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滿天心

1

7歲那年，我放學回家，看到她在我的家門口哭鬧。

她長得單薄瘦削，手邊拉著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小男孩兒。見了我，她猛然撲過來把我抱在懷里，一邊心肝寶貝地叫著，一邊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我嶄新的衣服被她弄臟了，心里生出了深深的厭惡。正在這時，媽探身出來，一把將我拉到了屋子里，同時把她推到了門外，關(guān)上了防盜門。

她一直在外面哭，哭完了就罵，罵媽不給她開門，說話不算數(shù)，然后又高聲喊：“兒子，我的兒子！”我一邊吃著爸媽給我準備的高級巧克力，一邊問：“那個女人是誰??？”

媽說：“是個瘋女人，別理她。”然后又告訴我一大堆關(guān)于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不要跟陌生人走的大道理。我不住地點頭，心想：我怎么可能跟一個這樣討厭的女人走呢？

第二天一早，媽把我送到學校離開后，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那女人拉著那個男孩兒，不知從哪個角落閃了出來，見了我就要抱。我記得媽說的話，見了她就轉(zhuǎn)頭跑，一直逃進教室里。她在后面喊：“孩子，孩子，我是你媽媽呀，我是媽媽呀！”她的樣子憔悴不堪，像個叫花子。我從心里不愿意相信她的話，可是那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孩兒卻讓我感到不安。為了躲避她，我在放學時坐著同學爸爸的車回了家。

她見不到我，只好又在家門口鬧。最后嗓子都哭啞了，昏倒在那里。爸媽只好把她抬到屋里。那個男孩兒一邊哭喊著媽媽，一邊哀怨地看了我一眼，我有些心虛地轉(zhuǎn)過頭去。

爸要我回房間做作業(yè)，我卻在強烈的不安和好奇心的驅(qū)使下，躲在門口偷聽了他們的談話——我聽到那個男孩兒驚喜地喊了一聲：“媽，你醒了！”接著是媽媽氣憤又無奈的聲音：“你這樣鬧騰，能給孩子帶來什么好處？你看看小龍在這里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他上最好的學校、穿最好的衣服、吃最高級的巧克力。這些，你能給他嗎？”

“可，咱們早就說好了的，我要每年看他一次。我是他媽媽啊……”那個女人緩慢地說著。她的聲音不大，可傳到我的耳里卻如驚雷一般！原來，她真的是我媽媽;原來，我是個被送人的孩子;原來，我的爸媽不是真的爸媽……對于7歲的我來說，這個消息足以將我淹沒。

她走的時候，又一次來到我的學校。這一次，我沒有逃開，但還是下意識地躲開了她的摟抱，她很尷尬，轉(zhuǎn)身牽起弟弟的手說：“小虎，咱們走吧?！?/p>

我目送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夕陽里，心里說不上是什么滋味。

2

后來，養(yǎng)父母的生意不景氣，僅能勉強維持生活了。我只好從貴族學校退學回來。這個落差太大了，我無法承受，開始流連于網(wǎng)吧，沉迷在虛擬的世界里，學會了逃學、打架。

她又一次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時，我正在網(wǎng)吧打游戲。她從外面沖進來，揪著我的衣領(lǐng)，直接把我揪到了家里。見到她，養(yǎng)父母沒有了幾年前的那種緊張和防范，也沒有趕她走，而是讓我叫她“媽”。

我絲毫不感到驚訝——他們已經(jīng)不復當年的風光，對我這樣一個讓人失望的養(yǎng)子，恐怕恨不得像燙手的山芋一樣丟給她呢。

雖然早知道她是我的親生母親。可那個“媽”字我卻怎么也叫不出口。她倒不強求，一個勁兒地跟養(yǎng)父母說：“你們也不容易，小龍給你們添麻煩了……”然后她掏出一沓錢來放在桌子上。我一把給她甩了回去——我是那么恨她，恨她拉著弟弟的手來找我;恨她偏偏將我送了人;恨她既然把我送人，還來騷擾我……

