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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龍山下的歸慧(短篇小說)

2015-10-07 23:06:18李少倫
滇池 2015年8期
關鍵詞:恐龍

李少倫

我從歸慧的空間里看到她的日志“割腕的最好方法”:割腕前,先喝點酒,三分醉后,洗個澡,讓血液加速循環(huán)。準備一缸四十度的溫水或者泡滿冰塊的冰水。然后把手放在水里,在水里用刀片把手腕割開,溫水或冰水可以鎮(zhèn)痛……血往外流淌的時候,慢慢回憶那些過去……直到浴缸里的水由淺紅變成深紅,直到自己變得很輕很輕。日志里一張看不見頭和下半身的人浸泡在血染紅了浴缸水里的照片,照片上的人一只手安靜地放在胸部,一只手無力地懸浮在浴缸里,懸浮的手從手腕割開處正往外冒著血……一上午我都感覺無肋和憂郁。

之前我看過她的素描,是一幅幅哭泣的少女,少女的哭泣是一種神秘的哭泣,慘白的臉,厚重的眼簾,長長的睫毛,淚滴大得夸張,大顆大顆滾在臉上。少女的眼睛深深向里面凹陷,顯得異常深邃和神秘。離開眼淚,她的眼睛和臉上卻看不出悲傷,是洞徹一切的平淡,平淡里藏著一大團讓人無法猜透的謎。

我和歸慧 Q聊,她一次又一次地說她是一只厲鬼,在暗夜里伸出長長的指抓,她說她喜歡暗夜,暗夜里靜靜的,可以赤身裸體,可以自由自在……她說她喜歡鬼,喜歡鬼讓人畏懼,有無限的生命……我想不明白,一個十四歲的少女,為什么會有如此復雜的思維。

歸慧的母親宋芬跟我是同村戶族親戚,從小一起成長,長大后我先去了遠方,她后來嫁到恐龍山下的小山村,山一環(huán)抱,這個小山村就坐在山的臂彎里。宋芬嫁到小山村時,恐龍山還在沉寂著,山村也就是寂靜的山村,十多年里我便與她不通音信。

因了后來喧鬧的恐龍山,我們來往起來。我每次到恐龍山游玩都住她家,我去恐龍谷歸慧幾乎每次都陪著我。

第一去恐龍山時,我站在恐龍山高處回望,我不知道我的回望是在尋找一億八千萬年前的恐龍世界還是在尋找自己的過去或者思索將來何去何從?我沉浸在回憶與思索的迷茫中,歸慧微微地牽了我的手指,聲音低沉得像經歷了千難萬難的植物破土出來,低、澀、毫不成句:“喂,

我,能愛,你嗎?”我還沒有從回望的迷茫里走出來,又掉在她注視下的迷茫里。我驚悚地,愕然地愣著:她是如此缺愛。

可能我的沉默絲絲縷縷地割痛了歸慧,她甩開我的手,向前走了幾步“你真俗?!比缓蠊笮ΑN衣牫隽怂β暲锏膫窝b。

“你知道嗎?我能回到很多年前,我能跟恐龍對話,能跟它們生活在一起。你看那只巨龍,它大睜著眼睛高聲吼叫著朝我走來,可能是我侵入了它的領地,或者我的下方有一堆龍蛋,你看它的腳步揚起的草屑,聽那‘咚、‘咚的腳步聲;你看它周圍游走著的那一頭頭巨龍,在森林里揚著高昂的頭,大棵的樹枝被它們噼哩啪啦地折斷……”她已經閉上了眼睛,手慢慢地比畫著。受她的感染,我的思維在幻想與現實世界中模糊。我晃了腦袋從她的氛圍里跳出來,上前去拉她:“你別胡思亂想好不好?”

她甩開我的手,跺了一下腳:“哎呀!你干什么?我們就要開始對話了,那是個龐大雜亂無序的大世界,它們除了覓食生育沒有方向感,它們剛要告訴我它們的恐懼和焦慮……”

歸慧十四歲生日那天問了我一個問題,“十年長不長?”我真的不知道十年長不長?我學過印度的一些時間詞匯:剎那,說人生是一剎那的事情,所有事物的存在都是一剎那的事情;劫波(音譯)說一劫波相當于一個人拿著一塊抹布,每一百年抹一次小山,他把小山抹平所用的時間想當于一劫波。我逝去的三十多年晃眼間過去了,我的一生將來也將在晃眼間消失,時間又一秒一秒地在那里慢慢騰騰地走著。我想了想:“看你怎么看?”

