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劉國欣
上
一
江南正是梅雨季節(jié),雨瘋狂地下,沒日沒夜。此刻,一幀照片在天邊形成,吸引我采摘它。我端起手機拍攝完畢,發(fā)現(xiàn)是一個頭發(fā)茂盛馥郁的女人,正裸身匍匐,從我所在的仙林大道往棲霞寺那邊一路爬去。這個女人將駕著她的云朵馬車在那里休息,也或者在前面的一座小山上,她小心謹慎地匍匐前進,隔著大雨我都可以清晰地看見她的臉龐。如果可以把這張照片放在這里,人們可以看到的這些文字,也許可以更好地表達我此刻的心情。如果路人可以隨意將留言刻在云朵所形成的城墻上,它終將一路游蕩,落在你所期待的那個人的頭頂上。你所有的真純、渴望、激蕩不安,都會在那一刻得到回應。那時候,一切都被最溫馨的聯(lián)系所統(tǒng)一,我們失去的東西不會再失去,我們將擁有不再孤獨的能力。
整個江南氣喘吁吁,都被雨聲的焦慮所追趕。城市粗糙不堪,像個蒙羞的寡婦,一張陰郁的臉在那里長久地掛著,偶爾有一兩聲鳥叫,也只傳達饑餓的哭喊,匆促地飛過,濕淋淋的。
水汽在到處膨脹,我想到一間到處挪移的房子,展現(xiàn)出各種色彩。早晨的霞光和下午的夕陽尤其為我銘記,我在遠處的云層之上認出它,不斷地顯身又隱去,不同時光有不同的樣子,我聽得到夏日六月間蜜蜂的嗡嗡聲,也想起那時的烈雨,一如今日。我想象自己坐在床前等待敲門聲的樣子,過去未來經(jīng)常會不間斷地持續(xù)這種景象。一切都沒有過去,愛不計算時間,亦沒有年齡,它一動不動地在云朵之上,像蝴蝶定格在一朵帶刺的花上。雷聲先于語言抵達我的內(nèi)心,就如這大雨無法宣告太陽會現(xiàn)身一樣。我的孤獨陳舊不堪,我明白只有在相互詆毀里我們才能夠相互結(jié)合,所以我持續(xù)不斷地說出。
那個有著馥郁頭發(fā)的女人被打散了,換作了十分緩慢的一群羊,一些古怪的黑頭鳥圍著這些羊在上空飛,雨下得更猛烈。我相信,除了我這樣的人,很少有人如此觀察陰云。而這些都為我此刻所喜歡,為我被棄置之后所鐘情,尚有云朵與星辰與我遨游于天地之間,我的孤獨與它們可以相映照。飛在羊群上空的鳥沒有喋喋不休,云朵不能與我講話,它們不像秋天天空的那些羊群,那時候它們已經(jīng)蒼老,奔波著趕赴另一春。
騎在云上,心路潮濕,滿腦都是螢火蟲般撲閃的念頭。過去都已經(jīng)遠去,可怕的是還有過去的回憶,魚的記憶只有七秒,人類有時也需要模仿動物。
我在書寫里借著回憶,企圖創(chuàng)造一個為我所不太知曉的過去。這個過去里我充滿憂郁,卻已經(jīng)沒有眼淚,如同鳥兒悄無聲息地耷拉下眼皮。
瀑布正離開我,經(jīng)過你,水聲激烈,云被稀釋,墨水淺淡,畫不出什么重跡。
二
我忘不了他離開的最后一刻,雖然那時候悲劇還沒有徹底發(fā)生,但已經(jīng)有了預兆。他推開房門,走了出去,走廊內(nèi)的地板上鋪著廉價的地毯,完整地撲滅了他的腳步聲。
那之后我一直生活在一個沒有邊界的無限里。云朵無邊無際,整個世界蔓延開來,而我如同一粒棗子,每個夜晚獨自墜落一次,跌入來自生活的這種客觀壕溝。
最后一次,我們相聚的時間很短,從下午三點二十開始,到七點十八。最后的那十幾分鐘,是我求來的。在此之前,我求得了四十多分鐘。重逢的日子只是為了更徹底地告別,內(nèi)容拼湊,主題卻很明確。我像往常一樣請求他,希望他延緩我們的交往。那時那刻,那秒,對于失去他的恐懼并不因為他在身邊有所減少,反而更為恐慌。
他小有名氣,在某個省,或者這個國度。怎么說呢?一個人到中年,只要有所堅持,總還會有點成績的。我喜歡那種頹敗的人,很明顯,他不是,但我愛上了,他用他的惆悵和憂郁,經(jīng)常發(fā)短信來,淡淡的,總是高樓的風,總是這些,我動心了。他認為他是瀑布,浩瀚廣闊的,飛流直下,飄蕩,激烈。他說他是瀑布,那我拿什么來接?我說我用碗。我知道我不是很貪的人??墒俏彝浟?,這是他設置的題目,明顯的,碗接瀑布是浪費,我們不在同一個世界。他說至少該拿個壇子,可是我是那種隨時準備提腳走路的人,生活隨意把我拋擲,我向來不收集任何東西?!遣皇且虼宋也攀ニ繜o法珍藏瀑布,所以只能看著它從我身邊流過,因此也不該有后悔。何況,我曾經(jīng)打過他一個巴掌,在人群里,毫不猶豫。我打了,就該承受后果。
他說他必須走,晚八點到達那所七樓的房子,不然會有人死掉。那個患有心因性哮喘病的人會死掉。她給他的有效時間是在八點之前,不然她就會受了刺激,發(fā)病,喘不上氣,發(fā)紺發(fā)癲,死掉,至少做出死的樣子。只要他按時回到房間,她就會做出規(guī)矩柔順從來不變的瓷器模樣,不然,他得受一番又一番煎熬。她的沉默是傾圮墻,在夜晚三點的艱難喘息里一次次坍塌,像一只斷了脖子的鴨子,斜吊著頭倒在椅子上,或者床頭前,仿佛是被歲月燒得通紅的木炭,隨時可能從中間崩裂,化為灰燼。他已經(jīng)筋疲力盡,無力抗爭,只有撿起地上已經(jīng)殘損的大旗,對世界和自己作出交代,虛弱不堪努力撐著奔向老年。但他仍然需要外面鮮亮整齊健康的樣子,如同他需要在畫作里展現(xiàn)喪葬儀式一樣。其實,我們的內(nèi)心都為死亡所盈滿,所不同的是,他仍然在費力燒磚制瓦,為死去的墓地進行擴建,渴望隔世之盛名遠遠地傳來,而我早就厭惡這痙攣的美學世界。我是一個著急的閱世者,年久失修,不再企圖加持任何畫皮。
那所七樓的房子也曾經(jīng)為我踏足。不見陽光的角落里擺放著我說不出名字的盆栽植物,一面的陽臺嚴陣以待地裝上了酒瓶式的欄桿,客廳里有被改造的書房,很多書被歸類,一個個人名如同頭顱一樣,擁擠地蹲在一格格的架子里;鋼琴一架,鍵盤被蒙著,卻自動地奏出音樂之聲?!獡碛斜蓉毟F更讓人痛苦。尋常的家居生活,一個完整的墓地,墓地人以不斷的茍延殘喘發(fā)出嘶嘶的守護之聲,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愧疚和撤退,引起了我的反思。我問我自己:你要把你自己活成一個喘息都不敢過快的植物般的病人嗎?生活不就是一團熱火?難道我需要主動抽離注入濕氣?這不可能。但那樣的設想讓我害怕,以至于現(xiàn)在,半夜醒來我總還心有余悸,想象沙漠跋涉的粗糲喘息,就覺得其實已經(jīng)得到命運暗中無比的犒賞。如果激情是把雙刃劍,就此停下也是好的,然而我曾經(jīng)多么想直下懸崖。
無論我怎么說出,他還是會把沉默忍受當作深藏不露的一種祝福,而這實際只是因為他比我年長,更懂得人情世故而已,并不是誰比誰擁有更多一些的美德。我討厭“美德”這個詞,討厭說教。我已經(jīng)砸出很多,所有的石子都在飛向我自身,不介意繼續(xù)拋扔,我只是我自己,一個已經(jīng)碎裂的心臟。
我克制不住滔滔不絕,他則令人別扭地一本正經(jīng)。而災難是我們共同書寫的,那些幸福的時光不虛,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摞在那里。愛情的美在于亙古不變地建立永恒的意象。我說的是擁有過后的失意,重新回頭的第二次埋葬,就像夢醒來再做一次一樣,只是為了冷凝。
他是個畫家,我一直這樣告訴別人的,前面的文字也是這樣寫的。他畫奇怪的畫,以畢加索在中國的精神私生子的名義自居;其實我也可以這樣寫,他是個小說家,以托爾斯泰在中國的文學私生子自稱。我看不出這兩者有什么區(qū)別,一個小說家或者一個畫家,對我的意義都是一樣的??墒?,在這個現(xiàn)實世界,我在寫出這些文字,他務必是個畫家,筆走龍蛇,掌控著各種顏色的光,我這樣安排他,他才會適得其所,死得其所。當然,他現(xiàn)在還活著,但也可能已不在人世,在他最后一次徹底地對我進行死亡告別之后,我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