但是她不理我的挑釁，直接和養(yǎng)父母談話。最后談?wù)摰慕Y(jié)果是，她帶我回家去住一段時間，她要管管我。我自然不愿意去，她口里所謂的家，跟我一點兒關(guān)系也沒有。但此時的養(yǎng)父母正疲于奔命，根本無暇管我。我拗不過她，還是去了。

她的家很破，三間青灰色的舊屋子，墻上斑斑駁駁、煙熏火燎。小虎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用磚頭在上面弄塊木板，搭起來一個桌子，趴在上面寫作業(yè)。

她給我住了最好的一間，房間里有土炕，炕上鋪了大花的床單，干凈整潔。他們則住在對面的屋子里，看起來像平時堆放雜物的，凌亂不堪。

這里沒有網(wǎng)吧、沒有超市、沒有飯店、沒有夜生活，一到夜晚，就像一個沉悶的罐子，不知道該怎么打發(fā)多余的時間。小虎好像只對學習感興趣，每天就是趴在那里不停地寫呀寫，一點兒意思也沒有。他說，只有好好學習才能考上大學，離開這個窮地方，并勸我也好好學習。我撇一撇嘴：“你刻苦學習就是為了離開這個地方，那我還學習個什么勁兒??？我早就離開這個地方了。”

她說要管我，就真的開始管，每天分給我一摞習題，讓我跟小虎一起寫，寫不完就不準睡覺、不準吃飯。我從來沒受過這樣的待遇，第一天晚上就逃跑了。可一路跑到河邊，看著兩邊一模一樣的大山，到處都是黑黢黢的，鬼魅一樣，頓時就沒了主意。好在，她很快就找到了我，仍然是粗暴地揪起我的領(lǐng)子，將我拎回去，放在凳子上。

她威脅我說：“你再跑出去，我就打斷你的腿?！蔽依^續(xù)挑釁：“你們這里太破了，我要回城里去！”她沒言語，轉(zhuǎn)身去給我烙餅。

吃飯的間隙，我對一邊的小虎充滿同情地說：“她每天就是這樣對你的？你真可憐?！?/p>

圣誕節(jié)的前幾天，我拿出她儲存起來的最大最圓的蘋果，買來玻璃紙一個個包起來，還專門到鎮(zhèn)上去買了絲帶，系上漂亮的蝴蝶結(jié)。小虎在一旁驚奇地看著我，問我在做什么。我輕蔑地看他一眼，說：“圣誕節(jié)你知道嗎？12月24號，城里都要過圣誕節(jié)的，哪里像你們這么土氣，連圣誕節(jié)都不知道。”

24號晚上，我早早地上床去了——不能跟城里的同學們一塊兒瘋鬧一夜，心里始終覺得遺憾，躺在床上也睡不著，就那么一顆顆地數(shù)星星。忽然聽到外面屋子里有響動，我以為是在鬧老鼠，悄悄起床去看，發(fā)現(xiàn)堂屋里站著一個穿長袍的人，頭上戴著毛茸茸的帽子，身上還背著一個大口袋，小虎則站在對面的門口，一臉的驚奇。看見我，他壓低了聲音跑過來說：“小龍，你說的那個圣誕老人，他真的來了啊，來給咱們送禮物了！”

“你怎么這么天真，信那一套，這明顯是她扮的?！?

“可是媽從不知道圣誕節(jié)，也從沒扮過圣誕老人啊?！?/p>

“不信，你等著?！蔽一厣磉M屋里拿出手電筒，打開，將一束強光直直地射在“圣誕老人”的臉上，她躲閃不及，一下子暴露在強光下——果然是她。

在我輕蔑目光的凝視下，她臉上錯愕、尷尬交替著出現(xiàn)，最終訕訕地笑了一下：“我在電視上看見過，圣誕老人會給孩子們送禮物，我逗你們玩兒呢?！比缓笏蜷_口袋，掏出里面的劣質(zhì)巧克力分給我和小虎。我看了一眼，將巧克力塞到小虎手里：“我不吃這么劣質(zhì)的東兩?！彼龑擂蔚匦χ?，轉(zhuǎn)身進屋去了，小虎狠狠地瞪我一眼，也進去了。

