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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擊(短篇小說)

2015-10-07 23:09:41錢靜
滇池 2015年8期
關(guān)鍵詞:文華

錢靜

翠箬離開文華后,天就下起雨來,沙拉沙拉,越下越稠。文華走到一個關(guān)閉著卷簾門的店前避雨。雨猛烈撞擊著這個幾分鐘前還熾熱而躁動的小城,這場雨能讓它冷卻下來、沉寂下來。文華喜歡下雨的天氣,一下雨,嘀嘀嗒嗒的,街被敲安靜了,小城變得樸素,沉穩(wěn),沉思回到它的身上,雨,沖去空氣的污濁和喧囂,被洗刷過的空氣,也清新了。在文華看來,沉思的小城更有味道,更適宜居處。雨點漸漸大了。腳下是三節(jié)臺階,雨水落在第二節(jié)臺階上,水點濺起又落到他的褲腳上。吹來的風漸漸變涼,它還要繼續(xù)涼下去。幾分鐘后,街面上已經(jīng)積起厚厚的雨水,它們在斜斜的街面上奔流,出租車破浪飛馳,幾個行人冒雨在街邊等待出租車,幾次遠遠招手,近了,發(fā)現(xiàn)它們都載著人,司機毫不猶豫地駕車飛馳而去,他們只好跑回到樓房下避雨。店門口臺階上避雨的人不多,站在文華身旁的是一個女人,右手拉著一個小男孩,左手握著一把粉白色雨傘,這雨傘也許是她中午遮擋陽光用的,此時斜飛的雨讓它也派不上用場。女人身體修長,一襲淺黃色連衣裙在微風中波浪般晃動,男孩白白凈凈,圓圓的臉,肥白的小手牽著女人,一雙大大的眼睛望向街上的雨。這一對母子的歲數(shù)跟翠箬和兒子相仿。

四歲的兒子在他奶奶身邊,自己的那個家已經(jīng)空空蕩蕩,他回去也是自己一個人枯坐著,索性等雨停了再走。翠箬可能回她母親家,不知道一路上她會不會哭,她一哭,他的心就會軟下來。但他不想再去挽回。他并不缺乏容人之量,可她真的讓他難以心平氣和,想多給她一些時間,可已經(jīng)六年了,她還是原來的樣子。

高中時,他和翠箬在同一個班,那時候,他穿著樸素,中午和傍晚休息的時間,很少跟同學到哪里閑逛,作業(yè)做完,一個人埋頭在教室里寫日記。她很艷麗,粉嫩的臉龐,一雙眼睛閃亮活潑,天冷時,牛仔褲,寬毛領(lǐng)皮衣,熱天,白色長褲,粉色 T恤。她學習上并不多用心,可成績在班里總是前三名。后來她告訴他,小學和初中她穩(wěn)坐學習委員這把交椅九年。那時他的成績不是很好,別人能考九十分,他也就七十多分,連個組長也沒當上,能當個組長就是他的目標,可一直到后來,他都沒能當上組長?,F(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的目標很可笑,轉(zhuǎn)念想,也沒什么,每個階段有每個階段的目標。無論穿著還是學習,都讓他自慚形穢。很多同學還在使用公用電話的時候,她和幾個同學已經(jīng)用上了手機,他們嘴里裝滿了 MP3、手機下載這些詞,他不知道那些是什么玩意兒;他們在閑暇時,耳朵眼里插著耳塞,跟手機共謀著什么。她說話溫和,笑起來無拘無束,可在她清澈明凈的眼睛里流溢著難以掩飾的優(yōu)越,這種優(yōu)越,含著拒絕,也許她想要拒絕的正是像他這樣的寒磣和平凡的人。他不愿跟她說話,不想面對讓她無法抑制的不屑在她臉上蓬蓬勃勃地肆意張揚,也避免自己脆弱的心受到擊打。有一次,她走到他的課桌前,好奇地問他在寫些什么,他緊張而又羞澀地說,寫日記。她說,真有心情!她的嗓音清脆甜潤,這嗓音是對著自己說時,比平素聽來更為動人。

高二的下學期,她戀愛了,男孩是班上的組長,高個子,皮膚白凈,活潑愛笑。上學放學倆人一起進出校門,他看見過好多次,開始他也并不感到特別,以為兩家靠近,同路也是正常的??捎幸淮?,他感到他們的關(guān)系不一般。那是在教室里,語文老師把練習本遞到那男孩手里說“發(fā)下去。”——語文老師總習慣把一沓作業(yè)本隨便交付給一個身邊的學生。男孩把練習本發(fā)到每個同學的面前,沒發(fā)到的都等著他發(fā)下來,語文老師背對著他們在黑板上寫字。男孩看了一本練習本的名字后把它留在最下面,最后才走到她面前,偏著頭,撇著嘴邊笑邊翻看她批改后的作業(yè),然后快速擺到她的面前,她握起拳頭向他揚了揚,一臉?gòu)舌恋谋砬椤:髞碛袔状?,他主動把老師手里的作業(yè)本接過來,發(fā)給她時看著她笑了笑,她也給予甜蜜的一笑。文華能看出來,她的表情已經(jīng)超出友情的范疇。他們倆在同學們面前并沒有表現(xiàn)出過多的親密,只是偷偷地用表情交流。一天放學,他看到倆人在校門口一側(cè)的一個冷飲店前買果汁,付了錢后,倆人手里捧著果汁邊喝邊走。她的成績像湖邊的水位緩緩沉落,他眼睜睜看著那沉落的樣子,感到心里難受。后來,他偷偷告訴了班主任,班主任把她和那男生叫進宿舍,出來時倆人垂著頭。

一天中午,他在一個街角,遠遠看見他倆在文具店門口說話,他想走過去,想想還是避開了。他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了那個告密者。

高考結(jié)束,她比文華高四十分,他們倆人都進了大學,分別在兩個相隔遙遠的城市。她的男朋友,考進一個小城里的??茖W校。大學期間,他們是否聯(lián)系,他不知道。她結(jié)婚后說,他們高考后就沒再聯(lián)系了,那時的戀愛,只是緊張學習之余的一點小情調(diào)罷了,她的語調(diào)淡然,無所謂。當然,他不會受這種語調(diào)的欺騙,因為,它與初戀的感受大相徑庭。她是想讓他相信,那是她一生里意義不大的小游戲。

