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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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鶚研究與《紅樓夢》研究
·張云·
摘要高鶚研究由《紅樓夢》后四十回的研究延伸而起,隨著新材料的發(fā)現(xiàn)和研究范圍的擴展,其內(nèi)容遠遠超出了《紅樓夢》續(xù)書乃至文學研究的范疇。如今,關于高鶚家世、交游的研究,對其詩文及詩論的發(fā)現(xiàn)與探討,乃至他的吏治著作及思想的研究,都取得了不少成果。是時候且有必要對高鶚研究進行階段性的梳理了。秉此目的,本文回溯了從《紅樓夢》后四十回研究到高鶚研究的學理依據(jù),剖析并關注高鶚研究的內(nèi)涵及主要成果,就紅學的開放性而言,高鶚研究可說是紅學的一個新枝,然就它的自足性而論,高鶚研究不只限于紅學。
關鍵詞高鶚研究《紅樓夢》后四十回紅學
有文獻證實的續(xù)補《紅樓夢》的歷史當從高鶚、程偉元算起①,經(jīng)由他們之手的后四十回附驥尾以傳,影響幾同前八十回。程本后四十回,在情節(jié)設計、人物結局、故事收結上基本保持了曹雪芹原著的悲劇風格,可以說在普通讀者群中,鑒于它滿足了人們有頭有尾的閱讀習慣,文筆亦大體不差,已是得到了較為普遍的認可。在研究者之中,隨著資料的發(fā)現(xiàn)和探討的深入,對后四十回的評價,態(tài)度漸趨平和、公允,評估的方式方法越來越多樣,評判的標準基本歸于文學之法則,得出的毀譽大體相當?shù)脑u判結果亦頗具說服力。如此還后四十回以文學研究的同時,紅學作為一門學科也有了新的收獲:又孕育并生發(fā)出一個新的枝丫,這個枝丫大有插之即活的長勢,那就是高鶚研究。
這個新枝因為初生而生機勃勃,也因為初生更需護佑。本文試從高鶚研究與《紅樓夢》后四十回研究之關系的角度,給高鶚研究以盡量貼近的關照,冀以“同情之了解”,為它的成長、成熟稍盡綿薄之力。
關于《紅樓夢》后四十回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這樣幾個方面:一是后四十回是原作還是續(xù)作,續(xù)作者是否為高鶚;二是后四十回的情節(jié)設計和人物結局與前八十回的預設是否相符,后半部與前半部思想、風格是否一致;三是對后四十回如何評價和以什么為標準進行評價的問題。這些問題的論證與論爭,已經(jīng)構成了紅迷閱讀《紅樓夢》后四十回的極大障礙,而一般讀者也希望或愿意對這些問題了解個大概,似乎,唯此方可正確對待后四十回,才能安心閱讀《紅樓夢》。
也正是因為對以上問題的不懈求索,研究者將抄本與抄本、程本與抄本、程本系列的刻本之間,進行了繁瑣的文字比對,并從官方和民間多渠道地搜索有關高鶚的各類資料信息,考其家世生平、研讀他的制藝之文和文學作品,這樣,一個新的研究課題便不期而生了,高鶚研究就此成為紅學中的一項重要課題。
1.《紅樓夢》后四十回是原作還是續(xù)作