月光如水，我突然覺得，真沒意思！

3

我沒想到她真的會搬到城市里來，此時的她，臉上的皺紋交錯著，卻笑瞇瞇地說：“小龍，這次，我搬到城里來了，就住在學校旁邊?！蔽倚睦锼崴岬?。能在這里買到房子，應(yīng)該也算是有錢人了，可是如今我的養(yǎng)父母也只不過是開間小吃店維持生活。我的學習已經(jīng)一塌糊涂，完全沒了考大學的希望，只等著一畢業(yè)，就去小吃店做伙計，或者去打工，打發(fā)余下的人生。

可是，她出現(xiàn)了，固執(zhí)地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先是給我換了一所學校，跟小虎在一起的。然后小虎就每天帶著我回到她的家里去吃飯。小虎的成績真是好，所有的老師都喜歡他，她讓小虎幫我補習功課，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學習上，哪里聽得進去，一來二去，自己沒有什么進步，倒耽誤了小虎許多時間。她說：“雖然從小我就把你送人，是對不起你，可是，你的養(yǎng)父母也老了，以后也是需要你照顧的。你這個樣子，將來怎么在社會上立足？”我冷笑著回答她：“你倒管得真寬，有你這樣的媽，在社會上立足有什么困難的？”

她氣結(jié)。

高考過后，我和小虎都沒讓大家失望——他順利地考上了名牌大學，我則“順利”落榜。

養(yǎng)父母倒平和，說能留在他們身邊接管小吃店也不錯。她卻整天唉聲嘆氣，要我復讀一年再試試，我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堅決不肯。她沒有辦法，給我找來了一大堆的技校資料，讓我選一個。

我惡作劇地選了一所最貴的。她連連點頭：“只要你選好了，媽給你交錢去！媽有錢，你盡管花吧。”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聽見她對我自稱“媽”，那么溫暖的字眼，讓我的淚水稀里嘩啦落了下來。那天，她試探著輕輕將手放在我的肩上，想抱住我，可是她的胳膊已經(jīng)環(huán)不住我寬大的肩膀了。她說：“小龍，原諒媽媽，我沒想到會害了你的一生?！?/p>

我抹一把淚，轉(zhuǎn)身離開。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想當初把我送人的時候，怎么不想想會不會毀掉我的人生？

4

我到底上了那所職校，養(yǎng)父母大概覺得她總是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我早晚都會走的。所以，是她給我交的錢。

她一副豪爽的樣子，說自己開的作坊很賺錢。我便開始心安理得地花著她給的錢，依然穿最好的、吃最好的，過揮金如土的生活。假期的時候，我還會給養(yǎng)父母買昂貴的補品，心想：反正她欠我的，并且她有錢。

我很快交了女朋友，當然，也是用她給我的銀行卡消費。

那天，我?guī)е恋呐讶コ?，我們買了大堆的進口零食，準備去看新上映的大片，女友去洗手間時，我驀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是她。

她在向超市的服務(wù)人員作推銷，低聲下氣地央求人家批發(fā)她的豆腐，說自己供養(yǎng)著兩個學生，并且，她做的豆腐絕對好吃……她一身灰衣，懷里抱著一盒豆腐，沉甸甸地壓彎了身子。

我跑出去給小虎打電活：“她不是開了一家作坊嗎？她不是很有錢的嗎？怎么會跑到超市里去賣豆腐？”小虎憤憤然告訴我：“你以為她是誰啊？她只不過是個農(nóng)村婦女，為了離你近一些，在城里租房子，為了讓你花錢痛快，她說自己很有錢……”

