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飛
寂寞陳水遠
人的審美興趣,在于希望看到真實面目。奧林匹克體育比賽的永久魅力,就在于徹底的真實競爭。列夫·托爾斯泰的說法,人在游戲時每每顯露真情,因為忘情時會脫卻偽裝。這里的偽裝,是人的經(jīng)驗、教育等賦予的。我拜讀陳水遠連環(huán)畫,內(nèi)心祈求驚異,每每發(fā)現(xiàn)忘情妙筆!
陳水遠最如雷貫耳的作品《桐柏英雄》,成書于文革期間,正是東風吹戰(zhàn)鼓擂、如火如荼的“火紅年代”,政治運動推波助瀾,畫家胸中豪情滿懷。帶著這么狂熱的弗羅伊德畫畫,若沒有重濁的筆觸、焦渴的墨線,是很難將渴驢奔泉似的政治激情宣泄出來的。在手執(zhí)鐵鏟關西大漢式的筆墨勾勒下,桐柏英雄們臉紅脖子粗,根根青筋暴露,一招一式鏗鏘用力。正面英雄人物一概是英俊小生,反面人物則一概是獐頭鼠目兇神惡煞。我這個小人物,正襟危坐著,捧著《桐柏英雄》,英雄贊歌敲擊著耳鼓,直感到身上每塊肌肉如銅似鐵,硬梆梆地凝固。三冊翻閱一過,一番驚心動魄的審美歷程結束,不怕你平素如何膨脹,也會把你壓得癟癟的,透不過氣來,最后變成一個紙人。我感到畫家對政治敬畏的壓抑,失去了沉著和氣勢。類例如《鎖龍井》《山呼海嘯》等,不一而足。1978年版《哨聲》中的紅小兵張榮榮、李小飛,本應是多么天真的孩子啊,也普遍有雄起傾向,均昂揚著,每個神經(jīng)、每塊肌肉都處在刀槍不入的狀態(tài)。一個社會,若普遍存在情緒化、癡迷化、表演化,這個社會該是一個多么不健康的社會,連小人書中的總角小兒也能那般繃緊如弓,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只是有些擔心,那種緊繃繃的狀態(tài),一個人肯定維持不了三分鐘,故在生活中極少碰到。
同是陳水遠所繪戰(zhàn)爭題材的作品,早一些的《閃閃的紅星》,晚一些的《江姐》等,不像《桐柏英雄》那樣攘臂搦管、狂叫大呼,而是取一種收斂規(guī)范的姿態(tài),其細致的布景、生動的人物和干凈的畫面,顯示了畫家非同尋常的基本功。卻并非一味沉穩(wěn),衣褶紋和山石輪廓均斑駁粗壯、不拘繩墨,這一番放縱揮灑的外形勾勒,使全書尤不失粗獷之勢,不悖戰(zhàn)爭題材特色。那個年代的連環(huán)畫,總是獎勵劍拔弩張,欣賞聲嘶力竭。而《閃閃的紅星》和《江姐》卻透露出另外的消息,畫家在虛應故事、迎合政治的熱忱中,并未放棄俠骨柔情、筆情墨趣。
20世紀70年代末,神州大地烏云漸散。同政治的風云突變和經(jīng)濟的驟然興衰相比較,畫家藝術思維的轉變固然是個較為緩慢的過程,但是,針尖上跳了半輩子芭蕾的陳水遠,畢竟回歸大地,開始伸胳膊擺胯骨了?!断筚膫髌妗繁闶撬娼罨罱j后的代表作。
《象倌傳奇》描繪了西南邊陲傣族少年獵象、馴象、人象合一共衛(wèi)邊疆的故事。畫家用輕敲牙板、低吟淺唱靚女式的溫柔細膩的筆墨涂抹著傣族村寨的一草一木,用油畫一般濃郁的色塊描繪著剿匪的絢麗詭譎?!断筚膫髌妗分械慕朔饲楣?jié),不可謂不壯闊磅礴,但并不讓人感到奔雷墜石、鴻飛獸駭式的緊張。為何?因為他的筆觸漸趨沉郁,不再粗礪恣肆?;蜉p如蟬翼,纖細的勾線盡顯山水樹林的清麗溫潤;或重若崩云,沉緩的塊面皴擦出“勇士”大象的勇猛憨厚。兩者又是那樣和諧!
