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新生
一旦進入南屏,村周邊的山水又如精致的畫框把奇聞軼事融滲其中,致使那些在西遞宏村流連的觀光者不得不沿著蜿蜒古道,到“世外桃園又一村”去追尋一番古人的遺跡。
憶往昔,我在茶室里和朋友談及與“南屏”相關(guān)的景致時,無非是談及杭州西湖的南屏山。遙想唐宋文采飛揚之時,每當南屏翠峰中的凈慈寺里傳來渾厚、深沉、悠揚的鐘鳴,西湖之畔的騷人墨客便陶醉于晚風拂堤、柳絲弄影、瀲滟迭起、漁火初現(xiàn)的畫面中。不久,以南屏晚鐘為題意的藝術(shù)形式便入歌、入詩、入畫、入戲……茶友偶爾也曾問我,“南屏”一景真的非杭州西湖莫屬?
甲申仲夏,當我在皖南黟縣游走了一番后,再提“南屏”一詞,恐怕就要“虛實并敘”了。因為,西湖“南屏晚鐘”的情境已成往事,而黟縣南屏古村的風韻至今依然。
造物主構(gòu)思的山川形勝總是那么神巧,你看,僅在林原山水之間不經(jīng)意地點上幾筆,皖南的游圖上便陡增了幾分色調(diào)?!镑稹睘楹谏ⅰ扒唷睘樗{色,南有黃山白岳,中有古黟,北有青陽,由此,黃、白、青、黑綴連成十分玄妙的色澤,讓歷代過客們沐著春風秋雨饒有興味地品味了千百年。一旦進入南屏,村周邊的山水又如精致的畫框把奇聞軼事融滲其中,致使那些在西遞宏村流連的觀光者不得不沿著蜿蜒古道,到“世外桃園又一村”去追尋一番古人的遺跡。
一場穿林打葉的風雨突襲了南屏村后,留給森然靜穆的祠堂、曲折幽深的庭院和兀立在綠野上的牌樓一份清新爽適。我踏著濕漉漉的石板小路穿行于巷陌之間,像徜徉在鴻篇巨制的字里行間。與皖南其他古村落所不同的是,在南屏三山、在武陵溪畔,演繹過的史事和居住過的古人若概括而言,大多有其驚人的兩面性,既有陶淵明的后裔隱遁世外的遺痕;也有三國紛爭疆土的古戰(zhàn)場;既居住過賣國奸相秦檜,也居住過抗戰(zhàn)前夕,與魯迅、郭沫若等人發(fā)表聯(lián)合宣言御侮衛(wèi)國的周瘦鵑;既有安居守貧的布衣寒士,也有馳騁江南的巨賈名商;……百代興亡朝復暮,南屏三山下的晨雨夕煙,曾經(jīng)飄升起人間多少是非成敗和蕓蕓因果?
雨后,從南屏古村的祠堂里飄來木雕被浸潤后散發(fā)著特有的清香。從敘秩堂、尚素堂、葉奎光堂和程家祠堂穿過,我盡量把腳步放輕,深恐驚擾了在歇山重檐深處棲息的堂前燕。在巷口閑坐的老人說,從他小時就聽爺爺講,舊祠堂里有傳代雨燕,每當雨前雨后,都不停地在雕梁畫棟之間飛掠穿梭。看來,舊時堂前燕是惟一能見證南屏史事的血肉之軀。
南屏村建筑的獨特之處在于程氏宗祠背后的“小洋樓”。清末的一個深秋,南屏富商葉堅吾發(fā)跡回鄉(xiāng)。多年往復海內(nèi)外的生意人在房地產(chǎn)規(guī)劃上自然要獨辟蹊徑,他抖落征塵后,便在72條巷、36眼井和數(shù)百棟徽派民居前徘徊、沉思。又過了幾日,他大膽提出:建新樓要突破傳統(tǒng)“徽建”格局,在拱門及門窗格式上融入羅馬建筑的格調(diào)。不久,采光充盈、視野開闊的小樓隨著眾人的驚嘆聲兀立在“雞鳴桑樹顛,依依墟里煙”的古民居深處。我想,當年人們在稱呼此建筑為“小洋樓”時,內(nèi)心絕對是五味雜陳。
