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莉

現行體制與機制的內生問題，無法將轉制院團解放出來，以開放的姿態(tài)迎接市場的洗禮

2015年秋天，新一屆吳橋國際雜技藝術節(jié)在石家莊舉行。這是中國雜技演藝行業(yè)的“頂級賽事”之一，也是全行業(yè)最重要的交流與交易平臺之一。

各雜技院團負責人聚齊的日子里，焦點話題依然是他們共同面臨的、來自快速崛起的國內各大秀場的人才需求。

如萬達集團先后在三亞、武漢、西雙版納斥巨資投建大型秀場。每一個秀場的開幕幾乎都伴隨著以國有院團為組織基礎的雜技行業(yè)的一次地震：骨干演員流失，有的院團甚至已經難以為繼……

“隨著雜技被更多地納入地方旅游商業(yè)地產開發(fā)計劃，地產商就像獵鷹一樣，在暗處盯著每一個尖子演員。只要演員一獲獎，立刻就有電話聯系。對于年輕的演員來說，高薪酬是年輕演員難以抵制的誘惑。”中國雜技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中國雜技團”）總經理張紅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在萬達這樣的企業(yè)出現之前，以前人才流動更多是在院團之間。現在最根本的問題是國有院團的贏利能力要提高，能留得住好演員。社會資本的介入對于雜技行業(yè)來說也許是一件好事。”中國雜技家協(xié)會主席邊發(fā)吉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邊發(fā)吉說，中國雜技享譽全球，因為它是“雜技界難度突破最多的獲獎者、雜技歷史最悠久”的，但讓雜技圈以外的人們發(fā)現雜技之美的，卻并不是中國的雜技團體。

如今，處在改革和商業(yè)資本沖擊下的中國雜技團，如同千百個面臨相同挑戰(zhàn)的國有文化院團一樣，在焦慮和機遇中行進。

“雜技是兵敗如山倒的藝術”

中國雜技團演員在日常排練“

中國雜技團的前身是成立于1950年的中華雜技團，是1949年后成立的第一個國家級雜技藝術表演團體，也是第一個代表中華人民共和國出訪的藝術表演團體。

“當時，天橋擺攤的藝人們來到中南海，共同組成一臺節(jié)目到海外演出，后來雜技和乒乓球一起被認為是‘人民外交的兩只翅膀。中國雜技團一共到訪過125個國家和地區(qū)。很多國外友人知道中國有兩個奇跡，一是長城，另一就是雜技。”張紅說。

中國雜技團的組建和發(fā)展，奠定了中國雜技行業(yè)以國有院團為主要組織形態(tài)的基本發(fā)展模式。

2006年，作為全國首批轉制院團改革試點，中國雜技團率先實現了身份轉變，成為了一家以雜技演藝為主營業(yè)務的公司。2009年北京演藝集團成立后，中國雜技團成為其旗下的龍頭企業(yè)。

改革后，中國雜技團的經營收入和演員收入有了顯著提高。但是企業(yè)身份的轉變，在沒有先例可供參考及配套政策機制尚未完善的情況下，也面臨著一系列問題。

這些問題，最終被萬達等商業(yè)資本塑造的秀場觸發(fā)。

2014年，萬達在武漢打造的“漢秀劇場”揭幕，其投資的西雙版納“傣秀劇場”于2015年“十一”黃金周前一晚首演，廣州“粵秀劇場”的計劃也已公布。

“漢秀劇場”所在的武漢中央文化區(qū)，是萬達集團投資500億元人民幣，傾力打造的以文化為核心、兼具旅游、環(huán)保、商務、商業(yè)、居住功能為一體的文化項目。

2005年，萬達集團開始大規(guī)模投資文化產業(yè)、大型舞臺演藝、電影制作放映、連鎖文化娛樂、中國字畫收藏五個行業(yè)。而在萬達一系列可能與雜技有關的計劃中，還包括在長白山、無錫、青島等地的文化旅游設施。

