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佛
草堂,漆柱幽廊,碧木郁郁,是當年杜甫流寓蜀中居住過的草堂。風聲敲葉,燈窗晃紗,依稀是她輕足點點,恍惚是她執(zhí)筆沉吟。
城南韋杜,去天尺五。
韋莊一直不敢去想韋、杜兩家曾有過怎樣的盛時芳景,在那個他徹底歸不去的故國。唐亡,入蜀后,他只能去尋,尋到荒廢的杜甫草堂重新修葺。此后,雪鬢蒼顏,徘徊在深院空堂,流光夢影,千回百轉(zhuǎn)地淡了又暗,有著與杜甫相似的凄寂哀情。
他們都是韋、杜后人,都曾在腥風血雨里顛沛流離,他用了大半生追隨帝君們流亡的蹤跡,到頭來卻追來了君死國亡。
韋莊覺得自己不幸,不幸生在帝國末世。韋莊其實是幸運的,生在末世,正是節(jié)度使擁鎮(zhèn)割據(jù)的混亂年代,在西川王建跟東川顧彥暉爭川時,他頂著個小小判官的名頭去調(diào)停,結(jié)識了王建。王建器重他的才華,把他留在了帳下。
但韋莊對李唐始終都抱有期冀,于是毅然返回了長安。不過三年,君王受制于人,帝位隨意傳接。兒戲如此,韋莊絕望了,終于入蜀。
韋莊在蜀地卻迎來了實實在在的大器晚成。
唐亡,他帶人哭了三天,擁立王建稱帝。王建將蜀國的典章制度交給韋莊擬定。這時,韋莊已近古稀。
他鬢發(fā)斑白入蜀時,求的只是有方安穩(wěn)地了此殘生,沒想到會遇見她。
當時年少春衫薄,他的青春真是極薄的。青春在應舉、落第、應舉、落第里衰颯地循環(huán)。人到中年,再次應舉時,黃巢的大軍來了,沖天殺氣透長安。他開始了十余年的避亂漂泊。58歲再回長安,終于考中進士,得了個無足輕重的官,又是十年,目送唐亡。
他覺得現(xiàn)在的自己越來越像故國末世,說什么青春年華,其實是沒有青春的。他出生時,就是一張早早衰殘的容顏,風霜雨雪之后,皺紋增多加深。
直到遇見了她。
夜深花下,水堂西面,畫簾垂香,初識謝娘。她踮足起舞,如水輕紗落滿月光,衣間瓣瓣牡丹次第盛放—那是盛世長安的盛世花。她羽扇輕展,皓腕生輝。
一曲舞畢,笙歌暫歇,她在他身側(cè)匆匆經(jīng)過,剎那間,他突然有了從來沒有過的力量。他暗暗握住她的手,玉指纖纖。那是青春。
她忍羞垂眸,并不抽回手。
韋莊目光清亮,笑意和煦,他想有她在身旁的余年突然安好。春風透過窗吹來,吹綠了雪鬢蒼顏。執(zhí)了她手的,分明是俊爽磊落的少年。
那一刻,目光相匯,都以為此情長留。
送走宮里的內(nèi)侍,一直面容安詳?shù)捻f莊,突然笑了。他老了,早消歇了豪言壯志,他越來越膽小,只求全身遠禍,安然終老。
所以,他不準任何人提他生平最得意的詩作《秦婦吟》?;驶是а缘拈L詩,暗諷了軍亂,王建正是他詩里的亂軍之一。他只能在萬籟俱寂的黑暗中對王建發(fā)出嘲笑,嘲笑他的卑鄙劣行。
到底是武夫,他奪臣子姬妾又不是一次兩次,曾意欲強奪內(nèi)樞密使潘炕的美妾,被潘炕嚴詞拒絕。有了前車之鑒,這次,王建要智取。他親自登門拜訪,跟韋莊求借,說上次宴上見到韋莊的寵姬即興揮墨,賦了數(shù)首小詞,翰墨甚工,想讓宮里的妃嬪們跟她學學寫詞作詩。
說得誠懇。韋莊信了,真的以為她此去只是教寫詩詞,很快就能回來??傻降走€是強奪。他哭著擁立的蜀王,奪走了他的青春韶華。
“空相憶,無計得傳消息。天上嫦娥人不識,寄書何處覓?新睡覺來無力,不忍把伊書跡。滿院落花春寂寂,斷腸芳草碧?!?/p>
案上的花箋,三行兩行,秀楷亭亭。是她的手書,細膩溫柔。韋莊看不下去,轉(zhuǎn)過臉,卻直面壁上自己灰撲撲的影,脆薄的,老邁的,隨時會渙散般,不由越發(fā)心涼。淚,無端濕了蒼顏。
王建是武夫,韋莊是書生。他是君,他是臣。有理沒理,有力無力,他都不能要回她。
她還在身邊時,韋莊握她的手,蒼老嶙峋的褐手同皎皎明玉的素手對比強烈,韋莊失神片刻,突然松開,眼中暗光千轉(zhuǎn),深深嘆氣:“我老了,你芳華正好,實實不該,不該遇上。”
她輕柔淺笑,反手握緊他的手:“君若青春正好,哪肯眷顧妾身?”她奉出自己清透真樸的心,托于他的掌心。她是真的戀他,不慕榮華豪奢,只愿與他安暖相伴。
而他是真的老了,托不起,護不住她的心。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p>
韋莊寂寂地研墨,展開素箋,想告訴她自己很好,無須憂心掛念,她也要多多珍重。筆落,詞成:“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語多時,依舊桃花面,頻低柳葉眉。半羞還半喜,欲去又依依。覺來知是夢,不勝悲。”
又是一闋凄凄哀訴。
他真的老了,不僅詞不達意,更失了謹慎,這一闋闋空對著她的幻影,訴著哀情的小詞很快就流傳出去,傳到宮中。最終,他得到了她郁郁于心不食而卒的噩耗。
啪嗒,他衰老的手指突然無力,筆鏗鏘墜落,飽滿的墨意污了青磚地。
他的青春到底是走了。
她是他歸不去的長安,歸不去的春衫,歸不去的綠窗。
可是又有誰憐漂泊子,曾有如夢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