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文

從藝艱辛，一是藝術(shù)家個人天生所要具備的從業(yè)素質(zhì)，二是在藝術(shù)踐行中的關(guān)鍵轉(zhuǎn)折點上，苦于沒有大師指引。而這些于我好像未有存在過。我很幸運，或者亦可講很幸福。幸福之源，當然一是從繪畫創(chuàng)作中獲得，二是在我繪畫創(chuàng)作恰要進入轉(zhuǎn)型期時，遇上真正大師的指導(dǎo)、幫助和支持。和這些大師交往，時值20世紀80年代，亦是我國改革開放剛剛起步之時。

此時，西學東漸，各種文化紛至沓來，異域文化沖擊傳統(tǒng)文化異常猛烈。在文化交融中，必然會帶來個體藝術(shù)家發(fā)展過程中的彷徨、迷茫，尤其面對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間如何互動而產(chǎn)生新藝術(shù)，這些可從大師身上的行與言找到解決的方法與途徑。當時上大學的我，能親聆大師教誨，幸福無比。

溫馨感人的扶持

1992年，我在中國畫研究院（現(xiàn)中國國家畫院）舉辦畫展。辦展之前，大約有半年的時間都在籌備展覽的一些具體事宜。其中，我的展覽序言、展名均為老院長張仃先生所撰所題。

大學學習期間，特別愛聽張仃院長講話，他講話不噦唆，言語簡練，配上他短小身材、短而硬的胡須、冬日戴的小圓形帽、半大長衣，再加上手拄拐杖，這些元素的搭配起來使得張仃院長藝術(shù)家、學者、領(lǐng)導(dǎo)的風度特別引人注目。另外再加上他傳奇般的藝術(shù)經(jīng)歷，如親見畢加索、延安時期的老干部等，當時我特別仰慕他。時光荏苒，畢業(yè)已有十余年，畫作也愈積愈豐，想在一個合適的時機，在京城辦展以交流會友?；I備過程中忽發(fā)念想，想請我特別仰慕的老院長張仃先生為我寫個序言，以期得到他對我的畫的評價。題寫展名是奢望，但出于極為喜愛他的大篆之故，也就托學生曾輝聯(lián)系。不幾日曾輝來信講，張仃院長答應(yīng)了我的請求，過幾天可來京拿題字和展覽序言。

記得一周后曾輝來信，信中確切告知張仃院長已將我的展覽序言寫就，題字也已題好，可速來京取，聽后感動和高興。感動的是，張仃院長年事已高且又是一位大家，肯定事情繁多，但能忙中抽空為我展覽寫序并題字，確彰顯出一位大家風范和張仃先生對學生的愛意。我知寫序不易，拔高評價有失公允，展出后不能取得好的學術(shù)反映，無有鼓勵且又對年青人成長不利?？陀^、鼓勁是寫序的靈魂所在，故為人寫序是勞人的事。不日早到京和曾輝見面，他講已和張仃院長聯(lián)系好下午到他家取序言和題字。當時張仃院長的家在紅廟一棟樓中，房子不大，但布置清雅文氣。

進屋先見到張仃院長的夫人，她待人熱情、笑聲爽朗，穿著典雅隨意，不像她的實際年齡。聽說，她寫詩寫得好。待坐定，抬頭望見張仃先生拄杖而來。先生精神矍鑠，笑容滿面，手握他的寶貝煙斗，身穿燈芯絨長褲，上穿厚毛衣。待坐定后忙問先生身體是否一切均好。先生答“尚可”。我又問先生每日作畫嗎。他講也不全是，有時寫字有時畫畫，有時還要抽些時間接待客人。這時他問我1977級有些同班同學現(xiàn)在在哪兒，聽我介紹后他講：“1977級學生質(zhì)量好?。　苯又终f：“當時你們上學我雖未教過什么具體課程，但你們的面孔我是熟悉的，看到你來仍很親切啊?！贝藭r，他讓夫人將我的展覽序言和題字拿來，讓我先看看行否，我連說不用不用。題字放在一個大信袋里，拿出展開觀賞，道勁厚重而又不失靈秀的篆體所書“張森現(xiàn)代國畫展”展現(xiàn)眼前，我連聲致謝！張仃院長又催我看看序言。序言由他夫人抄寫于一張普通信紙，落款“張仃”二字，是他親寫。因怕打擾先生太長時間，我僅匆匆看了一遍序言，當時印象最深的是張仃先生評價我畫作的一些話語“中西結(jié)合得很自然……作者尚在壯年……今后必將作出更大貢獻”。在回旅館的路上，曾輝講，張先生這句評價的話很有分量?。‘敃r看到這句話未有細想，過后仔細品味，是啊，五四運動以來，林風眠、龐薰琹、吳冠中等多位大家奮力實踐于中西藝術(shù)的融合，其艱辛和業(yè)績令晚輩敬仰。