大學畢業(yè)他回到縣城,和她在這個小城相遇,他們都在找工作。

她有一些變化,胖了些,黑黑的齊耳短發(fā)圍著清亮的臉盤,一件圓領(lǐng)短袖上衣,她抿嘴一笑時眼珠一閃的樣子可愛極了。他說他報考教師,她說,她不喜歡當教師,但又不知道報考什么。他說,你舅舅交際廣,讓他打聽哪些行業(yè)招考——她舅舅是房地產(chǎn)商,認識縣里的各局領(lǐng)導——一句話提醒了她,她說這個辦法不錯。八月,通過筆試、面試,他成了一名城里初級中學教師,九月初到學校上班。她考銀行職員,第一年沒考上,第二年沒再考。她說,她沒心思考。其實,第一年她就沒認真考,報了名,卻跟十六七歲的小女孩四處玩耍,考試前的一天,她們還在廣場上滑旱冰,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好像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女孩。

他告訴她,高中時班主任找他倆,告密者是他。她露出一臉的吃驚,隨即笑著問他,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他抿嘴一笑說,你一想就知道了,她想了想,露出甜蜜的表情,她知道了,在過去是錯的,而現(xiàn)在正是他想表達的。

在學校讀書的那些年,他常常為自己平凡的腦袋沮喪,總覺得自己笨極了,那時候,他下定決心,將來娶的妻子,要像翠箬一樣聰明伶俐,天天和一個聰明人在一起,對他來說就是人生的最大幸福。

“我喜歡你的腦袋?!苯Y(jié)婚前兩天,她問他喜歡她的什么時,他微笑著毫不猶豫地說。

他能感覺到,她能喜歡他,是因為他的成熟。她不明白,她為什么沒有一副令人肅然起敬的面孔?!拔覟槭裁催€像個孩子一樣??!”有一次她對他說。他說,你那么聰明,隨便一想就知道的。她拉了一下嘴角,浮出一點笑,嘟著嘴說,我不知道。她的表情告訴他,她已經(jīng)知道了。

他站在臺階上,看著眼前雨霧中的小城。臨街的青嶺河上游,傳來隱約的轟響聲,河水大概漲起來了。

結(jié)婚時,翠箬那邊的客人,請柬是她父母寫的,請哪些人她不知道。她的很多時間,不是上網(wǎng)就是和十六七歲的女孩到處玩。文華讓她和自己一起去買家具。你一個人去買就行了。買回你不喜歡呢?你買什么我都喜歡。結(jié)婚的前一天,準備布置新房,他打電話給她,問她在哪兒,她說跟她的女伴在廣場上滑旱冰。第二天,她的女伴來了,吃飯時,她們嘰嘰喳喳地跑來敬酒,一個胖胖的姑娘舉著一杯酒說,翠箬,你結(jié)了婚就不能跟我們玩了,我們會想念你的。翠箬笑著說,誰說結(jié)了婚就不能玩,我就不信那個。倆人仰脖喝了酒。胖姑娘又斟了酒舉過來對他說,你可要好好對我們公主,若對她不好,我們幾個要拿你試問的,來,喝了這一杯。其他的姑娘一個個來敬酒,說一些白頭到老、早生貴子的話。文華聽著那些小年輕陳舊不堪的話,微微抿了一口。

婚后,翠箬很少跟那些小姑娘們玩了,跟同齡的女伴學起了麻將,手里沒錢,就向父親要,每要必給,他也給她一些。他對她說,去找份工作,別這樣無聊地過著??傁騽e人要錢,她也覺得自己沒臉面,她讓父親給她找工作。父親給她在超市里找到一份工作。不到一個月,她說,一天到晚站著,腳都站直了,太累,這樣下去會要命的。終于熬滿一個月,她說什么也不做了。父親讓她到家具城里做銷售,沒客人的時候,可以坐一坐。做了兩個月,她說,時間太長了,沒有自由活動的時間,她受不了。從家具城出來,她懷孕了,不能去上班,大半的時間,她脫了鞋子、襪子,盤腿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蓬松的長發(fā)蓋住半邊臉,不是上網(wǎng),就是看電視,嘴里經(jīng)常嚼動著一些小甜點或水果。家里呆煩了,到女伴家里打麻將,家務活丈夫包了下來。他沒覺得什么,不做一點事,他感覺很無聊。母親對她說:“你沒上班,做做家務,不要讓他下班還要給你煮飯,你有點不像樣了。”她說:“他也愿意做啊,又不是我讓他做?!薄澳阏业剿?,真是你的福氣了。生了娃兒,去找個班上。”“我要到三十歲才開始做事?!?/p>

第二年的春天,兒子生下來。她和母親一起照顧孩子,孩子生病了,母親背著孩子,翠箬手握奶瓶跟在后面去醫(yī)院。母親和她一起帶兒子,兒子在她懷里一哭,翠箬無所措手,懷里像抱了炸藥包似的把兒子丟給母親。小區(qū)里的人,誰也沒見到翠箬背過孩子,只看見她蕩著雙手跟在背著孩子的文華或母親后面。兒子一歲的時候,母親和父親旅游去了。一天中午,他正在上課,手機鈴聲響起,她說兒子發(fā)燒,一個勁地哭,奶粉也不吃。他說,送去醫(yī)院看看。我一個人怎么送啊!你一個人怎么不能送,一個小孩重么?她帶著哭腔說,要送你來送!他只好向?qū)W校請了半天假,到家把兒子送進醫(yī)院。