他必須走,這并不突然,我沒有到達的時候就知道。他從來都是提前告知他離開的時間的,他是個把生活提前半拍的人,生命之線的刻度早就定在那里,他必須提前抵達。每個早晨,他都會提前起床,巡視天下一樣地巡視各個角落,巡視空氣,巡視城市,巡視每株植物,巡視每個街角的流浪漢。我見過好幾次這樣的早晨,只要他在我身邊,他就會如此,以至于有時我會懷疑,他一整個夜晚都在期盼早晨。他提前他的早晨,我們在一起之后,他改變了我的生物鐘。我自己就像每個早晨被人推醒一樣,不起床,就無法活下去,胸痛,胃到喉嚨那部分就相當于放了一塊冰,左胸大胛骨下面仿佛缺失了一大片?!覀兎珠_之后,這種狀況還一直存在。所以,現(xiàn)在,他該還活著,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喘氣,裝出孤獨又傷感的樣子,一邊與人擁抱,一邊在詛咒我,或者洋洋得意地向別人說出,說出那些陳詞濫調(diào)的故事,說出多少個女人在為他進行自殺,那些女人排隊等候,心生崩潰,都是一扇門一堵墻之后屏風上的翠鳥,他欣賞這些斷壁殘垣,但必須由他制造。被誘惑被拋棄或者被懸置的每個人,他都改頭換面,出現(xiàn)在他的筆下,他的畫作里。畢加索和托爾斯泰在中國的精神私生子,對女孩子充滿誘惑,他認為自己是這樣的。他喜歡塑造這樣的自己,不管在男人還是女人面前,他喜歡塑造他自己是被吮吸的藝術(shù)之神。
我之所以覺得他還活著,是因為每一個早晨,我都還可以感覺到一種推動,他用他的意念詛咒我的睡眠,只要他醒著的時光,他就會動用這些意念。他是個非常有規(guī)律的人,如同大多數(shù)的中年人一樣,生怕死掉,注意健身,每天按時休息。他的生物鐘是按照康德的時間進行規(guī)劃的,每晚十點,他臥室的燈一定會熄滅,如同一種死亡。每晚十點,不超過一分,他如期奔赴。在他睡著的那些時光,我的身體很好,喘息均勻,亦不會像他身邊的死亡患者一樣,半夜兩三點發(fā)病,需要借助于口噴器和藥物奢侈地呼吸空氣里的氧。他對我的詛咒只在他醒著的那些時光發(fā)揮作用,尤其早晨。他習慣于點石成金,每個交往過的女人,或者正在交往的女人,他都會圣化她們的貞潔以及她們對他的渴求,當然,我也一樣。不過他現(xiàn)在是看管很好的獸,拜我所賜,他活進了柜子里,彼此看管又彼此加冕。當然,他偶爾還會隔著時空喘息,在這個信息技術(shù)現(xiàn)代化過度的時代,他隔空傳音,訴說他另一個世界的寂寞,以及對我的輕蔑和詛咒。這多么好。
我要的是忘卻,他卻在畫作里,也或者筆下的字詞里,一再地將死灰祭奠。這又多么可惡。我知道,如果不是有死亡患者,我們在一起,他也會如此懷念喘息病人。生活需要張開,對于他來說,尤其需要張開,他喜歡打開的藝術(shù)。在他的畫作和題字里,我認出了我租住的房子,以及房子里合租姑娘的狗,認出了他的那種慣常的做作的憂郁,如同他所預支的死亡一樣,讓我迷戀,迷戀這種生活里的舞臺表演。當然,他會用紅黃藍等色彩偽飾或者掩蓋一些痕跡,會畫一朵蓮花來盛贊病床上的需要超度者。他們喜歡這樣的把戲,喜歡在各種畫冊里,掩蓋生活的齷齪斑駁和污穢不堪,展現(xiàn)他們一以貫之漏洞百出的光鮮生活。我寫這些,心懷惡意卻又坦然自處,不自欺者永不欺人。我是一個偉大的自恨者,不做蓮花式的女子。這些人,沒有自恨的能力,也不會愛自己,只會顧影自憐,抓著自己的胸口做艱難喘息狀,需要同情者如同需要英雄一樣。他成功地戴上了救死扶傷的英雄的桂冠,她以疾病為他加冕。這不能不說是感人的,至少這種喘息的方式,讓我停止了奔向我的歡慶之地的滾動車輪。
三
在那些她一再在網(wǎng)上陳列的遺跡里,我看見幽蘭的沼澤之地是如何淪陷,灌木叢上死褐色的鳥類的眼睛,已經(jīng)凝固。在叢生的苔蘚上,一朵朵花蕊之間,我辨認出了甜蜜的虛假和自欺,黃花酢漿草、牽牛花、一架薔薇,挨著墻緊緊攀附的紫藤……
那些陳跡,散發(fā)著干裂的氣味,被炸干的豆腐的氣味,獨自喘息著燒紅的木炭的氣味,大雨滂沱抖落的白羽的氣味,被打死的蛇的黏質(zhì)的氣味,燒焦的毛線的氣味,木柴泛潮的氣味,頹墻的氣味,過期的水果的氣味,黃昏時燒起的田野里麥秸稈的氣味,苔蘚的氣味,秋深衰草的氣味,蕁麻的氣味。這種蕁麻在她身上四處亂跑,曾經(jīng),一度,移植到他身上,大腿肚子上……野獸的呼吸,飛鳥的號叫,夜蛾微微顫動?!菚r候我們在一起,云上的房間在竊竊私語。
無論在哪里,我都是一個闖入城市的外省人。我試圖以一段愛情在一座舉目無親的城市荒漠里定居,卻徹底地丟失了愛情,接著是漫漫長夜,漫漫的別人的春與秋……
是我不夠虔誠,還是我等得不夠長?大雨滂沱我未曾抱柱而亡,這是我的恥辱我的罪。我的胸口每夜都是焦急的雷鳴震顫,沙漠干裂沙沙作響,一整個天空倒下來都于事無補。
我丟失了我的那塊補天的石頭!
一個殘弱的病人,以呈現(xiàn)遺跡來證明曾經(jīng)熱烈地活過,以虛化之法來試圖攫取年輕的模樣,而具象的悲傷和絕望則被一一剔除。但觀眾細心,還是從這些完整的光陰里,看見一整個黑洞貫穿過去與現(xiàn)在。這就是現(xiàn)狀,而且這種現(xiàn)狀會得到長久的維持,除非有人真正死亡。
那些我們住過的房子,其中一間里有過一只狗,合租的小女孩養(yǎng)的,她有一個混亂的青春,一堆來歷不明的男朋友。他在筆下很具體地點到了他們,他還寫到了我們的旅途,各種細微的感受,他的無奈或者故作正經(jīng)。在那些字詞里,最后的結(jié)局,我們擁抱著死在一條無法泅渡的河流之上。愛海滔滔,他亦沒得超生,我是該慶幸還是該哭泣?畫面上一片淤泥,汪洋恣肆的河水已經(jīng)退去。有時,我會恐嚇他,我有她的一切聯(lián)系方式,從手機號碼到網(wǎng)絡郵箱,各種社交軟件號。我威脅他,如同那些手握艷照的人,我的手機里,他裸睡的樣子如同一條肥胖的大白蠶,輕微臃腫。我恐嚇他,一次又一次,用請求的方式。要求他不要再記錄和刻畫,我們之間,每一筆都是黑白喪葬儀式所拍的照片,他已經(jīng)不配再持有。他有時會表現(xiàn)出接受威脅的樣子,沉默不語,像已經(jīng)死去多年。
實際上,我永遠不會動用那些聯(lián)系方式。畢竟,如果病人的病情是真的,引發(fā)哮喘促成災難的愧疚將永世難償。一生里,最為我鄙視的一種情感就是愧疚,我討厭這種感受。他已經(jīng)成功地用他話語里制造的疾病讓我時不時落入這種感受,我不需要再附加。
我是個信而不教的反叛者,愛得太過則瀆神。因為他,我開始懷疑我的宗教。他變得比上帝重要,取代了上帝的臉面。我在他這里重獲自己的伊甸園,過去為我遺失,我也不再哀求上帝替補,我需要他,只是他,而這是瀆神的。他有庸俗不堪的一面,徒有其表,又極其好面子,喜歡不同的女人爭著為他赴死,這些都不該是上帝的美德。然而,上帝也是爭奪教徒的。我為我獨自所有。在這場抗拒里,我背棄上帝的意志,強烈地要求現(xiàn)身說法,所以,我的伊甸園永失,我毫不懷念。當然,我懷念他。
現(xiàn)在,我手持我的自由卡片,一邊呻吟,一邊懷悼愛情,而不是在脫身之后,還重回深淵,雖然我還持續(xù)做著這件事情。
他的畫作《河山依舊》《邊關(guān)明月》展示在各個所能見到的角落里,我無意翻開某本最新的畫冊,也可以看到。曾經(jīng)激起我無盡的暴烈之火。他說他是保護我的,對我,當然,亦曾威脅過我:“我一個無業(yè)游民,可以把你發(fā)的一切發(fā)給你認識的人?!彼肝野l(fā)給他的那些照片和短信,有些字詞不無惡意,我從不掩飾自己的憤怒和德行。好一些的時候,他會流著淚說這樣做會是對我的保護,說他如何不忍,如何克制不住想念。剩山殘水的愛情我不要,要取,就是全部,毫不剩余。我要的不多,一份溫飽的職業(yè)就可以養(yǎng)活,可愛情門檻最低,卻也最奢侈,若不能全部,就全部推出去。
