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沁

一

老根坐在工廠小禮堂的最后一排，四周很嘈雜。突然，一個瘦小的身軀擋住了他的視線。眼前這個是一進(jìn)廠就跟在老根屁股后喊“師傅！師傅！”的小工馬二。

馬二腦袋靈活，但手笨得很。老根花了整整四年的時間，把畢生的修理經(jīng)驗一遍一遍地交給小馬，可到了關(guān)鍵時刻，小馬依舊“師傅！師傅！”地喊，根本不管用。

工廠里，一臺臺笨重的生產(chǎn)機(jī)器，誰的話都不聽，唯獨只買老根的賬。但老根也不是天生就會和機(jī)器打交道的，他所有的本事也是十八歲分配到了廠里，跟著老師傅學(xué)的。每次想到自己三十年前也是個一無所知的毛頭小子，老根便對馬二更有耐心也更用心。反正離退休還有十五年，接班人慢慢培養(yǎng)也不遲。

直到最近，老根才發(fā)現(xiàn)馬二其實并不笨，反應(yīng)遲鈍的反倒是自己。半年前，老廠被一家外資企業(yè)并購重組成為其中一條生產(chǎn)線，專門生產(chǎn)快消品。從此廠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老廠長被辭退，換來了年輕有為的公司經(jīng)理。一個月一次的大會上，經(jīng)理的嘴里時不時愛蹦出幾個英語單詞，更愛拿美國總部當(dāng)軍令使。管理層也換來了一大批海歸，明明長著中國人的臉，非要別人喊自己的英文名。反倒是幾個棕發(fā)碧眼的老外，說起了蹩腳的中國話。廠子的人全亂了套。

變化的還不止這些，連那些運(yùn)作了十幾年的老機(jī)器也被大批量地更換了，替代它們的是從德國原裝進(jìn)口的全自動設(shè)備。這些機(jī)器還配備了專業(yè)的維護(hù)團(tuán)隊，每月定期保養(yǎng)，二十四小時同步跟蹤，每一項操作數(shù)據(jù)都記錄在電腦里。從此以后，老根不管用了，機(jī)器只聽程序員的話。那天，老根親手把老機(jī)器送上了車，看著自己照料了三十年的老朋友被當(dāng)作廢銅爛鐵運(yùn)走，突然有了和離婚后一樣的失落感。

一夜之間，全廠兩百多號工人被幾個紅紅綠綠的按鈕搶去了工作，木訥的人在亂世中很快會被消耗。但也有些人卻有在亂世里鉆空子的本事，徒弟馬二就是這樣的人。

兩個月前，經(jīng)理在會上大大表揚(yáng)了馬二這個年輕人，說他工作上吃苦耐勞，好幾次都見他在工廠加班加點，熟悉新機(jī)器，討教新同事。經(jīng)理還說，馬二總是到辦公室談未來談理想談自我的重新定位，甚至有好幾次，因為感到自己工作上的不足和強(qiáng)烈求知的欲望，整夜整夜地失眠?！斑@就是一個奮斗的年輕人該有的狀態(tài)”，說到這里，經(jīng)理刻意提高嗓音來提醒臺下在打瞌睡的混子。除了那些喊不醒的，臺下也有眼睛睜得溜溜圓的人，他們大多和馬二年紀(jì)相仿，紛紛交頭接耳，嘴里嘀咕著，眼睛不忘看向馬二，看看馬二的臉上有沒有一點害臊?？山?jīng)理還是站在馬二這邊的，見臺下反應(yīng)冷淡，又站起身扯著嗓子，大喊鼓舞人心的口號：“我相信，年輕人只要相信夢想，努力向前，下一個在美國總部辦公的，就可能是你，你，你，你?！痹靖`竊私語、懶懶散散的年輕人聽到這一句，立馬直起身子往前探，目光炯炯有神，每個人都不想放過和經(jīng)理對視的機(jī)會，證明自己也是一個有夢想的后起之秀。

大會之后，馬二從一個小維修工，被經(jīng)理提拔到身邊做總經(jīng)理助理。也是從那時候起，小馬突然像廠里的老職工一樣，喊老根“老根”，師傅和徒弟的關(guān)系就像開水里冒出的蒸汽，瞬間就煙消云散。

老根不知道這個一手帶出來的徒弟，原來這么能吃苦，也不知道小馬為了坐上現(xiàn)在的位置，花了多少心血。老根完全理解馬二這股勁頭，也不怪他，畢竟是年輕人嘛，心大一點也是能理解的。他只怪自己腦筋轉(zhuǎn)得太慢，果然是要被時代淘汰了。按照現(xiàn)在的形式，早就不需要培養(yǎng)什么徒弟了，拴住馬二是害了他。老根拍拍馬二的肩膀讓他好好干，可每次看著一個毛頭小子特別順口地叫他老根，他總感覺有點別扭。

“往下一點點一點點！”馬二依舊擋在老根的眼前，指揮著一名爬在高處的小伙子往臺梁上貼“歡送會”三個大字。

“停停停，聽不懂人話嗎？讓你往下一點點，你自己看，都斜了！”

“我看挺正的，哪里斜了？”三個字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貼了半小時，小伙子也不耐煩了。

“你們說，是不是斜了？”馬二給了身邊的年輕人一個拍馬屁的機(jī)會，可是大家都像約好了一樣保持沉默。“老根，你在最后一排看得最清楚，你說斜沒斜？”馬二見沒人搭理他，把希望放在了昔日的師傅身上。

老根從座位上抬起屁股，半蹲著身子，脖子伸得很高，假裝努力地看。明明掛得挺好，但他也不想在大家面前給自己的徒弟難看。愣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緩解這個氣氛。

“好了你別說了，總之我說斜了就是斜了?！睕]等老根開口，馬二已經(jīng)等不及了，“告訴你們，今天有幾位老總來廠里視察工作，一會兒還要來參加歡送會，經(jīng)理說了，不允許出半點差錯。”

馬二邊說邊往臺上走，“讓你辦這點事都辦不好，領(lǐng)導(dǎo)怎么敢重用你們！下來，我自己貼”，說著捋起袖子，爬上了梯子。

老根看著馬二瘦小的個子，一路跑到臺上。新買的西裝褲松松垮垮地掛在腰上，整個臀部凹陷進(jìn)去，像是腰身直接連著短腿。他不太利索地爬上梯子，尷尬地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夠不著。于是只能從梯子上又爬了下來，使喚另一個小伙子。

看到這一幕，臺下布置會場的年輕人們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紛紛默契地交匯眼神，露出狡猾的壞笑。老根把這些都看在眼里，心想自己的這位小徒弟，要走的路還長著呢。

“歡送會”三個字終于被整齊地貼上。老總的席位上擺滿了瓜子、花生、巧克力、水果。馬二吩咐布置會場的姑娘，必須按照人民代表大會的標(biāo)準(zhǔn)擺放，無論是橫看還是豎看，杯子都要連成一條線。還要保證每個老總面前有茶水杯，能喝到熱茶水，保證每人一瓶礦泉水，有些領(lǐng)導(dǎo)是留洋回來的，習(xí)慣喝冷水。馬二一邊提出要求，一邊擰開了席上所有的礦泉水瓶蓋。

這下讓姑娘看不懂了，問馬二：“馬總，你在干嗎？”

馬二說：“笨！老總們都很忙的，肯定睡得很少，睡得少就會力氣不足，要是想喝水又?jǐn)Q不開，多尷尬。”

姑娘愣了一下，仿佛遇見了奇珍異獸，“那要是他以為我們把別人喝過的水給他喝，豈不是更尷尬?！?/p>

馬二無言以對，故作鎮(zhèn)定，可是心里卻打了個寒戰(zhàn)，還好姑娘提醒得早，差點鬧出了大洋相。于是他又差遣姑娘換走了所有的礦泉水。姑娘裝作沒聽見，轉(zhuǎn)身翻了個白眼，說：“神經(jīng)病，腦子瓦特了。”

“你說什么？喂喂喂，你去哪里啊 ？回來！”

大呼小叫持續(xù)了一下午，原本灰頭土臉的小禮堂打扮得張燈結(jié)彩，五顏六色，像是要過年了一樣。這種感覺讓老根又熟悉又遙遠(yuǎn)。三十三年前的元旦，他也是在這個禮堂迎來了人生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工作。當(dāng)時的臺梁上貼著“歡迎你們”四個大字，還是上一任老廠長用紅油漆在紙板上寫的。老根是家里的獨子，當(dāng)時的政策允許他不參加上山下鄉(xiāng)。因此，十八歲的老根就和一批比自己大好幾歲的同事一同來到廠里參加工作。

歡迎會上，他們挨個進(jìn)行了自我介紹。老根依舊記得，輪到他做自我介紹的時候：“大家好，我是劉長根?！眲傞_口，臺下工人們笑成了一片，有人笑得捶胸頓足，有人笑得前俯后仰。有人在底下喊：“哪個長，哪個根呀？”又引來了一陣哄笑。有好幾個女工，想笑又不好意思笑，使勁憋，臉也紅了，后來也不顧形象了，跟著男同志一起哈哈哈地大笑起來。站在一旁的老廠長原本想要裝模作樣地維持秩序，一不小心沒忍住，捂著嘴也偷偷笑了起來。

其實老根的原名不叫劉長根，十歲之前，他的名字聽上去非常有學(xué)問，叫劉志仁。據(jù)說是母親托村里的村長起的，另外還有志義、志禮、志信、志書一大串名字留著給以后的孩子用?？墒牵鹊絼⒅救书L到了十歲的時候，父親因為肺癌走了，母親也來不及懷上第二個孩子，留著備用的名字一個也沒用上。父親死后，母親帶著志仁在墳前磕頭，當(dāng)著父親的面發(fā)誓為他守寡一輩子。為了讓劉家的香火不斷，母親決定給他改個土一點的名字，說是土名可以袪邪避災(zāi)。什么仁義禮智先不管了，好好活著才是關(guān)鍵。長命百歲，傳宗接代，母親想了想便脫口而出“劉長根”三個字。十歲的志仁什么也不懂，也就接受了自己的新名字。直到后來慢慢懂事了，他才發(fā)現(xiàn)名字是不能亂取的。換個名字，命運(yùn)也會更著換掉。

每一次，別人聽到他的名字都會情不自禁地大笑，老根也跟著笑，甚至笑得比別人更大聲。他從來都不埋怨母親的一時沖動，只要想起母親在墳?zāi)骨皩Ω赣H、對自己說的話，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那天在臺上，他也跟著全廠工人一起笑。禮堂外面是呼呼吹過的大風(fēng)，禮堂內(nèi)大家聚在一起，笑得暖烘烘。大家伙笑完，也喜歡上了這個傻頭傻腦的劉長根。后來，老廠長作了發(fā)言，又給每一個新進(jìn)廠的人親手發(fā)了三件套：一對印有工廠名字的搪瓷杯和陶瓷碗，一套印有工廠名字的藍(lán)色卡其布工作裝，還有兩副白色的線手套。

老根不禁感嘆，時間真是溜得快，這三十三年好像不是一分一秒過去的，而是被猛獸分了幾口吞進(jìn)了肚子里。這些年發(fā)生的事情，都像是昨天剛剛發(fā)生的。他還記得自己的師傅每天帶著他在機(jī)器和機(jī)器之間轉(zhuǎn)悠，毫無保留地教會了他所有吃飯的本事;還記得有一次廠長的老婆闖到了車間，兩手叉腰罵罵咧咧，說哪個臭不要臉的婊子在他們家落下了一個發(fā)夾，嗓門比機(jī)器還大聲;還記得和他同一批進(jìn)廠的郭子，工作第三年的時候不小心被機(jī)床軋斷了左手的小指，鮮血流了一地，從此食堂里再也沒燒過雞爪子;還記得年輕時有幾個女工都對他挺有意思，常常在背后對他指指點點，有幾個還省著自己的紅燒肉留給他吃。那個時候，老根也是個挺帥氣的小伙子，天生一副粗眉毛，自然濃密的小卷發(fā)，加上工作勤懇、為人老實、手上又有技術(shù)，只要他在機(jī)器旁邊轉(zhuǎn)悠，有幾個女工總要分心看他幾眼?？墒牵@些女工老根一個也沒看上。

“老根，老根?！卑⑼踉诘谝慌糯蠛?，老根才從思緒中醒過來，“他們說，退職工人要坐在第一排，你坐過來呀?！?/p>

二

已經(jīng)到了下午四點，整個工廠的職工在小禮堂坐了一小時，會堂里嘰嘰喳喳，談天說地，老總們遲遲不出現(xiàn)。馬二氣喘吁吁地跑進(jìn)跑出，去經(jīng)理辦公室了解完情況，又跑到小禮堂向大家解釋。

“再等幾分鐘，老總們在和經(jīng)理談事情，一會就過來了?！瘪R二小心翼翼地不敢大聲，生怕話說一半老總們就進(jìn)來了，那多不禮貌。同時馬二又不敢太小聲，整個工廠一百多號人總要聽清他在說什么。可每次，大伙都不等他把話說完，又自顧自地侃起了大山。

