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度劉郎今又來,北京趙剛策劃出版了文革電影和樣板戲連環(huán)畫系列。這幾部戲劇電影,同由其改編而來的連環(huán)畫一塊,當年曾大紅大紫。這一段歷史淵源便成今天的理由:既然八個樣板戲紛紛上演,并且好評如潮,屬于一撥兒的文革連環(huán)畫為何不能再度輝煌呢?
是啊,文革連環(huán)畫再版這個現(xiàn)象,的確耐人尋味。巴金最早主張禁止文革藝術樣式尤其是樣板戲,痛陳一聽到樣板戲旋律,就如同皮鞭抽在身上,讓人神經受不了。這是因為戲紅火時,巴金先生正在挨鞭子??墒牵热挥邪け拮拥?,就必定有抽鞭子的。當時抽鞭子的這撥人,看到文革連環(huán)畫,除了肯定沒有挨鞭子的感覺之外,說不定還會勾起一些別樣滋味來。另外,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新的一代對這些文革連環(huán)畫已不帶感情色彩,既不帶惡感,也不帶親密色彩,他們僅僅將其作為藝術欣賞。還有,時光也能沖淡一切有色彩的東西。比如我爺爺,《艷陽天》《金光大道》《紅燈記》跑火的時候,背上也挨過鞭子。昨天,他捧著那本新鮮出爐的《沙家浜》連環(huán)畫,不但認真看,我甚至分明聽到他不由自主地哼出兩句:“時令不好,風雪來得驟!”看來,要老人家回到甲乙兩派、眼里不揉沙子的時代,只能夢里去尋了。
如今公辦出版社再版連環(huán)畫,復古傾向勢不可擋,現(xiàn)代題材很少,文革題材尤其成為禁區(qū)。這一批文革連環(huán)畫屬私人出版,制作實在精良,從大家的反映看,一刷齊的鼓掌歡迎。實際上恐怕也心態(tài)各異:有的出于由衷高興;有的出于禮貌;有的出于從眾心理;有的出于逆反心理,你過去越奇貨可居,現(xiàn)在出來了,他越搶購;有的則出于健忘。
最可怕的是健忘??磻蜃x連環(huán)畫眼光越來越寬容,一部戲一本連環(huán)畫可以興邦可以喪邦的文字獄理論,已為人們拋棄,是一種成熟。不過如果推而廣之,眼光寬容到對文革也溫情脈脈了,一旦有事,歷史這一部活劇也要求登臺重演,就糟了。一位先賢說,理智教人向前看,感情教人向后看。人們對過去的事物,難免要蒙上熱色,抹上甜昧。最酷烈的痛苦,也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沖淡。報載,有的年輕人不知林彪何許人也,一葉驚秋,這很值得深思。僅僅過去30年,印象便如此之淺,將來呢?所以,搞個像奧斯維辛集中營那樣警醒后來的博物館,不失為好主意。再版一點文革連環(huán)畫,其實也是一種展覽。至少可以引出話題來,不時回憶一下八億人八個樣板戲的荒唐歲月。泯滅了,不是很可惜嗎?
人的毛病,往往遠處的蒼蠅蚊子能看得清楚,背上的虱子跳蚤卻難以看見。三K黨新納粹都看見了,并且有所警惕。抽鞭派呢,老的新的,有多少人真正留意呢?我猜想,趙剛或許就想通過重印文革連環(huán)畫給世人敲響警鐘,也未可知。
文章寫到這,諸位可能會笑,出一本連環(huán)畫,有那么邪乎?別太迂腐了!
謂余不信,請看崔永元為這套書寫的序言:
“被運動過的物件升值,最好不是這個民族淡忘運動之災禍的標志,這個民族再經不起折騰了?!?/p>
“我要說的是,我們不可以在懷舊中止步不前,當然也不可在奔忙中迷失方向,《紅燈記》這一段歷史一定要經常拿出來翻翻?!?/p>
“不提階級敵人,管好碼頭也是代代面臨的課題,今天的碼頭,效益與效率并存,走私與走貨角力,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今天的碼頭才更象舞臺?!?/p>
“看看《沙家浜》,想想人走茶就涼,我們交易并思考著。”
我原想給趙剛建議,在這批文革連環(huán)畫再版時,最好請大名人葉永烈寫一篇序言,講一講文革連環(huán)畫的浮沉經歷,教不知道或者忘了那段歷史的讀者了解一點底細。就如現(xiàn)在許多煙廠在煙盒上邊印上溫馨警告:吸煙有害健康??磥砦沂嵌鄳]了,趙剛請到了更大的名人崔永元寫了更加深刻的序言,想得比我周全。
此外,主張不可再版的,我看也是犯了點健忘的毛病。他們對文化禁錮都有切膚之痛,盼望百家爭鳴、百花齊放,呼喚寬容。怎么輪到自家,就偏偏也忘記了為之奮斗、得來不易的原則,而求助于行政手段,要加以禁錮呢?須知,拋棄一個原則,比讓一千萬本文革連環(huán)畫存在都危險!
文革連環(huán)畫也是商品。只要在法律允許范圍之內,有人要讀,便有人會賣;沒有讀者,也就自然無人再賣。這個鐵的法則,任何人都奈何不得。一個有希望的民族,決不可能是神經脆弱的民族,決不會因為看一本連環(huán)畫,聽一句有刺激性的反對的話,就驚嚇,就受不了的。
根據這一條線索,如果讓我創(chuàng)意,索性把文革期間的諸如“革命樣板戲”系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系列、“紅小兵”系列等“一片紅”連環(huán)畫匯攏起來出版,供人把玩,引人深思,說不定會成為暢銷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