她有些傷感地看著對面的群山“十年里一個留守兒童忽地一下就長大了?!?/p>

歸說想喝點酒,此時我們走在村后的山梁上,邊走邊看著恐龍山背后的土地和莊稼。夕陽越過恐龍山頂照在我們上方,黃黃的,軟軟的。歸慧說想喝酒這話就像從地里冒出來一樣讓我感到驚詫和不適。晚飯剛才吃過了,宋芬殺了一只雞給她過生日,本來她的生日是三天前,為了等她周末回家,也為了等我,推后在今天。整個吃飯過程歸慧都低著頭,靜靜地夾菜,靜靜地把飯扒進嘴里,然后靜靜地咀嚼……一切都與同我獨處時判若兩人。

我盯著她,她也盯著我:“奇怪嗎?我只是說想喝點酒而已?!彼呎f邊從身上拿出一小瓶二鍋頭:“我曾經發(fā)誓十四歲生日要痛痛快快地醉一回?!彼f著狡黠地看著我,一臉的頑皮和叛逆。

我躲開她的目光看向山頂,山頂離我們很遠,仰視,所有的巖石就懸立起,有向我們傾砸之勢。

“我現在突然不想喝了,我要去追太陽?!睔w慧扔下酒往山上跑。她跑得很快,一會兒就把自己顯現在浮在山上的落日里。她還再繼續(xù)往上跑。遠了,她在山上顯得是那么的小,孤單單的一個點,像是一陣風吹過,就能把她摸平在哪個地方。

我沒能看到她有沒有跑到山頂,我看到那一抹陽光從山頂淡出消失,世界就突然安靜下。我找了個石頭坐下,想著如果能,把自己坐成一尊石像,與對面山上的恐龍化石相對。歸慧喘著氣跑回我身邊:“我沒有追到太陽,只追到黑暗?!蔽也桓易宰髀斆?,與她談論日月的復始。她立在夜幕就要拉下的土包上眺望,我只能猜測她可能在等待黑暗到來。

夜幕是在歸慧的故事里降臨的。山村的夜不是黑暗,一抹麻子女人臉上麻子般的星星把物狀顯現得模模糊糊,結合遠處連著天空的群山,稀落的山村里稀落的燈光,一聲聲夜鳥單調的鳴叫,整個世界就進入一個更大的神秘。

模糊的夜色里歸慧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我們班有個憂郁,得了自閉癥的女同學,整天默默地踽踽獨行,出教室門總是最后一個,打飯也排在最后一個,走進教室她就坐在課桌上發(fā)呆或者爬在課桌上睡覺。她長得很胖,行動顯得遲緩,邋里邋遢,班上的學生都看不起她,不與她交往。她學習也不好,在班里屬于可有可無的那種,后來她與我同桌,她剛開始坐在我身邊,我也感覺她怪怪的。我記不得我們什么時候成為朋友的,成為朋友后我們在一起時她的話也不多。她會靜靜地坐在我身邊聽我說話,靜靜地陪著我看遠方。有次她突然問我‘你最喜歡什么樣的死法?我說找個安寧清靜的地方靜靜地躺著,讓靈魂從細胞上一點一點地剝離……她說跟她的想法有些相似,她不會等著自己老去,也不會讓自己病死和天夭,她會選擇在一個鮮花盛開的季節(jié)里,一個合適的時候走進人跡罕至的大山,找一塊旁邊流著溪水的草地,摘來自己喜歡的鮮花圍成個人形,躺在人形里閉著眼睛靜靜地感受著花的枯萎凋零,然后感受著饑餓,等待著死亡一點一點走近……

我看到她手上的很多烙燙后留下的印跡,問她為什么?她低著頭,眼睛盯著課本上的一幅圖,像地在躲避陽光、風和身邊的事物。我又問了一遍,她站起來走開了,一會兒又走回來低著頭問我‘有人愛你嗎?我沒有回答她。

‘你知道隱形人嗎?我就是隱形人,從出生到現在我都是隱形人。從我記事起到上初中前,我爸媽一直因為貧窮而打架,每次打架父親都是失敗者,父親變得越來越陰沉,越來越冷漠,像冷血動物。他們吵打完后氣并沒有消散,有時還聚得更多,我因為是女孩,他們都會把氣撒在我身上,有幾次我爸把我拖到村后的水塘往水塘里按,說要把我淹死……有了弟弟后,我更成了家里的多余人,我爸到外地打工后,我媽在縣城的工地和農村打零工。帶弟弟和做飯的事全交給我,那時我只有七八歲。