又過了半小時，馬二跑進(jìn)禮堂，這時大伙已經(jīng)不理他了，以至于他用吼的，也根本沒人搭理他。于是他只能沖上臺，打開麥克風(fēng)大喊一聲：“安靜！領(lǐng)導(dǎo)來了！”

話音剛落，工廠經(jīng)理就領(lǐng)著四個西裝筆挺的老總走進(jìn)禮堂。馬二順勢又喊：“鼓掌！”第一個積極響應(yīng)的是工廠經(jīng)理，他猛烈地鼓掌，用盡全身的力氣。喊完口令的馬二也放下話筒，加入了鼓掌的隊伍中。

老總們?nèi)胂?，工廠經(jīng)理接過馬二遞給他的麥克風(fēng)，清了清嗓子，便把前來的貴賓隆重地介紹了一番。介紹到自己的時候，老總們都會象征性地轉(zhuǎn)身揮手。老根就坐在他們的后面，發(fā)現(xiàn)領(lǐng)導(dǎo)的臉大多相像，連揮手的幅度都像是約好的一樣。

接著，冗長的發(fā)言一個接著一個。工廠經(jīng)理邀請四位老總依次上臺給大家提提想法，做做報告。老總們相互謙讓，開場白總是“你說你說，我就不說了”、“我沒做什么準(zhǔn)備，那就簡單說兩句”，可是一開口，就像卯足了勁似的，一個比一個還能說。他們給職工們談未來、談理想、談自我思考和重新定位，又給大家畫上一幅宏偉的藍(lán)圖，提出了十年計劃、百年目標(biāo)。更有一位老總，宣布企業(yè)馬上就要大量提拔優(yōu)秀的年輕經(jīng)理，把發(fā)展的舞臺讓給更多年輕人，引來了臺下雷鳴般的掌聲。也許是每一位領(lǐng)導(dǎo)的腦袋里，都藏著一篇萬能稿，就是為了在這種毫無準(zhǔn)備的情況下還能振振有詞。

“狗屁歡送會，天都要黑了還沒講完，啥意思啦？”阿王起身準(zhǔn)備走了，“我都要離開工廠了，講這么多，跟我們有啥關(guān)系啦。”

“再等等?！崩细⑼?，“阿拉一道走。”

“煩死了煩死了，我再坐五分鐘，五分鐘一到我立馬走人。”阿王一屁股坐回原位，開始不停地抖腳?！笆裁垂菲g送會，就是給領(lǐng)導(dǎo)作秀，都要退職了還拿我們當(dāng)活道具。”

最后一位領(lǐng)導(dǎo)發(fā)完言，已經(jīng)是五點半了。這時，工廠經(jīng)理走上臺，邀請全體退職工人上臺，由四位老總親手頒發(fā)榮譽(yù)證書。

“嗬，榮譽(yù)證書是什么啦？又要搞啥花頭啦?！蓖寺毜娜畮孜粏T工全體起身，懶懶散散地走上了臺，阿王還坐在位子上。

老根見阿王不動，“走吧，人家都上去了。”

“我不去，又不是給我發(fā)鈔票，有什么好去的。”阿王身體往椅背上一靠，一只腳蹺了起來。

“還有兩位在廠時間最長的老職工，王建梁，劉長根。讓我們熱烈歡迎他們上臺。”經(jīng)理的一聲令下，臺下又一次掌聲雷鳴。這次，有很多人都是真心實意地鼓掌，有些人還站起了身子，情不自禁地喊“老根，上去呀，老王，上去呀”。

底下的人一起哄，老根只能上臺，阿王脾氣倔，誰的話都不聽，還是坐在位子上抖腳。

歡送會終于進(jìn)入了正題。經(jīng)理簡單總結(jié)了工廠發(fā)展的歷程，對曾經(jīng)為工廠默默付出而今又要離開工廠的老職工表示由衷的感謝。接著，在激昂的背景音樂下，四位老總給每一名退職的工人頒發(fā)了一份紅色的榮譽(yù)證書。經(jīng)理在一旁補(bǔ)充解釋，“這份證書代表著終身榮譽(yù)，代表了公司對老職工的肯定和感謝。雖然從今天起你們要離開工廠了，但你們的名字會永遠(yuǎn)載進(jìn)公司的歷史……”老根翻開證書，發(fā)現(xiàn)內(nèi)頁上用宋體印刷著一行字：“劉長根，你永遠(yuǎn)活在我們心中?！?/p>

以往的三十三年里，老根在這個臺上領(lǐng)過許多次獎，連續(xù)十幾年被評為優(yōu)秀工人、勞動模范，連每年廠里搞乒乓比賽，老根都能輕而易舉地拿到第一。打乒乓一直是老根的強(qiáng)項，小時候在弄堂口等母親下班回來，劉長根就拿著一塊破板子自己練，久而久之，打贏了弄堂里的其他小孩，手笨的大人他也能對付得不錯。老根沒啥興趣愛好，朋友也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人。除了每天上下班，打打乒乓，周末和老同學(xué)約場球是他唯一的消遣。拿了那么多獎，老根覺得最沒有分量最讓他提不起勁的，就是手里的這份榮譽(yù)。

這時，有人把話筒傳到老根手里，經(jīng)理讓工齡最長的老根代表大家發(fā)表感言。話筒捏在手里，老根這才回過神。幾百只眼睛望著他，大家都在等待老根為今天的歡送會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可是千言萬語在腦袋里轉(zhuǎn)悠，老根不知道挑哪一句可以確切表達(dá)現(xiàn)在的感受。

“那我就祝大家吃好喝好，注意安全。”此時此刻，無論老根說什么，底下總會響起掌聲的，這是每一個歡送會必備的收尾。沉浸在掌聲中，老根心想，這就是自己和領(lǐng)導(dǎo)的區(qū)別。領(lǐng)導(dǎo)一拍腦袋就能說上半天，而自己只會低頭干活。以前在家里，老婆也總說他是悶炮放不出一個響屁。

歡送會結(jié)束后，眾人一哄而散，大家趕著回去做晚飯接孩子，就和往常一樣。

老根把更衣室的衣柜整理了一遍。工作衣和工作鞋已經(jīng)破破爛爛了，也沒有帶回家的必要了。其他就剩下一些大大小小的證書和獎狀，有些已經(jīng)放了十幾年，老根隨手拿了一個紅色的塑料袋，連同剛接手的榮譽(yù)證書一起塞了進(jìn)去。

車間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模樣了，老根覺得也沒什么可留戀的，唯獨讓他熟悉的只有空氣里彌漫的味道，那是男人的汗水、油脂夾雜著機(jī)油的味道。老根女兒小的時候，特別喜歡聞他身上的油膩味。每次他把臟兮兮的工作服扔在一邊，女兒總要把衣服捧在懷里使勁地嗅，然后大喊這是爸爸的味道。

眼看快七點了，女兒還等著他回家做飯，于是老根匆匆往家趕，直到上樓前，他隨手把裝滿獎狀的塑料袋，扔進(jìn)了垃圾桶。

十年前和前妻離婚后，老根就一人帶著女兒過日子。前妻秀蘭也是廠里的職工，在食堂里干活。秀蘭比老根晚兩年進(jìn)廠，當(dāng)時老根一眼就覺得她和別的女工不一樣，在她身上有種和廠子格格不入的味道。于是，老根花了一個多月追求秀蘭。秀蘭年紀(jì)小，也從來沒處過對象。兩人談了一年多的戀愛，便結(jié)婚了?；楹髢赡?，秀蘭給老根生了一個乖巧的女兒。

要說兩人的生活，又幸福又順利。可是廠里的其他女工見他倆過得甜甜蜜蜜，便忍不住要嚼舌根。一會兒說當(dāng)年誰給老根送過親手織的帽子，他倆一定好過。一會兒又說那誰，不是看上老根很久了嗎，心里肯定不是滋味。誰不知這廠子里的女工都是講故事的高手，一些不著邊的子虛烏有的瑣事，都可以給她們拿去東拼西湊，接著一傳十十傳百，像廠子里加工的流水線一樣，每人往上添一零件。最后，沒有的事情也能傳成板上釘釘?shù)氖聦崱?/p>

那些話都不是什么好聽的話，但終究會鉆到秀蘭的耳朵里去。秀蘭一輩子沒談過戀愛，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和欺騙。天天哭，天天鬧，老根站在一旁也不知怎么勸，他只會一個勁地說，我沒有我沒有，然后就說不出話了。老根就這么站著，這一站就像是自己把什么都承認(rèn)了。斷斷續(xù)續(xù)猛哭了一個月后，秀蘭突然不掉眼淚了，老根心想她一定是想通了，便想開口哄她?？尚闾m張口就吐刀子，什么難聽挑什么說，像是從心底已經(jīng)認(rèn)定老根是個負(fù)心漢。這些話字字句句都插在老根的肉里，又疼又喊不出聲。

從那時起，秀蘭就像下定決心要變成另一個人似的，每次生活上有雞毛蒜皮的小事，她都能把矛盾轉(zhuǎn)移到老根身上，說他作風(fēng)有問題，接著就把成年往事的舊賬又拿出來翻一遍。老根從小就只會傻笑不會說話，面對伶牙俐齒的人，他甚至有些語言障礙。他覺得，一方沉默是停止?fàn)幊车淖詈棉k法，況且每次吵架女兒也會被嚇得大哭起來，他只希望這場槍林彈雨的責(zé)罵可以早點結(jié)束，下一次，可以晚一點再到來。

老根就這么沉默了十幾年。直到有一天，秀蘭在一頓歇斯底里之后，突然說要和老根離婚。也許原本她只是想發(fā)泄一下，可不料老根卻突然回答，好，明天就去辦。妻子不敢相信，反問老根，你想好了沒？老根說，我想好了。

就這樣，老婆成了前妻，家里有了前所未有的安靜。沒過幾年，前妻嫁了人，而老根一人帶著女兒又過了十年。

剛離婚那會兒，總有人給老根介紹對象，但都被老根拒絕了，他總說，等女兒上大學(xué)再說吧。等到女兒考上了大學(xué)，又有人問，老根，該給自己找個伴兒了吧。老根又揮揮手，等女兒找到工作再說吧。兩年前，女兒終于畢業(yè)了，找了份不錯的工作。這次換女兒問老根了，爸，你什么時候找個對象，這樣我也放心些啊。老根笑笑，說小孩子，別管那么多。

以至于這天，老根推開門以為是自己走錯了。女兒戴著圍裙手拿鍋鏟從廚房探出頭，見父親回來了，欣喜若狂。女兒讓老根直接入席，轉(zhuǎn)身端出了今晚的收官之作，番茄蛋湯。

老根瞄了眼廚房，地上狼藉一片。但面前這桌四菜一湯，是女兒人生第一次下廚。

“今天是什么特別的日子？”老根看看日歷，“不是我生日啊?！?/p>

“爸，這是為了慶祝你離開工廠特意準(zhǔn)備的。快嘗嘗好吃嗎？”

老根抄起筷子，夾了一大口菜放進(jìn)嘴里，心想女兒真懂事，不管做得怎么樣都應(yīng)該夸她。可是菜剛到嘴里，老實的劉長根還是變了臉色。

“爸，味道怎樣？是不是很難吃啊？你說話呀?！迸畠阂粋€勁地追問，老根不知道自己是說實話好，還是說假話好。

“蠻好的蠻好的?！崩细攘丝跍?，緩解嘴里的怪味，然后裝模作樣地說，“嗯，這個湯好喝好喝?！?/p>

“你騙人！”女兒把桌上的菜都嘗了一遍，然后氣急敗壞把筷子一扔?！八侥敲床?，怎么拿得出手啊，丟死人了?！?/p>

“干嗎？你準(zhǔn)備轉(zhuǎn)行做廚師啦？”老根見女兒對自己一百個不滿意，忍不住笑了出來。

“爸，我，要準(zhǔn)備結(jié)婚了?！迸畠翰桓姨ь^看老根，低著頭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哦喲，原來這菜是做給別人吃的，你爸就是小白鼠啊?！?/p>

女兒嗚嗚嗚，哭得更大聲了。

“哭什么哭啦，多練練就好了呀。”

“我不是哭這個，我是哭，我結(jié)婚了，你一個人怎么辦呀？”

老根不知道怎么回答女兒，又選擇了沉默。他起身重新下了兩碗面，這時，他在思考說句什么樣的話，可以緩解這樣的氣氛。雖然這樣的場景，他想象過很多次，卻始終沒有想到一個應(yīng)對的方式，沒想到今天它就突如其來地發(fā)生了。

“你都二十六了，是該嫁人了。難道要我養(yǎng)你一輩子嗎？”老根端著碗面放在女兒面前，“我已經(jīng)被你煩死了。”

