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手記】她的小說《蓋世太保槍口下的中國女人》被習(xí)近平總書記作為國禮贈予比利時菲利普國王夫婦;她的《生命的吶喊》寫出一個底層人苦苦追求理想人生的艱難歷程;她的《百年鐘聲——香港沉思錄》以多維視角，呈現(xiàn)出一副香港百年風(fēng)云的立體畫卷;她的《韓國總統(tǒng)的中國御醫(yī)》展示了一位漂泊異國他鄉(xiāng)的華僑老人九死一生、豁達而傳奇的人生，成為世界華人知名人物。她的《玩命俄羅斯》為我們展示出一個風(fēng)云變幻五彩斑斕的異域視窗;她的《綠川英子》30年前就將一位日本國際主義戰(zhàn)士鮮為人知的故事講述給讀者;她的新作《與魔鬼博弈——留給現(xiàn)實和未來的思考》真實地書寫出幾位世界和平衛(wèi)士的光輝形象;她的電視劇《趟過男人河的女人》成為家喻戶曉的力作;她屢經(jīng)磨難人癡心追求，筆耕不輟，接連推出一部部頗具影響的力作。

作家以作品安身立命，張雅文以一系列作品證明了她的生命價值和人生意義。

她就是年逾七旬的女作家張雅文。

2015年6月25日，可以說是“張雅文日”，數(shù)十家新聞媒體鋪天蓋地報道了這樣一個消息：24日晚，國家主席習(xí)近平和夫人彭麗媛在瀛臺會客，接待到訪的比利時國王菲利普夫婦。期間，習(xí)近平主席向菲利普國王夫婦贈送了一本書———《A Chinese Woman at Gestapo Gunpoint》，譯成中文，《蓋世太保槍口下的中國女人》。

這本小說2002年3月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同名電視劇同時由央視一套黃金時段播放。

一石激起千層浪，贈書一事引起的巨大社會反響，強烈地觸動了我的敏感神經(jīng)，便急赴北戴河采訪這位不同尋常的女作家，探尋她的文學(xué)之路，解讀她的傳奇人生。

張雅文是一個謎，以小學(xué)五年級的文化基礎(chǔ)起步，四十載的執(zhí)著追求，艱辛跋涉，闖出了她精彩人生，寫出了一部又一部叫好的作品，展現(xiàn)出一個優(yōu)秀報告文學(xué)作家自我提升，自我超越，自我完善的成功之路。

列車飛馳，望著窗外飛速掠過的風(fēng)景，我的思緒飛揚，不由得在想，已逾七旬做過心臟搭橋大手術(shù)的張雅文，為何有如此充沛的激情與活力？她有著怎樣的個性與人生，她是怎樣一位在文學(xué)天地里揚鞭策馬、獨闖天下的傳奇女子？

她會是何種形象？何種體態(tài)？滿頭白發(fā)，行動蹣跚？還是一臉褶皺，龍鐘蒼顏？畢竟歲數(shù)不饒人呀。

轉(zhuǎn)眼間，北戴河站到了，我隨著人流走到出站口，一聲“劉老師”的清脆呼喚聲從幾米之外飄進耳廓，我不由得大吃一驚，看到人群中，一只高揚的手臂向我揮舞，一頂寬沿藍彩帶的時尚草帽映入眼簾，草帽下一張看上去五十多歲白皙清秀的笑臉，一個活力四射的女子向我走來，我大為驚詫：這就是我所要采訪的七旬女作家張雅文嗎？說真的，我不敢相信。

幾句寒暄，確認對方之后，她便一把奪過我的背囊大步流星地帶我向停車場走去，我跟在她身后，一溜小跑，我萬萬沒想到，她步履敏捷，熱情洋溢，渾身透出一股年輕人才有的活力，根本不像七旬老嫗，更不像有過嚴重心臟病的重癥患者。

張雅文夫婦都是運動員出身，她先生周賀玉曾是速度滑冰運動健將，她曾是一級速滑運動員，她們至今都保持著當(dāng)運動員時的習(xí)慣，早5點多鐘起床，二人喝一碗紅棗枸杞湯，然后去晨練，或爬山，或騎自行車，7點30分回家吃早餐，張雅文8點鐘開始工作，晚10點30分準(zhǔn)時就寢。

第二天清晨5點半，我睜開惺忪的睡眼跟著雅文去登山，北戴河的蓮蓬山，綠樹蒼翠，繁花吐蕊，空氣清新，張雅文在晨練的山路上活躍得像一個孩童，步履輕盈，時而高歌，時而做操，我跟著她，一路小跑，氣喘吁吁。有人不時叫她“百靈鳥”，叫她“歌唱家”，向她熱情地打招呼，張雅文告訴我，她愛唱歌，用歌唱來練呼吸，練肺活量，她說：“北戴河人只知道我愛唱歌，并不知道我是作家。有一次一個人問我先生，聽說你退休前是法官，你老婆是干啥的？先生未加思索地說，她是作協(xié)的。那人馬上說：‘啊，那你家穿鞋方便了，她是做布鞋的還是做皮鞋的呀？”聽了這個段子，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一路說著唱著，不知不覺登上了蓮蓬山頂。站在當(dāng)年毛澤東主席登臨觀日處，舉目眺望，朝霞似錦，碧海汪洋，瑰麗秀色，盡收眼底。我忽然在想，張雅文經(jīng)常在這神山仙境覽山觀海，胸懷怎能不開闊？眼光怎能不高遠？

下山的路上，雅文又放聲歡唱，唱她最愛唱的一首歌《那就是我》：“我思戀故鄉(xiāng)的小河，還有河邊吱吱唱歌的水磨。噢，媽媽，如果有一朵浪花，向你微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

聽著悅耳的歌聲，我的眼前油然閃現(xiàn)出她的一幅幅人生畫面：她出生在只有一戶人家的山溝里，念到小學(xué)五年級，就跑到運動隊當(dāng)了專業(yè)運動員，成為國家一級運動員，三十五歲開始寫作，從國家一級運動員又到國家一級作家;從小學(xué)沒畢業(yè)到代表自學(xué)成材優(yōu)秀人物在人民大會堂演講;從只有一戶人家的苦孩子到走向世界;從普通作者到關(guān)注人類戰(zhàn)爭與和平的著名作家;她的創(chuàng)作之路太獨特，值得探尋，她的人生之路太傳奇，值得研究。

我懷著諸多不解，開始了我的訪談。

習(xí)主席把她的書作為國禮

劉斌：您是什么時候得知您的小說《蓋世太保槍口下的中國女人》作為國禮被習(xí)主席贈給比利時菲利普國王的？聽到這個消息后心情如何？有何感受？

張雅文：6月25日早晨，8點30分，我習(xí)慣地打開手機，看到一條短信，短信很長，是北京的一位朋友在凌晨3點鐘發(fā)來的，短信上說：昨晚，習(xí)近平主席會見比利時菲利普國王夫婦時，向他們贈送了一份國禮，是您的小說《蓋世太保槍口下的中國女人》。

當(dāng)時，我不敢相信，不可能，想都不敢想，馬上撥打那位朋友的電話，問他是不是搞錯了？別鬧出大笑話，朋友十分肯定地說，沒有弄錯，不信你上網(wǎng)查查。我急忙打開電腦，看到新浪、搜狐、鳳凰等不少網(wǎng)站都頭條新聞，報道了這件事，我真的有點懵了，做夢都沒想到，興奮得像個孩子似的與先生擁抱，開心地大笑。我覺得這件事對任何一位作家來說，都非常難得。國家主席將我的作品作為禮物贈送給比利時國王，這對作家來說是一種莫大的榮譽與肯定。

冷靜下來之后，我馬上登錄博客，把這一振奮人心的消息發(fā)布出去，告訴我的網(wǎng)友。消息公布不久，我的手機鈴聲一個接一個地響起來，采訪的電話接連不斷。

劉斌：哪些媒體快速反應(yīng)？

張雅文：中央電視臺、中新網(wǎng)、澎湃新聞網(wǎng)、作家網(wǎng)、文藝報、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中國政協(xié)報、秦皇島電視臺、秦皇島晚報、天津濱海時報、深圳晶報、黑龍江日報，噢，太多了，我都記不清了。中央電視臺6月26日早晨，專程從北京趕到北戴河我家來采訪。鳳凰衛(wèi)視一連三次來電話，與我商量，要將《蓋》書原型人物故事做成專題片，在《鳳凰大視野》欄目連續(xù)做深入報道。