因為小,我成了我媽眼中無用的廢物,有時飯煮生了,有時菜煮咸,有時弟弟磕了碰了,我媽都打我。一開始我還躲,還覺得委屈,還哭,后來像是打麻木了一樣,我不躲了,也不哭了,由著她。

我一直以為我不可能上學了,校長到家里找過我媽幾次,她才十分不情愿地讓我去上學。我經常不交作業(yè),學習很差,同學們都看不起我,嘲笑我。我沒有辦法,我每天一放學我媽就安排一大堆活等著我。吃完飯收碗洗碗,幫弟弟洗腳洗臉,哄弟弟睡覺。有時候弟弟還沒睡我就睡著了,有時候趴在作業(yè)本上睡著了,直到我上小學六年級,我爸從遙遠的城市打工回來,不再去遙遠的城市打工,弟弟已經上二年級。但我已經形成了我自己的世界,喜歡獨處,不喜歡群居,習慣了無影地存在……”

我問歸慧故事里的主人公是不是她?因為宋芬的性格我清楚,要強、急躁,讀書又少。一個自命不凡又沖不出山村囚籠被土地捆住腳手的女人。一個要強的女人掉進與幻想差距太大的婚姻里。

我又問了一遍歸慧故事里的主人公是不是她?我知道我的無聊,一個別人能回答的問題連問兩遍本身是很無聊的事。

一大陣沉默。沉默中我浸在我的粗俗和齷齪里,我知道我傷害了她,偏有只不知趣的鳥又在附近叫的那么凄婉,一聲一聲像是要把什么悲傷無限拉長。

“不是我,你怎么會這么問?”

我回答不上她的問題,又一陣沉默。

“我怎么會是那個女孩,我有很多很多的伙伴,如果被父母打罵,如果生氣了,我就跑到恐龍山背面的莊稼地里,或者地埂下的樹影里,蜷著身子躺下,靜下心,再靜下心,自己就會慢慢地由一個黑洞陷入大地深處……就會回到一億八千多萬年前,回到恐龍的世界,我會變成一只高傲的小恐龍,昂首走在大群的恐龍之間……

我或者去恐龍化石館,我們當地人都有免費卡。我會靜靜地站在化石館看一具具串起來的骨架,看著一具緊挨著一具層疊起來的化石,看著看著它們就活了,有時活在一億八千多萬年前它們自己的世界,有時它們活在我們的世界……在恐龍群里,我都是一只高傲的小恐龍,被它們眾星捧月地護著……”

3

我認識歸慧是一種羞恥,或者說去宋芬家是一種羞恥。之前我回家時見過宋芬兩次,一次是春節(jié)她帶著孩子回娘家過年,一次是清明節(jié)她背著雞、臘肉回娘家上墳。她兩次給我的印象都是一個學會了沉默的農婦,在人群里靜悄悄地尾隨著,見活就做,吃飯時總是讓別人都吃上了自己才吃,吃完后她靜靜地坐在喝酒人后面,聽喝酒的人天上地下地閑扯。喝酒的人走了,她又忙著收洗。

我去宋芬家是為了省下吃飯及住宿費用,有時還在歸慧的帶領下逃票。第一次來了之后,我就迷戀上了恐龍山,喜歡看幾億年的物證與現存的人對照。

宋芬家已經擁有一幢兩層小樓,太陽能及農村家用電器基本齊備,我可以想象得到她這幾年為了小樓和這些電器所付出的艱辛。宋芬的婆婆前年去世,可能是婆婆活著時宋芬對她不敬,宋芬一年要去給她上三次墳。我第一次去她家這天她正好去婆婆的墳地,我在電話里說要不我們改天再去,宋芬就急了,幾乎吼著對我說:“我去給她奶奶供碗湯飯就回來,她爸在家呢……”后來我知道宋芬還不會用手機,我這次給她打電話是歸慧接后遞給她的。我從宋芬的語氣里聽出她對別人的渴望,渴望別人到她家走走……

有幾個沾邊不沾邊的親戚與我同去,下午我們打聽著到宋芬家時,她丈夫已經殺了雞煮在鍋里。她丈夫紫紅色的皮膚,除了凸了個肚子出來,身子上下粗細差別不大。頭發(fā)不長,亦顯得凌亂,穿身下地的衣服,挽著褲腳。他很沉默,見面后把我們領到屋里,就背了籃子下地去了。