萊辛寫《拉奧孔》,主張藝術描寫之佳境,應在高潮之前。京劇鑼鼓點“吧噠倉”四擊頭一亮相,勁頭可落在“吧噠”那一瞬,不要等“倉”出來,須懂得控制在一定的度上,不使這個力表達到最高潮、最頂點,否則就疲軟了。《桐柏英雄》滿紙劍拔弩張,總是把人的情緒推向高潮,不使疲憊的讀者有片刻喘息;《象倌傳奇》則不然,畫家在創(chuàng)作中只使了七分力,很智慧地將激情收收放放,不灑狗血,氣勢自出,余味悠長,觀之令人心醉。其中的微妙意味,畫家拿捏得相當不錯。
—或曰,他拿捏了么?高明的藝術家,總是與藝術格調(diào)相親近的,急處未得臻悠閑,這可能正是他的忘情妙筆,也未可知!
進入20世紀80年代,政治的觸角已不深入,各種異質文化突然入侵,受體準備極端不足,新舊文化意識劇烈沖突。在這種比大炮更加強有力的文化挑戰(zhàn)面前,一些天經(jīng)地義的藝術信條被擊得粉碎。在連環(huán)畫領域,普遍的迷惘與探求,沉淪與奮起,營壘的分裂使許多連環(huán)畫家失去逃遁的避難所,各種千奇百怪的連環(huán)畫都涌到舞臺上表演一番。
此時的陳水遠,在連環(huán)畫界名聲大振,他是連環(huán)畫的好手、快手,約稿不斷,他的生活安逸,精神暢快,遠離了政治高壓下的輾轉掙扎,他在連環(huán)畫藝術中的探索更加執(zhí)著。功成名就的畫家,一般多取易為人認同的駕輕就熟的途徑,而隱藏起可能引起爭議的個性化面目。陳水遠的可貴,在于他的內(nèi)心永遠不會波瀾不驚,他沒有停止思考,他的筆墨還在前進,于是,便有了《智破連環(huán)案》。這是陳水遠唯一的古典題材連環(huán)畫。一個以戰(zhàn)爭題材名世的連環(huán)畫家,卻以一本古典題材作品刷新了他藝術人生的巔峰記錄!
《智破連環(huán)案》展示了畫家少有的自由舒展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他運筆的速度很慢,筆法尤為奇特,禿穎枯墨,正、側鋒互用,輾轉騰挪之間,勢欲騰龍。我觀察再三,覺得這筆法似是“絞鋒”?!敖g鋒”為何?即運筆時,以執(zhí)筆的三指微微轉動筆桿,筆不離紙,且提且頓,且勾且染,真氣內(nèi)斂,使線條有臨危絕岸之形,鸞舞蛇驚之勢。這是一種高超的技巧,顯示出畫家興之所至不拘成法的境界。而畫家技巧既已純熟,并不肯放縱,爛漫的筆觸始終統(tǒng)一在整體畫幅中,不使有一絲突兀。畫家內(nèi)心蕩漾著舞者的情緒,不過,他縮小了舞的幅度,用一張方寸宣紙作舞臺,在大限制中揮灑自如,那樣平和松弛,他閑散地在手腕指間拿筆墨跳舞,借以宣泄他的舞蹈欲望!
20世紀90年代以后,陳水遠醉心大寫意水墨畫創(chuàng)作。他的畫從不上色,純用水墨,放筆橫掃,渾沌一片。他喜歡畫牛、馬,并不形似,一團印象而已。他在進行一種探索,抑或是一種自娛?老實講,對他的“一團黑”的畫,我看不懂,因為看不懂,也就不喜歡。
四五年前,我在裱畫店里偶遇陳水遠,這是位謙虛的老者。那時,我還沒有搞連藏,并不知道他是畫連環(huán)畫的。我和他搭訕,他知道我喜歡收藏字畫,說現(xiàn)在年輕人愛這個的太難得了。他告誡我要收就收已有定論的大師精品,在江西,陶博吾、梁邦楚、胡獻雅都是一等一的大師。在他三言兩語的指導下,我的收藏少走了不少彎路。
他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畫了那么多轟動一時的連環(huán)畫,后來又畫出了《象倌傳奇》《智破連環(huán)案》那樣通情達理、平和友善的巔峰之作。80年代中期,連環(huán)畫遭遇窮途末路,成昨日黃花,陳水遠轉業(yè)了!他做過裝修,搞過設計,糊口而已,似乎都做得不很成功。那時在裱畫店,他和我說了許多話,但對這些卻從不提及,一字未提!他只對自己的水墨探索頗為自得。他常常叼著根煙,指著繃在墻上的畫芯,饒有興味地指指點點,說著其中的妙處:“我這馬和徐悲鴻可不一樣,瞧這一筆,他是這么來一下,我是那么來一下,哈哈哈!”我附和著,盡力去體會,卻總是不得要領。
后來,由于興趣轉移,我不再關注字畫,幾乎不去裱畫店了。從此,不見陳水遠四年矣。
前年某日逛舊書市場,一氣買了幾百塊錢的老版連環(huán)畫,其中就有《閃閃的紅星》,還挑揀到一本破爛不堪的《桐柏英雄》,僅余上冊。店主看我買得多,很爽快地將那本《桐柏英雄》遞給我:“一本破書,也不好要你的錢,送你了!”我捧著心儀已久的書回家,飽賞終日。
后來再看,卻不見了,一番搜索打探,方知家人在收拾房間時,嫌它太臟破,扔了!