他用他的病爭取諒解,他展現(xiàn)他的衰老和無奈,貧困以及人們的非議,試圖讓我不要再提出任何異議,不再尖叫。一如他喜歡讓人吃醋一樣,他很拿手如何表演情感。他喜歡給各個在他身邊的女人金粉塑身,那些已經(jīng)合封徹底關(guān)進柜子里的,那些為他昏迷的,以及這個每次知道我一出現(xiàn)就會哮喘病發(fā)需要急救的,他夸獎她們,從容貌到能力。他一說我就打,所以巴掌并不是毫無來由,都是他主動請求。他很享受被扇耳光的感覺,以至于施暴者在愛情失落之后,不知更懷念的是愛情還是打人的快感和虛榮。有時,安靜平和的時候,他會故意請出那些經(jīng)他金粉塑身的他的女人,尤其是昏死過去的初戀,心因性哮喘病患者,以及一個他和心因性患者一起歌頌過的不出名卻四處混場面的江南畫家。他喜歡小團圓,喜歡紅粉佳人團團坐,他經(jīng)常以占有容器來表現(xiàn)自身的自信。這種時候,他會表現(xiàn)出一種穩(wěn)操勝券的衰朽,他慣常表現(xiàn)的就是大多藝術(shù)家的這種要死不活的狀態(tài)。這個時代,藝術(shù)的天賦沒有,藝術(shù)的做派倒是隨處可見。
死亡是我生活的組成部分,所以,我可以坦然地說出他的死。這點我比他坦誠。他會以各種方式暗示他可能到來的死,暗示危險,開始是算命的先生,后來是醫(yī)生,再后來是他不斷表示自己對生活心灰意懶。那時候,他臉色幽暗,背著光,聲音低低的,但我還是聽見了。這預告,一直在,關(guān)于死亡的預告,自從我們在一起三個月之后,就一直存在。
有時,我會認為他是個尸戀型的人。他不光預告他的死,他還預告我的,以及那個在七樓房間里氣喘吁吁隨時可能因為心因性哮喘發(fā)作死掉的人的,當然,還有其他,比如,他的初戀女朋友。這些都是我一點點總結(jié)出來的。我就像被洗腦了一樣,最初的兩年,我信這些話,也信他拿命奔赴愛情的決心。
他最后說他必須走,我沒有再挽留。但我已經(jīng)感覺到,我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
死亡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在很小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接受了死亡。尤其是,當你看著你的父親一寸寸地咽下在人世的最后一口氣的時候,你就對死亡習慣了。那時候,我?guī)讱q呢?反正剛記事,小小的,是個嬰幼兒。他們把我放在父親的墳頭,指著那簇新的黃土上的花幡,對我說那是父親的墳墓。他們,那么正式,憐憫一個孩童,卻毫不客氣地指著一個剛隆的墓堆,說出這句話。一種莊嚴在面對墳墓的時候早早地形成于我的幼年,太早了,以至于我從來都喜歡說死,而不是“往生”“去世”。“死”是一種必然的結(jié)果,一種客觀陳述,我需要這樣的客觀。
我太清楚他這一點。我們繼續(xù)下去,他會一直不斷地說死亡,神神秘秘,堂而皇之,哭泣或者微笑,莊重或者揶揄,他會以各種方式說出,同時不忘觀察我的反應,那個時候他就像一個精準的測量儀或者顯微鏡一樣。我還記得開始的時候我會哭泣,可是逐漸變得習慣起來。我能隨時如此,把笑著的臉收合,來面對他突然降臨的死亡預告。我曾經(jīng)非常可笑地坍塌過,如同地震一樣,在初始。
我幻想過他回頭的,最后一次,停留三分鐘,也或者三秒。他走過來,再看一次我的臉,用他的手,輕輕地撫摩一下我的額頭。他喜歡這樣的動作。他那雙引以為自傲的手,在他的口中,被很多女人夸獎過,她們那么迷戀他、討好他,尤其因為那雙手。他說的。
現(xiàn)在,我想起這些,唯一的安慰,就是開始的時候,他說我玩他。在大庭廣眾之下,在他的朋友們面前,我毫不猶豫,一巴掌甩了過去。我對自己的安慰,就是這一巴掌,所以有了現(xiàn)在的告別,被棄是有原罪的。
如果還有其他安慰,就是我告訴自己,你愛他、迷戀他,是因為他以他的病做要挾,一種柔軟的甜蜜的要挾,一種女人式的要挾,被需要其實是被挾持。當然,有時我會去承認,我打他之后的自信,我的虛榮,我喜歡一個男人為我生病,死去活來。然而這應該也是一種輪回。我討厭疾病,就如討厭殘疾一樣,我最恨有人在我面前抱怨疾病,包括我自己的疼痛一樣,我摁住不說??墒牵矚g我的男孩子,或者男人們,他們總會隔一段時間告訴我,出了車禍,胃結(jié)石,或者走路居然摔斷了腿,也或者,舊病復發(fā)。真不走運。我沒有愛過這些人,淡淡清歡,有時我會很想念他們。他不一樣。
他的病成了他徹底讓我坍塌的借口。準確地說,這是我的初戀,短暫而緊張的一段感情,卻可能持續(xù)我的一生。我打他,左手一巴掌,右臉;右手又覺得癢,閃上去,左臉,完全對稱,毫不猶豫,不做任何過渡。這是我的虛榮。那時候我在想什么?既然已經(jīng)下手了,就一對巴掌一個跟一個,虛空的巴掌也會孤單的,我不要去承受孤單。當然,既然不可選擇,那么就打吧,打了就去承擔后果。于是就一次次地打過去?,F(xiàn)在我的手掌還疼,記憶里那種脆響如同半夜折斷的樹枝,黎明怪鳥的突然號叫。一切越裂開來,我打得越歡暢?!@樣寫顯得那么無恥,可是所有的歡愛都是茍且偷歡,我怎么可以虛構(gòu)一種雅致的溫情呢?那不是我,那是喘息病人,她打造好了籠子,給馬戴上嚼子,時時刻刻做出需要急救的怪樣子。一種成功的愧疚已經(jīng)發(fā)酵,我不再做任何努力,因為,畢竟,伸手可以閃出巴掌的人,比病床上的茍延喘息者堅強,而且人們更愿意相信看起來弱的一方。
他的聲音我是不要聽了的。在最后的時光,一次都不要聽。他的聲音一直都充滿告別,我不要這最后的氣息。
他看我的眼神,在最后的那些時光,已經(jīng)走出很遠了,無法聚焦,像個靈魂無法重合馬上赴死的鬼。他的左眼看我時比較近一些,右眼一直離我遠,審視我,半睜半閉。他已經(jīng)不復年輕,但還不夠老,一面墻往下倒,墻坯已經(jīng)開始衰頹,但還不像那些已經(jīng)移動了五官位置的老年人。他的臉剛剛開始走形,眼睛和眉毛特別明顯,嘴唇在不緊咬的時候,看不出來,鼻子還正當年輕。
最后一次,轉(zhuǎn)身之后,我們沒有進行眼神的相互探觸、相互撫摩。
四
我不斷地寫到他的死,是一種毀傷和詛咒。但我發(fā)現(xiàn),好像這種毀傷和詛咒才能讓我們更好地結(jié)合。當然,他已經(jīng)不再是他,也或者他從來不是他,他只是我所迷戀的一個對象,為我所創(chuàng)造,也可能被我推上赴死的道路。
基于愛課程平臺的北京大學圖書館公開課《數(shù)字圖書館資源檢索與利用》也可以給我們提供很好的經(jīng)驗。該課是錄制的教師上課視頻,課程設置分為6個專題,包括:數(shù)字信息資源檢索基本方法、理工類常用數(shù)字資源、社科類常用數(shù)字資源、新媒體學術(shù)資源、GOOGLE及學術(shù)搜索引擎及檢索綜合實例。該課程更側(cè)重于介紹圖書館相關(guān)資源的檢索及使用,對學生的自身學習和科研能夠起到很好的引導作用。
那天黃昏,他對我是那么的無情,分明是存了心安理得傷人的心,但用的依然是溫和的方式。也許他對自己的殘酷也感到吃驚,所以話說出一半又咽下去。他不知道,最是他這種猶豫不決的性格,才讓人有種鈍殺的悲哀。當時,我已經(jīng)在一次又一次輪回的痛苦里陷入絕望,躺在床上,只哀哀地帶點恨意地看著他,在積蓄力量,如何更有力地傷害他,讓他也承受這樣的絕望,同等力量的絕望。所以,我并不無辜,從來如此。