歸慧和宋芬一起走進院子,可能是路上走得急,兩個人臉上都掛著汗,汗水把宋芬的頭發(fā)貼在她已經留下好幾道皺紋的額頭上。

看見她們我站起來迎了出去,“你到屋里坐?!彼畏疫呎f邊把肩上的背簍放在地上,先我一步走進屋里“你們看看他淘不淘人?連水都不會倒點給你們,煙也不遞,我這輩子真的是要被他淘死呢……”宋芬的“他”是指她丈夫。

我是來她家占便宜的,心虛,眼睛跟著她的身影忙碌了一陣,看向歸慧。歸慧一點也不起眼,稍矮略胖,短發(fā)扎在后腦,衣服不太合體,一雙沾著泥巴的白球鞋,地道的山村少女樣。第一次見面我沒有看她的眼睛,這一直讓我后悔,眼睛是一個人的靈魂,能把人的外形和精神剝離開來。

歸慧在屋里呆了一會,悄悄走了。我走到院里時看見她在下面房開著門的廚房里彎著腰往灶堂里生火。宋芬沖她嚷:“去找你弟弟去,這短命死的,跑哪去了,真的是要淘死我呢?!?/p>

歸慧的弟弟歸巖沉溺游戲,想方設法避開父母的往恐龍谷里溜,找他只用到恐龍谷的電子游戲廳。他在游戲廳里能耐非同一般,只要他手里有一個游戲幣,他就能用這個幣贏幣玩一整天,這讓宋芬夫妻傷透了神。打罵都沒用,打疼了他就打電話報 110,他手機用得比父母好,懂的法律比父母多。

宋芬后悔當初到恐龍谷做綠化工,要不然就不會把歸巖帶進恐龍谷。宋芬把四五歲大的歸巖帶進恐龍谷找個地方一丟,就忙著去上班。一開始她上一會兒班就要去找歸巖,后來不用找了,只要給他帶上水和吃的,每天下班只用到恐龍谷里的游戲廳領人。

吃晚飯時我見到歸巖,他右手背上一條長長的傷疤;額頭上和他小小年紀不相稱的皺紋十分顯眼,只要他聆聽什么或者思考什么,眉頭一皺,皺紋就深深地顯現出來。宋芬一直添菜夾菜,歸慧不說話,自顧低頭吃飯,歸巖不說話,邊吃飯邊皺起眉頭思索和凝神諦聽,她丈夫也不說話,宋芬邊忙活邊數落他們。和我同去的親戚放肆地咀嚼著食物,吃飯的氣氛還是悶悶的。

飯后我匆匆睡了,躺在床上又睡不著,睜著眼睛通過窗戶看恐龍谷那排向上的燈光。思索著生命與生活,思索生與死這兩個一個出現另一個就必然發(fā)生的事件。思索既然死亡必然在我身上發(fā)生,我的身體里為什么還總會有一股骯臟的東西?

4

第二天歸慧陪我們去恐龍谷,同行的親戚迷上了恐龍谷里的現代游樂器具及恐龍的現代模型。歸慧和我直接去了恐龍化石館,我覺得沒有什么東西比這更讓人驚嘆,被串起的骨架顯出恐龍巨大的身軀,未被串起的化石骨架一具挨著一具,一具疊壓著一具在一個斜坡上構成生命臨終的形式??粗鼈?,顯現出的是一億八千多萬年前的那個世界:一個活生生的社會,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是多大的秘密使它們瞬間消失了,又擠壓在一起?它們如同集體殉葬一樣,把自己全部堆在一個地方。地貌在一億八千多萬里年經過了多少次變化?它們的骨骼被擠成小山,長滿植被的泥土肯定不是它們的腐肉,什么樣的腐肉變成泥土后能夠經受一億八千多萬年?

這座山體的地貌肯定還會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它們永存或者消失,到時是誰來翻出它們的骨骼作證?一億年八千萬年后人類能留下什么?翻出骨骼作證的還是不是人類?上萬年的人類歷史,人類已經面目全非。我想起來歸慧剛才的話“喂!我能愛你嗎?”“你真俗。”

我肯定她已經讀懂了時間,事物在時間里就是一剎那。誰敢肯定恐龍的世界之前還有其它生物的世界或者沒有其它生物的世界?