劉斌：確實可喜可賀，不僅是您個人的榮光，也是整個報告文學(xué)界引以為榮的大事。這本書被作為“國禮”贈送，您認為意義是什么？

張雅文：我不好說，不過我覺得這一題材的意義重大。在二戰(zhàn)期間，我們中國留學(xué)生錢秀玲女士在德國將軍法肯豪森將軍的幫助下，拯救了100多名比利時人，故事非常感人，這說明我們中國人在反法西斯的戰(zhàn)爭中，不僅在中國做出了巨大貢獻，而且在歐洲也做出了偉大貢獻，還說明中比兩國人民的友誼有著深遠歷史，早在二戰(zhàn)期間就結(jié)下了深厚友誼。錢秀玲女士獲得了比利時政府授予的銀質(zhì)國家英雄勛章，還享有被比利時人民稱為“比利時母親”的光榮稱號，她的貢獻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消失，今年恰逢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七十周年，習(xí)主席贈送比利時國王這本書，有其特殊的意義。

劉斌：請您談?wù)勥@本書的寫作起因和過程。

張雅文：那是1999年5月的一天上午，我的作家朋友李占恒從沈陽打來電話，說他在環(huán)球時報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很棒的素材，中國留學(xué)生錢秀玲被比利時政府授予國家英雄勛章，很值得深入采訪，寫一篇文章。李占恒是沈陽軍區(qū)著名的專業(yè)作家，著有《中尉們的婚事》、《特赦回臺北》、《萬名罪犯大轉(zhuǎn)移》等許多作品。他跟我先生既是同窗，又是同期運動員，他是滑雪的，我和先生是滑冰的。他一直很關(guān)心我的創(chuàng)作。

劉斌：您聽到這個素材后有什么感覺？

張雅文：一聽到這個素材，我頓時興奮得像個孩子似的，本不該我這把歲數(shù)所擁有的激情卻像火一樣燃燒起來，燒得我心情激越，熱血沸騰。憑著一個作家的敏感，我覺得這個素材太棒了。后來的一切驗證了我當(dāng)初對這個題材的判斷，這個真實的故事所蘊涵的內(nèi)容太深刻、太豐富了，既有跌宕起伏的故事，又有深邃而曠達的人性展示，甚至要比電影《辛德勒的名單》的原型更完美、更令人回腸蕩氣。對于一個視文學(xué)藝術(shù)為生命的作家來說，能得到這樣一個得天獨厚、可遇不可求的素材，絕不亞于淘金者發(fā)現(xiàn)了一座金礦。所以，接到李占恒的電話，我就在電話里大呼小叫地喊起來：“哇！這個素材太棒了！這么好的素材，你為什么不自己搞？

李占恒說：“我是軍人，辦簽證較難。我所以向你推薦，是因為你多次闖俄羅斯，闖韓國，連戰(zhàn)火紛飛的車臣都去過，有境外采訪經(jīng)驗，又有創(chuàng)作實力。我相信你一定能推出一部好作品。”

我知道李占恒為人厚道，心地善良，在作家圈子里有口皆碑。他能把這么好的素材推薦給我，使我很受感動，決心不惜一切代價拿下它。

劉斌：采訪中遇到了哪些困難？

張雅文：剛開始我非常興奮，內(nèi)心充滿了期待?？墒?，行動起來，卻是困難一個接一個。重重難關(guān)，首先是簽證難，比利時屬于非移民國家，入境簽證很嚴。當(dāng)時，去歐洲其他國家的簽證也不像今天這樣寬松。一連跑了幾個月，始終沒有拿到簽證。后來，我請原中國駐韓國公使解起華先生幫忙，通過文化部李英杰先生找到中國駐比利時大使館文化處余美和參贊的電話……我冒昧地給素昧平生的余參贊打電話、發(fā)傳真，闡述錢秀玲事跡的國際主義精神及重大意義，我的執(zhí)著與真誠深深地打動了這位老外交官。他找到旅比華僑畫家、上海聯(lián)誼會秘書長陸惟華先生，請上海聯(lián)誼會張紹唐會長給我發(fā)來邀請函。陸惟華先生是發(fā)現(xiàn)錢秀玲并撰寫專訪的第一人，他給了我很大幫助。

接到邀請函，我立刻跑到比利時使館辦簽證?？墒?，數(shù)天后，當(dāng)我訂好機票，興致勃勃去使館領(lǐng)取簽證時，女外交官一句生硬的中國話卻像一盆冷水，頓時澆得我目瞪口呆：“你的邀請函沒有經(jīng)濟擔(dān)保，不能給你簽證！”

當(dāng)時，我站在比利時使館大門口，看著拿到簽證的人一個個興沖沖地從我身邊走過，我卻呆呆地立在深秋的暮靄之中，心里一片茫然，不知下一步該怎么辦？如果比利時使館在我護照上蓋上“拒簽”，那就更麻煩了，去其他國家辦簽證都困難了。我是一個從不肯輕易退卻的人，只要有百分之零點一的希望，我都不會放棄。于是，我連夜給比利時駐中國使館總領(lǐng)事寫了一封信。

我在信中說道，我是一個五十五歲的中國作家，不會外語，先生和孩子都在國內(nèi)，我是國家一級作家，不可能跑到比利時去當(dāng)下等公民，不存在到比利時滯留問題。再說，錢秀玲冒著生命危險去拯救許多比利時人，她是中國人，她的偉大事跡是中國人民的驕傲，也是比利時人民的驕傲。我赴比利時采訪，理應(yīng)得到比利時使館的大力支持……

之后，我又通過中央編譯局尹承東先生請翻譯家施康強先生將信翻譯成法文。之后，我要求約見比利時駐中國使館總領(lǐng)事。在比利時使館魏金鳳女士的幫助下，見到了總領(lǐng)事。他看完信說了一句：“我可以幫你簽證，但你要用5千美元為你自己擔(dān)保。”

1999年10月26日，我終于拿到了簽證。10月28日上午，我懷著無比興奮的心情，踏上了波音747飛往法蘭克福的721次航班。

可是不知什么原因，721次航班在北京機場晚點兩個小時。9個小時后，當(dāng)飛機降落在德國法蘭克福機場，距離我換乘的4452次航班，只剩15分鐘了。機艙門一打開，我第一個沖出艙門，不顧一切地向機場大廳跑去，去辦落地簽證、尋找登機口。我手拿機票和護照，背著相機和錄像機，拼著兩條并非年輕的長腿，東一頭西一頭地亂闖，終于找到B10登機口，一名工作人員急忙把我送上空無一人的大巴，大巴拉著我一個人向遠處的一架小型客機駛?cè)ァＮ业巧峡蜋C不到一分鐘就起飛了，隨機的行李都沒來得及送上來，第二天才送到。飛機一個小時到布魯塞爾，我身上的汗還沒消呢。

劉斌：您尋訪錢秀玲女士的過程非常不容易，費盡周折。我在《生命的吶喊》書中看到您的這段敘述，說您不懂外語，也不知道錢秀玲老人的確切住所，更不知道老人肯不肯接受采訪，不確定您傾其家中積蓄，自費跑到布魯塞爾，最終結(jié)果會怎樣，萬一采訪失敗，您不白跑一趟嗎？您覺得值嗎？這種近乎傻氣的做法，到底為了什么？

張雅文：為了什么？我也曾多次問過自己，我覺得一切都是性格使然，對所追求的東西太執(zhí)著，執(zhí)著得近乎冒傻氣，這可能跟從小當(dāng)運動員有關(guān)，因為這不是第一次，我所有的采訪都是自費，我把我家那點錢都折騰在采訪途中了。仔細想想，大概就是為了心中那份追求，那份敬畏吧，為了敬畏文學(xué)，更是為了敬畏偉大的錢秀玲老人。作為作家，我覺得這是一個百年不遇的好素材，作為中國女性，我為有錢秀玲這樣的偉大人物而感到驕傲，如果能采訪她，我付出多大代價都值得。所以當(dāng)我拿到簽證，臨登機前給先生打電話，說的最后一句話是：“親愛的，我能拿到這個素材此生不虛了，祝我成功吧！”我覺得我將錢秀玲的光輝事跡寫出來，推向世界，讓全世界人都記住她，讓全世界人都知道她，我們中國有這樣一位偉大的女性，讓她人性的光輝永遠照耀著這個充滿殺戮與掠奪的世界！讓她的名字像“辛德勒”一樣，永遠刻在全世界愛好和平的人們心中！這是我的榮幸，更是我的責(zé)任。