如同每一次,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看他每一次眨眼,看他眼鏡之后瞳孔的猶疑?!茄坨R我曾經(jīng)用一個巴掌打折過,右邊的鏡框連著鏡腿,所以我一直覺得那右眼對我有仇恨和警惕。那是第一次打他,人群里。那一巴掌太過孤單,以后都是雙的??墒撬械拟Р患胺啦攀敲\顯示出的卦辭,我當時該補上。正因為我只扇出一巴掌,我才不得不接受重回孤單的命運。每一次,我都會長久地如此打量他,像打量一個即將封棺與我徹底告別的離人。有時,我會輕輕地撫摩他的睫毛,感受兩只蝴蝶在五指間的輕微抖動。我喜歡這時候的他,安靜又洶涌,為我所不了解,卻又引我無限好奇。他的這一雙眼睛,警惕,是角落里狂奔的蝸牛的那兩只眼,一動不動地奔逃,來自另一個世界。我的淚水讓我模糊,內(nèi)心卻一片清晰。他在遠離和撤退,在這之間卻還想著緩兵之計,我在刀刃之上,被慢慢凌遲。他不是一刀致命的人,他喜歡那緩慢所制造的美感,他喜歡那種鈍。我是個鋒利的人,求死的方式也一樣。所有可以置我于死地的,其實也在置我另一種生,只是來自他的這場災難深重,若他可以爬離,我亦是斷尾蜥蜴。那般的深愛,這般的無恥,我不得不承認,活下來令我羞恥。
我看著他,這雙眼睛曾經(jīng)讓我飽嘗災難,而現(xiàn)在,慢慢地在宣告著結(jié)束,卻給出不得不如此的理由,他為我得的重病,她每晚的哮喘,以及算命先生說我是他的妖精。是的,就是“妖精”這個詞,他探在空中往后縮的手,那恐懼的表情,那想要擁抱卻害怕的樣子,讓我撐傘走在大雨下,有時都會覺得自己分明是一個陰間來的鬼,或者口中含有劇毒的蛇,要他死,而不是生。我的愧疚來得那么快,渴望也是。沒有人想要自己是劊子手,手拿大刀是一種職業(yè)?,F(xiàn)在的生活,多么好。他像條狗一樣,連體嬰兒,到處出演——美滿!拜我所賜,有時,我不無惡毒。
他不敢靠近我,但是,左肩上有我的齒痕,手腕上也是,還有他的唇,他的背,他的下巴,以及……我慢慢會寫到,現(xiàn)在,或以后,我們的那種暴虐,是一場地震,是一場尚未命名的臺風。
開始,他只是網(wǎng)絡上一個會議通知名單里的符號。一個人名,在此之前,他出現(xiàn)在一篇論文里,我身邊同學要研究的對象。為混到學位證,我們總會研究一些奇怪的似是而非的人,我們在咖啡館談論的時候,他說了這個人名,而在此之前,我似乎見過這幾個字。
那次會議由一個地方組織發(fā)起,我在一次偶然的飯桌上得到邀請。主辦人看在設置招待宴會的人的面子上,邀請了我,而那次設宴的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奔赴黃泉。阿門!他是政府部門的一個領(lǐng)導。之所以有那樣的一次宴會,是因為在此之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獲得去一個省會參加幾天見習生活的機會。這樣的機會不是很多,也不會隨意地選到一些人。那次我去,純粹是因為無意撞到了那次機會,安排的人有其他的事情,而我正面臨一段時間的解職,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揮霍,因此,我被臨時捉了進去。也許還有其他的原因,我并不知道,但是我依然感謝這次機會。生活里,我們總會迎面而來很多災難和奇跡。十八歲出門遠行,我的生活充滿奇遇,好事會陡然變壞,壞到盡頭又風云突轉(zhuǎn)。然而無論怎么說,若沒有這次機會,或者若沒有這次宴會,或者我不去參加那次會議,也許,我就不會認識他。總之,這一切的偶然導致了這場必然的災難。然而,時至今日,我不得不承認,這里面未嘗沒有幸福,也許災難就是幸福,巨大豐盈,以至于我現(xiàn)在仍然能完整享受,以無限占有有限,以不在場展示在場,我們都具有虛構(gòu)生活的藝術(shù)能力,而且一樣為其吸引,明白悼亡的魅力。
第一個晚上,他只是一個影子,一個符號,一間房子里的一個活物,我并不能肯定他有沒有到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多半會到來。如此而已。
我并不氣惱,認識不認識他都不是重點,雖然這是我來這個會議隱秘的一部分。但是在此之前,我已經(jīng)見過不少藝術(shù)家,為了更好地應付我的學術(shù),我需要的是見一下真身以更貼近論述。
他出現(xiàn)了,第二天上午,在靠近“風煙望五津”的一條津河邊的石子土路上,一行人簇擁著他走來。這時候,我正抓著岸邊的一根蘆葦,拍照。那個介紹我來參加會議的人走了過來,對我說:“你想認識的人來了,給你見見?”這是個好干部,不管是維持外在形象還是內(nèi)里均是如此,他如同我見過的一些好心的善良人一樣,會默默地做很多不留名的好事,會穿針引線。我立即回應:“好啊好啊!”我喜歡新鮮的熱情,對于新鮮的人亦迫不及待。那時候我尚年輕。于是,我站起身來,隨著這個光明使者,通向我長達兩年還將繼續(xù)下去的黑暗之路。
生活馬馬虎虎,我對自己亦如此。一個人置身于一座墳墓一樣擁擠喧囂卻與我沒什么牽扯的都市,無所親,支撐我一直不逃離的,是我對新鮮感的追求,對生活的不甘。于是,他應命運之約出現(xiàn),魔鬼在我的頭上展開手掌,一個完整的陰影停在那里,我是無法出逃的天牛,我是不被祝福的惡人,我是呷取果子的罪鳥。
有個生前一直不得意死后爆得大名的外國作家說過:文學是一種隱秘的暴力,是獲得名望的通行證;在某些新興國家和敏感地區(qū),它還是那些一心往上爬的人用來偽裝出身的畫皮。我和他殊途同歸,我們都是山的那一邊的赤足蟲,橫沖直撞地憑著手中的筆和顏料拼湊自己在城市的腳印,一心一意往上爬,結(jié)果在這個過程中,相遇了,越出了邊界,相愛,這多么需要詛咒?!欢鵁o時無刻,至死,我都情愿獻出一切。多年以來的小心翼翼讓我們自動地捆起自己的手腳,我們抱頭痛哭又討價還價,彼此憎惡又彼此吸引。他的那些伎倆,命運先生的測量,疾病的威脅,我不是沒有看出,一切都是他提前布設的退路。他走得膽戰(zhàn)心驚,猶猶豫豫,我卻討厭裹足,步步緊逼。我有多少渴望,就有多少決絕。
兩個人架起爐火,準備烹煮彼此,火勢很旺,結(jié)果也各得所愿。
此刻,我扯下身上的畫皮,扯下一切,和盤托出,需要審判的,不是別人,只是我自己。愛得太深是瀆神的,過程馬馬虎虎,回憶起來,一片汪洋大海,足夠死幾十幾百幾千次,我愿意。心不識邊界,愛不懂距離,如果再有一次機會,我還會走向這場災難,代價慘烈毫不后悔,愿加倍用光我所有的羞恥。
下
一
開始是經(jīng)日,后來是經(jīng)周,接著是經(jīng)月,然后是經(jīng)年,不再與戀人聯(lián)系。戀人成為心底的一個符號,每日觸碰卻摁住嘴巴,不再發(fā)聲,不再喊應他的名字,不再叫出甜膩得讓自己都可以死去的稱呼。
失戀之后,有時會升起一種強烈的漂泊無依、孤獨無助之感。這場感情準確地說是我的初戀,盡管一直以來我羞于去承認,但事實確實如此。
在此之前,我會在不同的文字里肆意地說到愛情,實際是掩蓋自己的缺乏,此前的所有感情,從不曾如此調(diào)動我的全部情緒。
愛情也許靠失戀來證明,而不是靠做愛。在一起的時候,并不能準確體驗這種刻骨銘心。
愛情對女人來說,大抵是白頭偕老到永遠;對男人而言,則是云斂雨盡客登船。上帝詛咒夏娃和蛇,上帝亦在詛咒我重回伊甸園的癡心妄想。