歸慧爬在化石館的欄桿上,凝望著一具具緊挨著疊壓在一起的化石骨骼出神。我覺得發(fā)掘者不光是個學者,還是個藝術家,他把化石群的剖面展現到最大,并且是立體地展現。

如果沒有生理反應,歸慧會不會這樣一直凝望下去,直至自己腐爛溶化。

我推了她一下,她轉過臉凄婉地看著我。我注視了她的眼睛,她眼睛里那種凄婉,迷茫,空洞就是她后來送給我的素描里少女的眼神。她這種凄婉是對人類或者是對生命的感傷?迷茫是對時間的迷茫,空洞是對存在的感受?這使我后來信她,她絕對不是她故事里的那個女孩子,但她身上晃動著那個女孩的影子,我懷疑過那個女孩的真實性。

“我們走吧!”

“嗯!”歸慧乖順地走在前面。走到山下,同來的親戚們在門口等著急了,都圍著進來接我們的宋芬嘰嘰喳喳。我不知道他們急什么?恐龍山上是迎來了落日的余輝。宋芬遞給我一瓶水,一個面包:“先墊墊肚子吧,他們的吃了。”

歸慧的呢?我沒有問她,也許宋芬自己都沒有。我接過水和面包,沒有吃,沒有喝,也沒有遞給歸慧,省得引出一大堆話。

吃完晚飯,我主動幫著收洗,我動,同去的親戚也坐不住,七腳八手地幫忙。歸慧來擋我,不讓我收洗,我不依,她就奪過我手里的碗。

夜不算太深,我約宋芬出去走走,與丈夫之外的男人走在夜色里宋芬可能是第一次,她踟躕了半天。

5

走在村頭的夜色里我們話就多了,從小一起成長了十多年的經歷,有很多情感的共鳴點深深地烙在記憶里。記憶一打開,事就跳了出來,高興與歡樂伴隨其中。后來我們談到了歸慧。

“我害怕她,這個爛草狗。”我不喜歡她這樣罵歸慧,盡管她的原意里并沒有帶有罵的意思,只是帶著一股情緒,只是為了突出事物?!八惶斓酵矶际抢浔模聊蜒?,我覺得她就是一條蛇,讓人看見她心里就一顫一顫的。她好也不說,壞也不說,小時候打她她還躲,還哭,還求饒。后來再打她,她就那樣定定地站著,閉著眼睛,不哭也不躲,氣得我越打越想打。不打了,她又一聲不吭該做什么又去做什么。我看見她動作的艱難,我知道我的打的結果……夜里她會大聲大聲地說胡話,會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喘氣。嚇得我打開燈,叫她,她迷迷糊糊地醒來又睡了。我忐忑著掀起她的被子,她身上是些我打她時留下的傷痕,當時我直想哭,自己掐自己,真想把自己掐死算了……我捂住嘴沒有哭出聲來,眼淚只是在眼睛里滾……這爛草狗,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這么樣?我每天都跟她膽戰(zhàn)心驚地過著,特別害怕她去高處,她每次爬到屋頂上都站到邊上,我真擔心她跳下來……”

我想起歸慧問我的問題:如果你的眼淚會說話,它代表什么?我是個悲憫的人,看見貧窮、饑餓、強權下的弱者、苦難里的生命我都會流淚。有幾次是因為自己與親人的世俗相去遙遠,被他們在情感上間歇地拋棄,夜晚我枕著孤單的枕頭回憶著過去長長地流過淚 ,那種眼淚有一種宣泄的快感。我回答歸慧的是:如果我的眼淚會說話,它說出的是我的情感。

歸慧并沒有理會我的回答,像是自言自語“我打開眼睛的大門之后,它就自由了。”

自由與束縛是一對反義詞,歸慧的話讓我深思自己,我確實不是一個自由的人,整天束縛在名利之中。我對歸慧的自言自語抱著疑惑,無解讀,只用一句話來替她描述:眼睛是淚水自由之門。

我回到了宋芬的敘述:歸慧的眼睛里后來沒有眼淚。但她的素描里有,大顆大顆地滾在臉上。

我和宋芬已經走到村后一個大壩塘尾部的槐樹下,壩塘里的水不多,尾部全是菜地。看見壩塘,我想起歸慧講的那個故事,閉上眼睛能感覺到一個痛苦的男人在把一個小女孩往水塘里按,小女孩掙扎著向上伸著手,含糊不清地再喊什么……菜地在夜色里散發(fā)著菜的清香和黃昏時哪個農婦澆上的糞便味道。我在未被打濕的地埂上坐下,要是時光回到二十多年前,宋芬和我還是簡單的我們,她早就挨著我坐下了。現在宋芬站在離我不遠處,我想繼續(xù)聽她從嘴里發(fā)出的聲音,她的敘述已經結束了,可能是她的表達能力有限或者思考著我是否在聽,一個被生活的艱難打磨了近二十年的農婦,已經把自己包裹起來,顧慮重重。

“在歸慧有了記憶后你抱過她嗎?”