我們熟知《紅樓夢》楔子部分對賈府及主要人物結局的預設,對于結局,曹雪芹的整個前半部書可謂下足了功夫:十二釵判詞、紅樓夢曲、詩詞讖語謎語的,處處都是明喻與暗示。凡八十回后故事,通過對不同時間批點在各脂本前八十回不同位置的脂評的內(nèi)容考辨,我們發(fā)現(xiàn),已知有回目的也都有了相關的文字記載和情節(jié)線索,小說文字甚至已寫到末回的“警幻情榜”,且寶玉“情不情”、黛玉“情情”的評語也是有的了。如此看來,曹雪芹似乎是寫完過全部書的,只是后半部書尚未定稿。然而,曹作又在哪里呢?不得而知?;蛞詾槭鞘詹卣呋僳艦楸艿湶桓页鍪窘K至遺失;或猜測高鶚和程偉元受到來自朝廷的指使而惡意修改《石頭記》刻意篡改了故事結局出版了通行本《紅樓夢》;或歸為文學創(chuàng)作之內(nèi)在規(guī)律性使然,歸因于前半部鋪得太開以致作者無法完美收結。各種猜測充滿故事性和神秘感?!都t樓夢》是小說,而紅學的熱鬧從來不乏文學意趣之外的政治意識的參與。
實際上,《石頭記》自抄本時期起一直就故事迭出猜測頻現(xiàn)。
關于后四十回是原作還是續(xù)作,現(xiàn)有資料尚難作出明確結論。而曹雪芹究竟有無寫到八十回后,脂批所透露的信息上面已經(jīng)提及,此外,比較可靠的文獻記載還有:曹雪芹友人明義在其《綠煙瑣窗集》中,收有詠紅七絕詩二十首,其中三首涉及后四十回故事;周春《閱紅樓夢隨筆·紅樓夢記》中轉述楊畹耕曾言,在乾隆庚戌年(1790)見過百二十回的《紅樓夢》;還有《紅樓夢稿》也有后四十回②。諸如此類,這些到底有無曹雪芹原稿的成分或純?yōu)樗怂m(xù),現(xiàn)在都暫時無法確知,只能待以新材料的出現(xiàn)。
胡適新紅學以來,人們熱衷于紅學考證,自胡適、顧頡剛、俞平伯而始,從沒有停止過對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進行文學范疇的比對。從內(nèi)容到版本③,從寫法到趣味,從風格到筆意,考證的范圍漸趨擴展。方法也日趨多樣,人文學科的方法之外科技手段也有使用。比如,有研究者運用高科技的計算機技術對百二十回本做作者聚類分析④,或將前后文本進行詞頻統(tǒng)計⑤,以求考辨前八十回與后四十回是否出自同一個作者之手。結果依然是:差異固有,結論不一。
參考文本的、版本的諸般研究成果,如今的讀者大體接受這樣一個說法:程本后四十回大體不違前八十回設計,它程度不同地依據(jù)了曹雪芹八十回后的佚稿,不是簡單的“修補”,而應為大量的“補作”,絕不可斥為“作偽”。
2.高鶚是續(xù)作者還是整理者
高鶚和程偉元在程甲本和程乙本上撰寫的序、敘和引言曾真切地記述了他們的工作。
程偉元在《序》中稱:“爰為竭力搜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見其前后起伏,尚屬接筍,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復為鐫板,以公同好”。
高鶚《敘》中記道:
友人程子小泉過予,以其所購全書見示,且曰:“此仆數(shù)年銖積寸累之苦心,將付剞劂公同好,子閑且憊矣,盍分任之?”予以是書雖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謬于名教,欣然拜諾,正以波斯奴見寶為幸,遂襄其役。工既竣,并識端末,以告閱者。
程偉元、高鶚《引言》的七條之中有如下三條值得詳參:
(1)書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異;今廣集核勘,準情酌理,補遺訂訛。其間或有增損數(shù)字處,意在便于披覽,非敢爭勝前人也。
(2)是書沿傳既久,坊間繕本及諸家所藏秘稿,繁簡歧出,前后錯見。即如六十七回,此有彼無,題同文異,燕石莫辨。茲惟擇其情理較協(xié)者,取為定本。