兒子三歲的時候,翠箬花了一千多塊從省城里買回一只萬能梗寵物狗,高高的腳,尾巴短短的,背上黑了一塊,身上的毛用剪刀剪得坑坑洼洼的,腦袋和四肢上的毛都是黃色的,耳朵總是耷拉著。他覺得凹凸不平的高腳狗,比一個丑陋的人不穿衣服還難看,尤其是它那粗重的鼻梁和耷拉的眼瞼,不,整張臉都顯得愚蠢而猥瑣;而且它不講衛(wèi)生,隨地拉糞便,他下班回家,剛跨進門,不小心踩到它的糞便,那時他真想一腳把它踢死。翠箬卻很喜歡它,每天不是給它吃肉就是喂雞蛋,如果味道不好,它用舌頭舔舔就走開了,這時,她把它抱在懷里,一調(diào)羹一調(diào)羹喂進它嘴里,直到它閉緊牙關(guān),調(diào)羹再也塞不進去;有時,她追著它喂飯,那份耐心,比對兒子還好。她每隔三天給它洗澡,但在文華眼里,不管洗得多干凈,都是一樣的骯臟和丑陋。拉出去溜的時候,她給它套上一件小背心,她的母親在后面背著兒子,她在前面,手里牽著狗,狗的腳步比她快,走到她前面,拴在它脖子上的紅布條繃緊,把她的手拽得老長,好像是狗牽著她走。她喜歡看它在路上伸出紅紅的舌頭,顛著碎步小跑的樣子。然而,他一看見它出現(xiàn)在面前,他就來氣。

“沒有貴婦的資本,卻要過貴婦的日子!”他說。

“我的日子怎么過,不用你管,我不會向你要一分錢!”

他覺得自己的話已經(jīng)很刻毒的了,一定能讓她震驚和醒悟,想不到,自己的一記重拳,打在她厚厚的鎧甲上,沒有產(chǎn)生太大的損傷。他不喜歡吵架,他知道,爭吵解決不了問題,只是發(fā)泄不快的情緒罷了。為了不與她爭吵,他沉默,她也一樣,兩人無聲地吃飯,無聲地看電視,整個屋里只聽到電視里的聲音和兒子在沙發(fā)上對著毛茸茸的玩具熊輕輕的說話聲。

雨還是嘩啦嘩啦下著,下得極有耐心。連衣裙女人看到遠處來了一輛出租車,撐開傘,拉著小男孩彎腰走下臺階,到綠化帶邊,招停出租車,她和小男孩上車走了。他不想早早回去,雨停后,他還想在街上走一走。

他在臺階上緩步走著,剛走到轉(zhuǎn)角,看到表弟吳清在一個櫥窗前避雨。好多年不見,吳清個子已經(jīng)和他一般高,小他四歲,姨爹在鎮(zhèn)上的中學上班,他小學二年級時,姨爹把他轉(zhuǎn)進縣城里去了。那時,母親帶著羨慕的語調(diào)對文華說,我們沒有那個條件,你只能在鎮(zhèn)上讀了。他沒怎么想,反正在鎮(zhèn)上讀書也習慣了。他沒有漂亮的書包,只有一個母親用舊紗布縫制的書包,很多同學的書包是家里用布縫成的,他并不覺得多么寒磣。一個文具盒用了三年,上面的油漆和彩畫已經(jīng)剝落,鐵皮癟下去,銹跡斑斑,像剛出土的幾千年前的遺物。

吳清穿著黃褲子,白皮鞋,咖啡色襯衫,白皙的皮膚與這清亮的服裝很協(xié)調(diào),頭發(fā)長得蓋住了耳朵,左眼也被遮蓋;筆挺的鼻子,一張清秀俊朗的臉,很招女孩喜歡。四年前,吳清和他父親到過家里一次,給他送來吳清的結(jié)婚請柬,那時的他也是皮膚白皙,長發(fā)蓋耳,比現(xiàn)在青嫩一些。文華聽母親說,吳清上學時無所用心,可在考試時,隨隨便便也能在前三名。初二時跟社會上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可他還是考進了市里的重點高中。到了高中二年級上學期結(jié)束,他回家了。姨爹對他說,小學、初中給你選好學校,你竟不爭氣。他昂著頭說,我讀不進去,讓我去國外留學也是這樣。姨爹說,你真是“留學”了,是留到下輩子學。后來他認識一個在縣城里打工的姑娘,倆人結(jié)了婚,現(xiàn)在有一個兩歲的女兒。他做過汽車修理工,干了半年拍拍屁股走了,后來在鎮(zhèn)上的水廠做合同工。干了兩年后的一天,吳清對父親說,他要去浙江出差。他走后的兩天,水廠的人到家里問姨爹,吳清去了哪里?他瞪大眼睛,一臉驚異,廠里不是派他到浙江出差么?廠里人說,沒派他去浙江?。娜齻€村委會收到的水費六萬多被他帶著,給他打電話,他關(guān)機。姨爹心里悚然,趕忙向吳清打電話,果然是關(guān)機。姨爹說,只能等他回來。廠里的人說,他不回來呢?

“六萬塊他也吃不了一輩子,他會回來的。”

“那要到什么時候,廠里現(xiàn)在急著用錢,我們?nèi)ツ膬耗???/p>

“他不在家,我也沒有辦法?!?/p>

“你幫他墊上,他回來,就是你們兩父子之間的事?!?/p>

“我沒有那么多錢?!币痰f。

“讓派出所去找他,性質(zhì)就不一樣了,六萬多,那是要判刑的!”廠里的人說。

這話起了作用,畢竟是他的兒子,他不想讓事情更嚴重,姨爹只好東挪西借,給兒子還了欠款。一個月后,吳清回到家,身上只剩兩萬多塊。姨爹一肚子氣,說:“我以為你死了!”

“我死了你高興???”

“把欠水廠的錢拿出來!”

“為什么要給你?”

“你失蹤以后,你欠廠里的錢,是我給你還的?!?/p>

“我不要你還!”吳清剛說完,姨爹一耳光打在他臉上,耳光的響亮比帶來的疼痛讓他覺得更為恥辱,吳清過去抓住姨爹的衣領(lǐng),往后一推,把他推倒在沙發(fā)上,并用鋼架一樣的身子緊緊地壓著他,瘦小的姨爹幾次掙扎都無濟于事。姨媽趕忙過來拽他,但姨媽貧弱的力氣沒用,只能用哭泣來乞求。吳清放開姨爹,疾步走出門去。姨爹從沙發(fā)上坐起來,向著吳清的背影吼:“永遠不要回來,最好死在外邊!”