女兒破涕而笑，擤了擤鼻涕，大口吃起面條。

“你跟老爸說說，那臭小子怎么跟你說的？”

女兒想了想，一個人笑了起來。

“一會哭，一會笑，要不要老爸帶你去醫(yī)院看看?！?/p>

“干嗎啦，我是在回想他怎么跟我說的呀?！苯又?，女兒繪聲繪色地把求婚過程描述了一遍，甚至細(xì)化到自己每一個心理變化，手舞足蹈，掩飾不住地幸福。老根看著女兒哭紅的眼睛和因為害羞而泛紅的臉頰，心想，真是我的傻姑娘啊。

吃過晚飯，女兒想和男朋友去看電影，嬉皮笑臉地征得老根的同意。

老根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不耐煩地?fù)]揮手說，去吧去吧，反正你快是潑出去的水了。

可話是這么說的，當(dāng)女兒精心打扮完向老根說再見，當(dāng)關(guān)門聲驟然響起，屋子里突然安靜下來，老根覺得自己像被潑了一盆冰涼的水。

女兒出門了，老根第一次覺得家里冷冷清清的。于是他洗了碗，收拾完廚房，從家里提了瓶黃酒，往郭東海家走去。

老根的朋友很少，常保持聯(lián)系的也就是住在附近的郭東海。他倆是高中同班同學(xué)，還一起在農(nóng)場待了四年，感情深厚。兩人從農(nóng)場出來后，一個進(jìn)了工廠當(dāng)維修工人，郭東海則通過家里的關(guān)系，進(jìn)了動物園當(dāng)食肉區(qū)飼養(yǎng)員。女兒小的時候，常喜歡去動物園，老郭每次都讓他們走員工通道，可以免了門票。老郭家那些需要修修補(bǔ)補(bǔ)的電器，也常拿來讓老根“診斷”。老根離婚后，老郭每周陪著他聊天，打乒乓。前些年郭東海的老婆查出乳腺癌晚期，也全靠老根陪他一杯又一杯的借酒消愁才能撐下去。還好，最終郭東海的老婆保住了性命，但兩個乳房是保不住了。大家都說郭東海是難得的好男人，老婆病成這樣始終在病床邊不離不棄。老根也覺得，風(fēng)雨共度，這才是真正的夫妻。

最近郭東海都是一個人在家，女兒剛生了小孩，老婆每個周末都會住到女兒家?guī)兔Ш⒆印＠细叩綐窍?，看到老郭家的燈果然亮著，便沒打招呼，直接往三樓走去。

“郭東海。”

“誰?。俊?/p>

“我，劉長根，快開門?！?/p>

郭東海從門縫里探出半個腦袋，一臉驚訝：“你怎么沒打招呼就來了？”

“我來找你喝酒，你老婆不在家吧。”老根把門一推往屋里走，才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大錯。

郭東海的老婆的確不在家，可屋里坐著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體態(tài)微胖，面色紅潤，頭發(fā)蓬松凌亂，像是剛在地上打過滾。老根從來沒見過她，也沒聽老郭提起，但老根讀出了女人臉上尷尬的神情，和老郭臉上是一樣的。

這下，老根也變得一臉尷尬，老實的特質(zhì)讓他把所有心里話都寫在臉上，可就是憋不出一句暖場的話。

老郭也愣在那里，生怕一開口說漏了，是在給自己抽嘴巴。

三

到了周六下午，老根在乒乓房左等右等，不見郭東海出現(xiàn)。

之前的每個周末，兩人都會約著打場乒乓，接著再去小飯店里喝喝老酒，吹吹牛皮?？勺詮那疤?，老根尷尬地撞破老郭在家里搞外遇，兩人就沒再聯(lián)系過。

老根扯不下臉皮給老郭打電話問他來不來打球。那天自己話也沒說就走了，他覺得自己這件事處理得欠考慮，起碼應(yīng)該給老郭解釋的機(jī)會，給他一個臺階下，哪怕讓他編個謊話也好。老郭也真是蠢，干嗎站著不說話，干嗎把女人往家里帶，哎，真是蠢。

老根一人占著整個乒乓臺，好多落單的球友都來主動找他。

老根說：“我在等我的搭子，他馬上就來了?！?/p>

可過了十分鐘，郭東海還沒出現(xiàn)。一些找到搭子的球友就來問老根，能不能把球桌讓給他們。

老根說：“我的搭子馬上來，馬上來。”

又等了十分鐘，旁邊的球友又來搶位子了，老根無以言對，正要把位子讓出去的時候，郭東海沖了過來。

“我來了我來了，不好意思，你們再找個位子吧?！?/p>

老根看了他一眼，說：“開局吧?！?/p>

乒乓在球桌上禮貌地打過去又折回來，前五個來回，兩人打得彬彬有禮，誰都沒說話。

“我其實早就來了，一直在旁邊看你?！?/p>

“有毛病啊你，起碼浪費(fèi)了十塊錢的臺費(fèi)?！崩细偷貋砹藗€抽射，音調(diào)加重了。

“我其實一直在旁邊想，怎么面對你，想來想去覺得不……” 乒乓擦在球桌邊緣彈了出去，郭東海反應(yīng)一慢，沒有救到。

“認(rèn)真點■ ？打球的時候不要說其他事情?！?/p>

老郭彎腰去撿球，說：“好好，認(rèn)真打球，先不說?！?/p>

老根：“老規(guī)矩，誰輸誰買單?！?/p>

打完球，老根和老郭去了經(jīng)常光顧的小飯店。兩人點了幾盤小菜，溫了一壺黃酒擺在面前。

老根自顧自地吃著花生米，就是不開口問前幾天的事情。郭東海忍不住了，自己灌下一杯酒，不打自招地坦白了和另一個女人的關(guān)系。

老根就是不接話，繼續(xù)吃花生米。這郭東海更著急了，他像剎車失靈一樣，把內(nèi)心積壓多年的苦楚全盤托出：“我原本以為沒什么的，不就是少了兩個胸嗎，只要她活著就行，其他事情習(xí)慣習(xí)慣就好。但我告訴你老根，這事情真的是沒辦法習(xí)慣，你是沒見過我老婆脫光的那個樣子，見了你也會嚇?biāo)赖??！?/p>

“你放屁，你老婆生病又不是她自己想的。自己做錯事情就別找借口了。”

“我沒找借口啊老根，我是個正常男人，我有自己的苦衷的?！?/p>

“什么苦衷啦？”

“我，我都不好意思說出口?！?/p>

“是什么，你說呀。”

郭東海湊近老根，像做賊一樣輕聲輕語地說：“我老婆開完刀之后，已經(jīng)完全沒有那方面的想法了?！?/p>

聽到這么隱私的話，老根突然愣住了。一時之間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能把桌子上的花生米一粒一粒往嘴里送。

“我承認(rèn)我是烏龜王八蛋，我不得好死，我應(yīng)該被天打雷劈。但是老根，我們都是男人啊。我們才五十六歲，又不是七老八十豎不起來了?！?/p>

“行了行了，你別說了。”

“那你說■ 啦，我說的■ ？”郭東海緊追不舍。

老根也憋不住了，直接脫口而出：“不管怎樣，搞外遇就是你不對！”

郭東海差點從位子上摔下來，趕緊撲上前捂住老根的嘴：“噓噓噓，你輕點。這里那么多熟面孔，被人家聽到，傻哇？”

“是你自己要跟我說的，怎么還怪我說實話了?！?/p>

兩人陷入一段沉默，郭東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哎，結(jié)婚快三十年了，之前除了園子里的母老虎，連一個女人的小指頭都沒碰過。我郭東海就是嘴上敢說說，從沒想過會動真格的。說真的，這事要不是我老婆……”

老郭的眉頭都皺起來，像是一張被捏成團(tuán)的紙，“老根，你能體諒我的苦衷嗎？”

老根想了想，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反正這事情，我就當(dāng)不知道也沒看到。你以后也別跟我說了?！?/p>

“那不行，不說我要憋死的，我不和你說和誰說去啊?！崩瞎钡眠呎f邊拿拳頭敲打桌面。

“和你老婆說去?！崩细α?。

“哎喲，你是故意的吧。這怎么好讓她知道，千萬千萬不要讓她知道，她要是知道了，受了刺激，身體一下子肯定受不了。而且，我一想到女兒要是知道這件事情，肯定要罵我，不理我，想想我心里就難過得要死?！?/p>

“那你還那么多廢話，還不快點和那女人拗?jǐn)?，?dāng)心哪天露出馬腳?！?/p>

“唉！都怪我，本來想就一次嘗嘗甜頭，誰知道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哪知道現(xiàn)在那個女人已經(jīng)離不開我了?！惫鶘|海長嘆一口氣，問老根：“如果你是我，你現(xiàn)在準(zhǔn)備怎么辦？”

老根又呵呵笑了一聲：“關(guān)我什么事，我才不幫你出主意，到時候事情鬧大了，你把責(zé)任推在我身上。”

一連幾杯下肚，郭東海和老根顯然都有點醉了，說話也越來越接近心里話了。

“其實我最佩服的人是你，真的，老根。為了女兒，十幾年你不找人，換作我是做不到的?！?/p>

“哎，告訴你一件事，我女兒要結(jié)婚了?！北锪四敲炊嗵欤细K于把心里的話說出來了。

“??！”郭東海一聲意味深長的驚嘆，并不是想表達(dá)自己的出乎意料，郭東海也曾經(jīng)親手把女兒送出家門，此刻他特別能理解老根的心情。特別是這十幾年，老根一直圍著女兒轉(zhuǎn)，想到這些，連他也替老根泛起陣陣酸楚。郭東海拍拍老根的肩膀，接著轉(zhuǎn)身喊道：“服務(wù)員，再來瓶黃酒，要溫的。”

這天晚上，喝完酒的老根躺在床上，渾身熱騰騰的。他想起老郭喝酒時反復(fù)對跟他說的話：“嫁女兒，就是心頭挖掉一塊肉，痛！”

老根的感覺和郭東海說的差不多。不過，自己的情況比郭東海還要復(fù)雜得多。要是哪天女兒不在家了，他將面對一個人的生活，這樣想來是挖掉了他整個心。

不過，郭東海還說了些話，劉長根也覺得挺贊同的。就是別把事情想得太糟，日子還是照樣過，說不定一個人過會更自在，以前想干沒能干的事情，也終于有時間實現(xiàn)了。郭東海一直拿自己老婆得乳腺癌的事情舉例子，當(dāng)時覺得天塌下來了，現(xiàn)在不也挺過來了，郭東海還遇到了第二春，真是想都不會想到的事情。

況且老郭還給他算了筆賬，只要不生大病沒有大開銷，從工廠拿到的買斷費(fèi)加上老根自己存的積蓄，哪怕不找工作，三十幾萬也夠自己一個人吃吃喝喝了。女兒嫁了，馬上會有第三代要伺候，光想想畫面，心情一下子又不一樣了。再有就是，女兒有了歸宿，自己的生活，確實可以重新考慮。

晚上兩人離開飯店的時候，老郭有點喝高了。臨走時，他勾著劉長根的肩說：“沒事的，老根，想開點。你還有兄弟我呢，不管什么狗屁事，只要人活著什么都好。”

這句話，一直在老根的腦子里冒出來，覺得很溫暖。可想到在別人眼里一向以家庭為重的郭東海也會搞外遇，老根心里就忍不住罵：“這赤佬，搞不好了。”

人都是被逼出來的吧。先休息幾天，然后找份工作，換個環(huán)境看看?，F(xiàn)在就開始待家里，也有點太無聊了。晚上也托老郭幫忙問了，也許過幾天又要去上班了。乒乓球還要堅持打，身體要健康，免得給女兒添麻煩。

再找個老伴吧，老根把身邊有接觸的女人全想了一遍也沒什么特別合適的人選。之前廠里有一個離婚的女工和一個沒嫁過人的老姑娘，好像對他有點意思，但老根一直沒當(dāng)回事。

慢慢來吧，老根告訴自己。想著想著，這一夜，過得特別漫長。

四

這三天，不用朝九晚五去上班，老根過得很不習(xí)慣。每天睜開眼，他就沒事找事，讓自己忙碌一點。先是把家里徹頭徹尾地打掃了一遍，再把喜歡的連續(xù)劇《北平無戰(zhàn)事》、《潛伏》之類的又重看了一遍。年紀(jì)大了，過去看電視劇，要是劇情節(jié)奏一快，老根就看得云里霧里的。好在最近終于有時間仔細(xì)研究劇情了。老根還特地熬了鍋老母雞湯，想給女兒補(bǔ)補(bǔ)身體，可女兒一連三天都忙得早出晚歸，根本沒時間和他交流。

快到吃晚飯的時候，郭東海突然打了個電話給他，說今天老婆不在家，要到老根家蹭飯。

老根說：“我只讓你一個人進(jìn)門，你懂我意■ ？”

老郭急了：“哎呦，你想多了，就我一個人來！”