(3)書中后四十回,系就歷年所得,集腋成裘,更無它本可考,惟按其前后關照者,略為修輯,使其有應接而無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更為厘定,且不欲盡掩其本來面目也。
這里不僅交代了后四十回的來歷及“補遺訂訛”等“修輯”情況,更有前八十回的整理情況。故此,筆者難以理解為什么貶斥后四十回的學者,非要一口咬定程高所言就是在騙人。然絕大多數(shù)的學者則是不以“引言”所言為偽的,只是大家對“補”這類文詞的理解不盡相同。
還有一則高鶚完成重訂工作后即時吟詩的記載。
高鶚《月小山房遺稿》中有《重訂紅樓夢小說既竣》一詩,詩題中高鶚自稱“重訂”,而不言“補作”。此“既竣”與程甲本“敘”中所云“工既竣”應是同樣的意思??上У氖窃撛姳旧聿]有透露任何與續(xù)寫或補訂相關的事實信息,這對弄清高鶚到底是續(xù)寫還是補訂了后四十回的問題,幫助極其有限。然,程偉元和高鶚所履編輯之責當是毋庸置疑的。
之所以出現(xiàn)高鶚是續(xù)作還是補訂的爭論,源于對張問陶《船山詩草》中的一首詩及其詩注所記“補”字的理解有非常大的分歧。
贈高蘭墅(鶚)同年
傳奇《紅樓夢》八十回以后俱蘭墅所補
無花無酒耐深秋,灑掃云房且唱酬。
俠氣君能空紫塞,艷情人自說紅樓。
逶遲把臂如今雨,得失關心此舊游。
彈指十三年已去,朱衣簾外亦回頭。
“八十回以后俱蘭墅所補”困惑《紅樓夢》研究者近一個世紀了。高鶚到底是續(xù)作還是在補訂,面對這種爭論,只要我們不去硬性地選擇站隊,無論愿意接受論辯的哪一方給出的結論,我們說,研討者扎根文本的細讀所得,對我們更好地鑒賞小說都是大有幫助的。
再,被研究者找來取以為資的,還有楊鐘羲《雪橋詩話》卷九上記高鶚跋瑞昌《操縵堂詩稿》的資料:
冷村布衣瑞昌愛耽山水,有《操縵堂詩稿》,高蘭墅跋,謂其五古頗近韓柳……蘭墅名鶚,乾隆乙卯進士。世所傳曹雪芹小說,蘭墅實卒成之,與雪芹皆隸漢軍籍。⑥
對“蘭墅實卒成之”的理解分歧一如上文對于張問陶詩注“俱蘭墅所補”。語言的使用習慣,古今語用的或微或著的差異,解讀者個人的意愿和文字理解水平,多種因素參雜其中,要拿出確論,恐怕還需假以時日,唯待更明確清晰的文字記載的閃亮出現(xiàn)了。
3.高鶚其人到高鶚其作
由考辨張問陶的“補”說的可信度而至考證他與高鶚是否是同年,由誤認了高鶚乃張問陶妹夫,而至于因人廢言,直判后四十回文劣筆拙。研究至此階段,一些看重后四十回和惜重高鶚的研究者,為了弄清高鶚甚至單為替他昭雪洗冤,對其人的研究必然越入越深,對高鶚其作的關注,視野自然也越擴越大,對其制藝、詩詞、交游所記乃至公文、政論,廣搜博覽的,遠超小說體裁之限了。
高鶚其人,最受人關注的是他與張問陶的關系。
先梳理一下高鶚與張問陶是否“同年”的問題。
1921年3月,胡適《紅樓夢考證》剛出爐,嚴范孫初見其稿,曾加證兩箋,中有一箋道:“乾隆庚戌會榜有張問陶,無高鶚。有《國子監(jiān)題名碑錄》可證”⑦。實際上,就在同一時間,顧頡剛也已在國子監(jiān)《進士題名碑》上發(fā)現(xiàn)高鶚得中乾隆六十年乙卯科進士的記載了,胡適自己也在《御史題名錄》中尋得“高鶚,鑲黃旗漢軍人,乾隆乙卯進士,由內(nèi)閣侍讀考選江南道御史,刑科給事中”的記錄。所以胡適在《紅樓夢考證》定稿時加進了他與顧頡剛的這些發(fā)現(xiàn),文中還推測:高鶚和張問陶可能是“戊申鄉(xiāng)試的同年”。
再看高鶚是不是張船山(問陶)妹夫的問題。
光緒丁未(1907)震鈞出版了《天咫偶聞》,書中記道:“張船山有妹,嫁漢軍高蘭墅鶚,以抑郁而卒,見《船山詩集》”(云按:實際上,《船山詩集》那個詩注是“妹適漢軍高氏”)。這就引出了張高姻親之說。