我會偶爾去觀看他的生活,她繼續(xù)以命為針,喘息為線,過兩個人縫在一起的生活?!赌踝印防铮ⅧP最好的一點,就是如同西方的卡門一樣要求自由平等,不為別人的恩情所收買,寧愿付命也不付自由,不受要挾。不像他們,繼續(xù)在熟悉的房間內(nèi),艱難相對,囫圇吞棗地繼續(xù)復制華麗的數(shù)量疊加的藝術(shù)和照片以及養(yǎng)育房間植物生長來炫耀堆砌外在的生命,忘記自己的真實處境,過缺乏激情的彼此不敢相負的塵世生活。
反抗絕望就像反抗死亡,她用她的命為針,哮喘病為線,一口一口密密麻麻地把自己縫在了他的身上。他怕她死,擔負不義的罪名,又做不到徹底拋灑那段激情記憶,有時卻還在寫出我,我從那些模糊的顏料里認出我自己,從那些模糊的字詞、斷掉的句子之間,欲說還遮的沉默里。時代的泡沫越來越多,她的喘息越來越粗重,他在真實的無奈里,投靠現(xiàn)實,忘記自己曾經(jīng)的出逃,努力營造一個破鏡重圓的夢。
她常常拿出來炫耀的東西,就是城鎮(zhèn)的一些風景,懶洋洋的貓咪,綠油油的草皮,植物們?nèi)绾蚊艿厣L;永不敢說痛,在被動經(jīng)歷過我之后,明亮的看起來喜滋滋的生活,一以貫之,從不喊痛。有時也分外可憐。
我不喜歡那種混雜在三個人之間靠張力維持的關(guān)系,所以,刺破氣球雖然讓我無力,但整體而言何嘗不是一種治療?放掉氣泡內(nèi)的水汽,老繭才會自動愈合。
在那所七樓的只能在屋頂種點小花小草的房子里,客廳封閉,房間封閉,她像一個封閉的閣樓上被幽禁的受害者,迫害妄想癥那么強烈,所以她的心因性哮喘才會那么強烈吧。如果他所說的是真的。
大雨滂沱的日子,我想到有些人大約會蓄謀消失在洪流里,裝作被洪水沖走,實際是極端厭煩世事。我想到她。如果她在某一天從房子里跳下去,或者走失,那是怎樣的一種驚心動魄。所以,她活著,可以做歲月圓滿的注腳,但不是為我。我不以死亡為計謀,占有愛情,所以在失去愛情之后,我尚有一整個自由。然而,可以失去的,又哪算得上是什么愛情?至少,不該是愛的那個人了。有時,愛情只是你愛上的一種感覺。假以十年為計,我覺得那種刻骨銘心,也就至多十年吧,何況,有時我想,如此分開,也不是不好,不是一路人。他拿疾病為借口,他自己的病,別人的病,都是為我好的借口,那么,又何必呢?然而痛苦在每時每刻襲擊我,那么明顯。
二
她的哮喘病所顯示的,既是她的身體,又是她的鏡像。人們傾向于相信弱者,我自己不是拿命去束縛愛情的人,所以,活該失去。
她活在四堵墻之間,做著自己無聊的分內(nèi)之事,爭取著以喘息做武器。前車之鑒如此慘烈,我不該跳下懸崖。
一個人的生活,也是生活,如果你足夠愛自己的話。
她如果死了,他會寫道:我那圣潔的奉獻者。他喜歡奉獻,別人的奉獻。
他需要她過這種生活,十分單純的匣子內(nèi)的骨灰盒的生活,在那座城市那套七樓的房子里幽閉自己,盡量排減外界的干擾。從她的生活里無法獲得任何故事,因為她的生活沒有故事,她只是一尊拿著書本的雕像,而書本并不曾教會她精神獨立,所以,她靠不斷地喘息縫補可能瀕臨的崩潰的生活。
我已經(jīng)說過,她自己本身沒有任何故事,除了她那種必須依靠別人血吸蟲式的哮喘病。她會對別人提出忠告和撫慰,甚至會微笑著傾聽,表示憐憫,就如對我,實際卻是一個空心容器。
她的日常生活庸常得近乎可憐,她摘花,喂貓,為屋頂?shù)膸字曛参餄菜?,曬被單被套,腿上或者手上擱一本詩集,或者一本佛家的經(jīng)書。她一直做出一副看書的模樣,她所擁有的,僅僅是缺乏故事的無私的單純,她靠那種裝模作樣的乏力的沒有氣息的規(guī)矩模樣取悅他。謙遜、精致、恭敬、馴順,最主要的是緘默,還有相對而言的禁欲以及殷勤和藹。她小心翼翼,努力經(jīng)營生活,讓他滿意,爭取他的歡心顯得那么理所當然。他也顯得順規(guī)順矩,不讓她看出其實每次他的號哭他的示弱他的可憐實際都是為了獲得更多的空間。他必須裝出對她還有很強烈的激情,而不是同情。他承認親情,卻不再說出一個“愛”字,他感恩她。
她還會繼續(xù)保持靜思默想的純潔干凈狀態(tài),直到每次半夜發(fā)病,哮喘發(fā)作,如同一個將死之人。她,實際上已經(jīng)是他神圣的過去的生活的活的紀念品,只要上天不吊銷她的最后一口氣,她會一直做著這樣的紀念品,彼此束縛。
她不僅是一個活的紀念品,還會成為一種死的象征,隨時進行的死,以她的哮喘病發(fā)作為一次次的結(jié)束點。
他早就在她一次次的垂死之中進入了未來狀態(tài),他像憐憫受難者一樣艱難地一次次歡迎這個來自死亡的受難者。他們已經(jīng)將這種死亡的家庭生活化,他早就為她做好神龕。所以,如果不進行同樣的生死游戲,我所謂的愛情,完全是自身的表演。
她的病不能不說有時是人為的,她從身體過敏的皮膚病把自己過渡到心因性哮喘,用她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那種方法,使自己深夜兩三點在慘白的燈下變得蒼白憔悴,變成一個亡靈。她以擁抱死亡來貼近一個人的生命,把自己整個地縫補進他的身體里去。一種沒有一點點故事的生活,一個精神寄居者,真的是一種死亡的生活,一種雖死猶生的生活。她竭力保持靈魂的靜思的理想狀態(tài),卻用這種靜思把他也推入了墳墓。
她在病中,過一種死亡的生活,以疾病體現(xiàn)她的欲望、她的自我和她的生活,必須依靠這種血吸蟲一樣吸取別人生命的病為喘氣條件,她才有能力繼續(xù)操盤這局殘棋。她有能力運籌帷幄,如此,既有策略,又有效果,而且同時整理了失序的綱常。
她受到壓抑,因此表現(xiàn)驚人,終于通過心因性疾病的病癥微妙地表現(xiàn)了出來,這是擅長塑造天使形象的人的把戲和手段。人們相信弱者,相信瘋子,因此相信她平日表現(xiàn)出的那種和平鴿般甜蜜的愚蠢相。
她所倚仗的她早年的付出,她的眼淚,父母之家對他的供養(yǎng),這些都不能讓他忘恩負義。這些令人恐懼的物質(zhì)的早年付出,擁有超越時間的力量,停滯在以后的日子里,以她的哮喘病為奏音,發(fā)出追討之聲。她用非常柔軟的物質(zhì)組裝起這種貧乏而有限的生活,一條長長的繩索。——后來,我終于理解了他的那種沉默和不舍得,那種欲斷不斷的糾纏。我要的是英雄,快刀斬亂麻,要分就徹底果決,卻難以欣賞他的那種不舍,在那種不舍里不斷地發(fā)出詛咒和怨責,以排遣我可能遭受的被拋棄的痛苦。
她卑躬屈膝的奉獻,不能不說是一種美德,外加她那種靜思的純潔,也是有觀賞價值的,當然,使用價值更大。不過,這種沉默的生活,是一種缺乏故事的生活,缺乏人的活力氣息。空洞、單純的甜美,為她所制造,所以才有表面上的體貼,實際上的徹底反叛。
我會成為一個隱匿的傷口,在沉默和秘密的狀態(tài)中,成為她流著血不斷喘息的原因。她通過喘息來訴說她的痛苦。喘息,急劇的喘息,這種古老而沉默的死亡節(jié)奏,會追著她,這是她的武器。
她應該深切知道自己的羞恥,通過喘息來體現(xiàn)有罪的分量。他們擁有一種安穩(wěn)的貧困,因為他們竊取了我的愛情,或者截斷了我的愛情,所以,不可能在碎裂里拼湊出原有的生活。
一個脆弱的受傷的大腦是無法重啟復原的,人體不是大腦,經(jīng)過愛情捶擊的神經(jīng)也是。浪漫的七樓的樓頂花園,就像浪漫的配有裝飾的棺材一樣,終會成為他們的死亡之床。沒有愛情,生活也是死亡的。
有時候,我也會體驗一種輕微的窒息感,但是我要自己去承認這是藝術(shù)的體驗,或者,愛情的體驗。我不夢男人之所夢,所以,我偶爾嫉妒,但絕沒有強烈的復仇意念。我的生命是跳動的火焰,我只想自己主宰自己,而不是把自己縫進別人的生命里,我要我的良人,自愿地來去。我不做大口喘氣需要急救的病體制造者,也絕對不把自己活在職責的界限之內(nèi),生活被緊緊地困住,不要把自己磨去棱角,喘息著活進一所棺木一樣的房子,一個框子中。