掛了電話，老根把母雞湯放到爐子上熱了熱，出鍋前撒了一把小青菜。

郭東海在門外就聞到了雞湯的香味，進(jìn)屋要了碗雞湯喝，連手里的塑料袋都沒來得及放下。

“飯還■ ？再來一碗。”老郭就著雞湯又吃了三碗飯，脹得肚子鼓鼓的，“這雞湯比我老婆還燒得好，難怪你不要找老婆，換作我不行的，要餓死的?！?/p>

老根把鍋里的米飯都刮進(jìn)了郭東海碗里，一邊問：“工作的事情，你幫我問了嗎？”

“問了問了，別著急?！?/p>

“你準(zhǔn)備給我介紹啥工作？”

“我托了好幾個人，反正肯定找你能干的工作，總不會找你去做習(xí)主席的接班人的，這點你放心好了?！?/p>

“只要你開口，接班人我也愿意干啊，哈哈哈哈。”有郭東海陪自己說說話，老根的心情頓時開闊了許多。

“好了好了，我都幫你找工作了，你是不是也要幫幫我。”

“你不會要問我借錢吧?！崩细緛碓谑帐白郎系耐肟?，聽到這話，突然停下了手里的活。

“去去去，就你那點養(yǎng)老的錢，我去搶也不會問你借?！?/p>

“那就好，算你還識相?！崩细帐巴?，走進(jìn)了廚房。

郭東海邊說邊跟著老根也進(jìn)了廚房，站在老根身后又開始唉聲嘆氣，“哎，還不是那個女人，本來以為她是小綿羊，沒想到她比我們園子里的母老虎還厲害。”

“我早說了吧，你這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活該！”老根一激動，把洗碗的泡沫濺在了郭東海的身上。

“哎喲，你不要激動呀，把我的新衣服也弄臟了?！惫鶘|海把身上的水珠抖了抖，接著說，“你看，這衣服是她今天給我買的，買完還非要我穿上才罷休。一會兒我得把這衣服脫在你家里啊，穿回去要出事情的?！?/p>

老根裝作沒聽見，也不搭理老郭。

“喂，你說話呀，老根！”

“你煩死了，不是說了，這種事情不要跟我說嘛。”

“你聽我說呀，不說我真的要憋死的。我已經(jīng)良心上很過意不去了。以前大家夸我郭東海是個好男人，我老婆都已經(jīng)這樣了，我還不離不棄照顧她。以前確實聽了還心里還蠻得意的，覺得自己應(yīng)該上感動中國。但現(xiàn)在一有人夸我，我就覺得他們都是在罵我。”

“人家又不知道你心虛咯。”

“老實告訴你，我今天下午，下定決心要跟那個女人斷掉的，下午我特地請了假，想要去和她說清楚。見到她之后，我就一直在找機(jī)會。可是繞了一下午，我發(fā)現(xiàn)根本插不進(jìn)話，我從來沒跟人家說過這些話，實在不知道怎么開頭?！?/p>

雖然平時郭東海的嘴巴油腔滑調(diào)，但老根太了解他了，關(guān)鍵時刻郭東海就是個■。一想到他的那副腔調(diào)，忍不住笑了出來：“郭東海，你聽過一句話沒？”

“什么話？”

“請神容易送神難啊。”老根把碗筷瀝干水，轉(zhuǎn)身去開柜門，卻見郭東海擋住了道，“來大神，讓一讓?！?/p>

“所以我想了個辦法，我準(zhǔn)備周末在杭州的時候，跟她提。”

“什么？你們還要一起去杭州？”

“你想啊，我要是在一個風(fēng)景比較好的地方跟她提這件事情，然后把道理分析給她聽，她應(yīng)該比較能接受這個事情吧。而且她一直想去杭州，都要斷掉了，就滿足人家一個心愿吧?！?/p>

“看不出你還蠻時髦的，人家年輕人喜歡旅行結(jié)婚，你一個中年人還搞旅行分手?！?/p>

“你不懂！上海這地方太鬧了，容易讓人一下子情緒激動，萬一她激動起來，沖到我家里去怎么辦？”

“隨便你吧，反正跟我沒關(guān)系?！?/p>

“怎么沒關(guān)系，你非常重要。因為我跟老婆說了，周末我陪劉長根去外地散散心，他剛沒了工作，女兒又要嫁人了，心里很郁悶。”

“搞不好了！拿我當(dāng)幌子算啥意思！” 老根看著郭東海，心想他以前沒那么狡猾，怎么就突然把說謊變得那么順手，說不定是那女人教的，“我不想幫著你騙老婆，你已經(jīng)很作孽了?！?/p>

“不行??！你不幫我，我怎么辦啊？”老郭急了，掰著手指數(shù)了一連串幫過老根的事情，把這次找工作的事情也算了進(jìn)去。

老根說：“工作我不要了，回頭我自己找?！比缓笠碴种刚f了一堆幫過老郭的事情，“怎么樣，我們算扯平了吧。”

老郭發(fā)現(xiàn)自己說錯話了，對待老根這種怪脾氣的人，不應(yīng)該來硬的。于是他話鋒一轉(zhuǎn)，開始憶苦思甜，說起幾十年前兩人在農(nóng)場的事情。這招的確管用，老根發(fā)現(xiàn)，雖然活了半輩子了，但生活中的朋友，幾乎只有郭東海一個人。身邊的朋友少，交情也少，欠的人情也自然不多。這十幾年，他和老郭就相互欠、相互還，一直都沒什么解決不了的難題。

“老根，你幫幫我吧，就這么一次！”

看著老朋友一而再再而三地求他，老根心軟了，“算了算了，你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吧，我不管就是了?！?/p>

老郭見老根松了口，于是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遞給老根。

“老根，這張紙你好好看看，我們都不是慣犯，都是新手，遇見情況難免會慌張。如果發(fā)生問題，你就按照我給你寫的去做就行了?！?/p>

“本周六，上午8點40，虹橋火車站，6車廂2b 2c座位，上海前往杭州的高鐵G3017。”老根傻眼了，“這算什么意思啊？”

“口供呀，我們要做到口供一致，才不會穿幫?！?/p>

“郭東海，你為了騙老婆真的是費(fèi)盡心思?。　?/p>

“我這也是沒辦法，你看好了，我們是10號檢票口，別搞錯了?！?/p>

“第一天，游西湖，第二天，你這個旅游計劃做得很仔細(xì)嘛！”

“這是我和你去杭州的線路，是假的，我和她去不照這個走?！?/p>

“可以的，一顆紅星，兩手準(zhǔn)備啊?！?/p>

“這張紙，你好好看幾遍，女人都喜歡抓細(xì)節(jié)，萬一露餡我老婆問起來，我們要打配合戰(zhàn)的。”

老根見紙上密密麻麻寫了十幾條，又想罵人又覺得好笑，只能搖搖頭說：“我只幫你這一次。這赤佬，好自為之，不要把事情搞大了?！?/p>

郭東海也感覺自己在老根面前有點抬不起頭。眼看時間晚了，他脫下女朋友買的新衣服，換上起球的舊毛衣回家去了。

老根把郭東海的衣服疊好塞進(jìn)了自己房間的衣櫥里，新毛衣上嗆鼻的香水味，惹得老根直打噴嚏。

五

周六午飯時，女兒說，男方家長想約老根見見面。

老根沒多問，嘴里說了句“好”，腦袋里開始盤算著穿什么衣服可以出席正式場合。那么多年過去了，除了女兒給他買的幾件衣服，他幾乎沒有給自己添置過東西。

吃過飯后，老根翻箱倒柜找了一遍，發(fā)現(xiàn)房間的衣柜里，有一大半是女兒的東西。這些年，自己的衣服穿來穿去也就是同樣的幾件，上一次買衣服已經(jīng)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還都是前妻秀蘭買的。

老根第一次見到秀蘭，是在食堂窗口。秀蘭戴著口罩，拿著餐盤，問老根，吃什么？老根對她的第一印象是，臉大，眼大，力氣大。秀蘭讀書不多，卻也是個很勤奮的人。不同于老根只顧做好眼前的事情的那種勤奮，秀蘭的勤奮體現(xiàn)在不甘于原地踏步，也不想一輩子在這小小的食堂里變老。她對未來所有的決心和野心，都發(fā)泄在手里的面團(tuán)上，她使勁捏，使勁揉，幻想有一天手里不再是這些幾毛錢不爭氣的東西。

果不其然，工作沒多久，秀蘭拿著第一年的積蓄單槍匹馬去了廣州。那年在廣州批發(fā)服裝是論斤賣的?；貋淼臅r候，秀蘭的肩上扛著一大只蛇皮袋，里面裝了一百多條不同款式、不同尺寸的牛仔褲?；氐綇S里，秀蘭在食堂里擺起了臨時攤位，轉(zhuǎn)手把牛仔褲賣給廠里的女工。廠里的女工從來沒見過那么時髦的褲子，秀蘭就是個活廣告，每天上班進(jìn)進(jìn)出出都穿著自己買的牛仔褲。于是其他女工也眼紅了，人人搶著問秀蘭買，還給她帶來了其他客源。從廣州進(jìn)的貨不到一個月就賣光了，于是過了兩個月秀蘭又去進(jìn)了一批衣服，拿回來接著賣。

為了接近她，劉長根也花錢買了兩條?？墒谴┥系谝惶?，褲襠就開線了。這倒給了他和秀蘭交流的機(jī)會。秀蘭也爽快，直接給劉長根換了條新的。也就是這么一來二去，兩人從此對上了眼。

去了好幾次廣州的秀蘭，長了更多心眼。和劉長根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秀蘭就從工廠辭職，花了好幾千元在廣州報了個化妝培訓(xùn)班，一學(xué)就是三個月。三個月里，她幾乎沒回過上海，跟著化妝老師走南闖北練手藝，居然還去了一次當(dāng)時難以想象的香港，也算是開了大眼界。

外面的世界讓秀蘭著了迷，她從一個捏饅頭的食堂小妹變成了給別人涂脂抹粉的化妝老師。家里的條件因為秀蘭而變得越來越好，可她也變得越來越忙，經(jīng)常不回家，和老根也沒有交流。當(dāng)老根還是廠里的老根，秀蘭已經(jīng)成為了別人口中的Cindy老師。離婚第二天，老根幫著秀蘭打包了好幾箱行李，然后搬上了車子，回到家后，發(fā)現(xiàn)整個衣柜都空了。

老根東翻西找，始終湊不出一套正裝。柜子里最格格不入的，便是老郭留下的那件不倫不類的衣服。

女兒看不下去了，上躥下跳地給老根打扮。可是就像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面對眼前這些過時過氣的舊衣服，自己也沒了信心。

突然，在柜子的角落里，女兒翻出了老郭留下的那件紅底黑條金扣子大新毛衣，她那雙大眼睛里頓時充滿了疑惑：“這是哪來的衣服？好像不是我給你買的吧？”

老根剛想開口把老郭的事情抖出來，可心想，孩子才邁向婚姻的殿堂，現(xiàn)在說這些中年人找外遇的事，豈不是給她徒增陰影。

“你說呀你說呀，”見老根愣在那邊支支吾吾，女兒更敏感了，覺得老根有個天大的秘密故意躲著自己。

有理說不出的感覺實在不好受，想了半天老根只能承認(rèn)衣服是自己買的，可這一開口，讓女兒更懷疑了，懷疑之中還帶著一些不高興。

“你連自來水都要省著用，還舍得給自己買衣服？”女兒看了眼衣服上的標(biāo)簽，“喲，還是七匹狼的，這衣服得好幾百吧？”

老根頓時語塞了，心想還好面前質(zhì)問他的不是郭東海他老婆，不然他這張關(guān)鍵時刻就不管用的嘴，難保不會誤了大事。

女兒看出了老根臉上的不自然，更加確定這事有端倪，難道是老根有了新對象？于是她開動了從母親基因里遺傳過來的想象力，不依不饒地追問老根。

起初老根極力澄清，咬死這衣服就是自己買的?？稍竭@么說，女兒逼問得越緊。女兒把自己所知道的老根身邊的可疑對象逐個列舉了一遍。每說一個名字，一段關(guān)系，女兒都湊在老根面前，仔細(xì)觀察他的表情。

老根當(dāng)然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因為這些人的確和他清清白白，她們的名字絲毫泛不起心中的漣漪?？墒遣恢趺吹?，老根的腦中閃過一絲念頭，他想知道，如果往后身邊真的多了一個人，女兒會是怎樣的反應(yīng)？

在過去的很多個晚上，老根都猜測過這一刻，女兒會產(chǎn)生的種種反應(yīng)。只是他萬萬沒想到，真的到了這一刻，女兒的眼淚會如此激烈地奪眶而出，她像被迫接受了一個無法承受的真相，帶著哭腔大喊：“我就知道你們有關(guān)系?！苯又?，跑到屋里，重重關(guān)上了門。