這兩年,他無所事事地飄著,什么時候落下來,他不知道,也不去想,他覺得想那些事,很累,他不愿為難自己。

吳清正在看櫥窗里模特身上的 T恤衫和裙子,顯出淡漠的神情,文華知道,那是等待雨停的無聊,也許,那神情就是他臉上固有的招牌??戳艘粫?,他扭過頭,看到文華,“文華,你也在這兒?”他直呼名字,文華心里咯噔一下,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老了。他說,好久不見,請我吃頓飯。他的表情坦然平靜,好像在說,把那杯水遞給我。文華對他的話繼續(xù)吃驚,最后還是淡淡地笑了一下,說,你不急著回家么?可回可不回。你要回家領(lǐng)娃娃的。他說,麗麗只要給她一個手機玩著,一天不會挪動一下,再說媳婦再過幾分鐘就下班了。

文華對學校里的學霸一向崇拜,在他眼里,他們言語不凡,在你無意間拋出一句真知灼見,每當聽到那些,他就感覺看到一片奇異而秀美的風景,自己的腦袋似有豁然開朗之感,一種精神的愉悅油然而生。雖然翠箬給他帶來失望,甚而怨恨,可他認為每個學霸都不會是一個樣子,吳清卷款逃走的事也許另有隱情,母親也是聽旁人說的,免不了有歪曲的成分。早早回去也是一個人面對空蕩蕩的家,文華答應了他。

雨漸漸小了,街面上的水還在肆意橫流。他們向一條僻靜的巷子走去,進了一個小吃店,店家在里面的廚房忙著,店里蠕動著暖暖的菜香味。一個腰上系著花色圍裙的中年女人走出來,文華走到菜柜前點了炒豬肝、土豆絲,黃燜雞,煮青菜。他們在靠近菜柜的一張方桌旁坐下。一個薄板一樣的小姑娘在他們面前擺上兩杯茶水。他們邊喝茶邊聊天。

麗麗在家里,給一個手機就不用看了么?文華還在為他的孩子擔心。你以為我騙你么?真的,他自己在家很乖,手機玩膩了,就看電視,經(jīng)常都是這樣。他右手擼了一下快要遮住眼睛的長發(fā)。我從不把娃娃領(lǐng)出門,他說。他問為什么。不為什么。這是一些小年輕不想回答問題時的慣用語。他垂下眼睛端起杯子喝茶,額邊的頭發(fā)慢慢滑下來,抬起頭,右手的四個手指擼一下。

“你媳婦也不管娃娃么?”說完,文華馬上后悔用了那個“也”字。

他沒在意,說:“不是我不管,是不需要管;人家賺大錢,沒時間管,再說,她連我都不管,哪會管娃娃?!蔽娜A聽到的只是埋怨。他在腦子里想象著那孩子,她玩了一會兒手機,累了靠在沙發(fā)上睡去,醒來揉揉眼睛,走到電視面前噠的一聲打開電視,然后又回到沙發(fā)上。

“你帶著六萬塊去浙江的事是真的么?”文華喝了一口茶問。

“真的。我爹打我一耳光的時候,我真想殺了他,從小到大,我沒有受過那么大的侮辱。如果我媽不求我,也想給他來上一耳光?!彼α艘幌拢孟衲鞘羌苡淇斓氖虑?。

“你不知道自己錯了么?”

“錯了也要好好說嘛?!彼麛]一下遮住眼睛的頭發(fā)。我不想再說什么。

菜陸續(xù)端上桌,吳清提出喝啤酒,他叫了兩瓶。他往店外望去,雨又大起來了,小城籠罩在灰色的雨霧中,店門口的水泥地面被斜飛的雨灑濕了,泛著清亮的水光,風吹進店里涼涼的。吳清習慣性地抖著右腳,頭一擺,甩開遮住眼睛的長發(fā)。他不用杯子,抓起啤酒瓶仰脖就喝,眼睛看著被蒼蠅撒上黑點的天花板,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文華腦子里顯出一個畫面來,幾個頭發(fā)染成黃色的小青年在街上無所事事地閑逛,一個把一根手指彎成鉤狀,塞進嘴里,揚著頭吹出一聲尖利的唿哨。

吳清吐出一口酒氣,說,我媳婦完全可以養(yǎng)活我和兒子,但我們經(jīng)常吵架,有一次我從外面回去,她不做飯,我打了她一耳光,她說,從今以后,別想從她手上得到一分錢。我也賭氣說,我不用你養(yǎng),我自己可以找工作做。實際上我只要跟她說幾句軟話,我何苦還去上班,何苦這樣累死累活,但現(xiàn)在叫我向她認個錯,我還做不到,我覺得向人認錯,比在學校里學知識還難。實際上,這也不能叫錯,只是跟幾個朋友去吃吃飯,唱唱歌,喝個酒,她就不高興了。他喜歡用“實際上”來轉(zhuǎn)折。文華不明白,他怎么抬手就打耳光,像吃零食一樣隨便。

如果翠箬和吳清是一對夫妻,這兩個學校里的學霸會碰撞出什么樣的婚姻生活,他無從想象。翠箬應該回到她父母的家里去了,他想象著她把離婚的事告訴他們時,兩個老人驚愕而責備的神情。六年的婚姻結(jié)束了,“我不再受你的氣?!蔽娜A說,這是她扔出的一個空杯砸在他身上砸出的一句話,那個杯子帶來的疼痛鼓勵了他說出這句話。一個杯子砸碎了他們的婚姻。她知道,他不輕易說某句做出決定的話,一旦說出,無從更改。她不會沉下臉來乞求,她不知道乞求的措辭和語調(diào)?!安贿^就不過了,有什么了不起?!眱?nèi)心雖有不舍,她還是這樣說。

吳清抽出一支煙遞給文華,他擺了一下手。吳清把煙叼在嘴上,低頭點火的時候,長發(fā)又滑下來遮住眼睛,點著火抬起頭,一甩,長發(fā)又上去了。文華感覺那頭發(fā)像遮在自己的眼睛上一樣難受。