我是一片飄飛在屋頂之上的云彩,不夠清晰但是非常快,我以我自己的不可察覺來規(guī)避生活的無可阻擋。相對而言,我自己在選擇命運。準確地說,盡量地順應我的命運,而不是屈從于任何人。我承認,我屈從于愛情的感覺,但絕對不是在沉默不語里保持三人行或者一團亂糟糟的步伐,我要的,僅為我取。
我不需要房子,所以才無法囚禁自己。那些從房子里出來的人,不聲不響,因為他們怕失去房子。
成堆的殘渣,到處都是碎片,一所房子在儲存這些破碎,然后在破碎之上制造藝術(shù)。也只有他們,才會如此維持受災現(xiàn)場,以假裝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她脆弱不堪,以喘息制造強有力的爆裂,自暴自棄又自戀自惜,在光線黑暗的半夜開始艱難的反叛,尋求安全與庇護。而實際上,每一次病情的發(fā)作,陪伴她的,只是已經(jīng)碎成一片一片的她自己的真理。
時間經(jīng)月,也會經(jīng)年,她會一直創(chuàng)造樂園的圖案,給別人看,尤其是給我看。所有的字詞,在她的拼湊下,都會顯出快樂安詳?shù)膲艟衬?。實際上,枕邊沒有槍支的夢,只是一場噩夢,我無比清楚,所以,不再發(fā)聲。
我通過失戀,體驗了愛情的存在,獲得了新的感知,并且獲得了新的生命。不能不說,該感激他,還有她。
他喜歡說高原和山峰,喜歡說村舍和城市,一種并行,一種對立。一個內(nèi)心分裂的人,卻容易妥協(xié)于生活,不被大的東西收買,卻為小的東西恍惚,所以,他注定只能走到如此。
她喜歡偽飾出一副優(yōu)雅精致的樣子、溫柔的情緒以及高雅的節(jié)制的理性和美德,實際上,都是以粗重的喘息為代價。相比而言,我身上對自主性的渴望,讓我失去愛情,也同時讓我在失去愛情的具象之人之后得到愛情,而同時卻也沒有失去自由。
她一再扮演受害者,半夜里艱難地喘氣,懶洋洋地靠在沙發(fā)上忽然嘴唇發(fā)紫,在不可抵御的激情面前突然昏厥。她已經(jīng)成功地將自己的病社會化。這種社會化受到了親朋好友的鼓勵,他得到了各種有形無形的懲罰,當然,有一些來自自身。
我永遠擺出一副極端的挑戰(zhàn)姿態(tài),要愛情,但不乞求。當他以為我生重病為由向我道出生活的艱辛時,我已經(jīng)全面潰退再無可能攻城掠地。但是,我只要愛情,一種虛假的感覺維持的東西,于我卻如此之結(jié)實。
她在廢墟之下建筑自己的身體,建筑平庸的生活,而他,是被建構(gòu)的部分,無誤的,走過中年,進入老年。我將長久地參觀這塊斷壁殘垣般破碎不堪的石頭。因為,這上面曾經(jīng)長久地烤炙著我的愛情,空間不足令人不安,時間不足令人羞恥,可是,戲子一樣的我的戀人表演的一場為我所進行的長達一年的死亡疾病,成了我長久囚守自己的精神牢籠。
我已經(jīng)不做任何努力,只做一個失去夢想的觀察者。我看別人如何粘貼好一面鏡子,如何繼續(xù)平庸的生活,如何在一次次地復制和創(chuàng)造精彩。我個人認為生活是一次性的,愛情也是,如果可以重生,我鄙視我自己。
她總是無所事事,沉默孤獨,她靠喂養(yǎng)貓和一遍遍登上樓頂澆花來維持她的生活。更多的時候,她需要讀經(jīng),對抗她體內(nèi)的這種沉默與瘋狂。
她發(fā)病的方式不盡相同,但每一次又各有不同,被他說出來的時候,十分具有娛樂性。有時,我會克制不住笑出來。他又會立即作出一副受侵犯的樣子,但他的面孔也是笑的,他大概也深諳自己的忘恩負義。
她寫下的每個詞,都試圖制造一種端莊得體,一種保守和合度。我很奇怪她的這種長久的偽飾,這種過度保守展示出的令人懷疑的美德,因此也理解她是自身缺乏這種美德被壓抑之后所反映在身體方面的病癥。她就像一截受難的豐碑,立在前面標出“禁止前行”的字樣。有時,我真誠地感激她。
當然,她似乎也已經(jīng)感覺到,如此的假裝,只能生活在沉默里,所以就是在肢體僵硬的歲月,她都要展現(xiàn)出一副歲月沉靜的表象。
同為女性我有很強的自恥心,但是那種強烈的恥辱心卻也讓我驚奇地感覺到了愛情的真實存在,至少,我自己,真實地愛過,以失戀為具體的表征。
她不斷地表現(xiàn)出自己對安靜生活的滿意,品位保守,對古老的建筑、古舊的木頭以及生長的草木隨時含有敬畏之心,行為上也是默默地跟著他;對來自生活的這種被動羞辱,她也只是默默地卑微地承受,為自己樹立道德上的榜樣,裝出一副弱不禁風死氣沉沉活力極度匱乏蒼白守節(jié)的規(guī)矩模樣。有時,我明顯地感覺到,她通過這種沉默拘謹進行反抗,試圖以這種詭詐的手段喚起別人的同情。事實上,她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但是損耗也非常巨大。
三
純潔過于拘謹,虛偽就難分伯仲。順從、眼淚、蒼白和痛苦,以及半夜發(fā)病、殘喘,是她獲得生存的有效手段,她需要這份占有,但通過這些手段,并不能讓人真正產(chǎn)生傾慕之情。我,因為她的自我貶損,偶爾會生出很恣肆的驕傲。因為我的愛情獨立自主,雖然不可避免失去,但是,我并沒有通過這種被同情來互相欺騙,捆綁別人的同時也把自己捆綁。
他是出色的演員,在我面前,一直都是猶豫不舍得,表現(xiàn)出虛假的深情,或者說這其實是一種低調(diào)的炫耀。一個人在死,一個人在不斷地來去,他卻毫不作為,不時地表現(xiàn)一下他的不舍和為難。他對病患者不忍負義,對我又不忍離別。一個優(yōu)柔寡斷的人,在最后,讓我起了鄙視之心,但是我的那種愛情的感覺卻持續(xù)了下來,我自己內(nèi)心里豐富的持有,這種感覺讓我吃驚。我從一個戲子身上,看到了我自己所要的愛情的模樣。這簡直是嘲諷,但這是真實的。
一定程度上,他確實是個演員,喜歡對不同的人表演深情,具有女性化的特點;喜歡創(chuàng)傷,喜歡將自我陷入憂郁之中,有一種強烈的自戀情調(diào),他不斷體現(xiàn)這種情調(diào)。
我陷入一種不道德的反抗里面,可是面對死亡,我還是遠遠撤退,因為無論怎么說,我都不要一種愧疚感長久地折磨我。我討厭一切拿道德來尋求平衡的人,這些人是生活的懦弱者,他們需要道德的庇護,就如她,寧愿每個半夜茍延殘喘也不敢發(fā)出自己真正的怒吼。她靠示弱來獲得同情,來達到不被拋棄的目的。我討厭這種道德綁架。我不思悔改想入非非自行其是地一次次地去找他,將自己置身于耗損和毀滅的過程里,同時也體現(xiàn)了我自己內(nèi)心的分裂。我要的是自己的飛蛾撲火,那種不顧一切的痛感和快感。那種自恥產(chǎn)生的高峰體驗,為我所迷戀。
她活得像一株精致的植物,操縱別人的負罪之感,卻只是一個蒼白的遺存??恐@份遺存,他會覺得自己的道德得到了修補。長久以來,經(jīng)月經(jīng)年,她靠一種取悅于他的藝術(shù),來證明自己的生存。因此,她離開他,就會哮喘病立即發(fā)作,就會有虛假的死亡表演,長達兩年,一次次上演,還將繼續(xù)。她靠這種自殺式的疾病拯救這場情感,另一方面卻又陷入低劣的粗俗境地??墒?,他們會一再回避和忽視這種境地,就如那些已經(jīng)出了問題的明星情侶和夫妻一樣,他們努力在人前,營造一種過分濃烈的——美滿。
圣潔也是吸血的,哮喘如同無花果樹一樣,一旦發(fā)作,枝繁葉茂,這也是人生一種。這樣強烈的欲望,充斥著每一根血脈,心里傷口一樣的秘密,汩汩冒血。在每一個夜晚的末梢,都可能如此豐腴地生長這種紫色的無花果,整個的人,變?yōu)榻{紫色。這樣的恐懼場面,觀瞻之人都會生出無限涼意,活著被如此束縛,驚嚇,離不開,就會慢慢去珍惜和適應。祝福他!