劉斌：聽說您在采訪中吃了不少苦頭？

張雅文：是的，是這樣。余美和參贊跟我談起這段往事時感慨地說：“雅文，你當(dāng)時太難了，沒錢，沒吃，沒住，沒翻譯，我真佩服你對事業(yè)的那種執(zhí)著精神……”沒錢，不會外語，雇不起翻譯，住不起正規(guī)旅館，吃不起像樣的正餐，只能用面包和帶去的方便面填飽肚子，兜里總是揣著一把中英、中法文對照的字條，去哪都得掏出事先準(zhǔn)備好的字條給人家看，住過華僑家，住過沒暖氣、連褥子、枕頭都沒有，只有一床被子的臨時住處，受過委屈，哭過鼻子。后來，錢秀玲的侄子錢憲人先生看我住處太寒酸，就讓我搬到他家里，他們夫婦給了我極大幫助。

不過，這些困難對我來說并不算什么，因為從小在苦難中長大，又在滑冰場上拼搏了那么多年，再說與闖俄羅斯相比，這些畢竟不算什么。

劉斌：說說您當(dāng)時見到錢秀玲老人的情景。

張雅文：我永遠也忘不了1999年11月8日下午三點。在陸惟華和陸嘉興先生的帶領(lǐng)下，終于按響了布魯塞爾A大街30號公寓門鈴，那一刻，真是難以形容當(dāng)時的心情，激動、興奮、緊張、憂慮……站在門口的我不知錢秀玲老人到底是什么樣子，是癡呆、木訥、神志不清，還是……門開了，一位滿頭銀發(fā)、一身紅裙、精神矍鑠、面相慈祥的老人，笑瞇瞇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說真的，我從未見過如此美麗、如此可愛的耄耋老人。歷經(jīng)艱難，終于見到日夜傾慕的老人，我情不自禁地撲上去，擁抱她，眼含淚花，激動地叫了一聲：“錢媽媽，見到您我太高興了！”之前的一切艱辛、磨難，一切一切，頓時煙消云散，化做難以形容的激動與憧憬。

劉斌：后來的采訪順利么？

張雅文：還算順利。錢秀玲老人的侄媳婦杜大姐每天到錢秀玲老人家為她做午飯，我則陪著老人聊天，散步，聽她講故事，啟發(fā)她已經(jīng)淡忘的忘記，老人每天要描眉化妝。有一次，我?guī)退杳?，她嫌我描得不理想，便擦去重化，化完，我倆抱在一起對著鏡子哈哈大笑。老人家已經(jīng)86歲，患有健忘癥，近來的事情記不住，好在過去的事記得很清楚。在與老人相處的二十天，她向我講述了她的童年，講到高興處，老人還歡快地哼起歌謠，我把她錄下來。講到她的江南水鄉(xiāng)，宜興的家族往事，也講到她的歐洲留學(xué)，取得魯汶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留校任教，后來與俄羅斯青年白蘭芝結(jié)婚，生了5個孩子，講到她通過納粹德國派駐比利時的軍政“總督”法肯豪森將軍拯救了100多位比利時人的感人事跡。

劉斌：故事非常感人，請問她到底救了多少人？

張雅文：錢秀玲老人通過法肯豪森將軍究竟解救了多少要被蓋世太保處決的反戰(zhàn)人士，已經(jīng)無法確認了。但有兩起，老人卻記得很清楚。一起是她30歲生日那天，1943年3月13日，她所居住的小村艾爾伯蒙貼出布告，三天后要絞死一個叫羅杰的反戰(zhàn)青年，錢秀玲勇敢地站出來，告訴全村人，她要想辦法去救羅杰。原來，她的堂兄錢卓倫在法肯豪森給蔣介石擔(dān)任軍事顧問團長時，與法肯豪森結(jié)成密友。錢秀玲拿著堂兄的來信，走進布魯塞爾的賽內(nèi)弗城堡，與時任“總督”的法肯豪森見面，請求他赦免反納粹青年羅杰死刑，法肯豪森表示盡力幫助。三天后，羅杰的死刑就改判為赴集中營服苦役，更有戲劇性的是，另外一個也叫羅杰的青年被關(guān)在波依隆小鎮(zhèn)的同名死刑犯，也因此而獲得改判。

另外一起營救96名人質(zhì)，發(fā)生在1944年6月9日，在距離布魯塞爾60公里的艾克興市，地下抵抗組織殺死了3名蓋世太保頭目。德軍展開瘋狂地報復(fù)，逮捕了96名青年男子，要求36小時之內(nèi)，必須交出槍殺蓋世太保官員的游擊隊員！否則，將開始槍斃96名人質(zhì)，每次槍斃15人，直到你們交出襲擊者為止。在人們走投無路、心急如焚的時候，人們想到了錢秀玲，開著破舊的雪鐵龍來找錢秀玲。當(dāng)時，錢秀玲正懷著五個月的身孕。她挺著大肚子，連夜坐著破車，冒著被冷槍和流彈襲擊的危險，趕到布魯塞爾。此刻，法肯豪森將軍已受到蓋世太保的嚴密監(jiān)視。但最后，他還是不顧個人安危，保護了96名人質(zhì)。不久，7月14日，法肯豪森被希特勒下令解職，7月29日被蓋世太保秘密逮捕，關(guān)進集中營。

1945年7月21日，艾克興市舉行慶祝勝利表彰英雄大會，會上，比利時政府授予錢秀玲女士國家英雄勛章，市長贈給她一樽中國銅質(zhì)龍塔香爐，并將抓走人質(zhì)的街道命名為“錢秀玲之路”，希望艾克興市人民永遠銘記她對艾克興市的再造之恩。

劉斌：危難之中，錢秀玲女士、法肯豪森將軍不顧個人生命安危，拯救與自己毫無親緣血統(tǒng)，毫不相干的比利時人的故事，說明他們具有生命高于一切，對人類充滿大愛的情懷，與他們受的中西方傳統(tǒng)教育分不開，與他們反對戰(zhàn)爭，反對法西斯的思想分不開。

張雅文：您說得對，錢秀玲女士是大家閨秀，出生在“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鄉(xiāng)紳家庭，3歲就開始背誦《三字經(jīng)》《百家姓》，家里自辦學(xué)堂，免費供全村兒童學(xué)習(xí)，父母的善舉給錢秀玲的生命打上永不退卻的底色，影響了她一生。法肯豪森將軍是世襲貴族家庭出身，從小就富有正義感。兩位來自不同國家的人士，在他們身上卻閃爍著人性的光芒，為人類珍愛生命，反對戰(zhàn)爭樹起兩座永不磨滅的豐碑。

我很佩服錢秀玲女士冒死救人的勇敢，更佩服她在榮譽面前的謙和與低調(diào)。得知我從中國專程跑來采訪她，老人像孩子般地笑起來，連連搖頭：“NO！NO！我可沒什么可寫的，那些事情都是我應(yīng)該做的！”

戰(zhàn)后，錢秀玲全家居住在首都布魯塞爾一所普通知識分子的宅院里。她囑咐兒子把政府頒發(fā)的英雄勛章及國王和王后送給她的珍貴禮物都藏起來。每當(dāng)人們向她提起當(dāng)年的往事，老人總是淡淡地一笑了之。

五座閃爍人性光芒的豐碑

劉斌：您剛剛出版的《與魔鬼博弈——留給未來的思考》一書，是怎樣一本書，主要內(nèi)容是什么？您是如何看待書中人物？

張雅文：這是一部長篇報告文學(xué)，共六章，寫了五組反戰(zhàn)人物。最后一章是將兩個人類罪人的國家加以對比，探尋現(xiàn)實與歷史的根源，使人們認清深層的世界形勢。