雨還在下,沒有一點停息的意思,雨霧讓黃昏提前來臨。門口暗了一下,進來三個人,一對三十多歲的男女,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女孩穿淺藍色棉絨運動套裝,蓬松的長發(fā)在腦后扎成馬尾,臉龐清麗,眼神冷漠而傲慢,女人清瘦,腮骨外凸,披肩長發(fā),進門時把擋住眼睛的長發(fā)用食指撥到薄而白的耳后,男人大約一米七五的個子,微胖,寬肩闊背,腰板直挺,文華猜測他曾當過兵,也許就在部隊里,不過,他柔和的神情,融化了一身的威嚴?!版面茫矚g吃什么自己去點。”他對女孩說,小女孩向菜柜走去,“婷婷,這里有三張桌子,我們坐哪一張?”女人問菜柜前的女孩,男人看著三張桌子,等待女孩的選擇,叫婷婷的女孩扭頭用細瘦的手指著靠街面的一張,兩個大人在她指定的桌旁坐下。薄板一樣的姑娘端來茶水,男人端起茶杯剛喝了一口水,聽到女孩說,爸爸,我點了兩個,其他的你來點。她爸爸說,你點什么我們吃什么,但女孩已經(jīng)走過來,男人只好過去點他和妻子的菜。男人問女孩她點了什么,女孩告訴了他,然后坐在椅子上掏出手機,低頭在手機屏幕上劃著。

吳清并攏雙腿,右腳不再抖動,雙肩收縮著。他向他要外衣穿,說有點冷。文華脫下夾克衫遞給他,他接過去,兩只手伸進袖子里,拉上拉鏈,那動作像穿一件自己的衣服。他感覺到內(nèi)包里有什么,把手伸進去,掏出文華隨身攜帶的小筆記本和一支鋼筆,還有兩百來元錢。文華淡淡地說,“你很不懂禮貌?!眳乔宓倪^分讓他不得不說平時不大說的話。他笑笑,戀戀不舍地把它們?nèi)匕铩?/p>

布面油畫 趙昆南

“小本子里記些什么?”他笑著,用好奇的眼神看著文華。他不知道,別人的私密事是不可以隨便問的,但文華還是告訴他,“一些小感想?!?/p>

“我能看看么?”

“不能?!?/p>

“我要看!”他像個無賴的孩子把手又伸進內(nèi)包里。

“你太過分了。”文華板起面孔,他停了手。文華開始后悔跟他來吃這頓飯。

“看你那樣子,就像要了你的命似的?!彼α诵Γ彦X和小本子放回內(nèi)包里,臉上沒有尷尬的表情。他已經(jīng)不知道什么叫尷尬了,文華想。

“別人的東西是不能隨便動的,這是常識?!币苍S是課堂上的習慣,讓文華這樣說,他感覺自己像在教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他不明白,同一個腦袋,竟然在課堂上和日常生活里表現(xiàn)得大相徑庭。

“我們喝白酒,我還是感到冷。”他雙手抱胸,縮著脖頸說。文華說,你喝白酒,我還是喝啤酒。吳清向扁平姑娘要了一瓶喬酒,吳清倒?jié)M一個小杯,皺著眉喝了幾口。幾口酒下肚,他的身體綻放開來,伸展的腳碰到文華的鞋尖,文華縮回腳。文華說,小心喝醉了。他說,怕什么,喝醉了有你在身邊。文華淡淡地笑了笑,他的笑已經(jīng)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只要哪個女人比我媳婦對我好,我就追她了。我有好幾個女朋友,小敏對我好一些,我以前上班時候肚子餓了,打個電話給她,讓她給我送一碗炒米線,她就給我送來。我對她說,送給我一個禮物嘛,她就買給我這個手機。但我感覺,如果我真的跟她在一起,她不會比我媳婦對我更好?!彼统鍪謾C,在手里翻轉(zhuǎn)著,神態(tài)里顯出孩子式的炫耀。

“你現(xiàn)在在哪兒上班?”文華問。

“暫時還沒有?!标P(guān)于上班他沒有多說什么,好像也覺得羞于啟齒。文華不能想象沒有正經(jīng)事做整天打麻將、玩樂的生活狀態(tài),如果是他自己,也許會徹底瘋掉。如果他有這樣一個哥哥或弟弟,或自己的孩子,他會無可奈何而又痛苦不堪,因為再惡毒的語言勸說也會無濟于事,但他又覺得,他的家里不會有這樣的有血緣的親人出現(xiàn)。他想到在母親身邊的小軍,他今晚又依偎在奶奶懷里睡,那孩子對他的母親沒有多少依戀。

他扭頭瞥一眼一家三口,窗下年輕父母在輕聲交談,小女孩的母親淺淺地笑著。小女孩右手握著筷子,左手握著手機,眼睛在手機和菜碟之間漂移,偶爾用夾著筷子的右手指在手機屏幕上劃,吃飯時,像一頭小羊在河邊喝水,低下頭,把嘴湊到桌上的飯碗邊沿,用筷子把飯扒進嘴里,左手的手機擱在左膝蓋上,父母的話遠離在她的世界之外。

“按婷婷現(xiàn)在的成績,進她姨爹的附中是沒問題的?!蹦腥苏f。

“即使她姨爹不在里面,只要報考,她也能進去。是不是,婷婷?”女人問女孩。

“什么?”女孩抬起眼睛看她的母親,左手還握著手機。

“說你能考進師大附中,你能不能?”女人說。

“應該能,不過要看考場發(fā)揮?!彼V浑p清澈的眼睛。

“自己要有決心,不能是無所謂的態(tài)度?!蹦腥瞬粣?。

“我爭取吧?!迸⒄f,頭又低下看手機。她扒完最后一口飯,放下筷子?!俺燥柪??”男人問,“吃飽了?!币苍S是脖頸有些酸痛,她把手機塞進褲兜,站起身,在窗前走動,偶爾把目光瞟向文華倆。門口外走來一個胡子花白的老人,頭發(fā)卷曲骯臟,臉色灰黑,也許是一層厚厚的污垢,肩上扛著一個同樣骯臟的蛇皮袋,他站在門口,向里伸著手,乞求的眼神游動在兩張飯桌的人身上。女孩躲避似的回到椅子上坐下。男人掏出兩張一元的紙幣,遞給女孩,婷婷拿去給他。女孩嘟著嘴說,又臟又臭,我不去。男人起身把兩元錢遞給門口的老人。女店主走出來,厭