1924年,敦易在其《紅樓夢雜記》之《高鶚與張妹的婚姻》⑧一文中,對《天咫偶聞》中這個張高姻親的說法,就曾表示過懷疑,但因其手頭沒有可資參考的文獻而不了了之。1931年奉寬發(fā)表《蘭墅文存與石頭記》⑨,再次引用《天咫偶聞》時,就將高鶚與張筠的婚配關系坐實了。朱南銑在其《紅樓夢后四十回作者問題札記》⑩之“震鈞”條下,對張問陶妹張筠嫁高鶚之事提出質疑,他認為“此‘漢軍高氏’絕非高鶚”,“理由至少有四”,之后又有秋光(11)、汪稚青(12)、徐恭時(13)、胡文彬(14)、鄒少雄(15)、胡邦煒(16)等相繼提出質疑,并斷言張問陶詩注中之“漢軍高氏”實非高鶚,但這些質疑并未能夠有效地阻止一些人就張筠之死斷高鶚“短視”“輕佻”“下流”“好色”的六經(jīng)注我式的詆毀。直到2001年胡傳淮、李朝正(17)以更加細密的考證得出不容置疑的結論:才女張筠于乾隆五十年(1785)北上所嫁之人實是漢軍襲騎都尉高揚曾。
做研究工作而可以輕信“偶聞”并由此來定判某人的人品,還至于以人廢文,影響了文學作品評價的公正性。教訓不可謂不大呀。
就目前高鶚研究的相關成果而論,至少有這樣幾個方面已經(jīng)相對成熟了: 1.高鶚家世生平研究;2.高鶚文學思想研究; 3.高鶚的文學成就研究。再就是,對高鶚交游的關注及對他的《吏治輯要》和兩個奏折的解讀,觸角和興趣業(yè)已延伸到文學之外。這些豐碩成果對我們了解高鶚其人其事其作很有幫助。
《清史稿·文苑傳》收錄346人,時間涵蓋有清一代及清前后數(shù)十年,總計有三百余年,而高鶚和曹寅一樣入了選。這說明高鶚本人是值得關注的。由于補作《紅樓夢》的緣故,今天的紅學家自然更增加了幾分研究熱情。高鶚世居鐵嶺,先世從龍入關后,隸屬鑲黃旗內(nèi)務府漢軍。新發(fā)現(xiàn)的《清代硃卷集成》一書,從高鶚“始祖可仕”計至“姪孫一人”,“共九代八十二人”。據(jù)此書我們確知,高鶚字云士,號秋甫,別號蘭墅,生于戊寅(乾隆二十三年)十月十七日寅時(1758年11月17日凌晨三四點鐘)。據(jù)恩華《八旗藝文編目》記載,“鶚字蘭墅。隸內(nèi)務府鑲黃旗,乾隆乙卯進士,由內(nèi)閣侍讀考選南道御史,刑科給事中?!薄秶M士題目碑錄》《御史題名錄》《清秘績文》及《國朝六科給事中題名錄》等文獻的記錄亦基本類似,是為實錄矣。
參考官方文獻之外,研究者更廣泛地依據(jù)他們查尋到的高鶚的詩詞作品,推演出他的履歷和著述情況。這些成果頗為豐富,此節(jié)無力也無須復述?;蛟S因為張筠的關系,讀者對高鶚的情感、婚姻及家庭狀況的研究似更感興趣。立足于此類研究成果的基礎之上、以高鶚為主角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這些年曾盛極一時。高鶚少年時行似紈绔出入歌舞場,寫下許多花間詞以記抒情懷,他的情人婉君也是寫作高鶚的小說家和劇作者們最愛演繹的女主角。然而,他多情也重情,乾隆四十六年秋的一曲《滿江紅》,長歌當哭,寄予了他對妻子的無限深情。高鶚的情感體驗當然不止在男女之情上,他曾經(jīng)困頓,歷三次應舉方得中式,其間強修的“君子不憂”當五味雜陳,其寄托感懷的作品在文學趣味上亦值得我們?nèi)テ肺丁?/p>
高鶚《月小山房遺稿》中有《修辭立誠》《陳言務去》《文章看落筆》《好句好花脫口香》等闡述詩文創(chuàng)作的試帖詩,集中體現(xiàn)了他的創(chuàng)作思想與理念,相關的研究已取得了不錯的成績(18)。