第一組是錢秀玲和法肯豪森將軍拯救100多名比利時人的故事，第二組是拉貝在日軍入侵南京期間，他帶領(lǐng)二十多位外國正義人士成立國際安全區(qū)委員會，拯救了25萬南京同胞的故事。第三組是丹麥人辛德勒貝格、德國人昆德，與南京江南水泥廠經(jīng)理聯(lián)手奏響人類大和弦，救助大批中國難民的故事。第四組是當(dāng)年中國駐維也納總領(lǐng)事何鳳山博士，冒著被革職的危險為大批猶太人辦理簽證，幫助大批猶太人逃離魔爪的故事。第五組是被日本軍國主義罵為嬌聲賣國奴的反戰(zhàn)志士綠川英子的獨特人生。

為了挖掘德國將軍法肯豪森鮮為人知的人生經(jīng)歷，我于2014年8月，第三次自費飛往歐洲，到法肯豪森的故地拿騷，采訪了他的老朋友、鄰居，三位老市長熱情地接待了我，稱我是第一個來采訪法肯豪森將軍的外國作家和記者，非常歡迎我的到來;到德國海德堡采訪了拉貝的孫子，聆聽他親自講述其爺爺真實而感人的故事;到丹麥日德蘭半島港口城市奧胡斯市，聆聽辛德貝格的外甥女們講述辛德貝格浪跡天涯、漂泊于世界海洋的傳奇故事;到音樂之都維也納尋覓“國際義人”何鳳山博士當(dāng)年辦理簽證的遺址;早在1984年，我就踏著綠川英子在中國戰(zhàn)斗過的足跡，跑了大半個中國，采訪了數(shù)十人，并撰寫了她的傳記文學(xué)《綠川英子》。

這五組人物來自不同的國家，出自不同的民族，有著不同的信仰，卻有著相同的共性，尊崇生命的權(quán)力，冒著生命危險去拯救無辜的人們。

他們在告訴世人，一個人無法選擇國家，也無法選擇時代，但卻可以選擇自己的命運。無論你屬于哪個國家，哪個民族，甚至哪個黨派，拯救生命，維護和平是人類最高的責(zé)任與使命。他們就像不滅的星辰，永遠駐留世間。

此外，我這部作品以豐實的史料剖析了日本極右勢力猖獗的歷史根源與現(xiàn)實原因，深刻揭露了法西斯分子的丑陋嘴臉，呼吁國人自省、自律、自強。借此告訴讀者：只有國家自身強大了，才能免遭他國的欺凌與宰割。

劉斌：聽說您第二次去比利時重病在身，為什么2014年第三次還要去采訪，請介紹一下當(dāng)時的情況。

張雅文：第二次去布魯塞爾是2002年2月14日，大年初三，當(dāng)時由于種種原因，我得了嚴重的心臟病，隨時發(fā)生心絞痛，但我必須去，因為出版小說和劇本都要用錢秀玲老人的照片，必須取得其監(jiān)護人的授權(quán)，還要補拍一些照片。臨上飛機，我先生和孩子到機場為我送行，先生拍著我的肩膀叮囑我：“雅文，你一定要平安歸來，我和孩子在家等你呢?！?/p>

這次去比利時一周，中國駐比利時大使館文化處給了我極大幫助，白光明先生開車陪了我五天，不僅拿到錢秀玲老人監(jiān)護人的授權(quán)書，拍攝了大量照片，還從資料館花高價美金買來大量法肯豪森將軍珍貴的照片，其中有比利時唯一一張法肯豪將軍在軍事法庭受審判的照片。7天后，我飛回北京，我先生在機場緊緊地擁抱我，在兩本書中所使用的照片，就是這樣得來的。

2014年8月，我所以第三次赴歐洲采訪，是因為十五年過去了，漫長的歲月濾掉了多少無足輕重的素材，但是，想采訪德國將軍的夙愿卻像一個頑強的特工，始終在我心底潛伏著。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愿望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渴望了。我總覺得一個深沉的聲音在強烈地呼喚著我：去吧！去挖掘那些素材，再不去就更晚了。去寫寫他們，寫寫那些拯救了許多生命的偉大人物，錢秀玲、法肯豪森將軍、拉貝、辛德貝格、昆德、何鳳山……用他們崇高的人性，去沖刷獸性的齷齪，從而喚醒那些未滅的良知吧。想想，當(dāng)世界被瘋狂的侵略剝?nèi)c頭哈腰的虛偽，只剩下赤裸裸的殺戮時，有人卻巨人般地出現(xiàn)在眾生面前，不顧個人安危去點燃正義，給人類留下一份寶貴的遺產(chǎn)——人性之光芒！這種崇高的境界很值得去寫，很值得去挖掘。這種深切的呼喚，抵御著我內(nèi)心的虛弱與猶豫，給我并不年輕的生命注入一種不可抗拒的活力，呼喚我去完成這個多年未果的夙愿。

多年來，我一直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德國和日本同為歷史罪人，為什么在對待歷史問題上，卻有著天壤之別？是民族文化的差異，人性與良知的區(qū)別，還是日本“恥文化”與西方“罪文化”的不同，還是有著更為深層的國際背景？

作為一個有良知的東家作家，一個閱盡民族苦難的老人，我感到一種強烈的使命感在催促著我，使我決心不惜一切代價第三次赴歐洲采訪。

劉斌：您對這個題材如此執(zhí)著，不惜一切代價，全是自費采訪，經(jīng)歷重重困難，受過很多磨難，付出這么大的代價您覺得值嗎？

張雅文：作為作家，我覺得能抓到這樣一個百年不遇的好題材太不容易了，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創(chuàng)作激情與創(chuàng)作靈感

劉斌：您這大年齡，為什么還有這么強烈的創(chuàng)作激情，這種創(chuàng)作激情來自哪里？天天敲電腦您不覺得厭煩嗎？

張雅文：（笑著說）不，絲毫不覺得厭煩，反而很快樂。您所說的創(chuàng)作激情，我也不知道來自哪里，我只知道內(nèi)心充滿了創(chuàng)作欲望，心中燃燒著渴望噴發(fā)的激情，每天坐在電腦前寫作感到無比快樂，每當(dāng)獲得一個好素材我就高興得就像孩子得到一件新衣似的。我想，我的生命就在這種孩童般的追求中，簡單而快樂地追求著，延伸著，覺得很有意思。

劉斌：以上我們談了《蓋世太保槍口下的中國女人》和《與魔鬼博弈——留給現(xiàn)實和未來的思考》兩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情況，下面請您講講報告文學(xué)作家捕捉素材的能力，對題材的駕馭好嗎？我發(fā)現(xiàn)您對題材的選擇極其敏感，請您談?wù)勥@方面的經(jīng)驗。

張雅文：談不上經(jīng)驗，只是舉兩個例子吧。

我想對素材的敏感是記者和作家的天性，記得1994年，我在《當(dāng)代》發(fā)表了一篇報告文學(xué)，寫的是一位俄籍華人在生物研究方面的故事。作品問世后，很多人打來電話，要求與主人公合作。我對來訪者有求必應(yīng)，先后向俄羅斯派去三個考察團，并邀請俄籍華人來中國。有一個姓高的人在電話里格外熱情，說他是煙臺的，是英國某公司中方代理人。他讓我把俄籍華人請來北京洽談合作，由他來承擔(dān)5千元費用。晚上11點半，高某給我住的龍江賓館打來電話，說他從香港剛飛來北京，要立刻見我。我急忙穿上衣裙下樓。不一會兒，一個看上去五六十歲的男人，出現(xiàn)在賓館大廳里，身穿一套劣質(zhì)米色西裝，手拎一只陳舊的密碼箱，身材矮小，膚色黝黑，頭發(fā)稀疏得連天靈蓋都沒蓋住，最惹人注目的是他半邊臉部神經(jīng)麻痹，一講話半邊臉就一抽一抽地抖動。我心里微微一震。高某匆忙解釋，說他錢包丟了，所以現(xiàn)在才趕來。我信以為真，為他惋惜。他卻同我熱情地神侃，說他認識一位旅韓華僑韓晟昊，此人在打開中韓通道方面有很大貢獻，可以通過韓老先生推廣俄籍華人的科研成果。第二天上午，高某同俄籍華人簽署了合作意向書。之后，高某讓我等他的電話，說要帶我去見韓晟昊在北京的兒子。我一直等到半夜11點半，才接到高某滿嘴醉話的電話：“張女士，你猜我是誰？……不，我不是高先生，我是國際大騙子！”