惡地向老人揮著手,趕緊走,趕緊走,別在這兒。老人走了。

“我老的時候如果變成這個樣子,還不如去跳樓?!迸⒄f。

“說得讓人害怕。”她的母親說,男人用驚詫的眼神看她一眼,他想說的已被女人說了。

雨小下去,黑夜一步步走近這個冷靜下來的小城。深沉的小城所走過的每一天,讓居處其間的他感到生活的踏實和內(nèi)心的寧靜,然而這樣的時日很少。半瓶酒下肚,吳清沒有一點醉意,文華身上微微有些冷。窗下的一家三口走了,小店里只剩他們兩個客人。翠箬大概回到她父母的家里去了,他們知道她離婚后會怎樣,指責?惋惜?他們不會責罵她,也許會責怪他這個無情無義的家伙。

吳清喝完一杯酒后,握著玻璃瓶倒第二杯,他神色未變,沒有一點醉的樣子。

少喝點,多吃菜,文華擔心他喝醉。你放心,這瓶酒喝了我也不會醉。他喝了一口酒繼續(xù)說,那次,朋友請我吃飯,我天黑回到家,媳婦問我去哪兒,為什么不領(lǐng)娃娃不做飯,我說,我跟朋友一起吃飯。她問是不是跟女的吃飯,我說是男朋友。她說,我沒有男朋友,只有女的才會跟我做朋友,她說完,使勁把我推倒在沙發(fā)上,我踢她兩腳,拿了手機,重重砸上門,出了家,打電話給朋友,讓她請我去唱歌,她答應了。那晚我大概喝了六七兩酒,只是頭有點暈,還照樣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呗罚挥萌魏稳藖矸鲆话?。有人說,心情不好的時候喝酒容易醉,我不覺得。他說完抬起酒杯喝了一口。

“只要哪個女的比我媳婦對我好一點,我就追她了?!彼诙握f。

“你媳婦對你夠好了。”文華說。

“對我夠好?”他睜大眼睛看著文華,搛起

的土豆絲停在半空。

“你該回去了!媳婦等著你?!蔽娜A說。

“你送給我一個禮物嘛,你是我表哥?!爆F(xiàn)在他才想起自己是他的表哥。這話文華似曾相識,他想起來了,他曾聽村里一個初中時的同學說:“只要跟他認識幾天,他就向你要禮物,說我們認識一場,送給我一個禮物!有一次他跟我要,我說,你怎么不送我?他說,我會送給你的。我說,我不要你送,我也沒錢送你。他說我小氣,我說,也不見你大方地送別人東西。”那時,對這話,他半信半疑。在短短的一個小時里,母親和同學的話已得到了坦白的驗證。

“我沒有錢?!?/p>

“你包里不是錢?”

“那點錢只夠付這頓飯?!?/p>

“還有剩的?!彼统鑫娜A包里的兩百多元,走過去向女店主付了錢,回到座位上,把手里的錢在文華眼前揚了揚,笑著說,還剩五十多塊,你要買什么給我?文華去接,他把手縮了回去,用另一只手捂著。這讓文華想起一個認識的人向他講的一件事,他去嫖妓,嫖資六十,他掏出十元的零票,大概一百來塊,正要數(shù)出六十元,被女人一把搶去,轉(zhuǎn)身撒腿跑遠了。文華真的很后悔跟他來吃這頓飯,他恨自己一開始就沒有拒絕他。

“現(xiàn)在你可以回家了。”文華淡淡地說。

“好,我聽你的話,我回家?!彼D(zhuǎn)身向店外走,文華讓他把自己衣服留下。他回轉(zhuǎn)身,脫了衣服遞給文華。給我一個電話號碼!他說,文華說了一個號碼給他,他從褲兜里抓出手機,輸進號碼,撥了出去。文華的手機沒響,他說手機調(diào)在震動上。手伸進褲包按住手機,沒有掏出來,他說通了。吳清掛了電話,轉(zhuǎn)身走出去,文華邊穿衣服邊趕忙追上他,在門口給他攔下一輛車,讓司機把他送回家。他坐進車里,手伸出車窗外,向文華擺擺手,車載著他飛馳而去。

他走了,終于,文華想。

一瓶啤酒下肚,他感到腦袋有些暈眩,一股隱約的興奮在身上蕩漾,把郁悶和不快壓下一些,他還不想回家,不愿把那可憐的興奮鎖在家里,不能讓它暢快宣泄。他想去唱兩首歌,可馬上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他不喜歡去娛樂場所。他記得,三年前,也是這樣的秋天,一個同事,打電話叫他一起去唱歌。同事已經(jīng)喝了酒,說話含混、糾纏,音調(diào)波浪一樣起伏晃蕩,他說,如果不去,以后別跟他處了。他猶豫了一會兒,去了。他到歌廳里,除了同事和他的妻子,還有兩男一女,男人一高一矮,矮的肥胖,女人也豐腴,他一個也不認識。他們坐在昏暗包房里的沙發(fā)上,兩個男人看著掛在墻上的電視聽女人唱歌。長條茶幾上擺滿了啤酒瓶、酒杯和水杯。兩個男人把他讓到沙發(fā)上,同事給他倒一杯啤酒,跟他喝了一杯,隨后大家互相敬酒,五六分鐘里他喝了四杯啤酒。喝酒時,他像受了綁架似的,被迫接受迎向他的每一杯酒,為了躲開那些酒,他走到點歌臺前坐下,一頁一頁翻動,他點了一些上大學時唱過的歌,新歌他一首也不會唱。高個子男人嗓音粗啞,還跑了調(diào),可他不管誰點的歌一氣唱下去,文華點的歌他唱了兩首;唱第三首時候,同事跟他唱,看他唱不下去,握麥克的手比劃著,文華以為他讓別人來接著唱下去,他走過去,從他手里接過麥克唱起來,高個男人坐到沙發(fā)上。一曲唱畢,文華坐到他身邊,他轉(zhuǎn)過頭說,你是學唱的吧?文華感覺他的話有點奇怪,但沒反應過來他的意思,說,是的。他回想剛才的一切細節(jié),過了兩分鐘,他明白了,他比劃的手并不是讓別人替他唱,而只是讓豐腴的女人跟他一起唱,文華搶了他的麥克。從歌廳走出來時,高個男人罵罵咧咧的,跟你們沒法玩。文華覺得沒意思極了。也是三年前,夜里十一點多,從一個朋友家出來,一個多年未見的朋友邀他和同事去泡腳,他和同事說夜深了,回家睡覺,可喝了酒的朋友拽著他們?nèi)?。文華不知道泡腳是怎么一回事,跟著去了。然而他又后悔了。就是一盆藥水泡腳,再是過了兩天全身酸痛的按摩,像被人狠揍了一頓。