我問這個問題時微閉著眼睛,也沒有直面她。我在夜色里感覺到她的迷茫和發(fā)愣,她像是在聽一個怪異的問題。我轉過臉睜開眼睛看著她,感謝山村的夜色,在模糊的光里我看見她雙手抱在腹上,腳無意識地在原地動著。一聲長嘆之后:“你以為我像你們?一家子老老小小哪個不讓我操心,家里,田地里,還要打工掙錢,睜眼閉眼都是干不完的活。不去打工又不行,你也看見了,我家原來就分得那一間老房子,要不是現在蓋了點,你們來了都沒地方讓你們住。蓋房子的錢,都是一分一分積攢下來的……

本來我還想告訴她歸慧嚴重缺愛,忍住了,難道宋芬不缺愛?她跟丈夫長年兩地分居,整個家庭的苦痛一個人擔著,她性格里要強的缺陷與這些無關。

夜掩蓋著光榮和齷齪,我也不知道我的行為是光榮或者齷齪,我站起來拉住宋芬的手,宋芬手縮了一下,身子顫抖了一下,掙扎了一下,后來放棄了掙扎,把手隨由我攥著。她的手指和掌心都硬邦邦的,而且粗造。我抓住她的手又不知所措,只感受了一會兒她手掌的粗糙和堅硬。我放開她的手,摟了一下她的肩:“走,我們回去吧!有時間多跟歸慧多交流交流,拉拉她?!?/p>

6

宋芬辭了綠化工的工作,在家里照顧歸巖上學。經常來去,宋芬和我又把少年那份友誼拾了起來,人到中年,情感顯得更加敦厚,宋芬有事沒事都給我打電話,比如豬生了,莊稼種完了,村里誰家又跟誰家發(fā)生矛盾了。仿佛要把她這多年的孤獨全部倒在我這里。電話是我教她用的,手把手地教,每次碰觸她的手,她都會全身一個緊縮,然后紅著臉向周圍快速地偷窺一下。

歸慧卻在 QQ里和我溝通,她讓我別把她與我 Q聊的事告訴她母親,十四五歲的女孩子早就該有秘密了,并且她的內心就是一個大得讓我無法理解的秘密。瞎忙,我跟她 Q聊不多,卻一直關注著她的 QQ空間。她的空間里盡是些莫名其妙的話:有些黑暗,要自己穿越,有些孤獨,要自己承受,不遍體鱗傷,怎會重生;我相信你早已忍不住拿起刀子與皮膚接觸……喜歡上血的味道,血的鮮紅,喜歡血沿著手臂往下淌的癢癢;有時候,哭泣不是屈服,后退不是認輸;放手不是放棄,沉默,不是無話可說;每個人都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在緩慢而艱難地朝目的地前進;我不想動,不想說話,不想干活,我就想這樣一動不動,如果有一天我走丟了,請任何人都不要找我,那是我已經找到了地方,如果有一天誰聽到我的死訊,誰會呆立一下,然后眼淚決堤;我不想等到慢慢變老那一天,然后拿著錘子給自己做棺材;是我沒鎖好自己的回憶,讓回憶知道我傷痕累累,被遺忘其實是一種幸?!@些話形成了一層陰影,一直纏繞著我的生活。

歸慧打電話告訴我她想去參加市師院附中美術班的招生考試我感到欣喜,竟放下了長輩的面孔嬉皮笑臉地在電話里和她逗樂,我高興歸慧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歸慧告訴我是學校政教處的老師推薦她去的,一次同學把她的畫拿去參加學校里舉辦的美術比賽,獲得第一名。她卻不愿意把這些事告訴母親,更不會告訴母親到市里來回的車費,生活費一共得 400多元。我的話沒有經過大腦就脫口出來,這些費用我給你。

