來生變牛變馬來還，他燒毀田債券，釋放牛馬驢之事。而這一情節(jié)恰恰在歷代龐居士的故事中，并不見記載。故《冤家債主》、《老生兒》中“來生債”的典故可能就是出自劉君錫《龐居士誤放來生債》。鄭廷玉與武漢臣均為前期作家，時代在鐘嗣成之前，是不可能使用劉君錫作品的，因此這部分應(yīng)該是在劉君錫《龐居士誤放來生債》流行之后改編的，劇本的刊刻時間很能在明初。

《張鼎智勘魔合羅》作者孟漢卿，鐘嗣成《錄鬼簿》將其列入“前輩已死名公才人有所編傳奇行于世者”之中。正末出場有賓白：“從南昌買賣回來?！睋?jù)《元史·地理志》，元至元十四年（1277年）置隆興路，二十一年更名龍興路，至正二十二年（1362年）改為洪都府，次年更名南昌府。此時孟漢卿早已去世，不可能寫出這句話，則知此劇改寫應(yīng)在1362年之后，而刊刻時間只能比這要晚。

2.文獻互校

根據(jù)以上分析，這三十種雜劇刊刻于明初是很可能的，然而我們還需要根據(jù)當時文獻做進一步的論證。朱有燉《誠齋樂府》原刻本完整存世，朱有燉為明太祖朱元璋第五子朱橚的長子，明洪武十二年正月出生，明英宗正統(tǒng)四年5月去世。伊維德《朱有敦雜劇藝術(shù)》中是這樣描述《誠齋樂府》刊刻版式的：

在《誠齋雜劇》的原初版本中……唱詞和文本中其它成分通過后者首行縮進兩格來加以區(qū)分。另外，唱詞部分用粗體印刷，而舞臺提示和對白都用小字。每一曲唱詞前都有曲牌，并印成黑底白字。每段新的曲詞都不管前一行的留白，提行頂格，襯字也用小字印刷以示區(qū)別。⑨

從上文的描述可以看出，明初刊刻的《誠齋雜劇》與《元刊雜劇三十種》在刊刻版式上是相類似的，如曲牌使用陰刻，唱詞字體較大，科白字體較小。使用首行縮進的形式區(qū)分文本中的不同成分。當然在質(zhì)量上這兩種本子是沒法對比的，《誠齋雜劇》在形式上要整飭規(guī)范的多，一位藩王的劇集自刻本，財力、物力充足自不用說，民間坊刻本在商家最大限度節(jié)約成本、追求盈利下更為粗糙簡陋。但依然大體可以判定，這兩種本子的刊刻時間相差不會太遠。

《太和正音普》明代朱權(quán)撰，成書于明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朱權(quán)為明太祖朱元璋第17子。有清代長洲汪氏所藏影寫洪武間原刻本，本文所用即《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根據(jù)該本的校印本?！短驼糇V》與《元刊》共有的曲子有《太白貶夜郎》之【迎仙客】，《陳摶高臥》之【牧羊關(guān)】、【紅芍藥】，《竹葉舟》之【三煞】、【新水令】、【梅花酒】。

《元刊雜劇三十種》與《太和正音譜》差異是很小的，我們基本可以認定《元刊雜劇三十種》與《太和正音譜》所錄雜劇是屬于同一系統(tǒng)的本子，二者刊刻的時間較為接近，它們同《誠齋樂府》一樣，都為明代初期刊本，所謂"元刊雜劇"，當只是一種誤斷而已。明代初期刊本，所謂“元刊雜劇”，當只是一種誤斷而已。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250100）】

①周錫山《王國維集》第三冊，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361頁。

②黃丕烈藏本，臺北中央圖書館藏，館方依黃氏之見定為宋本，魯迅、汪仲賢、程毅中等人均認為出于元人，清道光吳郡修綆山房刊本《新編宣和遺事》扉頁謂“悉照宋本重刊”，內(nèi)容較黃藏本少五則，可知黃藏本可能并非宋本，確實經(jīng)過元人加工增改。

③每種扉頁“建安虞氏新刊”，其中《三國志平話》扉頁上并題有“至治新刊”。

④元明以來藏書家的藏目中都未見著錄，曹元忠跋說是宋刻巾箱本。

⑤封面書名題“新全相三國志故囗”，末一字殘缺。日本學(xué)者入矢義高推斷末字當為“事”，基本可信。上海古籍出版社據(jù)此本影印，收入《古本小說集成》。

⑥［日本］小松謙《試論<元刊雜劇三十種>的版本性質(zhì)》，《文化遺產(chǎn)》，2008年第2期。

⑦汪曾祺《異秉》，《汪曾祺自選集》，漓江出版社，第221頁。

⑧唐昱《元雜劇宗教人物形象研究》，武漢出版社2011年版，第184頁。

⑨伊維德《朱有敦雜劇藝術(shù)》頁36-37，轉(zhuǎn)引自奚如谷《文本一與意識形態(tài)》見《明清戲曲國際研討會論文集》，華瑋，王暖玲編，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籌備處，1998年第254-2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