這個消息讓我的心驀地一痛。見我沉默，小虎嘆了口氣，說：“其實，你不能怪媽媽啊?！蔽覜]有立即反駁，而是第一次耐心聽小虎講當年的事。

他說，生下我們那年，爸爸就離開了，她一個人，無親無故，帶著一對雙胞胎兒子，因為傷心，連奶水也沒有。她采蘑菇、挖藥材換零花錢。那年夏天，她帶著我們?nèi)ド缴细苫顑?，我掉進了路邊的水塘里，是養(yǎng)父母到山里來玩兒，救了我，他們不能生養(yǎng)，又是我的救命恩人，兩個人都是城里的，生活條件好。所以他們說要我的時候，她就答應(yīng)了，只不過，她的條件是每年要看我一回。誰知后來養(yǎng)父母的生活越來越好，就變了卦，不讓她看，她才一次次地鬧……

她的一生，在小虎的敘述中漸漸清晰起來，我想起有一年，她偷偷跑到學?？次遥瑥膽牙锾统鲆话浅蠢踝?還有一次，給我做了一身棉衣……

她只開了一間豆腐店而已，做豆制品，早出晚歸，向各個超市、菜市場送。小虎的大學學費，加上我的學費、零花錢，不知道她瘦弱的肩膀，是怎么支撐起這筆龐大的開支的。

我不再那樣花錢了，而是開始腳踏實地走自己的路。她再大把塞錢給我時，我終于忍無可忍：“你沒有錢，就明說。為什么要冒充有錢人呢？難道你覺得只有錢可以彌補我嗎？”

她一臉錯愕地看著我，就像那年，她背著大口袋、穿著長袍，冒充圣誕老人，被我戳穿時一樣。

5

我結(jié)婚那年，她病了。我去看她，她躺在病床上，蒼老得像一片秋天的葉子，垂著眼簾，一雙手枯瘦得不成樣子。我想叫她，可是，那個字卡在喉嚨口就是出不來。她想坐起，我伸手去扶，她居然漲紅了臉，像個羞澀的小姑娘。我去她的家里拿換洗衣服，一出門，就聽到她給小虎打電話，要他回來，說怕耽誤我的工作。此時的小虎在大城市做光鮮的白領(lǐng)。原來，她根本就不需要我。她和小時候一樣，只要她的小虎！我心里很涼，打算拿了衣服就離開。

她的臥室很整潔，只一桌一床一椅，衣服也都是舊的，拖鞋跑到了床底下，我找了木棍去掏，卻掏出了一個小箱子。里面都是紙，一尺多厚，歪歪的字跡，有的紙張已經(jīng)泛黃、發(fā)脆，都是她寫給我的信，這二十多年，每年每月甚至每天都有，有時候是凌亂幾筆，有時候?qū)憹M一頁。她說，那年她去看我，養(yǎng)父母不讓，不是因為抱著弟弟，她就死在了人家家門口，所以，養(yǎng)父母才答應(yīng)讓她每年偷偷看我。她說，她想我想得快要死去了，可是，她不能死，她還有一個需要照顧的兒子;她說她拼命賺錢，要搬到城市里，因為我喜歡城市，可是，城市里的生活太艱難了;她說，無論多苦，到底是在我的身邊生存下來了，她再也不會離開……除了這些信，還有好多好多我的照片，都是偷拍的，有背影、有側(cè)影，從6歲到15歲，一摞摞擺在小箱子里。

看著那些信，我的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我一直以為自己缺失的母愛，原來，她一直在用另外的方式給我。

最上面那一頁，她寫了一句話：“天下的媽媽都是一樣的，每個做媽媽的，做每一件事的初衷，都是為了孩子能更好。雖然，有時候，媽媽做的事情也并不一定都是正確的，但初衷一定是這樣的。”

是的，她總是做錯事情：把我送人，又跑來要;想給我過個圣誕節(jié)，又弄巧成拙;冒充有錢人卻不得要領(lǐng);為了愛護我，卻弄成了拒絕……

我抹一把眼淚，拿起手機撥她的號碼，這個號碼在手機里存了好久了，但是，我一次也沒有打過。鈴聲只響了一下，她就接起來，我沉默了一下，對著聽筒輕輕地說：“媽，記得吃藥?！?/p>

司志政摘自《家庭生活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