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火雄
清明一過,窗外的世界驟然亮堂起來。
最先亮堂起來的大約是蠶豆吧,年前的臘月還是矮矮的,皺縮成一簇一簇,冬日蕭殺的天光下,這烏黑的一蓬,給嚴寒下抗爭的人們一抹亮色。但是,眼下的光景已然大不一樣,莖干挺拔,葉色鮮亮,密層層的油厚的葉隙錯落有致地開出淡藍的花兒來,它們漫坡漫地延拓,營造出蜂飛蝶舞、芳香四溢的景致,迷亂了路人的眼。
今年的蠶豆就是旺盛,你看,它把地都鋪排得密密實實,叫莊稼人插不進腳。母親伸手在蠶豆葉上捋了一捋,臉上不無得意。今年的蠶豆還真是有些旺盛,我說,同時伸手也在蠶豆葉上捋了一捋。
淡藍的花兒開得煞是熱鬧。先知先覺的倒是蜜蜂。豆葉間、花朵上,不難看到它們勤快的身影。嗡——嗡嗡,它們在采擷,飛到哪里,就唱到哪里。
走在地里,我的眼前恍惚出現(xiàn)祖母的身影。她行走在地里,一把一把地將柴灰丟進土窩。而豆種就躺在溫暖的窩里。不久,嫩綠的豆芽就在寒風里打了個滾,它挺起身子,迎著朔風,笑了一笑,這一笑,消去了冬的銳氣,那股子剛勁的冷冽似乎相跟著融化了。
歲月在流轉(zhuǎn),祖母早已淡遠了視線。而母親,正從田野走來。勞作的母親成了祖母生命的替代。她們曾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分不清彼此,叫我驚訝許久。后來我忽然明白,她們給我的生活和文學添加了好些色彩,那些淡遠的記憶正在我的思想深處發(fā)酵,成為支撐我人生前行的力量。
立夏立夏,蠶豆過夜。時序剛過清明,我照例饞起故園的蠶豆來。蠶豆成熟時節(jié),祖母照例在面條里煮上青豆。青花的海碗里,白的是面條,青的是豆子,若果在碗底還臥著金黃的雞蛋,那色彩又豐富了不少。祖母端著海碗,一顛一顛。后來,端碗的成了母親。母親說,吃了這碗面,北鯤又長了一歲……
立夏立夏,蠶豆過夜。許多年前,在深圳,我在報社、雜志社尋找工作,最終都因為病腿而與心中期待的工作失之交臂。走在街頭,我的內(nèi)心一片陰暗。就在這時候,我聽到蠶豆面條的叫賣,那一瞬,我潸然淚下。
那一聲悠揚的叫賣溫暖了我。蠶豆面條在遙遠的異鄉(xiāng)為什么有這樣好的生意,我不得其解。后來有一天,我忽然明白,很多人如我,在饞著母親的味道。
清明一過,蠶豆又該豆莢累累了。只是不知道,今年的立夏,又有多少游子在夢里聆聽母親的呼喚,流下思念的淚水來。
秋向深處,北來的風吹得落葉滿地,園子中滿架的扁豆卻轟轟烈烈開起花來。陽光下,扁豆花們分明在呼喝著,前呼后擁,鬧騰騰地舉起嫩嫩的苔子,而那密密的苔子,一律裸露在天光下,像極了長矛,像極了火紅的纓子,一串串,一簇簇,煞是好看。
常常,在我下班尋找母親的腳步中,母親就從扁豆架子后面探出頭來,先是一頭白發(fā),再是滄桑的臉?!把剑宾H吶”,她叫著,多皺的臉上立時生動起來,仿佛春日飽滿的朵兒,將要開出花來。
許多年來,母親一直保留農(nóng)耕的愛好。即便來到了城里,即便老了,依然如此。弄鋤弄鍬,種瓜點豆,她干得十分得勁。立夏時節(jié),母親用電話把我和弟弟們招攏來:“你們看,這是我種的豆?!蹦赣H有點得意。的確,母親的豆好極,豆皮嫩脆,豆米碩大,它們被盛在盤子里,散發(fā)草葉的氣息,還有豆子清幽的香味?!傲⑾牧⑾?,蠶豆過夜”,母親的豆讓這個不起眼的節(jié)令有了兒時的色彩和農(nóng)家的味道?!袄洗螅隳赣H給我家送了豆呢!”鄰居笑著對我說。才知道,豆子的清香跨越了家的界限。
弟弟埋怨母親不該種菜:“嗨,把這塊地賣給開發(fā)商怎么的也值幾十萬?!钡牵赣H的臉陰沉下來,弟弟見勢斂了聲息。
在鋼筋水泥構筑的叢林中,這個園子實在地難得。我知道,在無數(shù)覬覦的目光中,這片土地終將被擠占,但在內(nèi)心里我還是祈禱這樣的日子來得慢些,慢些。
百年不遇的大旱蝗蟲一樣侵蝕漫無邊際的土地。電視上到處是抗旱的場面。很長時間沒有去看母親。傍晚,我擦著夜幕走進母親的園子。
母親,我的母親正蹲在地里,一瓢一瓢地澆那些禾苗。啊呀,這樣干旱的鬼天氣,地面火一樣的干裂,一瓢水下去,泡泡都不起一個,立即沒了蹤影。那些禾苗似乎在嘆息著叫喊,渴,渴呀。而母親,瘦小的母親卻彎腰堅持。她在流著汗水,盡力喂那些禾苗們。于是,我也加入,在井邊壓水,把水提到菜地,一瓢一瓢地澆下去……
但是,我們的加入是偶爾的,這種偶爾幫不了母親。
于是,當干旱蔓延到超過人們預期的時候,禾苗枯焦了,滿世界都是詛咒。
母親顯得十分難過。
倒是那幾株扁豆頑強地活了下來。中秋一過,天氣轉(zhuǎn)涼,雨終于嘩嘩地落下來。望著蒼穹,望著漸漸舒展的扁豆葉,母親陰沉的臉也舒展開來。
扁豆重又青郁起來。母親的日子重新注滿生機。日出,她在捉蟲子,間或把那些瘋長的枝椏抹掉;日落,她把溫潤的井水澆到地里,那清冽的井水流過土地的氣息,仿佛是動聽的歌,在母親的心田激起微微的漣漪。
我竊想,如若沒有這片園子,母親或許寂寞一些,或許孤寂一些,或許……
扁豆花繁茂起來,一層層,一簇簇。而母親,常常在扁豆架下,笑著,喝茶,鳥兒飛過來,啄食細小的扁豆,母親笑著轟走它們。
花兒越發(fā)密實了,那是母親的扁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