高鶚的文學作品,詩、詞、文乃至政論都有發(fā)現(xiàn),可惜未見小說體裁的、除去所修訂的《紅樓夢》之外的獨立篇章。對其文學作品的具體欣賞與評價,研究者所論盡詳,此不贅述。
竊以為,高鶚研究除去上述三方面之外,對他作為《紅樓夢》的整理者和傳播者的研究還可進一步深入。甚至對他的為官政績的縷析也會對我們更好地了解他的思想與信仰及解讀他的文學作品有大裨益。
還有一個現(xiàn)象值得一提,現(xiàn)在市面上至少能見到三部傳主為高鶚的長篇小說,需要我們著力去關注。
一部是王永泉撰寫的章回體歷史小說《乾隆與高鶚》(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00年版),設有“翠薇山除夕逝雪芹,鐵嶺縣新年誕高鶚”、“琉璃廠乾隆尋紅縷,芭蕉亭高鶚讀聊齋”、“求生計高府賣家奴,展宏才翰林議續(xù)書”、“袁子才暢談曹雪芹,水月庵尋訪聾和尚”、“老敦誠佯醉指迷津,脂硯齋彌留揭謎底”、“張問陶灑淚問筠墓,程偉元獲寶挑鼓擔”、“白蓮教浴血紫禁城,高給諫身敗紅樓夢”等32回。從上舉幾回的回目即可見出該書大致內(nèi)容。周汝昌題寫了書名并題詩。該小說作者想方設法將高鶚與曹家扯上關系,如將林清起義中的曹綸寫成曹雪芹堂弟;高鶚奉命去調(diào)查白蓮教卻被蒙騙遭到降職處罰。小說將史實和清人筆記中的傳聞,盡附會之能事,情節(jié)的設計,不怎么照應高鶚研究已經(jīng)取得的學術成果,想象絕對大于史事,其寫作目的恰如作者自陳:小說“不是紅學論文,目的是供人欣賞”。
一部是瀛泳、邵廣佑所著的《高鶚》(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小說設二十一章,基本以節(jié)氣為名,從第一章至第二十一章即為:驚蟄、白露、雨水、立冬、小寒、大雪、清明、大暑、芒種、寒露、立春、夏至、谷雨、霜降、小滿、春分、處暑、冬至、立秋、小雪、大寒。小說述高鶚被《紅樓夢》八十回故事深深吸引,為不能得睹全部而深感遺憾,他四處尋訪八十回后的抄本而不得,后歷盡艱難續(xù)寫完了《紅樓夢》。該小說對紅學諸多爭論不清的問題,以故事的形式作出自己的解說。比如,它設計的情節(jié)就有:曹雪芹曾完成了一百二十回的寫作,手稿和抄送稿是因故被燒掉了的。
比以上兩部問世都要早的,是蕭賽的《高鶚其人》(北岳文藝出版社,1989 年),寫的是高鶚一生的經(jīng)歷和創(chuàng)作活動。小說對高鶚續(xù)寫后四十回的作為大加渲染,贊賞高氏的文才及其接續(xù)《紅樓夢》的功績,但因采信了某些影響極大的研究成果,定高鶚人品低劣,喜新厭舊、貪慕功名,遭人鄙視。
蕭賽在出版此小說之前曾創(chuàng)作過一部三幕話劇《高鶚傳》(19)。此劇主要寫高鶚中舉后在北京參與《紅樓夢》百二十回整理補寫期間,迎娶張筠并虐待致其死亡的故事。中間穿插了高鶚與婉君的一段情仇糾葛。劇中人除上述三人外,還有程偉元、敦誠、張船山、于叔度(于瘸子)及“高升客?!崩习宸蚱藓退麄兊膬鹤痈邔毻?/p>
作家蕭賽無論在其小說還是劇作中,對高鶚的人品都是持譴責態(tài)度的。這立場的形成無疑受到了當時高鶚研究的影響。那時,高鶚被不少研究者認為就是那個致張船山妹“丁未卒于京師”的“漢軍高氏”。即便鄙視高氏為人,蕭賽對高鶚的文學才華、對他“續(xù)全”百二十回《紅樓夢》依然給出了高度的評價。他在《高鶚傳》的《后記》中肯定高鶚對《紅樓夢》傳播貢獻的同時,還特別標舉了后四十回的情節(jié)設計和人物描寫的成就(20)。這無疑是基于對后四十回乃高鶚所續(xù)的研究成果的認同。