無花果越是枝繁葉茂地生長,越表現(xiàn)出她的饑腸轆轆。每一次艱難的喘息,都是因為男人,孩子,孩子,男人。喘息,喘息,無花果逐漸地萎縮、變黑,然后在黎明到來之前,撲通撲通地掉落在深淵,掉落在他的夢境里。然后,狂喜壓蓋深淵,她安全地睜開眼睛,扔給他一個活過來的足跡,一根一根地拾起自己的骨頭,與他在人前,繼續(xù)扮演正常的家居生活伴侶。
課程早就結(jié)束了,我無所事事,不做任何研究,拖沓,延宕,好像故意在等待壞事的到來。我把人生最美好的光陰浪費在這種他造成的倒霉的束縛上。他以他的疾病,他口中說出的為我所得的重病,給我配置了個虛假的牢籠。我一步一步在里面踱步,光陰虛度,一分一秒,經(jīng)月又經(jīng)年。我似乎在等待他的再次現(xiàn)身,也或者等待自己耗盡光陰重整肉身。
我躺在簡陋的鐵架子床上,讓自己終日無所事事地享受每一個早晨和每一個黃昏。我獨享如此浩大的晨昏,那么奢侈,那么孤獨,有時又會覺得很美妙。
他們把月光擋在居室外,擋在草坪之外。他們有一個暮光閃爍的高樓,再沒有別的。在高樓上,她一針一針地把自己縫補進他的骨頭里。這不是幻覺,她的每一口喘息都是一個針頭,穿補他的生命。我是時日持久之后才意識到這種沉甸甸的愛的,我知道自己很清醒,愛只能使我受傷,不能使我眼睛迷茫。我有時想寫出,我的愛已經(jīng)死去并埋葬在……草地之下,櫻花樹下。而實際上,我不能這樣,我自己在繼續(xù),所有的寫出,所有的埋葬,有可紀念之地,有心靈的墳墓,就不會停下來。愛情在肉身不能擁抱之后,作為明證,獨自活了下來。
我的這種噩夢般的自我告白方式,遲早會為他所厭棄,是炸彈,也是甜蜜。誰都不可對我審判,愛是無罪的。如果上帝存在,上帝也該原諒這瘋狂,愛得太深瀆神,可是如果不深愛一個人,如何深愛上帝?
她靠著喘息打開秘密傷口,而正是這個傷口不斷出血她才可以證明她的成功,某種意義上的成功。傷口流血是一種有效的防御手段,包括那些網(wǎng)絡上改頭換面截取生活某些靜物的照片,表明歡樂生活的證據(jù)。她空洞無物又形象蒼白,終年不散的積郁一直跟著她。作為一個修補花園的人,她將自己偽裝得害羞和沉靜統(tǒng)一幽禁在七樓的那間房子里,不得不像個孩子,承認他的權(quán)威、他的思想、他的深奧。——這些都是我不可能給出的。
永恒的房間,與千年古墓相鄰,是一個宏大結(jié)實的家,一種安息之所,一種恐懼和深淵被表面藏起來的墓地。如果純粹的愛不能為我所堅持,我希望有新的苦役奴役我,而不是類似的一間房子、一個人。
我希望我的目光抵達繁華之所,抵達那些我從未見過的正在咽氣卻又顯得生機勃勃的城鎮(zhèn)和都市。我個性里那騷動不安的部分,雖然讓我痛苦,卻也不能不說是給了我解脫,讓我雖然過著悄無聲息孤寂冷落的日子,卻可以把心靈放逐,漂浮在任何可能的景象上。
我獨自一人,經(jīng)常想象她那種低沉艱難的喘息,那么毛骨悚然。我見過她,蒼白殘弱的模樣,一株干煸的端莊的植物。
我猜想自己在幾個月之后,或者一年之后,也或者更短一些,走過去,走出這段新鮮又痛苦的戀情。
他一再在電話里強調(diào)是我讓他人不人鬼不鬼。社會規(guī)訓,讓每個人在軌道內(nèi)生活。我們至少有兩種人格,一種為社會和傳統(tǒng)所接受的面具人格,一種則是自由的不受約束的具有沖出軌道能力的內(nèi)在化自我人格。我們需要面具人格帶來的安全感,卻又非常地渴望遵循自我人格的內(nèi)在生活,結(jié)果,出了毛病。他說我讓他人不人鬼不鬼,是因為我讓他脫離了正常的社會軌道嗎?
四
我在這場愛情里,獲得了完整的內(nèi)在性,我在人群里爬行,并不急著站起來。我用所有可能的傷害傷害自己,不去保護那個呼叫的自己,是對抗社會性人格對我的塑造。有時,我會因為羞愧和悔恨痛哭流涕,大多時候,我知道,這是我自己自主選擇的結(jié)果。我不要過那種虛偽沉靜的生活,我還年輕,尚可以做個混蛋,以備年老時候有資可回憶,以證明自己真實地火熱地活過,而不是過早地把自己裝進那套社會設計的表面完美光鮮的面罩中去,用華麗的外在生活和數(shù)量的占有堆砌忘記自己的真實處境。時代的泡沫越多,我越是想按照自己的內(nèi)在隨心所欲地生活,所以,我會承受更多的詬病和孤獨。荒野連綿巉巖重疊,城市的另一種人心的表象,也是如此。接受教育就是接受觀看,進入一個人人端著望遠鏡的世界,每個人都懷著不可訴說的羞恥,我把畫皮扯下,就是如此。我討厭畫皮。
天父如果存在,他當祝福和許諾孤兒擁有幸福,天父在我的幼年已經(jīng)過度剝奪,他并沒有加倍還回來;天父如果不存在,那么,墮入自身所追求的自由之國度,是取代上帝而為自身加冕,戴得了王冠,就得承受王冠的沉重和毒刺。
我天性體內(nèi)帶寒冰,愛情里,他以生命設限,制造了一片混亂的沼澤地,如果順從他,我必須失去一半的天性。而如果就此接受被棄置的命運,我卻只是讓天性得到抑制,而沒有把自己摁死在一個禁錮的火焰里,不能不說,這也是生活的贈予。
不管我求不求,這種痛苦的孤獨、絕望的愛情,如果不能讓我徹底地枯萎,最終會讓我碧綠茁壯;不管我求不求,只要不死,花草就會在我體內(nèi)長出來,我會慷慨地施澤很多濃蔭,給那些螞蟻和花草,因為我曾經(jīng)如此被庇佑。
現(xiàn)在是夏天,我們在一起是春夏之交,一年一度可能會受這醒轉(zhuǎn)的陣痛和失落,但是,會有一個寧靜的秋天在那里等著,在森林深處。挨餓的人永遠不會得到滿足和安定,我長久處于貧乏時期,直到喜歡上這種貧乏。我不光被上帝放逐,同時也是夏娃放逐的女兒。
我要熱騰騰地活著,而不是活成一個蒼白的石灰模型,一間房子里一尊呆板的雕像。
她處于狹隘的斗室之中,把自己緊閉在鳥聲和雨聲之外,努力喘息,觀察自己投身于他的陰影,欣賞自己這種沉默的美德,努力從自身體內(nèi)挖一個答案。一個強迫癥患者在敏感地以命對抗生活,維持生存,怎么說都是可憐的。所有不能內(nèi)心獨立的人,應該如同次生植物,也是次生動物。內(nèi)心的送葬聲會一直縈繞他。這不是詛咒,我只是說出一種事實,就如說出每個出生的小孩肯定會死去一樣。
——我不斷地說到“死”字,自己也知道這是一種內(nèi)心絕望的回聲,我應該回避這個字,這種災難。自從他對我說得了重病可能危及生命的時候,這個字就在我內(nèi)心縈回,為我所厭棄,也為我所眷戀。
我并不是詛咒他,長久的,我的生命愿縈繞于他。所以,這不是我的狹隘。
我們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像鄉(xiāng)間的癩蛤蟆一樣,躲在石頭里,過著漆黑的生活,自我埋葬沉默不語,讓人看到的卻是虛假的另一面,優(yōu)雅,拿得出來,我們規(guī)避生活那格格不入的一部分,獨自孤單地消化。尤其是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縫補在一起過家居生活,更容易呈現(xiàn)這種表象。我們的文化,我們的歷史,是屬于僵硬的石頭的歷史,所以,我們雖然有浪漫的文學,卻也只是《石頭記》。
有一個早晨,管理樓層的年輕的女子一臉愁容,踏進安全門之后對其他幾個婦女說:“我老公要和我離婚。”說完,她獨自走進房間,再沒有出來。當時我正出去吃飯,碰上了。這種隨機的不大可能經(jīng)??吹降木跋髤s經(jīng)常在發(fā)生,會突然襲擊我們,讓我們知道另外一些世界,也遭受著情感的災難和困擾。
我總相信,他會到來,傻瓜一樣。每一個在愛情里留下的人,無論怎么暗示自己,心里總開著一扇窗,也或者,一縷光。這種期待是我的鎖鏈,是我最深切的朋友,長久地與我結(jié)盟,以至于變成了一種故舊。我保留著這種期待,躲在狹隘的石頭縫隙里,做一只蟾蜍,看起來已經(jīng)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努力改變了自己的軌跡。實際上,我內(nèi)心的那縷痕跡一直在。
這不是病態(tài)軟弱、拘謹和缺乏活力,雖然事實上已經(jīng)如此。我睡在那里,獨自醒來,獨自生活,因空虛麻木和痛楚憂郁,經(jīng)常會覺得心滿意足。
我并沒有藏起自己對恐懼的真實感受,也無從想象這個世界沒有他,會是什么樣子。雖然事實上我的具象生活,已經(jīng)沒有他,可是我卻無時無刻不在享有他的有,至少實際上他曾經(jīng)的有,他曾經(jīng)的存在。因為一個人掩蓋對恐懼的真實感受,也會招致自我漠視,所以,我要真實地活著。
又想起雨里消失的一些人。大雨里,總是有人孤獨地徘徊在漲水的岸邊。有時,會有人選擇消失在暴風雨之中。看起來像是被動的結(jié)局,何嘗不是主動皈依?