“漢秀劇場”給骨干雜技演員開出的價格是3年百萬元人民幣以上，相當于國有院團的三倍。

“它有資本、有劇場、有營運能力，給演員開的條件是目前的院團給不了的?！睆埣t坦陳。

但她認為，雜技演藝是一門非常有特殊性的行業(yè)，它對藝術人才的培養(yǎng)有特定的規(guī)律，這種短期的人才挖掘和固定一戲的不充分使用，對于雜技行業(yè)長期的生態(tài)來說是一種破壞性行為。

她舉例說，2011年9月萬達曾投入巨資在海南三亞做了大型音樂制作秀《海棠.秀》，3年后宣告正式停演。

“停演后，演員們自動解散。當時被招聘制挖走的演員有想回來的，但是再上臺，不一樣了?！睆埣t說，“一天不練功，將來就抽功。雜技是兵敗如山倒的藝術。而在秀里，演員只能演其中一個小環(huán)節(jié)、某一個動作。尖子演員到那里后就只秀幾把活?！?/p>

頂尖演員跳槽不只是張紅面臨的問題。

邊發(fā)吉告訴本刊記者，經常有地方國有雜技院團團長找他，“幫忙看看這個孩子跑哪去了，出國演出的簽證已經辦好，到機場找不到人了。”

“每一個國有院團都有自己背負的重任”

張紅與雜技藝術結緣是從北京市雜技學校開始的。這所學校與中國雜技團組成了校團一體化的模式，后來學校更名為北京市國際藝術學校，學生畢業(yè)后繼續(xù)升學，或者在中國雜技團開啟演員生涯。

擔任中國雜技團總經理的同時，張紅還擔任北京市雜技學校校長，后者比前者任期更久。對她來說，更多是“看著孩子練功、再看著他們學有所成”。

中國其實也被譽為“世界雜技金牌的儲藏庫”，但曾經的中國文化演藝行業(yè)市場化程度薄弱，大量優(yōu)秀作品和藝術人才的市場化價值沒有得到充分實現。

在經濟改革如火如荼進行之時，大量資源分散割據、院團自身發(fā)展經濟基礎條件不佳、傳統(tǒng)體制與市場機制尚未充分創(chuàng)新融合等，都成為束縛雜技院團當前發(fā)展的桎梏。

目前大多數雜技院團的經濟基礎較為薄弱，“在進入市場深水區(qū)之際，更需要強有力的資本支持。但是市場資本的逐利性質要求資本的運作快速高效，我們繁冗的論證與審批程序往往容易讓自己錯失良機?！睆埣t說，現行體制機制的內生問題，無法將轉制院團解放出來，以開放的姿態(tài)迎接市場的洗禮。

大型秀場項目的崛起，對中國固化60余年的雜技藝術人才培養(yǎng)模式形成了巨大沖擊，特別是對當前一代雜技從藝者的可持續(xù)發(fā)展，以及整個雜技演藝行業(yè)藝術人才的續(xù)接，將產生深遠影響。

雜技這門需要沉下心來扎實鉆研創(chuàng)新功夫的藝術行當，如何與 “快餐式”的娛樂文化結合？雜技從業(yè)者是否也會憧憬“明星化”？雜技行業(yè)中是否還會涌現出成果豐碩且享譽國內外的藝術家？

這些都是張紅思考的問題。

她介紹說，一個合格的雜技演員至少要培養(yǎng)10年以上的時間，“這不是能用錢來計算的，更何況現在不好招生。”

她承認中國雜技行業(yè)有自己的弱項，“創(chuàng)新、運營能力不足”，但令同時又對“每一個國有院團都有自己背負的重任，首先有政府任務，還有離退休老干部”而感到無奈。

在人才問題上，雜技行業(yè)曾一度探討是否要向體育產業(yè)學習，設立“人才轉會費”，以期對演員流動有制度以及成本上的約束。

這種想法最后不了了之。

“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雜技從業(yè)人員太多，但是整個行業(yè)規(guī)模又沒有體育產業(yè)體量大，更沒有那么深的市場化程度?！边叞l(fā)吉解釋說。