想想那些受罪的經(jīng)過,他放棄了去娛樂的念頭,再說,身上已毫無分文,一個人在細雨中慢慢踱回去。三年了,他對一切與夜生活有關(guān)的吃喝娛樂失去了興趣,而且讓他感覺乏味至極,朋友同事的邀請,他每次都給予回絕,最多就是在一起吃飯,喝上一口。自己才剛進入三十歲,難道老了?他多次問自己。

雨還在下,天已經(jīng)黑了,文華往家里走。路燈昏暗,路上冷冷清清的,一想到那個空空蕩蕩的家,他就覺得生活的凄清。那個人在時,雖然有怨氣,可還有一份僵硬的氣氛在,現(xiàn)在,連那份僵硬也沒有了。

前年,他得到一本書,看后大為震動。書上說,只要按書上的方法,嚴格訓練,可以使一個腦袋同時想兩件事情,而且兩件事都富有邏輯性,他不大相信,但,何妨試一試呢,如果成了,豈不更好。

每天晚上,翠箬和兒子睡熟后,他坐在書房的沙發(fā)上做他的功課。他背靠沙發(fā),閉上眼睛,雙手平放在腿上,想象著走進一個超市,眼睛里看到女售貨員,看到各種商品,隨后插進他在會議室里開會的場景??伤囊庾R總是一條線,分不開,只能一下在超市里,一下在會場上,試了好多次,還是如此,那條意識的線再怎么撕也撕不成兩條線。他想了一個辦法,先把超市里的場景想象清楚,然后再想象會場里的情景,如此訓練一段時間后,他把兩個場景放到意識里同時進行,小心地一點一點地撕扯那根線,反復幾次,做滿半個小時,每天晚上都如此。

一天晚上,他正閉著眼睛撕扯那根線,兒子突然哇哇地哭起來,兩個場景倏然而逝,兒子的哭聲還不停息,也許是做了噩夢。翠箬輕聲哄著,兒子,怎么了,怎么了,哪兒不舒服?兒子沒有回答,只是哭,沒有停息的意思,他聽到燈開關(guān)噠的一聲響。她應該能把兒子哄乖。

“你死啦!沒聽見小軍在哭!”她向他吼。

他睜開眼睛,從沙發(fā)上立起身,走進臥室。她穿著睡衣坐在床上,披散著長發(fā),臉蛋上的漂亮全被氣憤抽走,臉色灰暗,像化過妝。他跪在床邊膝行到兒子身邊,把他抱起來,又退到床邊,站立起來,在臥室里邊輕輕顛著小軍來回走,邊哦哦地哄他入睡。遠處一輛大車響亮的嗚嗚聲一劃而過,切開小城的安靜,車聲遠去,安靜又合攏來。兩分鐘后小軍停止哭聲,漸漸地臉上掛著淚珠睡去。他又來回走了約十多分鐘,才把他輕輕放到床上,給他蓋上被子。翠箬臉上的灰黑漸漸散去,躺下睡了。他重又回到書房里的沙發(fā)上,繼續(xù)他的功課。

他的功課被小軍和翠箬打擾,是經(jīng)常的事。有時他快要做完了,小軍哭起來,他想做完再進臥室去看他,可她吼開了:“練——練你的頭啊,兒子都哭成這樣了,你還死了一樣不進來?!彼哌M臥室反唇相譏:“你連哄一哄都不會?”她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他,沒說什么。

半年后,那根線已經(jīng)撕開一點縫隙,他感到很高興,只要繼續(xù)努力,完全把它們分開是有希望的。

開始,翠箬向別人夸耀,說他每天晚上訓練腦袋,要把一個腦袋當兩個使,好多人知道他在訓練一種奇特的能力,他們驚嘆他的意志,不過,他們還是半信半疑。他不是一個喜歡炫耀的人,他對她說,別到處宣揚。

后來,她對他的頭腦訓練不以為然,“你連一個年級組長也沒撈到,即使有兩個腦子又怎么樣?”他說,“總比連一個腦子都沒用好要強。”

他擺擺頭,驅(qū)趕走曾經(jīng)的往事。他回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一會兒。夾克已經(jīng)被雨淋濕,他把它脫下來掛在椅子上,泡一杯茶在電視機前的玻璃茶幾上,他喝了兩口,端著水杯走進書房,坐在書桌前的沙發(fā)上,又喝了一口水,把水杯放到書桌上。他看到桌上一尺來長的木棒,拾起它,在自己腦袋上咚咚地敲著,輕微的疼痛鉆進他的腦袋里,向全身彌漫 ,身體隨著咚咚聲微微震動。這是頭腦訓練的一個內(nèi)容,場景想象前的腦細胞激活。這樣的敲擊跟隨想象訓練已經(jīng)兩年。開始他只是輕輕敲擊,疼痛感慢慢減弱,他增加了手上的力量。半年后,他喜歡上了這種輕微的疼痛感,他覺得,沒有這種疼痛,生活好像缺少了什么。他放下木棒,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腦袋上的疼痛感慢慢消散。

