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弦
詩人的位置與詩歌的源頭
胡 弦
春日漸暖,我恢復(fù)了晚間散步的習(xí)慣。有時在一些僻靜的地方,我留意到有蟋蟀在叫。只聞叫聲,不見蟋蟀。要仔細聽,才能知道蟋蟀的大體位置。我有時會停下腳步,靜靜地聽一陣,并感覺到,相比于詩人,蟋蟀的存在方式也許更高明,因為他只愿意呈現(xiàn)它的聲音,自己卻并不出場。
寫詩,是否就是一直在發(fā)出叫聲呢?蟋蟀的叫聲,聽上去很單調(diào),但它樂此不疲。也許,在一件單調(diào)的工作上才能辨別什么是執(zhí)著,也才能從中體會到與大眾歡愉有別的樂趣。但我似乎比不上一只蟋蟀,比不上它的單純和堅定。多年來不斷地發(fā)出聲音,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想隱蔽好,還是希望被人更方便地發(fā)現(xiàn)。
受到腳步聲打擾的時候,蟋蟀會停止鳴叫,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一種以消失的方式呈現(xiàn)的存在。于是我也停步,靜立。蟋蟀以為我走了,重新鳴叫。不知不覺,我會和蟋蟀互換位置。有時,聽不到蟋蟀的叫聲。相比于身邊的喧響和滑動的生活,仿佛那沉默才是關(guān)鍵,其中,藏著某種生活的
神秘源頭。而怎樣傾聽沉默,則成為我面臨的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所以詩人的詩歌生活,總是無名或罕為人知的,在公眾生活中,也總是體現(xiàn)為一種隱性狀態(tài)。這使得評述者對詩人的描述,常常成為一種主觀敘事。
詩歌不是一種流行性、潮流性很強的藝術(shù),它和生活的滾動有一定距離。已經(jīng)有很久了,人們在談?wù)撛姼韬驮娙说倪吘壔?,但邊緣化也許是一個錯覺,詩人,其實一直處身于生活深處?;蛘哒f,他一直處身于一種另外的生活,那是一種更加固執(zhí)的生活,由那種生活中環(huán)顧,現(xiàn)實生活倒如同幻象。就像我不久前乘飛機,從舷窗外望,是白色云海,白云上什么也沒有。我忽然有一點恍惚,因為我手里有一本買給小孩子的神話書,書中的白云和現(xiàn)實中的白云完全不同,那是另一片大地,是許多神奇故事的發(fā)生地。在那樣安靜的飛行中我漸漸明白,其實窗外的白云上并非真的什么都沒有,只是我沒有閉上眼睛而已。白云,虛幻而真實,它是自然物,但隨一陣風(fēng)吹,能隨時潛回書頁間,給遺忘帶去記憶。這個世界,要一目了然一直是困難的,就像白云的悠閑漫步,仿佛已置身萬事之外,但它們遠離又返回,舒展又聚合,急遽的變化中,仿佛真的藏著某種從未被我們覺察的源頭。所以,心靈生活,或曰在詩歌中呈現(xiàn)的生活,遠比正朝前滾動的生活重要。只有浮躁者才認為生活目不暇接,其實世界并沒有變,它仍然是人的世界,仍然是帶著神性的世界。寫作者如果只是復(fù)述生活的表象而毫無見地,或者僅僅說出自身的苦楚而不能使之成為生活的起訴書,就無法認識到寫作的真諦。所以,詩人的生活是否有價值,不是留意身邊的喧響,更不是和大家一起歡呼,而是要去尋求、辨認這些聲音和場面的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