以高鶚的婚戀情仇加續(xù)書之業(yè)績?yōu)閯?chuàng)作題材,較有影響的還有趙赴的《紅樓外史》。1991年,《紅樓外史》第七稿面世,定位是一部歷史人物劇。由該劇設置的主要人物,我們便可知道其劇情時間也是選定在高鶚續(xù)補《紅樓夢》期間的。劇中人有:
高鶚,字蘭墅,別號“紅樓外史”,祖籍遼寧鐵嶺,漢軍鑲黃旗人。首次出場30歲。
畹君,高鶚的情人,小高鶚6歲。
張筠,張問陶的四妹、小高鶚15歲。
程偉元,字小泉,書籍刊行家,小高鶚5歲。
程夫人,程偉元的妻子。
張問陶,字船山,詩人,小高鶚6歲。
此劇顯然是圍繞高鶚與《紅樓夢》的淵源關系而創(chuàng)作的。作者在其題記中特意撰寫了一段說明,道出了他對紅學的關注:
《紅樓夢》后四十回為高鶚所補已成定論,可是關于高鶚的生年、遭際和婚戀等,專家們各有所考,不才寫的是戲劇只能從眾說中取其一,且有連綴推設之處,故說明于此。(21)
題記所言“高鶚所補已成定論”的說法顯然不夠正確,應是資料及眼界所限,但他這樣的演繹卻是頗可吸引讀者的。
雖說以上這些基于高鶚名頭的文學創(chuàng)作不是學術研究,但我們實在也不可忽視這些小說、戲劇的創(chuàng)作,它們的受眾和影響是不可估量的。這些借題發(fā)揮的創(chuàng)作所蘊含的理想性和虛構性,也頗當?shù)梦覀兊年P注。再者,此等以高鶚為傳主的文學創(chuàng)作本身,不論程度深淺都受到了紅學的影響,就緊密關連了學術研究這一點而言,將它們作為研究對象,也是必要的。
從事高鶚研究的,竊以為該當將所有與高鶚相關的東西同一納入視野。在這里,筆者必須強調(diào)一個常識,我們必得明白,材料的價值并不是同等的,使用材料時當做主客、輕重的區(qū)別且需分別對待。高鶚研究涉及歷史學、社會史和文學研究等多門學科,將高鶚各類文獻納入高鶚研究的范圍,應是任中應有之責。然而,就紅學而論,如何將高鶚研究的成果有效地運用于《紅樓夢》的研討之中,又是一個新問題,需要拿出一個基本的價值標準來加以規(guī)限,否則,本來可以將高鶚研究中的某些成果很規(guī)范地歸于清史研究、社會學研究或清代詩歌研究的,卻因為放不下《紅樓夢》或后四十回,非拿到紅學方面來說事兒,就可能事倍功半甚至勞而無功了。
余英時曾指出:“就考證派紅學而論,對材料的處理就常常有反客為主或輕重倒置的情況。試看《紅樓夢新證》中‘史料編年’一章,功力不可謂不深,搜羅也不可謂不富,可是到底有幾條資料直接涉及了《紅樓夢》旨趣的本身呢?這正是我所謂曹學代替了紅學的顯例?!?22)
換一個角度,正面來看待這個問題,則恰恰可以見出紅學的開放性來?!安軐W”之謂,于今已經(jīng)為大眾乃至研究者所接受,說明它大體經(jīng)受住了科學考察,成長為一門擁有不少追隨者的學問了。在曹雪芹家世生平研究之中,祖籍何處、芹父為誰(23)、雪芹“江南家世考”、雍正奪嫡與曹家之敗、曹頫“騷擾驛站”案與抄家、北京崇文門外蒜市口十七間半房和北京香山正白旗39號院,處處都引人入勝。甚至還出現(xiàn)了與曹雪芹生平研究相關的文物研究。諸如陸厚信所繪曹雪芹畫像的真?zhèn)螁栴}(24)、曹雪芹佚著《廢藝齋集稿》的真?zhèn)螁栴}(25)、周汝昌所續(xù)“曹雪芹佚詩”問題(26)、北京香山“曹雪芹故居”真?zhèn)螁栴}(27)、明刊《書史紀原》之“雪芹校字”問題(28)、清人陳坦園抄本《榕蔭堂叢書》之“曹雪芹詩詞”的真?zhèn)螁栴}(29)、曹雪芹墓石的真?zhèn)螁栴}(30)等,都曾引起過熱烈的討論,并成為當時的媒體追蹤的熱點。因為曹寅是雪芹之祖,研究曹寅便還延展至了解曹寅、李煦的交游,近幾年曹學還生發(fā)出曹氏宗譜文化的研究來(31)。