他認為，盡管中國被譽為“雜技王國”——基礎好、從業(yè)人數多、技術水準高，但同時卻缺乏產業(yè)化理念，沒有市場意識，不和社會資本、金融資本結合，不走進流通領域，現在遠遠沒有達到產業(yè)化的程度。

“但是，中國企業(yè)家才剛剛開始對文化的支持，企業(yè)家與文化、藝術相結合起來，可能走得更高更遠?！彼f。

“有掌聲，但為何沒有笑聲？”

一如邊發(fā)吉所說，提起雜技，人們首先想到的往往是被稱為“加拿大國寶”的太陽馬戲團——它將雜技、音樂、舞蹈等多種藝術形式融合在一起，是全球最大的舞臺劇制作公司之一，其劇目在紐約百老匯、拉斯維加斯的劇院里都是最受歡迎的表演。

實際上，當上世紀80年代初中國雜技已經進軍國際舞臺時，位于地球另一端的太陽馬戲團還是加拿大的街頭藝術。

1988年左右，太陽馬戲團的藝術總監(jiān)吉爾斯來找邊發(fā)吉學做道具。

“具體學怎么做自行車、怎么做傘。當時武漢、廣州一些地方都給他們送去了學生?！痹谶叞l(fā)吉看來，太陽馬戲團之所以能夠異軍突起，一個重要原因是背后有財團支持，“所以太陽馬戲團在學會了一些中國雜技的技巧以后，就不按中國路線走。不斷加內容、加故事、請電影導演、全世界招聘演員。”

“與中國雜技不講故事只講技藝的格局相比，太陽馬戲團在接受度上更勝一籌?！边吋l(fā)說。

上世紀90年代中期，中國雜技開始有意識地學習太陽馬戲團。

“整體有所改觀，但投入不足，與太陽馬戲團的距離一下子就拉開了。它每年幾十億美元的營業(yè)規(guī)模給我們上了生動的一課，原來雜技也可以成長為支柱性產業(yè)，我們粗放式發(fā)展的短板越來越明顯?！边叞l(fā)吉說。

他認為，除了強大的市場運營能力以外，太陽馬戲團給中國雜技的另一重要啟示是，人才一定要掐尖。

張紅認為：“國家要加強對資本的引導，讓他們投資國家級或者地方院團，共同幫助這一傳統(tǒng)藝術的傳承與發(fā)展，我相信肯定有這樣的良心資本的存在。”

這與邊發(fā)吉看法一致：“我們希望大資本進來，同時加上國家的政策支持，推動場館建設。幾十年來中國雜技一直在恢復、療傷。國家應該像扶持工業(yè)企業(yè)一樣扶持文化產業(yè)?！?/p>

在他的設想中，每個省雜技團如果都能在自己的腳下有一個駐場的地方，培育自己的市場，打自己的品牌，中國雜技會有一張漂亮的成績單。

隨著中國文化演藝市場的開放與活躍，中國雜技界開始出現了一批嘗試不同發(fā)展路徑的院團，如正在尋求產業(yè)規(guī)模化的中國雜技團、有社會資金進入的上海雜技團、民營資本白手起家的廣東長隆集團、有明星劇目的黑龍江省雜技團等。

以雜技出名的地方，除了河北吳橋，還有江蘇鹽城、河南濮陽等地。

邊發(fā)吉告訴本刊記者，“很多地方都有自己的絕活。已經形成地方性支柱小產業(yè)，但是因為機制和體制的原因，大部分還是小作坊，沒有形成規(guī)?；漠a業(yè)鏈?！?/p>

還有一些人致力于雜技的國際化、市場化，如四川德陽雜技團團長周小衡在柬埔寨辦雜技學校。

“國家也在雜技教育上給了一定的支持，但是還不夠。全國至今都沒有專業(yè)的開設雜技學習和研究的大學和研究所。在整個大舞臺演出領域，沒有雜技的話語權?！边叞l(fā)吉說。

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在2009年的吳橋國際雜技藝術節(jié)期間，新華社曾撰文一針見血地指出了中國雜技的問題——中國雜技：有掌聲，但為何沒有笑聲？

邊發(fā)吉覺得，中國雜技不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