面對這樣一個滿嘴雌黃的家伙，我問他什么時候付給我5千元的來京費用？他說明天上午9點，我擔(dān)心他言而無信。我只帶來3千元錢，俄籍華人也是窮光蛋。第二天上午9點，那家伙讓服務(wù)員送來一張紙條，上面寫道：“張雅文女士，我為你的事東奔西跑，你卻說我是國際大騙子，我不能與你共事了！”我很生氣，帶來的3千元全部花光，買完兩張機票僅剩50元，連機場都去不了。這時，一位讀者看到此景，塞給我200元錢，才解我燃眉之急。我?guī)е砑A人去了南京，從南京辦完事我又專程回到北京，來尋找韓晟昊的兒子。憑著作家的敏感，我意識到韓晟昊如果在打開中韓通道方面為國家做出貢獻，這是一個好題材，不可輕易放棄。可我只聽高某說他在一所中學(xué)工作，并沒說哪個中學(xué)。我打著“面的”在北京跑了好多學(xué)校，終于在一所中學(xué)的醫(yī)務(wù)室里找到了韓晟昊的兒子。他說：“我父親這一生，可謂跌宕起伏，波瀾壯闊，飽經(jīng)滄桑，歷經(jīng)坎坷，太值得寫了?！庇谑牵医o韓晟昊接連發(fā)去兩封信，不久接到韓晟昊先生不冷不熱的回信，邀請我去韓國漢城。他見面第一句話卻問我：“張作家，你不遠千里跑來采訪我，為了什么？我告訴你，我可沒有錢給你?！?/p>

我說，如果為了錢，我就沒有必要跑這來采訪您了。我覺得您的一生很值得去寫，所以才不遠千里跑來。

在接下來的半個月里，我天天在他的醫(yī)院里與他長談。他的經(jīng)歷非常復(fù)雜、坎坷，被錯打成國民黨特務(wù)，刑場上陪過綁，處死前逃跑，跑進長白山數(shù)月，后來逃到韓國，成為反共第一高手，受到蔣家父子的接見與嘉獎，后來他發(fā)現(xiàn)國民黨的腐敗，毅然退出政壇，自學(xué)醫(yī)學(xué)，從樸正熙總統(tǒng)開始，擔(dān)任四屆韓國總統(tǒng)的編外保健醫(yī)。盧泰愚上任后，派他秘密出使中國，要他打通中韓冰凍多年的關(guān)系。老先生沒有計較過去的家仇，毅然回到闊別幾十年的中國。當(dāng)時，臺灣駐韓官員質(zhì)問他：“韓晟昊，你是喝著國民黨的奶水長大的，現(xiàn)在卻為共產(chǎn)黨做事。難道你被共產(chǎn)黨迫害的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全都忘了嗎？”

韓晟昊卻說：“我韓某人當(dāng)然沒得健忘癥！我的家族一天就死了好幾口人，我也是九死一生。但那都是過去了。我現(xiàn)在不是在為共產(chǎn)黨做事，而是在為民族做事！臺灣再強大也代替不了中國，中國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土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口，都在大陸，只有大陸強大了，中國才算真正強大！國家的強弱關(guān)系到每一個中國人的命運。假如老韓家都死光了，能使中華民族強大起來，老夫也心甘情愿！老夫已經(jīng)到了老朽之年，不能為這個多災(zāi)多難的民族干什么大事了，如果能在中韓邦交方面做點貢獻，使中國少一個敵人，多一個朋友，那么，我個人那點恩恩怨怨，又算得了什么呢？”

聽到這黃鐘大呂般的鏗鏘之言，我看到一顆愛我中華的赤子之心，看到一份無法割舍的炎黃子孫之情結(jié)。當(dāng)然，也看到了中華民族那段血與淚的歷史。此刻，我抓住了韓老先生的生命之魂，這就是我這部作品之靈魂。我感到自己抓住一塊沉甸甸的金子。

在北京新書發(fā)布會上，韓老先生老淚縱橫，激動地說：“我一生坎坷，可謂九死一生，沒想到年邁之時，張作家卻給我送來了美麗的黃昏。”他說我寫出了他的人生精華，思想精華，寫出了他的境界。這本書在美國華美時報全文連載，他到美國受到特別隆重的歡迎。

劉斌：這說明您很有眼光，我讀過這本書，很受感動。

張雅文：像韓晟昊這樣能與韓國總統(tǒng)建立起友誼很不容易。他人格高尚，有民族自尊心，盧泰愚總統(tǒng)請他做官，他婉言謝絕，也不入韓國籍。國外好多情報機關(guān)賞識他，重金收買他，讓他充當(dāng)間諜搜集中國大陸的情報，都被他斷然拒絕：“我爹媽生就我一身硬骨、傲骨，就是沒給我生出一塊出賣民族利益的賤骨頭！我告訴你們，不要再打我韓晟昊的主意。我韓某人絕不干那種背叛老祖宗的卑鄙勾當(dāng)！”這番話，恰恰是他獨特個性與偉大人格的真實寫照。

后來，他被中國有關(guān)部門多次請回國觀光，參加會議，被選為全球華人華僑名譽副會長。

劉斌：就像《蓋世太保槍口下的中國女人》一樣，由于您執(zhí)著地追求，一個沉寂多年的高品格的人物被挖掘出來，從韓晟昊身上我們看到了時代的變遷。這給我們報告文學(xué)作家兩點提示。第一，報告文學(xué)作家要有捕捉題材的高度嗅覺和敏感，不輕言放棄;第二有了好題材，要窮追不舍，深度采訪，充分開掘。請問，除了這種傳奇人物，對其他題材也是如此嗎？

張雅文：是的，就拿《趟過男人河的女人》這部小說來說，當(dāng)時，一個中年男人幾次來我家，找我先生要求離婚，先生在法院民庭工作。一天，先生沒在家，那人就跟我訴說起他的苦衷，說到傷心處，失聲痛哭，說：“我一個好端端的人，活活摽在一個瘋鬼身上，我這輩子全讓她給毀了呀！”他妻子是精神病。這句話使我心靈感到震撼。晚上，我勸先生給他辦理離婚算了。先生卻說：“你不懂法律，快去寫你的小說去吧?！彬嚾婚g，我產(chǎn)生了靈感，我覺得法律是靠準(zhǔn)繩衡量世界，作家是靠感情親近世界。一個好端端的人活活摽在一個精神病患者身上，本身也是不人道的。于是，就有了后來的《趟過男人河的女人》小說和電視劇。

劉斌：您的報告文學(xué)題材涉獵很廣，請談?wù)剤蟾嫖膶W(xué)創(chuàng)作的視野問題。

張雅文：談到視野，我覺得是報告文學(xué)打開了我的視野，每次采訪一個人，采寫一篇文章，尤其采寫一部長篇報告文學(xué)，都會使我的視野大開，使我對一個領(lǐng)域，對一段歷史，甚至對民族，對世界都會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對我都是一次極大的提高。記得早在1988年采寫報告文學(xué)《不僅為一個人，一座山》，隨后發(fā)表的《走過傷心地——不僅為一個人，一個村》《放下你的獵槍——不僅為一座山、一只虎》，使我對亂砍亂伐、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對人類缺碘，導(dǎo)致人的智力底下;對人類獵殺動物、破壞地球生態(tài)環(huán)境等重大人類生存問題，有了深層思考，其認識有了質(zhì)的飛躍。尤其創(chuàng)作《百年鐘聲——香港沉思錄》使我的提高更大，采寫《與魔鬼博弈——留給現(xiàn)實和未來的思考》，使我的視覺站得更高了，它使我站在更高的視角來俯視眼前的世界，透過眼前世界來剖析人類的昨天，透過剖析昨天來詮釋今天。在創(chuàng)作中，不僅飽含作家的悲憫情懷，來俯視我們的民族，來俯視我們的國家，而且懷有一種人類的大愛，來俯視整個世界，以更高視覺與書寫這部作品。

我也采訪過許多底層的小人物，曾多次走進看守所，采訪過十幾個要被處決的死刑犯，他們的人生雖然充滿罪惡，卻令我深思，令我看到另一種人生道路，看到這種人生背后的深層社會背景。有的是令我終生難忘，有的死刑犯揣著我送給他的小說走向刑場，有的死刑犯被斃后，將其在獄中所撰寫的35萬小說送給我，至今還保留在我的材料中。