我沒有急著把這件事告訴宋芬,我想找個什么機會。機會還沒找到,宋芬打電話跟我說歸慧這段時間顯得更加沉默,經常呆呆出神。我想了想把歸慧要去參加師院附中美術班招生考試的事告訴了她,并告訴她歸慧的畫畫得挺好,有繪畫方面的天賦。宋芬沉默了一會兒,問我是不是瞎說八道?她說她從來都沒有見過歸慧畫畫,我怎么會知道歸慧的畫畫得好呢?我無言以對。

周末我去了歸慧家,吃晚飯時當著她倆的面把事說出來。歸慧和宋芬都沉默地低著頭,自顧往嘴里扒飯。歸慧匆匆扒光碗里的飯放下碗筷走了。

宋芬瞄了瞄門外:“你瞧瞧她,你說她淘不淘?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說一聲。”

我想指責她幾句,女兒有出息自己還不知道?我看了一下宋芬,她低頭吃飯,臉色很平靜,好像剛才的話不是她說的。等宋芬吃過飯,我從挎包里拿出一幅歸慧之前送我的素描遞給她,她猶豫了一下,接過畫順手放在大腿上用肚子壓著。壓了一會兒才慢慢展開木木地看:“我真的不知道該拿她怎么辦?”

“你還想怎么辦?我覺得你應該陪她去考試吧,順便陪她在市里轉轉,由她挑套她喜歡的衣服?!?/p>

“我沒有去過市里,找不到她考試的地方。”

“提前兩天去,就算問兩天。”

“要不你幫我?guī)グ??說真話,我有時真的不想再讓她上什么學了,我有時候覺得真累,希望能有個人幫我一把。”

宋芬哭著打電話告訴我歸慧丟了,她陪歸慧考完試回到縣城,下了車一轉身就看不見歸慧,滿城市也找不到,回到家也不見。我讓她報警,她說報了,警察臉上掛著莫明其妙的笑容讓她慢慢等,她猜不出警察笑的后面藏著什么?好像歸慧走丟了是現在孩子的通病。我后悔的情緒加重,為我的自私羞愧,想著我可能會因為自己的自私付出代價,心里產生了恐懼,假如歸慧真的出什么意外,我將如何面對我未來的人生。雖然我讓宋芬送歸慧去參加考試的話說得堂而皇之;我有足夠的理由:自己的孩子畫畫都在學校里獲獎了,她竟然還不知道女兒在畫畫。歸慧放學回到家里有干不完的活,我想讓宋芬知道歸慧畫畫的時間是那里來的。其實我也是在逃避,要不然我大可和她們一起去的,歸慧是希望我陪她去的。我沒有陪她去考試她可能會認為又一次被人在情感拋棄?我驚恐著滿省城地尋找歸慧。

我希望她來省城,我猜測著估計著她會來省城,她來省城,肯定離我居住的地方不遠,省城,她可能也就知道我跟她提過的我居住的這個地方。偌大的省城,我一個飯店一個飯店,一家工廠一家工廠地去尋問。我想起了有次在縣城吃飯時碰到的那個到飯店里尋找女兒的苗族老漢,他猥瑣地陪著笑,向飯店里所有人點著頭……

一次次的希望和失望,我越來越恐懼,難道不起眼的歸慧用最不起眼的方式消失?

要不是歸慧用手撩起遮住大半個臉的頭發(fā),露出她那蒙著油污的臉,臉上那雙憂郁而又顯得有些蒼白空洞的女性眼睛,絕對不會有人想到這個穿著一身滿是油污的臟衣服、坐在墻角的石頭上,低頭曬太陽的人會是個小姑娘。

冬天的下午五點多鐘,太陽把事物的影子拉得與本身不協調。

馬路邊上的城中村,偶爾有人走動,放學后不想回家的學生用腳踢著石頭。所有人的影子是孤單的,孤單得像一大張白紙上一個隱約的點。如果不是那個人想認真而且細心地要在這張白紙上找到什么,這個點就會無休止的停留在這張白紙上。

歸慧站起身走到馬路邊,抬頭看向遼遠的天空。

她上班的修理廠在稍遠處,剛才洗車弄濕了衣服,她借故買東西走進這個城中村,坐在村街邊的石頭上曬太陽,她覺得城市的陽光少得可憐。

我站在修理廠,看著她孤孤單單地走回來,看見我她一臉平靜,仿佛我們就應該在這種地方這種場景下相遇。

“你為什么要來這里?這是你現在該來的地方嗎?你的學業(yè)呢?”