天邊垂掛著七彩長虹,翠葉上滾動著晶亮的雨珠,半春園里名花古木與花草魚蟲更顯生機盎然。毫不夸張地講,此園的花木可占南屏園林的大半“春色”。然而,我以為,所謂春色,若僅指鶯飛草長,便稍顯落俗,若指抗戰(zhàn)期間“國破山河在”時的“城春草木深”之景況,則意趣更覺深遠。
抗戰(zhàn)初期,蘇、滬、杭相繼淪陷。才華橫溢的愛國志士不愿在日寇、漢奸的掌控下運筆撰文,于是陸續(xù)來到南屏村避難。有《申報》副刊的主編周瘦鵑、有“蘇州劍客”之稱的作家程小青、翻譯首版中文本《共產(chǎn)黨宣言》的吳道存、蔣緯國的老師、歷史學家張夢白等。
這里雖聽不見江南的槍炮聲和難民的呻吟聲,但文人們的心依舊很沉重。他們默默品著茶,默默仰望著鉛灰色的天空,數(shù)日后,“苦茶詩會”上的一首首憂憤交加的詩歌噴涌而出。最為鏗鏘有力的詩作當屬程小青的一首七絕:“家殘國破走天涯,斷雁沉沉客夢賒。敵愾滿腔何處訴?一聲長嘯一杯茶。”
山河明媚,堪嘆僅?!鞍氪骸薄T诎氪簣@,慷慨激昂的文人們面對奇花異草也許會感覺凄涼無助。
我在盆景園前久久佇立。周瘦鵑的名字應在奇異的盆景旁熠熠生輝。歷代奇才無論身處何境,總會有一番作為。被魯迅稱為“昏夜之微光,雞群之鳴鶴”的作家周瘦鵑,客居南屏一年,竟然成了一代園藝大師?;蛟S,先生精心栽培的梅、松盆景增添了他不懼風雪嚴寒的性情。一年后回滬,瘦鵑先生一篇篇喚起同胞共同抗敵的作品如《祖國之徽》、《亡國奴日記》、《賣國奴日記》等便奔涌而出、令民眾振奮。
艷陽高照在村邊武陵溪上。我向半圍于南屏村的金竹山、淋瀝山和南屏山走去。雨后路途泥濘難行,我在淋瀝山的一角與茶商攀談,權(quán)作小憩。聞淋瀝山曾有一座書院“道一堂”,四方大儒常在此講學布道,聲名遠播,后毀于魏忠賢專權(quán)之時。民國初的幾位江淮名流多次集資興建,但少見人氣,據(jù)說與南宋奸相秦檜曾在此讀書有關(guān)。順著老茶商的故事尋索,心中不免又生幾分郁悶:北宋紹圣年間祁門城里的汪伯彥,曾教祁門縣令的兩個外甥讀書,一名秦檜;一名秦梓。相傳一位四方云游的相士來訪,未到門前就大吃一驚:“誰料這深山野村里,竟然出了三個宰相!”說完就欲飄然而去。有好奇者攔住他問:“既然有三個宰相,你何必片刻不留?”相士嘆道:“一門三宰相,并無半忠良!”說罷連連搖頭。
數(shù)年后,秦檜的老師汪伯彥官至知樞密院事,排擠陷害李鋼、陳東等賢臣;秦氏兄弟也在南宋位列權(quán)相,謀殺忠良終至身敗名裂。
茶商遞過來一碗翠嫩的“屯綠”,遙指淋瀝山下的南屏村說,從水口亭通往程家街至今仍有一條十余米長的秦檜街。相傳南宋奸相在此居住。游人到此,多對此處鄙棄責罵,誰也不愿意在那里留影。
昨夜突如其來的雷雨,使南屏的峰、草、樹、溪、路、亭、巷連同民居在震撼中迷茫,又從迷茫中蘇醒,歷經(jīng)千年風霜雪雨的古村由此變得更趨成熟。它借晨風之手,輕拂著忠奸賢愚、雅俗榮辱的遺痕,把往事向來者娓娓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