胡適在《介紹我自己的思想》一文中曾說過:
我為什么要考證紅樓夢?在消極方面,我要教人懷疑王夢阮、徐柳泉一班人的謬說。在積極方面,我要教人一個思想學問的方法。我要教人疑而后信,考而后信,有充分證據(jù)而后信。(32)
作為新紅學的開創(chuàng)者,胡適最得意于他能“教人一個思想學問的方法”,他的“自傳說”的價值其實遠不只是考訂《紅樓夢》的作者,它實在是給我們提供了一種小說的閱讀趣味和研究思路。今天的我們,得益于他的開拓與引導,在治學的途中,學著使用并拓展他的“思想學問的方法”,為進一步提升《紅樓夢》的閱讀趣味,拓展紅學空間,進行高鶚研究或許不失為一個不錯的嘗試。
現(xiàn)在的高鶚研究還需要作進一步的建設。共同遵守的基本假定、價值體系和解決問題的程序尚需進行更為科學的建構。在紅學重心越趨傾向于《紅樓夢》作為小說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內(nèi)在結構的有機關系的今天,我們不一定非要以《紅樓夢》研究包含高鶚研究,但可定于一是的是,高鶚研究由紅學而引發(fā),它應該與紅學的枝蔓相連,在研究內(nèi)容與方法上應當也必然是可以互相借鑒、互相滋養(yǎng)的。
注:
①近年來,高鶚續(xù)書說開始受到嚴峻的挑戰(zhàn)。馮其庸、蔡義江、劉世德等俱認為“高鶚續(xù)書說”就已有材料看證據(jù)不足。蔡義江評注的《增評校注紅樓夢(修訂版)》(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作者署名標為“曹雪芹原著佚名氏續(xù)作程偉元高鶚訂補”,馮其庸主持的《紅樓夢》校注本第3版(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作者署名標為“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這已足以表明他們的鮮明立場。
②參見張云《誰能煉石補蒼天——清代〈紅樓夢〉續(xù)書研究》第一章,中華書局2013年版。
③陳慶浩、蔡芷瑜《〈紅樓夢〉后四十回版本研究——以楊藏本為中心》,《中國文化研究》2013年第4期。
④施建軍《關于以〈紅樓夢〉120回為樣本進行其作者聚類分析的可信度問題研究》,《紅樓夢學刊》2010年第5輯。
⑤1980年6月,美國威斯康星大學的陳炳藻在首屆國際《紅樓夢》討論會上發(fā)表了《從詞匯統(tǒng)計論證紅樓夢的作者》一文,他借助電子計算考察《紅樓夢》前后用字(詞)的相關程度,認為后四十回也出自曹雪芹之筆。陳大康在《紅樓夢學刊》1987年第1輯上發(fā)表《從數(shù)理語言學看后四十回的作者——與陳炳藻先生商榷》一文與之商榷。相關研究成果一直不斷,在雜志上時有刊載,最近的有劉穎、肖天久撰寫的《〈紅樓夢〉計量風格學研究》,載《紅樓夢學刊》2014年第4輯。
⑥見《雪橋詩話》卷九,一粟《紅樓夢卷》第25頁(中華書局1963年版)也有節(jié)錄。
⑦此據(jù)1921年5月5日胡適《與顧頡剛書》文中所引,見1943年10月15日上?!秾W術界》第1卷第3期。
⑧敦易《紅樓夢雜記》之《高鶚與張妹的婚姻》,見呂啟祥、林東海《紅樓夢稀見資料匯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13頁。