她就這樣了,永遠也不會改變。她走下民政局的樓梯時,頭還是昂著,臉上仍是淡然。她走到院子里,甩一下長長的頭發(fā),沒有回頭看我一眼,獨自走出大門,雨就是那時下起來的。這是遲早的事,她就那樣了。我想我沒有做錯,以后也不會后悔,只是小軍沒有了媽媽。我后悔的是今晚跟吳清去吃飯,但經(jīng)歷過比聽人說要好,總算見識了這個極富天才的學霸。吳清那長頭發(fā),總是遮住他的眼睛,我對他說話太溫和了,我不應該給他電話號碼,不過,我找不出不給他的理由,他會發(fā)現(xiàn)那個號碼是錯的,也許現(xiàn)在就發(fā)現(xiàn)了。那個總低著頭邊吃飯邊看手機的小女孩,握著手機的右手斜斜地擱在她小小的膝蓋上?!坝峙K又臭,我不去?!蔽覒摻o門口那個老人幾元錢,那時,我怎么只是看著他呢。吳清一眼也沒看他,只是喝酒吃菜。今晚的土豆絲沒有炒熟,吃在嘴里還能聽見嚓嚓的響聲。

這樣的沉思,他幾乎每天都有,少則半個小時,多則一兩個小時,他沉溺于這種沉思就像沉溺于敲擊一樣不可自拔。翠箬常說他,整天呆坐著,冷冷清清的。他知道她說的是他沒有情調(diào),不曉得浪漫。確實,很多時候,他連散步都很感覺無聊。孩子才天真爛漫,浪漫是和天真連在一起的,他覺得。不過,自己也許真的有點呆板 ;成熟而不呆板,自己應該是可以做到的。

敲門聲響了。打開門,是吳清。屋外還在下著雨。

雨下了一夜,天亮了,灰蒙蒙的天還下著絨毛似的雨,劉曉峰走到窗前,推開窗,清涼的空氣迎面撲來。對面的樹木和腳下的地面濕漉漉的,遠處的山、樓房受一夜雨水的沖洗,干干凈凈,清清朗朗。他離開窗口開始洗漱。

劉曉峰想起昨夜那個跳樓的女子。她從一棟七層高的居民樓上跳下去,腦漿四濺,一只矮跟的尖頭拼色皮鞋跌落在馬路的窨井蓋上。她全身已經(jīng)濕透,米色襯衫貼在胸脯上,薄薄的粉色乳罩一覽無遺。在這個小城從警十五年,他還是第一次碰到跳樓的尸體,那個場景,他想想都害怕。他無從想象她跳下去時的心情,那得鼓足多大的勇氣。女子的母親哭著說,女兒黃昏前打電話給她,說她離婚了。母親叫她回去,她說,她跟一個朋友在一起。想不到,她竟從樓上跳下去。他為她惋惜,只不過是離婚,犯不著那樣做,想挽回婚姻,死乞白賴去求男人不就行了,不過,他覺得自己可能把它想得太簡單了。自殺的人往往就死在他無法跨越的門檻上。母親看見女兒滿地的腦漿,幾次昏死過去。破碎的腦漿被雨水一淋,那個抽泣的父親收也收不起來。一個瘦瘦高高的男人蹲在尸體旁,雙手捂著自己的臉嗚嗚地哭,從談話里知道,他是她的哥哥。他哭了一會兒,站起身打電話給她男人,沒打通,電話關(guān)機。他截下一輛出租車到家里去找,門關(guān)著,喊也沒人答應,好像還未回家。

跳樓女子的事處理完已經(jīng)是夜里十一點,警員小王對劉曉峰說,去吃點燒烤。他笑著說,你想吃烤豬腦啊,我可吃不了。不過,他還是到小王家里喝了兩杯松茸酒,他胖胖的妻子給他們炒下酒菜,劉曉峰說吃不下,別麻煩了。

他睡下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多。

劉曉峰洗漱完,穿上外套,準備出門。應該給婷婷的姨爹打個電話,孩子將來進附中的事,雖然婷婷一直在年級前五名,可誰曉得最后考得怎樣,打個電話讓他心理有準備,萬一分數(shù)不到,他也能有辦法,這電話還是讓老婆打,畢竟她和婷婷姨媽是親姐妹。電話鈴聲響了,他掏出手機看屏幕,是 110報警接線員小付打來的,他按下接聽,湊在耳朵上,小付清脆的嗓音傳過來,劉隊,新豐小區(qū)昨晚一個男人被人殺死在家里,具體位置是第四幢二單元301室,你去看一下。他心頭一震,一件剛完又來一件。他掛了電話,又接著打電話給小王、小張和刑偵科的老陳,讓他們馬上趕到新豐小區(qū)的兇案現(xiàn)場。

他來不及吃早點,騎上自己的豪爵摩托車向新豐小區(qū)趕去。小城的街道上車不多,行人也少。涼涼的雨絲落在他臉上,脖頸上。

進了新豐小區(qū),劉曉峰把車停在第四幢二單元的樓下,拔了車鑰匙往樓上走。他走到二樓的轉(zhuǎn)角,看見昨晚跳樓女子的哥哥站在門口,旁邊還站著一個穿灰色夾克的中年男人。

跳樓女子的哥哥微微抬手指了一下身邊的中年男人說,他是開鎖公司的,讓他留下來陪我。劉曉峰問,你沒進去過?沒有。他來到門口,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男人側(cè)臥著,身上的白襯衫被血染紅了一大片。茶幾歪斜,地上一個玻璃杯碎了;飯桌旁的塑料椅橫躺在地上。他從地面上凝黑的血判斷,這個男人死于昨夜,已經(jīng)不少于八九個小時。他仔細看他的側(cè)臉,好像在哪兒見過,想起來了,昨天黃昏,他帶著妻子和女兒在飯店里吃飯,他和一個長頭發(fā)男子就在一旁喝酒。

這時,他聽到樓下有車駛近的聲音,一分鐘后,砰的一聲關(guān)了車門,說話聲,接著是上樓的腳步聲。小王和小張走到二樓上來的轉(zhuǎn)角處,后面是老陳,還有兩個老陳的助手。

他們走進去,小王開始對著尸體拍照,老陳打開一個銀白色鐵皮箱,戴上白色手套。劉曉峰走進臥室,床頭柜和衣柜前散亂不堪,好像被翻動過。他讓小王客廳里拍完到臥室里拍。他走進書房,書架上也被翻動過,地上斜躺著幾本書。他看到書桌上一根木棒,他抓起木棒仔細看,上面有一些凹痕。也許是兇器,他想。他握著木棒走出書房,讓小張收起。

他看看窗外,雨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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