歸慧轉身離開修理廠。

我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會兒,她在馬路邊一塊稍微空曠的是方蹲下,年齡的差距讓我沒法跟她一起蹲下,我站在她旁邊看著她。她用個小石子在地上畫了一會兒,轉過頭來仰視,她的臉是一張像是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的臉,也可能是她臉上的油污遮掩了她的表情:“我想證明一下自己,那五百元錢要還你的?”五百元錢是我給宋芬讓她帶歸慧去考試的錢。我猜想這決不是她離家出走的理由,或者有一大堆理由卻說不出來,找了這么一個。

“難道我在她眼里就不值五百元錢嗎?難道我在你眼里就值五百元錢嗎?”歸慧也知道自己的話再往下說更軟弱無力打住了。

我無語以對,彎下身子拉她:“走回家去?!?/p>

歸慧倒沒有做出什么反對,順從地站起身跟在我后面。我跟她走成并排,伸手拉著她的手,她低頭看著路和腳。

我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找了個飯店,我怕她面對我的家人產生壓力,讓她在外面平靜一下。飯店人不多,目前就我們和幾個心不在焉的服務員。我要了兩瓶啤酒,給她倒了一杯,自己倒了一杯。我還沒有放下手中的瓶子,她就端起自己的那一杯一口喝干了,我給她倒上,她又一口氣喝干,我不再給她倒:“慢點喝,少喝點?!?/p>

歸慧從我手里搶過瓶子,嘴對著瓶口,咕咚咕咚地把啤酒往肚里灌,我搶過瓶子用眼神責備著她:“你這是干什么?”

歸慧兩手叉著看了一陣飯店外,微撇了一下嘴,臉上掛起慘然的笑:“我醉過了,徹徹底底地醉過了,我去奶奶墳前,在那里睡了兩個晚上,白天我就找個地方躲著,晚上我靠在奶奶墳上喝酒,我真希望奶奶能夠看到我,真希望她能出來。小時候奶奶對我好,疼我,每次爸媽打我她都護著我,然后我媽就和她吵架,我還記得小時候奶奶用掉得不多的牙齒嚼東西喂我,我卻沒能看到奶奶的死亡。奶奶死時我不在,奶奶身體快不行那幾天,我和弟弟被我媽送回外婆家了,我回來奶奶就沒有了,一個活生生的人沒有了,就剩辦過喪事人家的氣息和一座墳。我一次一次想象奶奶是怎么消失的,想象著血色是怎樣從她臉上一點一點褪盡,我去奶奶的墳前,去看奶奶,感受死亡,我不應該錯過奶奶的死亡?!?/p>

整個飯店因為歸慧的敘述而悶沉沉的。我想告訴歸慧她媽媽讓她避開奶奶的死亡是因為媽媽愛她,歸慧一直沉默著。在我的等待和注視下,歸慧揚起頭直視我的眼睛:“難道愛都要那么自私?難道對一個人的愛要剝奪這個人對別人及其他的愛嗎?難道要讓愛毀滅一個生物的世紀嗎?”

我回答不了她的問題,卻想到了恐龍的世界及恐龍的滅亡。

我找到歸慧前宋芬就哭著打電話告訴我,她已經收到歸慧的錄取通知書了。我打電話讓她把通知書送到省城來,聽說我找到歸慧,她一陣抽搐和漫罵。

宋芬第一次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的來我家,她臉上的蒼白和頭上新長的白發(fā)沒辦法去掉。我?guī)е蜌w慧去了滇池,去了西山,車上盡量讓她們倆坐一排,路上盡量讓她們走近。

我在住地附近的電影院請歸慧看電影,正好放《一九四二》。電影院里我聽到歸慧的哭泣聲,我感覺到她的身子的顫動,我雖然沒有看她的臉,我敢肯定有大顆大顆的淚滴在她臉上滾動,淚滴像她漫畫上女孩的淚滴。

走出影院,城市的燈光把城市模糊起來,我沒有去看歸慧臉上是不是留有淚痕。走回我居住的小區(qū),我們靜靜地在小區(qū)的椅子上坐了很久。

歸慧和宋芬走時我沒有送她們去車站,只告訴她們坐幾路車,想讓她們多一些共同的經歷。她們走后,我在茶幾上的書下發(fā)現了五百塊錢,不知道這錢是歸慧留下的還是宋芬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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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科學(2015年11期)2015-12-01 22:2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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