今老院長以“中西結(jié)合得很自然”肯定了我的藝術(shù)，又將我的藝術(shù)放置在五四運動以來藝術(shù)創(chuàng)新的流脈中，繼而又作出“作者尚在壯年，有很大潛力”的期待，令我感動，亦是我未來持續(xù)奮斗的動源。前日翻看先生所寫序言和題字，見先生場景仿佛就在眼前，時光好像也從未阻斷先生的笑聲。

先生見解影響至深

我在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院上二年級時，記得是1980年吧，北師大研究太平天國史的張守常教授到開封講學，父親結(jié)識了這位張教授。兩人交談中，張教授從父親口中得知當時我在北京上學，欣然給父親提到他是畫家李苦禪的老鄉(xiāng)，并時?；ハ嗵皆L。張教授喜愛畫畫，常畫些畫拿到李苦禪家讓他評論指導(dǎo)一番。在開封幾天的接觸中，他感覺父親人很好，欣然提出回京后讓我和他聯(lián)系，擇日拜訪李老。當日，父親寫信告訴我此消息，我當然非常高興。張教授回到北京，我先寫了封信（因那時無電話）告知我迫切想見李苦禪李老。過幾天，張教授回信，言辭懇切，也高興能促成此事。信中他還委婉告訴我，我把李苦禪的“禪”字寫錯了，我當時寫得禪字是蟲字邊的“蟬”，而李苦禪的禪字是“衣”字邊的，還告誡我以后要再認真核對文字，不然會鬧笑話，字里行間透露出學者的嚴謹。此事后來對我從事出版工作影響甚大。

幾日后，張守常教授約我在周六一起到李先生家。

我依稀記得李先生當時的家靠近釣魚臺國賓館，好像是李先生和他兒子李燕老師相近而?。ɡ钛嗬蠋熀髞碚{(diào)中央工藝美院裝潢美術(shù)系，教我們中國畫大寫意課）。

周六那天下午，張教授在李苦禪先生家附近公交站等我，我們到李苦禪先生家是下午3時左右。進門剛坐定，李苦禪先生進來，張教授介紹后，李先生開始大談，神情盎然，絲毫沒有因我是一個年輕人而忽視我，可見大師的為人，真是藝術(shù)能給人帶來率真，率真又能使一個人還原到“真”我的狀態(tài)?，F(xiàn)想時下一些所謂的名士、名家一副不可一世的派頭，實令人替他們汗顏，正像吳冠中老師所講的：“京劇武生的行頭，一副花架子。”在李苦禪先生家談了數(shù)個小時，大部分我在聽，他談從藝之感?，F(xiàn)回憶最深，也使我受益最大的是他對畫面結(jié)構(gòu)與畫要畫到紙外以延展其勢的看法。他講若把物體很合適地放在畫面中間，那么畫面有“團”的感覺，你若有意識地將物像畫到空間即紙的邊緣，不完整地處理，就會使人有遐想余地，可使畫向外擴展，有大氣之感。如此看來，在構(gòu)圖方面過度追求完美的效果，反而使畫面失去個性，不破不立似乎就是這個道理。而我們一直認為“對的”或“正好”的東西也許會成為我們畫藝精進的絆腳石。

再聯(lián)想“生”比“熟”好、“曲”比“直”好，這些，均為藝術(shù)內(nèi)在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李先生這一見地，影響了我以后畫畫時在氣勢上的追求和構(gòu)成上的突破，不間斷的實踐也證明了這是行之有效的創(chuàng)作方法。

今閑暇憶此事，為得是紀念已逝去的藝術(shù)同仁中的先行者，以勵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