還有一點我想談一下，報告文學(xué)的視野使我走出了創(chuàng)作低谷。

20世紀八十年代末報告文學(xué)走入低谷，選題難度大，想寫小說又找不到感覺了，我的創(chuàng)作步入了低谷。這時，看到俄羅斯與東北的邊貿(mào)解凍了，我把目光投向了解體后的俄羅斯，于是，大膽地邁出國門，不會外語，拿著一本中俄對話小冊子，背著十幾套皮夾克，拎著兩大袋旅游鞋，跟許多人一樣去當(dāng)?shù)範(fàn)敚资袌?。不同的是，人家?dāng)?shù)範(fàn)斒菫榱速嶅X養(yǎng)家糊口，而我賺錢卻是為了賺旅費采訪寫文章。先后去了四次俄羅斯，到過哈巴羅夫斯克、新西伯利亞、莫斯科、皮亞季戈爾什克等好多城市，連戰(zhàn)火紛飛的車臣都去過，在車臣首府格魯茲尼住了一周，在那賣了兩件皮夾克，每到夜晚就看到遠處炮火連天，把半邊天都染紅了，不知是誰打誰。往窗外瞅瞅，大街上荷槍實彈的黑手黨皮靴，整夜整夜敲擊著我的耳鼓，每次出門腰里都別著一把斧子。說來可笑，一把斧子能抵擋現(xiàn)代化的沖鋒槍嗎？從莫斯科到哈巴羅夫斯科，坐了七天七夜火車，沒吃的，光啃黑面包，連西瓜皮都吃光了，回國后大把大把地掉頭發(fā)。在這七天里，我跑遍了整個車廂，與中國倒?fàn)攤兞奶?，獲取了大把倒?fàn)數(shù)墓适?，并結(jié)識了一群延邊朝鮮族來的倒?fàn)敚遗c他們約好春節(jié)去延邊采訪。大年三十，我真的去了延吉，可是，大過年的，旅館放假，飯館關(guān)門，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招待所，好說歹說，總算收留了我，沒暖氣，天天吃方便面，直到大年初五，才吃上一頓服務(wù)員給我做的家常菜。

然而，俄羅斯之旅，卻使我的眼界大開，也經(jīng)歷了許多驚心動魄的故事，我的美能達相機差點被人搶跑，半夜三更有人敲門，凌晨1點找不到住處……噢，太多了，用心驚肉跳來形容，一點不過。

但是，我的創(chuàng)作卻走出了低谷，回國后接連發(fā)表了一二十篇紀實作品，結(jié)集為《玩命俄羅斯》。幾次獨闖俄羅斯，使我的視野大開，第一次接觸外面世界，看到解體后的俄羅斯現(xiàn)狀，看到戰(zhàn)火不斷的車臣大街上的乞丐，看到與我們完全不同的文化，忘不了車臣旅館大媽說的一番話：“鬧獨立都是那些有野心的家伙，老百姓要的是過安穩(wěn)日子，要的是面包……”

幾次闖俄羅斯使我的眼界大開，使我增加了赴國外采訪的勇氣，俄羅斯那樣的環(huán)境都闖過，去韓國，去歐洲就更不怕了，所以才有了后來的《韓國總統(tǒng)的中國御醫(yī)》《蓋世太保槍口下的》《與魔鬼博弈》等作品。

劉斌：您有寫報告文學(xué)作家的潛質(zhì)，敢闖敢拼，無所畏懼，求知欲強，對新聞事件敏感，勇于擴大視野，在萬花筒多棱鏡下的多彩生活中，捕捉到重要的信息，成為您筆下有用的素材。您用幾個字歸納一下，您對報告文學(xué)的感悟？您對題材深度開掘的體會？

張雅文：還是那三個字：新，真，深！初次邁出國門，是懷有獵奇的心理，漸漸地開闊視野，思想也隨之提升，思路也逐漸打開，認識水平也在不斷提高。

劉斌：請您談一下創(chuàng)作《百年鐘聲——香港沉思錄》的感悟。

張雅文：寫這部書，對我來說是一次極大的挑戰(zhàn)。我對國際政治、經(jīng)濟都毫無研究，對香港所知甚少，受邀書寫香港，到底寫什么？用怎樣的觸角去感受她？用什么樣的筆墨去書寫她？是浮光掠影，走馬觀花，感嘆幾句，還是走進民生，走進小巷，走進籠屋，走進醫(yī)院，走進大學(xué)，走進她獨特的廉政公署……去了解“一國兩制”下的香港社會？寫香港要告訴國人什么？給國人以怎樣的啟迪？從香港百年的歷史中，我們能夠汲取什么樣的教訓(xùn)？這一系列的問題擺在我面前，令我內(nèi)心十分糾結(jié)。我覺得香港就像是一本天書，不知道該如何下口去啃她;香港又存在一個個禁區(qū)，不知該如何去跨越她。于是，我走進香港，去聆聽被采訪者或悲或喜的訴說，傾聽他們或成功或失敗或平凡的人生故事，去聆聽中英談判人員在無數(shù)次絕望中的峰回路轉(zhuǎn)，聆聽他們?yōu)閲?、為民族所進行的一次次精彩博弈！我覺得只有走進香港，走進香港的各個階層，才能獲取這些鮮活的素材，才能觸摸到香港靈魂深處靈動的脈搏，才能挖掘出她深邃的內(nèi)涵。但是，采訪很難，想從高層下手，可我窮盡一切智慧，到了董建華的辦公室，也未能采訪到他。后來調(diào)整思路，不再采放高、大、名人，而是走進香港底層，走進工廠、學(xué)校、醫(yī)院、籠屋，走近香港廉政公署……

不論寫香港的文明，還是寫香港的丑陋，我都用事實說話，用良知書寫真實，本著國家統(tǒng)一，民族團結(jié)這一宗旨。為了提升自己，我啃完了一大堆書。

通過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使我走進百年香港，也就走進了中華民族百年屈辱史，透過香港的百年，回望中國的百年。透過香港的今天，透視香港的昨天，使我開始冷靜而客觀地看待中國與香港的現(xiàn)實。過去我也是一個憤青，寫完這部書，我先生說我變了，變得理性了，看問題更成熟了。我第一次清醒地認識到，中華民族走到今天太不容易了，不只是共產(chǎn)黨人，還有許許多多國民黨人士、民主有識之士，用生命和熱血換來的今天。我們要倍加珍惜。在創(chuàng)作上，通過寫香港，使我對大題材的宏觀把握，細致切入有了很大的提高。我覺得自己的創(chuàng)作有了一個質(zhì)的飛躍。

有評論家說，以前我的作品都是直線推進，這個《百年鐘聲》則是多線推進，群體推進，像是一位有了成熟經(jīng)驗的指揮員，指揮千軍萬馬自如調(diào)配，敘述方式也從單人單向，過渡到整體布局，有了全局的戰(zhàn)略眼光。

劉斌：聽說您早在1984年借了1300元錢，就跑出去采訪綠川英子的事跡了，是這樣嗎？

張雅文：是的，綠川英子夫婦的墓地就在佳木斯，聽到他們的感人故事，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棒的題材。于是，1984年12月，懷揣借來的1300元錢，沿著綠川英子在中國生活的足跡，跑到本溪橋頭，沈陽、北京、重慶、上海等10多個城市，采訪了與綠川英子相識的學(xué)者葉君健、葉籟士、陳原等數(shù)十人，搜集了大量她的反戰(zhàn)事跡，撰寫了《綠川英子》，葉君健給寫的序。

劉斌：我讀過您的《生命的吶喊》非常感人。請談?wù)勀窃谑裁辞闆r下動意寫這部自傳的？什么時候動筆的？

張雅文：2004年，是我人生最低谷的時候，一邊是三起被侵權(quán)的官司等待我去開庭，一邊是心臟開胸搭橋大手術(shù)等待我上手術(shù)臺。手術(shù)上臺前，我在電腦里寫下兩封遺書，一封是寫給先生，一封是寫給我自己。給自己只寫了幾句話：“上帝給了你如此坎坷而豐富的人生，你沒有把它留下就走了，太遺憾了。你不能死，一定要挺過這場生死大劫！”給先生的寫得很長，感謝大哥用心捧了我一生，我與他相約，來世還做他妻子，并給他留下一首《星星索》，他最愛聽我唱這首歌。