那瞬間，老根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臉孔。指責(zé)的語氣、受傷的眼神和歇斯底里地想要控訴世界的吼聲，仿佛回到了十年前他曾經(jīng)歷過的日日夜夜。還好，老根早已對這樣的日子釋懷了。對于過去，他不慶幸也不遺憾。他只是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女人，竟?jié)撘颇乜踢M(jìn)了女兒的心里。

過了半小時，女兒從房門中走了出來，紅著眼睛為自己的行為道歉。雖然她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可以接受老根再找一個老伴，甚至把自己的反應(yīng)分為感性和理性去分析，說了一堆掩飾真實想法的胡話。

“這衣服真的是老爸自己買的?！崩细纸忉屃艘槐椋械揭环N此生無法彌補(bǔ)的愧疚感，重重地鑿在心窩上。

六

周日晚上十一點，老根等的信息終于發(fā)來了。

郭東海安全到家，約他明天在園子里見面。信息的后頭，還跟著一個用標(biāo)點符號組成的笑臉。

老根心想，郭東海心情不錯，估計是把事情解決了。于是像自己卸了個天大的包袱，睡了個安穩(wěn)覺。

第二天，老根搭車到了動物園。一路上，他發(fā)現(xiàn)可以正大光明地走在路上，是多么難能可貴。雖然只是在家待了一個周末，他卻像十年沒出獄的牢犯，整個世界都充滿了新鮮感。還好老郭懸崖勒馬，否則這種偷雞摸狗的日子，想想都不舒服。

到了老虎山的后園，老根推開門，見老郭正在打掃籠子。剛要開口說話，籠子里的陰影處，一坨黑乎乎的東西突然發(fā)出了喘息聲。

老根嚇得退到門后，生怕驚動地上的猛獸，接著壓低嗓子喊：“郭東海，你不要命啦，快出來。”

郭東海不以為然，他捧著肉盤子在老虎面前晃悠：“阿東，起來吃飯了，快點?！笨商稍诘厣系睦匣⑷匀灰粍硬粍印?/p>

“郭東海，你這是違規(guī)操作，太危險了，快出來。”

郭東海慢悠悠走出籠子扣上鎖，把肉盤子往桌上一扔：“我倒希望它可以把我撲倒在地上，可惜啊，它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園里馬上就要派人給它安樂死了?！?/p>

這只華南虎阿東，是郭東海一手養(yǎng)大的。十幾年前，剛送來動物園的時候，它才三個月大。郭東海每天抱著它喂奶，就像自己的親生孩子一樣照看。老根的女兒也抱過這只小老虎。女兒對動物都特別有感情，總會隔三差五地去動物園看看這位好伙伴。在她粉紅色的小肩包里，塞滿了薯片、糖果和芭比娃娃?？擅看危细家蚺畠航忉屧S多遍，老虎和人類不一樣，它們不需要糖果、薯片和娃娃，它只喜歡吃肉。

“這是阿東？”老根走進(jìn)籠子，仔仔細(xì)細(xì)看了遍自己的老朋友，“它怎么瘦成這樣了？”

“它已經(jīng)快兩個星期沒吃過東西了，獸醫(yī)只能給他打點滴維持營養(yǎng)?！崩瞎扬暳媳P里的肉倒進(jìn)廢棄桶里，接著說，“腸癌導(dǎo)致腹水，獸醫(yī)說癌細(xì)胞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全身，可能活不過一個月了。”

“啊，上次見它不是還好好的嗎？”

老根和郭東海，仿佛沒有把談?wù)摰膶ο?，?dāng)作一只老虎來看待。對他們來說，阿東就像是和他們在小飯店喝老酒吹牛皮的老同學(xué)。聽說老同學(xué)要提早離席，他們總?cè)滩蛔∠胍炝?，甚至忘了一只活了二十年的老虎，本該到了歸西的年紀(jì)。

這時，阿東發(fā)出的呻吟打破了兩人的沉默。突然，它的后腿也猛烈抽動起來，接著四肢蜷縮得更緊。因為嚴(yán)重的肌肉萎縮，阿東的皮毛無力地耷拉在地上，像一張地毯，毫無生機(jī)。

突然，郭東海轉(zhuǎn)過身對老根說，“我覺得，昨天小梅對我說的話，是對的?！?/p>

“小梅是誰？”

“就是那個女的啊。”

“你怎么還沒跟她拗?jǐn)?？?/p>

“嗯，不斷了，我覺得我們應(yīng)該在一起?！?/p>

“你神經(jīng)病吧，你上星期怎么跟我說的？虧我還替你瞞著你老婆，害我倒了大霉?！?/p>

“老根啊，我想過了，這事情其實得分兩面來看?！?/p>

“分什么兩面看?？傊?，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不管怎么看都是你不對?！崩细鶜馀?，臉通紅。

“你這老思想，怎么十幾年了都改不掉?！?/p>

老根壓根不想搭理郭東海了，起身準(zhǔn)備離開。

“你聽我說完老根。”

“儂這赤佬，搞不好了，你的事情我再也不想聽了?！崩细驹陂T口，頭也不回。

“你聽我說完，不說我要憋死的呀?！惫鶘|海越說越急，邊跺腳邊捶胸口，感覺像是有一塊大石頭壓在胸口。

“憋死也活該！”老根不轉(zhuǎn)身也不看他一眼。

“憋死我了，憋死我了！”郭東海越捶越猛，像是要把自己砸碎一般。

老根轉(zhuǎn)過身子，看見郭東海像是要喘不過氣一樣，捏成拳頭的右手拼命敲打著胸口，看上去非常痛苦。但郭東海一向狡猾，以前為了騙老根替他下地干活，他總能想盡一切辦法得手，這次他是不是又演苦肉計了。

老根半信半疑，見郭東海突然沒了聲音，轉(zhuǎn)過身一看，老郭整個人都抽住了：“喂，你干嗎？老郭?！?/p>

“我胸口疼?！惫鶘|海緊皺雙眉，整個五官擠在一起。

“怎么會突然胸口疼，”老根走上前扶住老郭，“你不會是裝的吧？”

“我要是裝的，出門就被車撞死。”郭東海喘得越來越厲害，連發(fā)毒誓也沒有氣力。

“哎喲，快坐下快坐下。”老根立馬將郭東海扶到座位上，“胸口疼你怎么不早說。”

“我早說了，是你自己不信，還咒我憋死?！?/p>

“誰讓你那么會騙人，活該沒人信你?！崩细S手拿起桌子上的水遞給郭東海，“好點沒？來，喝點水?！?/p>

“最近老覺得喘不過氣，唉，看來我是年紀(jì)大了，那方面也不能太貪心?！惫鶘|海喝了口水，又把它全部吐在地上，“呸呸呸，劉長根你要死啊，這是哪來的水??？”

“我從桌子上拿的。”

“要死啊，這是給老虎喝的自來水，你怎么給我喝啊。”

“反正你和禽獸也沒啥區(qū)別，喝吧，死不了。”老根看郭東海又恢復(fù)了嬉皮笑臉的樣子，“沒事了吧，沒事我走了?！?/p>

“你聽我說說話呀，老根。不說我又要胸口痛了?！?/p>

老根猶豫了一下，接著一屁股坐在另一個凳子上，“那你說吧，你也別想著我會搭理你，總之你說完我就走?！?/p>

“老根，你看阿東，三個月大的時候被送到動物園，活了十五年，再也沒出過這個老虎山?！?/p>

“說你的事，你提老虎干嗎？”

“你聽下去，有關(guān)系的，我馬上就要說到了?！?/p>

老根雙手插在胸前，往墻上重重一靠。

“你看阿東，三個月大的時候被送到動物園，活了十五年，再也沒出過這個老虎山。我們都以為，老虎嘛，每天只要有肉吃，有個干凈的籠子睡就行了?？墒撬嬲胍氖鞘裁?？你知道嗎？”

“我怎么知道。”

“它要的是動物園恰恰不能給他的自由?！?/p>

“我說你是禽獸吧，老虎想什么你都知道?！?/p>

“哎呀，我說這話不是因為我是禽獸，是因為我養(yǎng)了它十五年，我知道它的想法。其實我覺得，動物園就是個非常沒有人性的地方，把一群動物抓到這里，給他們點吃的，然后一輩子不放它們出去，他們到死都不曉得世界上還有草原，還有大海。我現(xiàn)在就和這只老虎是一樣的，我被關(guān)在一個籠子里，我老婆就是飼養(yǎng)員，每天喂我點吃的，給我打掃籠子，但就是一輩子不放我出去?！?/p>

“這日子是你自己選擇的。當(dāng)初你老婆生病的時候，也提過要和你分開，不想連累你。你那時候怎么說的？你拍著胸脯說，老婆我肯定會照顧你到死的。這話你不記得了？不瞞你說，我當(dāng)時還很感動，現(xiàn)在不到三年，你這副樣子，你怎么好意思說得出口？”

“劉長根，你怎么不懂我的意思啊。我沒說出了籠子就不回來了，我既然已經(jīng)習(xí)慣住籠子了，那我最終還是會回到籠子睡覺的。只不過，我需要到籠子外面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這樣我到死的時候，才不會覺得很遺憾?！?/p>

“郭東海，平時沒見你喜歡看瓊瑤劇，怎么現(xiàn)在變得那么像女人?！?/p>

“這都是小梅說的，我覺得她全說到我心里去了。她說，咱們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人生會到頭?；盍四敲淳茫刻於际切⌒囊硪?，縮手縮腳地過。二十多歲的時候，環(huán)境不好，不允許我們有其他想法，后來結(jié)婚生小孩，一輩子圍著小孩子轉(zhuǎn)，等小孩長大嫁到別人家去，到頭來還是一場空。都活到這把年紀(jì)了，如果好不容易有了想法不去實現(xiàn)，等到七老八十躺床上不能動彈的時候，心里就會怨就會恨?！?/p>

“所以，你的想法就是把老婆撂在一邊，在外面搞外遇嗎？”

“我說了多少次了，我沒想拋棄我老婆，我老婆和這個家，我郭東海會負(fù)責(zé)到底，這點人家也沒逼我要離婚給她個名分。但是你也替我想想，現(xiàn)在家里這個樣子，不是我選的。如果不是我老婆得了那個病，失去了一個女人的功能，我也不會有心思在外面找人，這都是命啊都是命?！?/p>

“行了行了，別找那么多借口。你要知道，如果你命里是只籠子里的老虎，就別想著要逃出去，因為逃出去是不可能的，逃出去也是要被抓回來的?！?/p>

“你說的我都懂，可是，你知道最要命的是什么嗎？最要命的，是我覺得和小梅在一起很開心很輕松，我好像幾十年來從來沒這么開心過了，連女兒出嫁，我也沒有這么純粹的開心。這種感覺，我只在年輕人談情說愛的電視劇里看見過，沒想到活到這把年紀(jì)了，我也會有這種開心?！?/p>

“唉，都一把年紀(jì)了，你還學(xué)什么年輕人。你已經(jīng)快六十的人了，怎么還要鬧出這些事情，我真是，對你沒話說了?！?/p>

“你沒話說，我對你還有很多話說。我們兩個，最應(yīng)該學(xué)年輕人的，是你劉長根?！?/p>

“行了行了，自己被洗腦了，你還要來洗我腦，我沒空陪你瞎搞?！?/p>

“劉長根，你承認(rèn)嗎？活了大半輩子了，做事永遠(yuǎn)都是縮手縮腳的。當(dāng)初外面那么多項目找你，你不愿意改變生怕出去有變動，非要耗在工廠里，現(xiàn)在廠子換了批領(lǐng)導(dǎo)，六親不認(rèn)拍拍屁股趕你走了吧。要是早出去干，你老婆也不會嫌你沒出息?！?/p>

“你閉嘴！”

“好好好，那不談工作。”

“算你識相。”

“我們談?wù)勀汶x婚的事情。”

“你！”

“我真是很理解你老婆，換作我也要跟你吵的。你和廠子里那些三八有關(guān)系嗎？沒關(guān)系你干嗎不好好解釋，或者跑到廠子里，把那些亂說話的女人臭罵一通，你不敢可以叫我替你去罵。你倒好，什么都不解釋就知道悶聲不響。到頭來耗了十幾年，還不是離了。終于離了你也不找個對象，非要陪女兒耗，又耗了十年，現(xiàn)在可好，女兒要嫁人了，你也快六十了，接下來你是準(zhǔn)備和下一代再耗下去嗎？你什么事情都替別人想，你也不想想自己這輩子活得憋屈嗎？”

郭東海的話，把劉長根說悶了。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之前的堅持，慢慢在露怯。原本是想把老郭罵醒的，到頭來卻被教訓(xùn)了一通，甚至自己的立場拉也拉不住地要偏向郭東海。想想自己這些年，工作時全為了工廠，工作之外全為了女兒，除了打乒乓?guī)缀鯖]有自己的生活。最遠(yuǎn)的地方只去過北京，一輩子連本出國的護(hù)照也從來沒辦過。

