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螺姑娘
江南的秋,清靜淡雅,細雨把陣陣秋意帶進了拙政園。池塘里的浮萍仍殘存著一絲遲暮的綠意,仿佛述說著生命即將凋零的惆悵,給人帶來一縷濕漉漉的憂傷。
拙政園的主人是江南才女徐燦。那時她常信步長廊下,輕吟:“魂斷,魂斷,花也為人長嘆?!睗M溢的憂傷,仿佛她已預知了自己多舛的命運。
徐燦兒時住在蘇州城外支硎山下的一座山莊里,其父徐子懋,在朝為官,經(jīng)史皆通,故而徐燦自小受到詩書熏染。她才華橫溢,擅詩賦,工繪畫,書法也極佳。未出嫁時,便才名遠揚。
那時,她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山莊里古木參天,濃蔭蔽日。她和女伴們一起去采擷鮮花,小軒窗下輕拭香汗,慢搖紈扇;或操棹弄舟,月下采蓮;或蒔花賞菊,獨倚高樓,那時是何等歡樂。
興之所至,三五成群跋涉在群山古道上,看山巒逶迤,巨石嶙峋,聽風吹松柏,流水潺潺,憑吊千年古跡,抒發(fā)思古幽情,感嘆館娃宮里吳王西施今安在,空留響屧長廊意悠悠。
明崇禎七年,徐燦嫁給了錢塘望族公子陳之遴為繼室。許是人們對于才子佳人的欣羨和祝福吧,他們的婚姻被渲染得如神話一般。
據(jù)說有天,接連遭受喪妻和考試不第打擊的陳之遴為排遣心中愁悶,游歷于支硎山一帶,恰逢大雨滂沱,他便闖進徐家山莊避雨,之后竟伏在長廊里酣然而睡。
徐子懋此時正午睡,夢見一龍飛臥欄桿,醒來,正琢磨此夢是兇是吉,忽見仆人來報,說一青年男子伏欄而臥,急忙趕來,仔細一問,才知是與自己同朝為官的京兆尹陳祖苞之子陳之遴。
談吐間見陳公子才華橫溢,徐子懋心中大喜,難道此人正是天降佳婿?于是一段美好姻緣就此天成。
崇禎十年,陳之遴進士及第,從此開始官宦生涯,這段時間夫妻倆恩愛有加,唱和酬答,生活十分幸福。
可是,此時大明王朝搖搖欲墜,動蕩的時局很快打斷了他們的幸福。清軍攻破長城,陳祖苞因守備不力被賜死,陳之遴因受牽連被革職,永不敘用。從此他與明朝徹底決裂,后來降了清,官至大學士,也是在那時買下了拙政園,作為他和徐燦的新家。
徐燦住進了拙政園,這園林是她鐘愛的,可是在拙政園生活七年了,幸福似乎正在一點點離她而去。
丈夫降清后被江南士林所不齒,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徐燦也對陳之遴心存不滿,可是溫柔敦厚的她只能欲語還休,用詩詞表達對亡國家破的傷痛和對丈夫的委婉勸喻。
可躊躇滿志的陳之遴何嘗聽得進去,反而漸漸疏遠了她。
那漫長的七年,對丈夫一往情深的她寫下了“頻寄錦書鴻不去,怕近黃昏,簾幕深深處”的詞句。
徐燦曾自比花兒,將丈夫比作蝶,發(fā)出“蝶不戀花花戀蝶”的哀婉感嘆,盡管被冷落,可她還是希冀“日夜隨郎從未別,何須去共吳門月”。夫妻分居,鴻書難通,可夢里卻是日夜隨郎,忍把家鄉(xiāng)明月拋卻,讀來不禁令人扼腕長嘆。
病中的她,還寫下了“熏風雖軟,莫便試輕紈”,自己患病卻叮囑遠方的丈夫保重身體,一腔似水柔情都賦予詩詞。
獨守空園的徐燦,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流連于拙政園的花影搖曳、波光瀲滟和亭臺山石之間,揮毫潑墨,吟詩填詞,排遣無邊的寂寞和閨愁。
清晨,一枝梅花半吐,點點露珠,恰似閨中少女的粉淚,惹得她心生憐意,徒生一絲好花不常開的惆悵。
傍晚,獨立西樓,明知無人卻要憑欄望,只盼留一份希望,添一份慰藉;只見天地間暮色四合,晚露紅遍,倦鳥歸林,欄桿撫遍卻無人應;夜色漸濃,冷月無聲,獨坐窗前,看燈花點點,曾經(jīng)的花前月下,山盟海誓悄悄在心中綻放,那份思念和憂傷,模糊了雙眸。
寂寞長夜無人共剪紅燭,唯有輕展書箋,濃墨纖筆,千種幽怨和萬般思念化作詩詞。
順治十三年,一起變故結束了夫妻千里分居的生活,可是這團聚不是幸福而是苦難的開始。陷入南北黨爭的陳之遴被判全家流放關外。七個月后雖被赦免,可是兩年后,陳之遴再次獲罪,包括拙政園在內(nèi)的全部家產(chǎn)被籍沒,全家人再次被流放。
可憐徐燦一個柔弱女子,流落在人跡稀少的北國,在苦寒之地整整生活了12年。在漫長的流放生涯中,她時刻惦念回到江南,重圓碧波弄舟、名山訪古的清夢。
緣此,她把居住的茅廬命名為“旋生堂”,祈望有朝一日,全家能平安回到故鄉(xiāng)。
柔情似水的徐燦可謂情深意長,對丈夫不離不棄,陳之遴在她的關懷照顧下,走完了人生最后的道路。在此期間,他們的兩個兒子也先后去世,生離死別接踵而來,徐燦經(jīng)歷了人生最痛苦的事。
初來之際,尚有丈夫兒子陪伴,可如今四顧茫茫,煢煢孑立。
最恨天高云淡,萬里清秋,獨立寒江之畔,看一江碧水悠悠東流,蕭瑟秋色染遍霜林,千里原野一片枯黃,北雁斜飛向南歸,聲聲雁鳴勾起了徐燦的鄉(xiāng)愁,長眠于北國的親人何時魂歸故里?此情此景何以堪,想到這,她不由百感交集,心如刀絞。
后來康熙北上祭祖,徐燦得知后,決心冒死進諫,希望能將丈夫和兒子的遺骨運回故鄉(xiāng),為此她將手繪的上千幅觀音大士畫像送給了當?shù)毓賳T和康熙的親隨,得以在康熙經(jīng)過時跪在道旁,舉狀請愿。
也許康熙讀過徐燦的詩詞,欣賞她的才情,同情她的遭遇,也許是徐燦的畫像起了作用,望著眼前這位才女,關外的寒風也未能消去她與生俱來的高貴,康熙同意了徐燦的請求,陳之遴因此成了大清流放史上死后魂歸故里的第一人。
南歸之后,經(jīng)歷了這么多變故,命運多舛的她看破紅塵,看淡萬物,選擇皈依佛門,每天誦經(jīng)焚香,青燈古佛。從此淡出了人們的視野。
亡國家破的悲痛,愛情的迷茫,12年的流亡生活,使徐燦的詞立意深遠,語境開闊。
三百多年過去了,徐燦的一切已經(jīng)成了如煙往事,而歷史卻記住了這個姑蘇女子和她美麗而憂愁的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