2004年3月15日上午上手術(shù)臺，第二天上午，我經(jīng)歷了因滲血不止、難以關(guān)胸的14個小時心臟搭橋手術(shù)之后，周身插著各種管子，像死人似的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有人拍拍我的臉，喚我：“雅文大姐，醒醒吧。今天是3月16日了，手術(shù)做完了，給你心臟搭了六個橋，把你破碎的心修好了?！?/p>

我恍惚覺得這聲音很遙遠，不知自己是在陰間還是陽間，好一會兒才從懵懂中醒來，發(fā)現(xiàn)我被鋸開的前胸及兩只小臂上三處刀口，都包著厚厚的紗布，這才意識到，我終于活過來了，對我說話的人是為我做手術(shù)的劉曉程院長。他問了我?guī)讉€問題，考考我的記憶，我只能用點頭搖頭來回答，劉院長看我一切正常就走了。

而我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三處刀口劇烈地疼痛，身體極度虛弱，生命徘徊于生死邊緣，腦子里卻開始折騰起來，心想我既然活過來了，就一定要把自己的坎坷人生寫出來，否則就這么死了，那就太遺憾了。于是，我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的床上開始構(gòu)思，脈搏和血壓因為我內(nèi)心的激動而不斷升高，護士總是讓我做深呼吸。從這時起，這個新的創(chuàng)作支點又開始支撐著我極度虛弱、隨時可能發(fā)生術(shù)后并發(fā)癥的生命，要我頑強地活下去。如此強烈地創(chuàng)作欲望，是因為心里太壓抑，太渴望宣泄了。當(dāng)時，我的人生幾乎到了谷底，內(nèi)心太渴望宣泄了。

可是，心臟搭橋手術(shù)可不是鬧著玩的，前胸鋸開，將兩只小臂上的動脈血管摘下來，用來搭心臟三支動脈血管6處堵塞處，然后用鋼絲把胸骨縫上。你想想，多疼??！再疼我也不吃止痛藥，怕吃止痛藥傷害大腦，我還留著大腦寫作呢。我心想，疼算啥？只要命在，一切都會過去的。2004年7月29日，術(shù)后四個半月，我坐到了電腦前，開始了《生命的吶喊》宣泄性的書寫。

劉斌：您寫了那么多作品，報告文學(xué)、小說、電視劇，幾方面體裁的作品都不少，都有不菲的成就，當(dāng)然主要是報告文學(xué)。您談?wù)剟?chuàng)作經(jīng)驗是什么？您覺得在創(chuàng)作上，是天賦占主導(dǎo)還是后天努力占主導(dǎo)？

張雅文：我覺得沒什么經(jīng)驗可談的，只是酷愛創(chuàng)作，遇到好題材就死死抓住不放，能寫什么就寫什么，不管遇到什么困難，都不會退卻。多年出去采訪沒錢，就找人坐行李車，住地下室，當(dāng)“倒?fàn)敗?，有一股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勁頭。

我覺得天賦和后天努力同等重要。有再高的天賦，不坐到辦公桌前爬格子，也不會出好作品。而好作品的語言是靠作家數(shù)百萬字的積累錘煉磨礪出來的，好作品都是改出來的。

從“狗孩兒”到國家一級運動員，再到國家一級作家

劉斌：聽說您出生在只有一戶人家的山溝里，只讀了五年書，童年上學(xué)帶著一條狗給您做伴，同學(xué)都叫您“狗孩兒”，真是這樣嗎？

張雅文：是的，我出生在遼寧開原一個小山溝里，方圓幾里只有我們一戶人家。我是最小的孩子，父母都叫我老多咕（多余的孩子）。上面有一個哥哥、三個姐姐。寂靜的山溝，泛著清香的松樹林，給我留下刻骨銘心的記憶。家里很窮，直到九歲那年，父親帶著全家搬離山溝，乘火車去佳木斯，我才第一次吃到糖。父親從一張黃紙包里拿出光腚糖塊，給我們這幫從未見過糖的孩子每人兩塊，我第一次見到綠綠的，小黃瓜形的糖塊，稀罕的舍不得吃，捧在手里一會兒舔一口，坐在擁擠的車廂過道里，將兩塊糖攥了一整夜，第二天早晨一看，手心里只剩下一汪黏糊糊的綠甜水了，我忙把綠甜水舔得一干二凈。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糖，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還有這么甜的東西。

全家搬到黑龍江佳木斯第二年，我上學(xué)了，不久，又跟隨父母來到小興安嶺伊春的一個偏僻山溝里，開荒種地，住進馬架窩棚。那年夏天，眼看快開學(xué)了，我問母親：“媽，我上哪去上學(xué)呀？”

“嗨！”母親卻長嘆一聲，“傻孩子，你看這眼前都是大山，哪有學(xué)校？這山溝里沒有一個孩子上學(xué)，你也就別念了。”

我一聽就哭了，喊著：“不嘛！我要上學(xué)……”

“嗨，傻孩子，”母親一邊給我擦淚，一邊哄我，“你沒聽一到晚上就聽見狼嚎嗎？你自個跑到山外去上學(xué)，萬一讓狼吃了，媽不悔死了？”

我哭著央求母親：“媽我不怕。我求你了媽，讓我念書吧！”

母親一臉無奈，“媽不是不想讓你念書，可這里沒有學(xué)校，你上哪去念哪？”

“那我自個兒回佳木斯！”我哭著喊道。

“你敢？看我不打折你的腿！”兩手沾滿黑泥，正往窩棚上抹泥的父親，一臉怒氣地罵起來，“你這敗家的孩子，大人這邊連飯都吃不上，你他媽的還想上學(xué)？上啥學(xué)上學(xué)？痛快給我端泥來！”

父親的脾氣越來越壞，經(jīng)常毫無來由地沖我和母親發(fā)火?！澳悴皇钦f，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嗎？”我頂了父親一句。

“小兔崽子，你還敢跟我頂嘴？”父親抓起一根柳條棍子就沖我奔過來，母親急忙把我擋在身后讓我快跑。

這天晚上，躺在潮濕、悶熱，一巴掌能打死好幾個蚊子的窩棚里，父親罵了我半宿，我也哭了半宿。

我一心要讀書，是渴望像城里孩子那樣，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快樂地讀書寫字唱歌，還渴望老師摸著我的小腦袋表揚我，要全班同學(xué)向我學(xué)習(xí)，說我成績好。除此，還因為我的三個姐姐……大姐從沈陽來看望父母，看到我背著書包放學(xué)回來，大姐驚喜地說：“雅文你也上學(xué)了？大姐真羨慕你……老妹，你可要好好念書啊！可別像大姐似的成了睜眼瞎子，連自己名字都不認識。”我看見大姐美麗的眼睛里充滿了淚水。二姐到佳木斯以后，上了幾天夜校。一天晚上，她哭著從夜?；貋砹?，對我說：“老妹，你可要替二姐多念點書啊！”摟著我就哭起來。在夜校里，有人指指點點說二姐羅鍋還念什么書。自尊心極強的二姐受不了這種歧視，再也不去夜校了，只是偶爾拿出夜校的課本，愛不釋手地撫摸著，偶爾還問我哪個字念什么。到工廠當(dāng)了學(xué)徒工的三姐，只念了二年書，多次叮囑我，要我好好學(xué)習(xí)，長大才能有出息。

我從三個姐姐的淚水里，從她們的叮囑中，似懂非懂地明白了一些道理。因此，在我小小心靈深處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愿望：我一定要讀書，絕不能像姐姐那樣成為睜眼瞎子。

多年以后我才意識到，這次哭著喊著要上學(xué)該是多么正確！否則，我像許多山里孩子一樣糊里糊涂地成了小文盲，也像我的幾個姐姐一樣成了睜眼瞎子，最后嫁給一個并不相愛的男人，窩窩囊囊、愚昧無知地過一輩子！

第二天早晨，不知為什么，母親把我早早地叫醒，父親同意送我去山外十幾里的學(xué)校去讀書了。

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勝利，也是第一次體現(xiàn)出“性格決定命運”的人生哲理。我為自己感到慶幸，也感謝父母對我的寬容。