⑨奉寬《蘭墅文存與石頭記》,《北大學生》第一卷第四期,1931年3月1日版,見《紅樓夢稀見資料匯編》第364頁。
⑩朱南銑《〈紅樓夢〉后四十回作者問題札記》,《紅樓夢研究集刊》第6輯、第7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引文見于第7輯中“震筠”一節(jié)。
(11)秋光《張問陶與〈紅樓夢〉》,《紅樓夢研究集刊》第9輯。
(12)汪稚青《高鶚娶張筠質疑》,《紅樓夢學刊》1982年第3輯。
(13)徐恭時《續(xù)夢賈假與甄真——程偉元高鶚與〈紅樓夢〉新語》,《紅樓夢學刊》1982年第4輯。
(14)胡文彬《千秋功罪誰與評說——為程偉元、高鶚辨誣》,《明清小說研究》1995年第3期。
(15)鄒少雄《高鶚與張問陶關系考辨》,《中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1998年第2期。
(16)胡邦煒《張問陶與高鶚有無姻親關系》,此文公布并轉引了胡傳淮向他提供的《遂寧張氏族譜》的材料,證明張高不是姻親關系,張問陶妹張筠所嫁系漢軍襲騎都尉高揚曾。該文載《文史雜志》1999年第3期。
(17)胡傳淮、李朝正《洗百年奇冤還高鶚清白——高鶚非“漢軍高氏”鐵證之發(fā)現(xiàn)》,《紅樓夢學刊》2001年第3輯。
(18)參見李瑞清主編《紅樓夢與鐵嶺》第三章第二節(jié),遼海出版社2013年版。
(19)(20)蕭賽《高鶚傳》,《重慶新作》1987年第3—4期合刊。
(21)趙赴《紅樓外史》,《戲劇文學》1991年第2期。
(22)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16頁。
(23)爭論焦點仍然是曹雪芹究竟是曹頫之子還是曹颙之遺腹子,也有學者試圖以脂批來考證曹雪芹并非遺腹子,另有人指出曹雪芹父親就是周汝昌推證出的曹寅之弟曹宣。近些年,學界更為關注的是曹寅的第二子曹顏,忙著考證他與曹寅詩《聞珍兒殤》中的“珍兒”的關系,并試圖搞清楚他是否就是曹雪芹生父。此系列問題似有越辯越明的趨勢,值得期待。
(24)(26)劉夢溪《紅樓夢與百年中國》,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年版,第342-349、349-354頁。
(25)任曉輝、辛欣《〈廢藝齋集稿〉研究綜述》,《紅樓夢學刊》2006年第3輯。
(27)孫玉明《香山“曹雪芹故居”真?zhèn)沃疇帯?,《紅樓夢學刊》2006年第3輯。另,當期《紅樓夢學刊》為北京曹雪芹紀念館專輯,有多篇文章可供參考。
(28)(29)(30)陳維昭《紅學通史》下冊,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68、669、672-673頁。
(31)2010年6月,北京曹雪芹學會于江西進賢縣舉辦了“曹雪芹家族文化研討會”,與會者圍繞曹氏宗譜文化的討論更熱烈,當代出版社還出版了會議論文集《曹雪芹家族文化探究》。
(32)胡適《介紹我自己的思想》,《胡適文選》,亞東圖書館1930年版。
作者單位: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責任編輯:倪惠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