老郭到底錯了嗎？其實老根很早就明白他的苦衷。老根也經(jīng)歷過人生的起起伏伏，他明白人生的太多事難分對錯，有的只是無奈兩個字。但此刻，他也并不能完全表現(xiàn)出倒戈，多說一句，便好像是贊成了郭東海搞婚外戀，又給他心里的負(fù)罪感減輕了一分，況且老郭的話筆直地戳到了他內(nèi)心的最深處。

“你還是管好你自己吧?！边@下老根真的走了。

原本兩人約了一起吃午飯的，劉長根心想今天還是算了吧。老郭也沒再喊住他。三十年前在農(nóng)場的他們，倒是經(jīng)常拌嘴打鬧，但成家之后，他倆再也沒紅過臉皮。今天，像是又回到了三十年前，只是從前的斗嘴，如今卻變得生疏了。

七

又到了周末，乒乓訓(xùn)練中心一年一度的對抗大賽開始了。

以往的幾屆比賽，只要是劉長根和郭東海參加，初賽他們互相給對方出謀劃策，都能打遍天下無敵手。而到了決賽，基本就是老根和老郭的表演賽了。這就和奧運(yùn)會比到了決賽上臺的都是中國人一樣，誰贏了冠軍都是中國人的榮譽(yù)。老根和郭東海也這么想，誰贏了冠軍，他們都替對方開心。

可是這回，老根要孤軍奮戰(zhàn)了。一早起床，老根收到了郭東海的信息，說他臨時感到身體不舒服，不能來參加比賽了。

老根心想，這小子肯定是陪外面的女人去了，所以隨便找個理由搪塞自己。還說身體不舒服，真是越想越生氣，一氣之下老根連消息都懶得回復(fù)了。

老根早早來到乒乓球訓(xùn)練中心，在一邊的空地上做熱身運(yùn)動。臨近開局前，球友們都陸陸續(xù)續(xù)來到了球場。他們大都是四五十歲，和老根差不多年紀(jì)的人。球場上方，主辦方已經(jīng)像模像樣地掛起了橫幅，底下是堆成金字塔狀的獎品。雖說冠軍獎品不過是一雙兩百元的球鞋，但這對像老根這樣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的人來說，這雙鞋是他們不曾停下腳步的證明。老根身上的球衣、球鞋甚至一套半專業(yè)的乒乓板，都是從每年的對抗賽里贏來的。

不知怎么的，比起以往賽前熱血沸騰的感覺，今年的場子顯得特別冷清。在做暖身運(yùn)動的時候，老根就有一種強(qiáng)烈的感覺，總覺得自己少帶了什么東西。于是他心不在焉地做完賽前運(yùn)動，把背包從里到外翻了一遍，乒乓板、毛巾、水壺、護(hù)膝、家門鑰匙、換洗的衣服，一樣不落。該帶的都帶著了，但心里總有一種空缺的感覺。于是老根仔細(xì)一想，這才想到應(yīng)該是郭東海不在的關(guān)系。沒了他在旁邊絮絮叨叨說些搞笑又葷腥的話，就像雞湯出鍋前少了一把蔥，總覺得缺了點味道。

“這赤佬搞不好了?！崩细贿吪ぱν?，一邊還想著最后一次和郭東海在老虎籠子旁爭得面紅耳赤的畫面，“呵，這家伙沒良心?！?/p>

就算郭東海不在場，老根依然是勝券在握，信心滿滿。他在腦子里幻想，當(dāng)贏得對抗賽冠軍的時候，他就立馬給郭東?；貜?fù)早上的那條消息：“喲，抱歉，才看到消息?！被蛘呤?，“我又得冠軍了?！庇只蛘咧换貜?fù)一個“好”，給他個冷臉，讓郭東海好好反省一下。具體如何組織語言，老根決定比完再說。但光是想到那個畫面，老根心里就有種像孩子惡作劇得逞后洋洋得意的快感。

比賽的輸贏對老根來說變得更重要了。因為多了層同郭東海賭氣的念頭，老根突然有了緊張感，手心冒出了微微的冷汗，連握這乒乓板都有種濕答答的感覺。

突然，一聲刺耳的吹哨聲劃破了聒噪，乒乓中心的老教練宣布對抗賽第一輪正式拉開戰(zhàn)局。場子里十個乒乓桌，兩兩對決，十球一輪定勝負(fù)。此起彼伏的叫好聲、嘆氣聲在這個空間里交錯重疊。乒乓球落在球桌上、地上或是巴掌大的乒乓板上，發(fā)出清脆利落的聲響，如同生命的節(jié)奏。

幾輪比拼下來，老根同其他九位選手進(jìn)入了復(fù)賽。對老根來說，冠軍的頭銜早就是自己的了。打敗這些對手是輕而易舉的，因為站在身邊的對手幾乎都是老面孔了。那么多年混在乒乓球中心，每次在家待無聊了，老根就會一個人上乒乓房，觀察周圍的人是怎么打球的，誰學(xué)了新手法誰買了新裝備，甚至那些打球聊天時會透露出來的家長里短，也被老根聽到了心里。雖然沒和他們一一交過手，但老根對這些人的習(xí)慣和脾性，幾乎已經(jīng)了然于心。

除了有一個面孔，老根從沒見過。站在復(fù)賽隊伍中的一個中年女人，看上去也有五十多了，和老根差不了幾歲。臉上雖然有些歲月留下的皺痕和雀斑，但白里透紅的膚色看上去很健康。她的個子瘦瘦矮矮，剪了一頭短發(fā)，清爽利落。頭發(fā)顯出一種健康的黑色，自然且柔順，不造作也不刻意。不同于其他到了中年的女人，總是在選擇發(fā)型這件事上隨意跟風(fēng)，看似千變?nèi)f化，其實彷徨又不自信。

沒等老根回憶出這位陌生女人的來歷，老教練一聲哨響，復(fù)賽又拉開了帷幕。復(fù)賽的規(guī)則是三局兩勝，每場十球。對手虎視眈眈地看著老根，把每一次發(fā)球都當(dāng)作最后的絕殺?？衫细€沒徹底回過神來，他的眼神總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陌生女人對決的那一桌。難得看到這個年齡的女人，能把乒乓球打得那么輕巧又帶勁，這拉球的弧度和手臂的力量，一看就是練過童子功的架勢。球房里竟然還有這樣的女人，一種從天而降的驚喜感在老根心中萌生。

乒乓房里難得有這樣讓自己欣賞的女人。老根忍不住要多看她幾眼，好讓自己趕緊記起和她的種種交集。哪怕是開了局，每次把球推到對方桌上，老根也要趁機(jī)看她一眼。每次彎腰撿球的時候，老根也要尋找特別的角度瞟她一眼。因為沒把所有的專注力放在自己的球桌上，等到老根緩過神來自己已經(jīng)輸了第一局。

第二局開始前，老根從對手竊喜的笑容里讀出了掩飾不住的輕敵。老根看著眼前比自己小十幾歲的毛頭小子，心想年輕人啊，真是沉不住氣。于是在裁判宣布發(fā)球的那一刻，老根決定要給眼前的年輕人嘗嘗苦頭。抽射、反手、拉板、吊打，一來一去，老根的對手幾乎沒打出一個像樣的反擊，光是跟著球跑東跑西，已經(jīng)把他累得氣喘吁吁。

老根輕巧地拿下了第二場，而年輕人的臉上再也沒了先前的篤定，短短十分鐘，他的臉上只剩疲憊和驚訝。老根就像是起死回生的斗士，突然滿血回?fù)舸虻盟麧M地找牙。年輕人顯然有些摸不著頭腦，以至于裁判剛喊下第三局開始，他就因為心虛而一不小心崴了腳，只得提前退賽。

年輕人一瘸一拐地走到老根面前，說了些給自己挽回顏面的話，還主動約老根下次再戰(zhàn)。

一看這年輕人就是個心高氣傲又輸不起的人，說不定崴腳也是裝的。老根心里這么想，臉上也透露了不親近的表情。此刻，他的眼神早就回到那個女球員的身上，那一桌的對抗已經(jīng)到了白熱化的階段。雙方一連制造了好幾個精彩的來回，幾乎吸引了全場的關(guān)注。

“好球好球！”老根也不顧眼前這個強(qiáng)顏歡笑的年輕人了，扔下他杵在原地，一頭扎到球場邊圍觀的人堆里?！昂们?！”老根忍不住和周圍的人一起喊起來，沒想到眼前這個女人的身體里，有那么強(qiáng)大的能量。

老根在旁邊默默為她加油，真希望最后的決賽，能和她面對面站在一起。

八

幾輪復(fù)賽后，老根終于如愿以償?shù)卣驹诹伺x手的面前。

當(dāng)現(xiàn)場裁判宣布冠軍將在劉長根和鄭苗之間決出的那一刻，老根感到一個全新的世界在向自己靠近，仿佛是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整片新大陸。所有從一無所知到惺惺相惜的交集，都是從一個名字開始的。

現(xiàn)場裁判仿佛瞬間變成了劉長根肚子里的蛔蟲，才問了兩個人的名字，又順帶問起了他們的職業(yè)和年齡。

“我是一名教師，今年五十三歲?！?/p>

鄭苗話音剛落，老根就在心里情不自禁地做了個減法，兩人就差了三歲，正好在老根的目測范圍內(nèi)。

接著，裁判乘勝追擊，提議兩位決賽選手在開賽前可以友好地握一握手。也許是第一次在決賽場上遇到男女對決，臺下圍觀的球友們也不知怎么地，不約而同地起哄搗亂，硬生生把一個乒乓比賽哄成了中年人的相親大會。

見大家伙這么鬧，老根和鄭苗兩人陷入了尷尬的局面，他們在裁判左右僵硬地站著，不敢抬頭看對方，只能漫無目的地看看四周。見兩人如此羞澀，周圍起哄的人們更來勁了。老根鼓足勇氣將視線偷偷看向鄭苗的臉，不在球桌上的時候，鄭苗看上去還是挺柔弱的。老根剛想多看一眼，裁判一聲哨響嚇得老根立馬轉(zhuǎn)過了身子。

場子終于安靜了下來，劉長根和鄭苗在裁判的指示下站到球桌兩邊。裁判宣布，冠軍將在最后十個發(fā)球之中產(chǎn)生。話音剛落，鄭苗的眼神里一改先前的柔弱。她條件反射似的半蹲身子，擺開了接招的架勢，像是一頭隨時撲向獵物的豹子，饒有一種奧運(yùn)冠軍鄧亞萍的意味。鄭苗一看就是殺氣重重，全力以赴，心中沒有絲毫顧忌。

當(dāng)對手已經(jīng)蓄勢待發(fā)，老根還是蒙在鼓里。他絲毫沒有看透對手的企圖，此刻他還沉浸在鄭苗柔弱的眼神里。老根在心里翻來覆去地糾結(jié)，到底要不要打贏鄭苗呢？要是在大家的眼前打贏了女對手，說出去也沒什么值得驕傲的。況且，好不容易和她有了面對面的交流機(jī)會，也不能讓這場比賽結(jié)束得太倉促。老根迅速在心中制定了戰(zhàn)術(shù)，放慢速度，多打來回球，實在不行就先輸給鄭苗一球，然后再扳回兩球。

沒等老根從糾結(jié)中回到現(xiàn)實，鄭苗的首發(fā)球已經(jīng)向老根飛來了。老根順勢一接，當(dāng)球板接觸到球的那一刻，老根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掉以輕心了，這只沖向自己的飛球充滿了赤裸裸的殺傷力，這絕不是一個業(yè)余球手能打出的力度。

照著老根心里的那盤棋，接下來的一球，他必須為自己扳回一局。老根緩過神來，不讓腦子再胡思亂想。他的雙眼緊盯著鄭苗手中的那顆球，它被鄭苗拋向半空，形成一個熟練的弧線，越過乒乓網(wǎng)，落在眼前的桌面上。老根將身子微微向前傾斜，用恰好的力度向乒乓球輕輕推了一把。老根心想，照他這樣掌控全局，這把起碼能打個四五個回合，等到第五個回合，他再一舉拿下。

可劇本并沒有照著老根設(shè)想的進(jìn)行。他剛把乒乓球推到另一頭，鄭苗就鉚足全身的勁頭，往老根的反手來了個抽射。這球就像全身心地聽從鄭苗的指示，雖然這記抽射看似用盡了全力，可乒乓球剛好落在球桌邊最刁鉆的那個角落，接著毫不留情地彈飛到老根身后的地面上，踉踉蹌蹌地蹦了好幾回。等乒乓球落定，場上已然哄起一片叫好聲，回想剛才那個完美的姿勢，老根這才緩過神來，這個鄭苗一定是練過真家伙的，她才是掌控全局的導(dǎo)演。

這下老根是真急了。第一次和女人交鋒，就要在這么多人面前敗給她，未免有點丟人。況且自己可是連續(xù)好幾屆的冠軍，要是輸給鄭苗，以后在乒乓球中心還怎么待得下去。要是輸給了鄭苗，她會怎么想自己？