無論黯淡還是沮喪,一定要出自自己的意愿,這是我對自己的要求,所以,戀情所帶給我的重創(chuàng),實際上可能是我簽署的受害保險單。如果說這是因為無法滿足自身欲望而失望的情緒反彈,不如說是看到戀人死亡的那種徹底的幻滅和震顫。——他該走掉,而不是向我預告死亡,讓我落入這種可怕的陷阱。
現(xiàn)在的這種愛,為我所陌生,一種失去愛人之后持續(xù)的愛情,如此綿延,為我所不了解,卻為我所承受?;橐鍪且环N社會的屈從,并不比單身優(yōu)越多少。單身是一種內(nèi)心的驕傲,婚姻卻會磨損或者讓擁有婚姻者虛假地忘記自己的真實處境,而在相守里互相欺騙和蒙蔽。這種時候,還是孤獨的單身更能體會愛情所帶來的那種摧毀一切的力量。
我努力保持肌體的機敏,不把自己的心拘閉在一間房子。事實上我已開始與自己獨處,完整地在愛情里封閉著自己,享受著自己。我蜷縮在陽臺,卻沐浴著林間的歡笑,我既會覺得羞恥,又會暗中加冕無上榮光。而這,是由于我心底那豐饒的自己可以給出的愛情,不問一切,愿意追隨,愿意獻出,唯有抹除自己才可以證明愛的純粹。
我是一只掛在自己織成的危險的網(wǎng)上的蜘蛛,受到誘惑,投身于這項虛化的事業(yè),為自己的存在找一個沒有實體的標志,建設一個意義。
我不要在婚姻的沉睡中,在風平浪靜的天氣里,航行一葉小舟,把自己與撐篙者縫合。
盆景植物和小小的廚房會讓她滿足,他會三心二意,或者有心無力,但他會一直如此過下去,為爭取空間的舒適和隔世的盛名,舍棄我這一點,這個部分。他不該用死亡作借口。
一間房子,遮蓋著他們黑暗中的墓穴,他們出來的時候,都戴上罩子,兩個人,在陽光明媚的河岸上,彼此一致地笑著。脆弱、沉默、殘弱的身體,受傷的靈魂,幽居在身體的另一面,一種矛盾的意識,受到壓抑和回避。這種命運被處理,但不能說它已經(jīng)徹底消失。
她努力裝成一個正常、溫柔和有用的女人,于是,她把自己半夜突然而至的哮喘病看成一種魔鬼的入侵,看成一種命運,而不去反思自己的不獨立。
五
我坐在黑暗之中,分析我所有的相遇。這段戀情的悲愴,與一個自己最愛的人徹底分開也是新鮮的事情,在這之前我根本沒有接觸。
不得不說,他像一個殘忍的神,從一個奄奄一息的人的痛苦之中享受精神的盛宴。如果她的病是真的,死亡是一種表演藝術(shù),為她所提前利用。因此,我不能如此。
一個充滿愛心的女性,就是一間房子四堵墻,平庸的一日三餐,簡單的縫補,還得為這種日子不能長久保持而一日日消瘦下去。難道我渴望這種生活方式?
當然,一般來說,家居女子死了,亡人的丈夫會在房間擺滿她生前所用的東西,比如一塊已經(jīng)破了的鏡子,一個小小的梳子,一只特制的寫有名字的碗,給屋子加固上鎖;同樣,丈夫死了,未亡人也會如此,哀悼,平息焦慮,帶著封尸入棺的滿足感,充滿愛心地欣賞那些曾經(jīng)平庸的日常。日常生活就是如此,瑣屑,卑微,所以才有如此恥辱又光榮的愛情,為我追求。
我們所熟悉的生活,僅僅是把自己隱藏在瑣碎的話語和構(gòu)筑的社會面罩后面,不讓別人了解自己,也拒絕自己的靈魂探問,所想表現(xiàn)善良,其實是為惡的意念攫取過。
他過的是一種與死者相伴的生活,他的心里住著古代的幽靈。她是一只干癟的書蟲,一具看書的骷髏,因為他需要書人,他本人的理想就是成為一個書人,把名字堆砌進那些書上的亡靈里。
沒有足夠的活力,就不該迸射熱烈的戀情。而我的戀情就誕生在這片沼澤之上、書海之中,我在那里飛翔、徘徊和掙扎,渴望在淤泥里生出翅膀。
他把自己鎖進這所道德的監(jiān)獄,有限的室內(nèi)風景和她審判的喘息,使他的遠大前景和無窮無盡的清新氣流被徹底阻擋。她是他走進人世暗室的胡同,他在樓梯和樓頂之間長久徘徊,為他的文字,裹上尸衣,將她的喘息放進墓地,在文字里活埋。她恨他,恨他總穿那件底層人標志的招魂衣,卻不知道那是一種對埋葬的抵抗,抵抗那間房子,抵抗相對者。
他陷在一個美德的墳墓里,越陷越深。他在這里面不見陽光地工作,制造陳舊的產(chǎn)品。一座白色而安靜的監(jiān)獄,囚禁著我的戀人,我不能不說自己是慶幸的,雖然我常常感覺到苦難深重。色彩暗淡,擁擠的居室,伴著皺縮的家具,一些未讀過的書,在一個蒼白的幻想世界里,他捕捉靈感,刻錄藝術(shù)。他根本不敢改變房間的布置,過多地扔掉東西,因為那也是一種暗示。她的肖像被嵌在相框里,和他的那些獎品放置在一起,作為對甜蜜生活的承諾,像是一種諷刺,當然,孩子的一切,都在那里,是幸福的明證。世俗生活,得靠這些尋常家什的提醒,作出明證。
他有種蟲子的臃腫之態(tài),臉上常常表現(xiàn)出一種不悅、一種抑郁,偶爾現(xiàn)出過度的快樂,像是一種刻意呈現(xiàn)。他時時想表現(xiàn)一種對成功的無畏渴望,對微不足道的障礙的輕蔑,平庸的卻有奉獻精神的女性的存在,在他眼中,是為他偉大的藝術(shù)而存在的。所以,我不是,我該被剔除。然而,這被剔除的過程,卻那么猶豫不決,以至于去者發(fā)出請辭。
他少年鄉(xiāng)間的貧苦生活,讓他非常專心地維持他受人尊重受人禮待的幻覺。歲月已經(jīng)把他的過去變成了一團亂麻,他努力藝術(shù)化昨日的羞恥,利用文字構(gòu)筑重重疊疊的蜘蛛網(wǎng),建造自己的道德意識。他利用的只是過往歲月,而不是新的繩線,所以,他筆下的顏料世界,是一個陳腐的舊世界,是一處撒謊的所在,在他卻是樂園的景觀呈現(xiàn),認為往事帶著豐富的意義回頭捕捉了他,意義由此展現(xiàn)。
生命是一臺戲,他展現(xiàn)得有聲有色,如同他的預謀一樣。他所沒有預謀的是一種連體生活,無法脫離的連體生活,一種喘息隨時都在給他結(jié)網(wǎng)。經(jīng)久不變的蒼白的恭順表情,疲乏至極或者滿面痛苦的實體,永遠在那間房子里等著他,一個吸血鬼在那里規(guī)規(guī)矩矩地等著他,一個圣潔的吸血鬼。
我的愛情懷著偷竊的狂喜,從成熟之處掠奪。我并不無辜,愛的谷倉滿滿當當,我的羞恥就是我的愛意,我為純?nèi)坏男邜u覺得崩潰,卻又無限愉悅。我的驕傲在于,我在追求愛情的過程中,抵御了無聊而平庸的美德約束,恬不知恥地走向了我的渴望、我的欲念、我的生命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