南昌這邊的連交會星星點點,不成氣候,偶爾有,主辦方都不忘邀請他參加。聽說,追逐他的連迷還不少呢!此外,別無消息。
上海王忠明要出版他的連環(huán)畫,征詢他稿費標準,他擺擺手,淡淡地說:“我的連環(huán)畫,你們盡管出,稿費嘛,怎么都行。你們也不容易,不要虧錢就成!”
江西連壇與陳水遠齊名的一位大家,20世紀六七十年代被譽為江西連壇的得獎專業(yè)戶,津津有味地畫著鮮艷甜膩的仕女圖,成為許多暴發(fā)戶附庸風雅的工具。據(jù)說,有老板包下他的畫作大肆炒作,在拍賣場上屢創(chuàng)新高。南昌的連交會,請他來參加。連友們經(jīng)濟不寬裕,但熱情真高,他們狂熱追星,涌到桌前請他簽名。他嫌亂,當即宣布,今后不再參加類似交流會!
畫家們越來越無法忍耐寂寞和清貧,按捺不住那顆驛動的心。陳水遠呢,兩耳不聞窗外事,躲進斗室成一統(tǒng),始終在畫他的“徐悲鴻是這么來一下,我是那么來一下”的大寫意水墨畫。陳家有女初長成,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滿坑滿谷的作品,一張也沒有流出去過。古今賢者皆寂寞,無論多難,他依舊快樂、依舊松弛,不覺得他是在進行掙扎,也不覺得他郁郁寡歡、懷才不遇、牢騷滿腹。
他畫的“一團黑”的抽象馬,我確實不喜歡。但我揣測,他是以畫馬來歷練變幻莫測的筆墨。他以大寫意筆墨畫的人物、花鳥,卻令人耳目一新,真是前所未見,精彩極了!以我的淺見寡聞,至少在江西近百年來還未見這么絢爛的筆墨!
但他總說自己的水平不夠,還未窺筆墨堂奧,不肯流出一張畫。對他的這些獨特的作品,外界一點也不知道!朋友們拜訪他,展開那些前所未見的抽象畫,大家嘖嘖稱奇,勸他說,辛苦一輩子了,也該挑幾張拿出去“走走”市場,貼補貼補家用。他笑笑:“我的探索還不成熟,廢畫三千不為多,以后如有進展,自然給朋友們一人送一張的!”
一個畫家的作品是要走市場的,沒有作品流出,外界無法置評,那作品的價值、畫家的價值,何以體現(xiàn)?走市場與藝術追求之間,很少有人能夠很好掌握那個分寸。畫家要潛心鉆研,但在現(xiàn)在這個社會,也不能完全與市場隔離。
人們常說,好的作品,當然最終會受到歷史的承認。但,如果與市場完全隔離,更有可能一直埋沒蒿萊不為人知。江西近代,萬安的梁書、奉新的龔槐陂、新余的陳北海、南昌的王克敵、上饒的胡潤芝,拿到全國來講,都堪稱一流大家。尤其奉新的龔槐陂,其筆墨直追明代的徐文長,而較之更添一絲恬靜悠遠,是文人畫的頂尖水平。就是因為一生偏居一隅,生前寂寞,死后無名,雖然藝事精湛,卻無法成就他們應有的價值,悲夫!
由此想起陳水遠老師精彩的大寫意作品,就這樣養(yǎng)在深閨,每當我想到她們將來莫測的命運,心中就會涌起無法追回的惋惜!他依然無所依傍,寂寞自甘。人間之門關閉,天堂之門洞開,蒼天不負有心人,我心中也只能默默祈禱:愿陳先生的水墨探索終成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