越往這方面想，老根的反應(yīng)越發(fā)被拖累了，加上鄭苗越打越順手，她執(zhí)著的眼神直勾勾地看著老根，徹底讓老根亂了方寸。短短幾分鐘，老根連輸了六個球，場下給鄭苗的喝彩聲越來越熱烈，局勢一邊倒。連場上的裁判也看不下去了，一個勁地替老根打圓場：“老根，我知道你是故意讓女同志的。不能再讓了，接下來該發(fā)力了！”

接下來，老根倒是扳回了三球?？蛇@三球，連他自己都認(rèn)為贏得有些蹊蹺和輕松。比較鄭苗先前咄咄逼人的攻勢，老根明顯感到這回是鄭苗在讓著他，特別是從她臉上讀出了一絲靦腆又善意的笑容，分明是在掩飾自己拙劣的演技。

本想做個導(dǎo)演，反倒被對方當(dāng)成了木偶，老根心里越發(fā)不是滋味。過往的人生經(jīng)驗告訴老根，男女初次交鋒的輸贏尤為重要，因為這將徹底決定日后對方心目中的地位。那段失敗的婚姻，正是因為自己一再忍讓，才從此沒了翻身的機(jī)會。老根想，絕不能再對鄭苗心軟了，這可是要在一個女人面前樹立自己的形象。未來有沒有戲，全看這剩下的四球了。

發(fā)球權(quán)終于交到了老根手里。這次，老根決定使出自己多年練就的戰(zhàn)術(shù)，以弧圈球為主，然后結(jié)合快速強(qiáng)攻，一定可以把鄭苗打得措手不及。為了練就這個打法，老根曾經(jīng)把世界冠軍王勵勤的視頻翻來覆去看了幾百遍，每周拉著郭東海陪練。郭東海被走火入魔的老根折磨了一個多月，最終是叫苦連天。老郭常笑話老根有一個八十歲去參加奧運(yùn)會的白日夢想，可老根覺得不為別的，他只是單純地想把這件事做好，即使這件事情的本身沒有意義。

老根嘗試了兩球，果然嘗到了甜頭?？墒青嵜缭诖丝?，展現(xiàn)出了久經(jīng)沙場的實力。面對老根使出的殺手锏，鄭苗也隨機(jī)應(yīng)變改變了戰(zhàn)術(shù)，老根發(fā)出的第三輪猛攻，不料被鄭苗迎刃而解。如此一來一去，一松一緊的局勢，無論他們倆是真實的反應(yīng)還是善意的假裝，都讓場子里充滿了一波又一波的喜出望外。

老根感覺勝利有時在他這邊，有時又溜到了鄭苗那邊。這種充滿懸念的過程，讓老根熱血沸騰。鄭苗好像是能猜透自己的心一樣，老根出一招，她便拆一招，那么多年，除了郭東海，這位從未打過交道的女人，仿佛在此刻成了最了解自己的人。這場比賽，老根越打越過癮，先前腦子里的那些雜念被他忘得一干二凈。

直到最后一個回合，乒乓球經(jīng)過幾個來回，最終彈落到了地上?，F(xiàn)場裁判舉起了鄭苗的手，宣布本屆對抗賽的冠軍，是舉辦以來第一位女球手。球場上圍觀的球友紛紛夸贊這場比賽的精彩，他們激動地沖到冠軍身邊，向她表示熱烈的祝賀。鄭苗身邊圍了好幾圈向她討教手法的球友，老根從心里還沒接受這個事實。他在包圍鄭苗的球友外繞過去又繞過來，他想同鄭苗打個招呼，可自己又是她的手下敗將，如何打個不生硬的招呼，老根始終沒找到很好的開場白。

老根看看自己的衣服，幾乎被汗水浸透了。這么和別人打招呼，未免也顯得有些狼狽?？粗嵜邕€沒要離開的意思，老根立馬到了更衣室，簡單擦洗了身子。同時，他還為自己想到了一個合理的認(rèn)識方式，就是自然地走到鄭苗面前，握手祝賀她獲得了冠軍，并問問她是從哪里學(xué)的削球和直板打法，從大家都熟悉的乒乓球入手，應(yīng)該不會顯得特別生疏。

計劃周詳之后，老根換上一套干凈的衣服走出了更衣室。他東張西望地尋找鄭苗，可就是沒找到她的身影。裁判告訴老根，鄭苗剛走。

回到家中，老根明顯感到體力不支，渾身酸痛。他躺在沙發(fā)上開著電視，可腦海始終在回憶和鄭苗交鋒的點點滴滴。

突然，手機(jī)響了。老根瞇眼一看，又是郭東海發(fā)來的消息。

“聽說你今天輸給個女人了?。俊?/p>

老根氣得把手機(jī)一扔，氣呼呼地睡著了。

九

一連好幾天，老根吃過午飯就往乒乓球中心跑，一直待到晚上七點才回家吃飯。他想要旁無雜念地再和鄭苗打場比賽，這次他覺得自己會贏，而且他已經(jīng)想好了對抗戰(zhàn)術(shù)，也想好了在打球之外能和鄭苗聊些什么。

老根像是個守株待兔的獵人，只帶一瓶泡了茶的深色玻璃瓶罐和紅雙喜乒乓板，整個下午在乒乓房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他不和陌生人主動搭話，也不約別人打球。他只是站在旁邊觀戰(zhàn)，一看就是好幾輪。就像站在路邊看人打麻將的過客，雖然手上沒動，但身體感應(yīng)特別靈敏，仿佛別人輸?shù)腻X，要從自己口袋里掏出去一樣。老根看人打球時，會不顧場面地自言自語。要是球打得精彩，他會大喊“好球”，這時候臺上的人會被鼓勵激起更神勇的嘗試?？捎袝r老根也難免心直口快，實話實說：“太臭太臭！這球打得太臭”，一下就惹得球桌上的同齡人渾身不自在，直到終于有人忍不住甩手說：“喊什么喊，你行你上啊?！崩细@才醒過來，不好意思地向別人點點頭，幾乎半捂著臉轉(zhuǎn)到另一桌繼續(xù)觀戰(zhàn)。

直到第六天，又是個周末。這天窗外陰雨綿綿，讓人昏昏沉沉的。老根吃過午飯在沙發(fā)上打了個盹，睜開眼已是下午三點多。于是，他連茶都沒來得及泡，揣上乒乓板就往球房趕。

老根剛到乒乓中心的門口，里頭就傳來陣陣的鼓掌和叫好。一個身穿藍(lán)色運(yùn)動服的女球手正在球桌上展現(xiàn)自己精湛的球藝，她的力度亦柔亦剛，節(jié)奏忽快忽慢，乒乓球在她的抽打下，像個聽話的奴隸，指哪就往哪去。和她對弈的男球手也是身懷功夫，不過在女球手面前他缺了點穩(wěn)定性，能力時高時低，好幾次接招都替他捏把汗。

湊近一看，老根發(fā)現(xiàn)女球手就是鄭苗。她看上去比上周交鋒時更敢出手了，一來一去毫不猶豫。雖然她出手又狠又準(zhǔn)，但臉上的笑容卻比上一次的羞澀多了許多親切和隨性。而對面的男球手呢？也絲毫沒因為自己的弱勢而顯得不好意思，反倒是：“再來呀！你再來呀！”這一喊激發(fā)了鄭苗的輪番進(jìn)攻，把場面攪得電光火石。

他們兩個肯定認(rèn)識。老根從他們的眼神和表情里，讀出了這份潛在的關(guān)系。

“有本事你接呀！”鄭苗來了個長空抽射，還不忘挑釁對手。這一喊，讓老根不僅確定了內(nèi)心的猜測，還激發(fā)了他心里的一股酸溜溜的滋味。

“你打呀！來呀！”男球手也積極回應(yīng)著，做出了漂亮的接球。

“好球！好球！”周圍的球友連聲稱贊。唯獨老根不屑一顧。

老根離開人堆，找了個位置坐下。他從環(huán)保袋里掏出自己的乒乓板，細(xì)心擦拭橡膠墊上殘留下的汗?jié)n和污點，就像戰(zhàn)士上場前總要磨一磨自己的寶劍。老根一邊等，一邊伸長了脖子觀戰(zhàn)，他想象了一個畫面，就是走到球桌旁，拍拍男球手的肩，告訴他：“該我上場了?！苯又憧梢源笳股硎?，可現(xiàn)實卻是他坐在冷板凳上，看著大伙一波又一波地為他們制造氣氛。

鄭苗和男球手仿佛沒有停下的意思，也全不按照比賽規(guī)則來。只要能接到球不讓它落地，兩人就會擺出各種姿勢，使出渾身解數(shù)給對方出難題。圍觀的人也跟著他們不守規(guī)矩了，全當(dāng)一場表演賽看。這點讓老根很生氣。

老根拿著拍子在圍觀的人身后踱來踱去，不時把頭湊過去看看。見他們完全沒有歇停的意向，又坐回了原位。

又過了二十分鐘，鄭苗和男對手顯然也是有點累了，失誤連連。觀戰(zhàn)的人也幾乎散了，于是他們也停了下來。鄭苗和男對手一前一后，保持著距離但又離得不遠(yuǎn)，然后走到休息室坐了下來。老根像個監(jiān)控器，把每個細(xì)節(jié)都抓在眼里。

鄭苗和男對手在休息室有說有笑，老根豎起耳朵想捕捉他們的談話內(nèi)容，但總是被四面?zhèn)鱽淼碾s音打斷，最后拼湊起來的內(nèi)容也無非是乒乓球的打法、角度、落點。老根越發(fā)覺得鄭苗深不可測，對她的經(jīng)歷以及球藝的好奇交織在一起，讓他想與鄭苗交鋒的念頭越來越強(qiáng)烈。就這樣，斷斷續(xù)續(xù)地聽了十分鐘，老根感到他們的對話狀態(tài)到了一個停頓檔。這個時間點就是留給自己的。于是他站起身子，抄起乒乓板，準(zhǔn)備去邀請鄭苗。

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乒乓球中心，她穿著起球且不合身的套頭衫，衣服上隱約寫著某個中學(xué)的名字。她面黃肌瘦，衰老的皮膚止不住往下垂。她在乒乓球房里四處亂躥，一臉著急，像是在找走丟的孩子。

看到那個慌張又苦楚的面孔，老根心里一驚，沒等他作出反應(yīng)，熟悉的名字又從女人的嘴里脫口而出：“郭東海！郭東海你在嗎？”

老根嚇得往后退了幾步，萬萬沒想到郭東海的老婆會在這個關(guān)鍵點冒出來，簡直就是鬼使神差。老根回顧四周，除了乒乓桌下，沒一個地方能躲。

“郭東海！郭東海！”女人又喊一遍，這下把其他人的目光都引了過來。老根趕緊看向鄭苗，這下不好，鄭苗也和大伙一樣，尋到了那喊聲的源頭，等著看那女人口中的郭東海，到底長得哪副妻管嚴(yán)的模樣。

老根簡直想挖個洞鉆下去，他趕緊轉(zhuǎn)過身，心想著：“千萬不要叫我，千萬不要叫我。”可是事與愿違，老根剛開始念咒，一個手掌已經(jīng)有力地拍到了他的肩上：“劉長根，我們家郭東海呢？”

這一刻，老根覺得時間停止了。他想到上一次因為包庇郭東海把女兒惹哭的事情。他只做了和鄭苗交鋒的心理準(zhǔn)備，不料突然之間，站在他面前的女對手竟然成了郭東海的老婆。

“劉長根？真是你啊，我還以為認(rèn)錯人了?！崩细€沒轉(zhuǎn)過身，倒是郭東海老婆主動湊到了他的面前。

“你，你，你怎么來了？”對方的“首發(fā)球”，顯然老根接得不太穩(wěn)。他一邊回應(yīng)對手，一邊眼神瞟向鄭苗那個方向，可鄭苗已經(jīng)收回了關(guān)注，她早就沉浸在和男對手歡快的交流中。

“郭東海說來打乒乓，但這豬腦子出門鑰匙也沒帶。我來給他送鑰匙，一會我要去女兒家了，他人呢？”

老根遠(yuǎn)遠(yuǎn)看著鄭苗和男對手的一舉一動，腦子里突然蹦出個念頭，難道那男的是她老公？

“郭東海呢？跟你說話呢！”郭東海老婆趁老根走神時，又發(fā)來一擊猛烈的攻擊。

老根也不知道怎么回應(yīng)，干脆閉緊嘴巴，只說了句：“你等等?！庇谑侵苯咏o郭東海打電話。

還好電話通了。

“郭東海，你老婆來乒乓房找你了！”說完這句話，老根陷入了冗長的沉默，電話那頭郭東海嘀咕了半天，像是在給老根出謀劃策。

“他說什么？他到底去哪了？”郭東海的老婆幾乎把耳朵湊到手機(jī)旁了。

老根趕緊退后了幾步，“喂喂，信號不好，喂？”眼看自己要撐不下去了，老根只能趕緊掛了電話，也算是作出了第一個像樣的防守。

“郭東海去哪了？他不是說在乒乓房嗎？”女人變得越發(fā)焦急。

“他，他剛剛是在和我打乒乓的，但動物園里突然來消息，讓他回去看看老虎。你別急，他馬上回來了！”

“回動物園了？是不是阿東不行了？”

“嗯?！崩细罩鶘|海教他的辦法回答她，沒想到她果然心軟了。

“哎，這下咱們老郭肯定心里難受死了?！?/p>

還是郭東海了解自己的老婆，老根心想?？粗@個曾經(jīng)受過磨難的同齡人滿臉蒼老，還要生活在謊言中，老根既同情她，又同情郭東海?？赊D(zhuǎn)念又覺得，這樣的謊言也未必不好。

郭東海的老婆把鑰匙交給老根就走了。六點的時候，郭東海匆匆忙忙地趕到乒乓房，氣喘吁吁，一臉慌張。跑進(jìn)乒乓房，見老根就一人坐在角落，郭東海忐忑不已。

“我老婆呢？她有沒有懷疑什么？”

“她說她…….”

“等一下，我心臟疼，讓我緩緩?！惫鶘|海一屁股癱坐在位子上，使勁地按揉胸口。

“和那個女人在一起？”

“是呀，哎，還好你在乒乓房，不然肯定要穿幫?！惫鶘|海臉上的汗已經(jīng)淌濕了身上的衣衫，“你干嗎不回家等我，非得在這里坐著?！?/p>

“沒什么，鑰匙在這里。”老根站起身子，穿了外套，“我回去了?！?/p>

“行，過幾天找你喝酒啊，謝謝你啊老根，替我保密?！?/p>

老根回到家已經(jīng)七點多了，他本可以早些回家等郭東海的。可老根的心里還想著和鄭苗打一局。他坐在冷板凳上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卻始終沒有一個合適的機(jī)會出現(xiàn)。他坐在位子上一直等，直到不得不目送鄭苗離開乒乓房，走的時候，男對手親切地扶了她一把，還把她的東西，裝進(jìn)了同一個包里。

突然有句話在老根的腦子里冒了出來，人生是需要謊言的。

十

離女兒的婚期還不到三個月，到了發(fā)喜帖的時候。女兒為了婚宴已經(jīng)累趴下了。于是，寫喜帖的任務(wù)落到了老根的手里。這是老根退休后，接到過的最重要的一個任務(wù)。

女兒讀小學(xué)的時候，常常要寫家長回饋、學(xué)期總結(jié)之類的話?？衫细氖帜脩T了鉗子榔頭螺絲刀，握筆的感覺早就生疏了。前妻是沒時間管這些事的，于是這些定期任務(wù)，便由老根全盤接手。為了讓女兒在老師面前留下一個好印象，也為了給女兒樹立好榜樣，每次老根都要在草稿紙上把要寫的內(nèi)容練上幾十遍。那時候的老家，只有十幾平米的一間小房。一家人吃飯、女兒寫作業(yè)甚至拆裝電風(fēng)扇的扇頁，都是在這張方方正正的桌子上完成的。等到他找回了寫字的感覺，老根會把整個桌子收拾干凈，攤開一張黑白報紙。接著，他會給鋼筆重新加上墨水，將女兒的學(xué)生手冊整齊攤開，然后仔仔細(xì)細(xì)，一筆一畫，寫一個字便在草稿紙上再練上十幾遍。只有一百多字的家長評語，老根常常要寫上一個小時。雖然費(fèi)了很大的工夫，但老根始終對自己不滿意。

這一次，為了寫好女兒的婚宴喜帖，老根仿佛回到了給女兒寫學(xué)生手冊的年代。但如今全然不同的是，他們早就搬到一個八十多平的新家，家里也有了干凈的寫字桌。

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老根的習(xí)慣卻一直沒變。吃過午飯，他把飯桌收拾干凈，鋪開一張彩色的報紙，給鋼筆加上恰到好處的墨水，再把嘉賓的名字練上一遍又一遍。最后，這些名字被富有儀式感地寫在每一張喜帖中。雖然只是些簡單的筆畫，普通的人名，卻是老根替女兒完成的又一次人生記錄。

老根花了足足兩天的時間，終于寫完了三百多張喜帖。老根前思后想，除了邀請幾個遠(yuǎn)房親戚，兩三個廠里的老同事，老根最要好的朋友也只有郭東海一家。掐指一算，這些人剛好湊滿一桌。人生快要走到花甲之年，最終和自己最親近的人，也不過寥寥幾個。老根心想，等到自己走的那天，來送別自己的人，應(yīng)該也是這些人吧。

郭東海的那一份喜帖，老根特地放在了一邊。他說了，這幾天要來找老根喝酒聊天的，到時候親手給他。還有婚禮上要說的話，也得找郭東海替自己出出主意。不知不覺，老根在心里原諒了這個狡猾又可憐的郭東海。

女兒又把包喜糖的任務(wù)交給了老根。把平面的卡紙折成盒子，再把不同風(fēng)味的糖果放進(jìn)盒子，最后拿紅色的細(xì)綢緞打成一個漂亮的蝴蝶結(jié)。這是個耗時費(fèi)神的工作，但老根還是保持著一貫的作風(fēng)，如同對待藝術(shù)品一樣，小心翼翼地對待著每一個紙盒。

有了包喜糖的工作來填充時間，老根連著好幾天沒去打乒乓了。他每天追問女兒尋求更多的任務(wù)，把能幫女兒干的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老根每天都忙忙碌碌，到了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地步。而鄭苗所帶來的一絲漣漪，也漸漸在老根的心里慢慢淡去。當(dāng)女兒的婚期漸漸靠近，他越發(fā)地?zé)o暇顧及其他人其他事，老根認(rèn)為只有把時間交給女兒，才是最值得的。

這天夜里，老根忙碌了一天，洗完澡正準(zhǔn)備睡下，一個電話突然打破了平靜的夜，是郭東海家里打來的。

老根接起電話，驚住了。電話那頭，是個女人哭哭啼啼，凄凄慘慘，老根聽著女人哽咽了半天，才從只字片語中辨出，原來是郭東海的老婆。

老根本以為是郭東海搞外遇露餡了，心想這下糟了。沒想到從女人撕心裂肺的求助聲中，老根清清楚楚地聽到她說：“救命??！郭東海不行了！”

十一

搶救、哭喪、聯(lián)系殯儀館，通知郭東海的朋友們來見他最后一面，一系列翻天覆地的變化在短短三天內(nèi)加速上演。等到老根開始嘗試接受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他已經(jīng)站在了郭東海的追悼會上。那天夜里，郭東海在家里急發(fā)心肌梗塞，等到救護(hù)車來接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失去了生命體征。老根用最快的速度趕到醫(yī)院，也沒能趕上見他最后一面。

突然，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以沉痛的聲音宣布：“奏哀樂?！北涞墓鶘|海躺在玻璃罩著的靈柩中，被緩緩?fù)频椒块g中央。眾人低著頭，獨自完成對郭東海的悼念。這些天，郭東海的老婆已經(jīng)哭暈了好幾回，家里的兩個女人早已沒了理智。但老根卻沒有，他強(qiáng)忍著，把冷靜先放在了前頭，幾乎是他一個人替老郭料理了全部的后事。直到站在老郭的面前，老根松了口氣，他終于等到了這個宣泄情緒的機(jī)會，卻發(fā)現(xiàn)一絲力氣也沒有了。老根沒有失聲痛哭，只是覺得有溫潤的液體從眼眶涌出，它們順流而下，漸漸沒了體溫。過了一會，淚痕在臉上變得冰涼，老根覺得身體里一陣陣發(fā)冷。

郭東海的老婆試圖要拿著稿子上臺致悼詞，但一開口又哭暈了。大家把她扶到座位上，郭東海的女兒替母親走上臺，完成了這個揪心的任務(wù)。悼詞里說的，也無非是平常大家嘖嘖稱道的事跡，郭東海對身患乳腺癌的妻子不離不棄，任勞任怨地照顧家庭，用樂觀的態(tài)度陪伴妻子恢復(fù)健康等等。在場的人，也發(fā)出惋惜的嘆息聲，有人更是感慨造化弄人，上天不公。

郭東海的老婆緩過一些氣力，又起身倒在靈柩下，痛徹心扉地大喊：“先走的應(yīng)該是我啊，老郭，你怎么先走了。”心酸的場面又讓到場的同齡人多流了兩行淚。

老根一個人站在角落，這十幾年的畫面在腦子里揮之不去。年輕時在農(nóng)場，和郭東海斗嘴打鬧，結(jié)婚時郭東海給他當(dāng)了伴郎，以前一忙還常讓郭東海替自己去學(xué)校接女兒放學(xué)，離婚后，郭東海還每天陪著自己打乒乓喝老酒消磨時間?？涩F(xiàn)在這個人就躺在里邊，一動不動。老根使勁回憶，郭東海對自己留下的最后一句話，竟然是：“謝謝你，替我保密?！?/p>

郭東海是熱心腸，人緣也好。來送他最后一程的不下五十人。到了火化遺體的時候，每一個人都從花圈上摘下鮮花鋪在郭東海的周圍，不一會郭東海就埋沒在了花海里。在告別郭東海的人群里，老根還依稀發(fā)現(xiàn)了一個面孔，沒有人察覺她正在用盡全力隱忍著悲傷，不同于旁人僅僅是惋惜的心情，她的內(nèi)心分明是在經(jīng)歷一場排山倒海的劫難。老根想起了，她就是很久之前，在郭東海家里看到的那個女人。突然她抬起頭，也看到了老根，只是她馬上就將眼神回避，但僅從那一秒的交匯中，老根卻從她的眼神里，讀出了一無所有的空洞。

老根走到靈柩前，沒有拿著鮮花，而是從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了女兒的結(jié)婚喜帖塞進(jìn)了郭東海的口袋里。老根看著郭東海的臉上，再也沒了狡猾，腦海中一直回繞著他說的最后一句話：“謝謝你啊老根，替我保密?！崩细ь^找了又找，那個女人已經(jīng)不在。

喜帖和鮮花伴著郭東海，一同被送去了火化場。郭東海的老婆哭著喊著，手指抓著棺材已經(jīng)摳出了血。老根也想放肆地哭一場，也有好多話想對郭東海說，可到了這個年紀(jì)的男人終究要顧及體面，于是他只能“老郭！老郭！”地喊，喊完之后把余下的話都留在心里默念。

可這些最終還是阻擋不了郭東海的離開。郭東海被送走了，與之一同被燒成灰燼的，還有他人生最后的謊言和秘密。

十二

一個多月后，女兒的婚禮如期進(jìn)行。

婚禮當(dāng)天，前妻秀蘭也被女兒邀請到了現(xiàn)場。人生就這一次的紀(jì)念，老根非常理解女兒想要的完滿。十年沒有見面了，老根發(fā)現(xiàn)秀蘭的眼神里少了當(dāng)年的銳氣，也少了當(dāng)年的野心。還有變老，是十年前的她最不能接受的事情，但很明顯，她開始承認(rèn)，自己無能阻擋時間的流逝。再次相見，老根和秀蘭之間多了淡定和包容，他們互相給予祝福，這些都是用離別換來的禮物。

老根很想知道，如果郭東海見到秀蘭，嘴里會迸出什么尖酸刻薄的話，又或許他會因為自己犯下的錯誤，而對別人更寬容一些?？上н@些都不得而知了，老根只能看著空座，憑空想象。

女兒終于嫁人了，老根的心里百感交集。他懂得人生的無奈，就是沒有平白無故的分離，也沒有一塵不染的快樂。快樂本就是不純粹的，但要得少，也許就是獲得快樂的唯一途徑。

女兒搬出去后，老根開始漸漸習(xí)慣一個人的生活。女兒為他在小區(qū)的地下室長租了一間空房，房間里放著一張二手的乒乓球桌和一臺全新的發(fā)球機(jī)。自從搭子郭東海走了，老根就再也不去乒乓球中心了。但有了這臺自動發(fā)球機(jī)，老根多了一位新朋友。這位朋友能調(diào)節(jié)發(fā)球的速度、高度，甚至還能在移動中隨意發(fā)球，不善言辭的老根甚至不需要和它噓寒問暖。老根的生活突然豐富了，因為他要花上好長一段時間才能了解這個新對手，然后對抗它，攻克它。和新對手打出完美的交鋒，成了老根每天醒來的新動力。

生活中的難題也像這發(fā)球機(jī)一般，總是沒有預(yù)告地隨意拋出。老根有時能迅速接手，打出完美的回?fù)?，有時卻只能傻傻地看著它從眼前飛過，甚至還會被一不小心打到頭。

責(zé)任編輯 ? 吳佳燕

《Under the Orange Sky》Caroline McDouga（ll 英國）拼貼畫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