從此，10歲的我，獨自一個人，每天跑到十幾里路的山外去上學(xué)，途經(jīng)一個幾里長的大草甸子。大草甸子常年積水，長滿了一人多深的蒿草，人稱塌頭墩子。沒有道眼兒，只能在塌頭墩子上蹦來蹦去，一雙母親做的布鞋全濕透了。但是，風(fēng)雨無阻，這個小人每天都會出現(xiàn)在那條狼和野狗經(jīng)常出沒的山路上，冬天凍得小腳像饅頭，穿不進鞋，耳朵凍得淌黃水，但我不敢跟父母說，怕他們不讓我上學(xué)。更可怕的是，路上，我遇到過壞人，差點被他弄走，遇到過野豬，我以為是家豬，拿著小棍往家里趕，跑到跟前，它沖我惡狠狠地“哼”一聲，轉(zhuǎn)頭跑了?；丶腋赣H罵我：“敗家的孩子，誰家豬跑那去，那是野豬！你沒聽人說，一豬二熊三老虎嗎？以后遇到野豬離遠點兒！”

為了我的安全，父親給我弄來一條小狗，讓它跟著我上學(xué)，有了小狗大黃做伴，我就不怕了。我在教室里上課，大黃就趴在校門口等我，放了學(xué)，我?guī)е簏S向我山溝里的家里跑去，同學(xué)們都叫我狗孩兒?？墒?，一年開春，一天放學(xué)路過大草甸子，枯草中發(fā)出刷刷的響聲，大黃拼命地“汪汪”大叫，沖進枯草叢中，一陣撕咬過后，再也沒了聲息。我哭喊著大黃向家里跑去，等我央求父親拎著木棍趕到草甸子，只找到幾根骨頭和一堆狗毛。父親對母親說我命大，要不是大黃與狼搏斗，沒命的就是老多咕了。

這天夜里，我躺在被窩里哭了一夜，想起大黃跟著我風(fēng)里來、雨里去，無論冬夏都只喝一口刷鍋水，我遭多少罪，它就遭多少罪?？伤鼜臒o怨言，一直忠實地陪伴著我，直到它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不敢想象今后沒有了大黃，我該怎樣走過那片荒無人跡的大草甸子，又該怎樣走過那條風(fēng)雪彌漫的漫長山路……可是第二天早晨，我又早早起來去上學(xué)了，母親把我送到山口，看著我的小小身影淹沒在那片沒人深的枯草中。

劉斌：您從童年開始承受了很多苦難，有哲人說，苦難是人生財富，您如何理解苦難？

張雅文：我覺得苦難給人們帶來的并不是什么財富，更不是什么贊美之詞，而是沒有選擇的痛苦。人人都渴望過富裕而有尊嚴的生活，沒人愿意選擇苦難與貧賤。但是人無法選擇時代與命運。對有志者來說，貧窮與苦難不啻一所特殊的學(xué)校。它磨礪人的意志，錘煉人的性格，造就一個人不懼苦難的個性，使他不管遇到什么樣的困境，都能咬緊牙關(guān)挺過去，按著自己的意志頑強地活下去。童年的苦難造就了我的個性，否則，我不會走到今天。

劉斌：您怎樣從“狗孩兒”到國家一級運動員了？

張雅文：我小學(xué)四年級，隨父母回到佳木斯，瘋狂地愛上體育，一心要當(dāng)運動員，五年級時，被市體工隊選中。父親不同意我去當(dāng)運動員，要打折我的腿，我從家里偷走戶口和行李，跑到體工隊去追求我的理想去了?？晌腋静皇歉泱w育的料，四年后，我雖然達到了國家一級速滑運動員標(biāo)準(zhǔn)，但我接連幾場大病，“理想”的翅膀折斷了，到銀行當(dāng)了一名記賬員?？晌也桓市?，19歲的我一心想讀書，想重新追求夢想。于是，我給自己做出龐大的學(xué)習(xí)計劃，幾年時間，自學(xué)完初、高中文科的全部課程，1966年準(zhǔn)備報考大學(xué)，文化大革命來了。大學(xué)停止招生，我的大學(xué)夢又破滅了。

劉斌：您從一級速滑運動員，又怎么成了一級作家？

張雅文：文革結(jié)束后，我又陷入了人生的第二次痛苦徘徊，看到別人考大學(xué)，我在考場大門外偷偷地哭了，時不待我，我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不可能再考學(xué)了。說心里話，我從未做過作家夢，連想都沒想過，我成為作家也并非是因為對文學(xué)的熱愛，而是對人生理想的追求，總覺得自己能干大事，可又不知能干什么，總之是不甘心就這樣混一輩子。

就在我最痛苦的時候，我先生開了一句玩笑，他說等咱倆老了，寫一部體育小說，讓小說里的主人公去拿世界冠軍，去實現(xiàn)我們的理想。就是這句話，卻點燃了我內(nèi)心的激情。我想，干嘛要等老年再寫，我現(xiàn)在就寫！于是，我寫了一篇3000多字的小說《生活的浪花》投到《合江日報》很快就發(fā)表了。編輯語重心長地對我說：“雅文同志，我搞了二十多年編輯，我相信我的眼睛，我認為你在這方面是有才氣的，希望你能堅持下去！”而且還收到了12塊稿費，孩子高興地說：“媽媽你多寫點吧，咱家就有肉吃了?！?

從此，我把后半生的生命賭注全部押在文學(xué)的圣壇上了，開始玩命地創(chuàng)作起來，恨不得把一分鐘掰成兩半來用。一邊搖風(fēng)輪做飯，一邊看書，捧著《紅樓夢》啃不動，許多字不認識，一邊切菜一邊背誦古詩詞，滿屋子到處都貼著古詩詞，隨時背誦，幾天換一茬。我深知自己底子薄，文化功底淺，只能發(fā)奮努力。從1979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期間，我在全市記者編輯考試中，成績居全地區(qū)第二名，在全國自學(xué)成才優(yōu)秀人物表彰中，我出席了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的自學(xué)成才表彰大會，并代表自學(xué)成才者發(fā)言。

劉斌：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順利嗎？

張雅文：我自身的創(chuàng)作還算順利，但其他方面就不順利了，遇到很多阻力，1983年挨過三次黨內(nèi)批判，批判我成名成家。領(lǐng)導(dǎo)點著我的鼻子斥責(zé)我：“你一個小學(xué)生還想當(dāng)作家呀！我告訴你，你一年發(fā)個一兩篇露露臉就行了！”可我一年發(fā)了八個短篇，兩個中篇。最后一次批判進行了整整一上午，批判會結(jié)束時，讓我表態(tài)，我哭著說：“你憑什么批判我，我的文學(xué)道路是靠根根白發(fā)、屢屢皺紋鋪出來的，每當(dāng)節(jié)假日，你帶著老婆孩在溜公園，而我卻在爬格子，我在編輯部一篇稿子不少發(fā)，我還兼著文聯(lián)會計，你憑什么批判我？你說得對，我就是想成名成家，我絕不會放下我的筆！”1982年我和先生都是出席市的勞動模范，第二年就因發(fā)了10篇小說而遭到了批判。

但是，我和我先生這種運動員出身的人，內(nèi)心很強大，越是受壓，反彈就越厲害，根本壓不垮。就在批判我的當(dāng)天晚上，我照樣創(chuàng)作到深夜12點，任何人都休想阻撓我創(chuàng)作的腳步。在創(chuàng)作中有這樣的體會，無論遇到什么樣的困境，只要一拿起筆，只要天沒塌下來，只要天塌下來沒砸死我，我就會把一切煩惱像轟蒼蠅似的轟出窗外，潛下心來寫我的作品。

劉斌：聽說，您有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愛人，他很善解人意，總是全力支持您的事業(yè)，請介紹一下。

張雅文：應(yīng)該說他是我的啟蒙恩師，引導(dǎo)我走上文學(xué)道路。他的一句話，點燃了我心中的創(chuàng)作激情，改變了我的人生。當(dāng)運動員戀愛時，他愛讀書，經(jīng)常給我朗誦海涅詩選，給我講馬克思和燕妮的故事，講泰戈爾的《紅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他是一位好大哥，用心捧了我一生，他總是叫我快樂的小傻瓜，我是從山溝里走出來的孩子，總是單純得冒傻氣。

劉斌：現(xiàn)在年輕人求愛贈送戒指，下跪，捧上99朵玫瑰花，你先生是如何向您求愛的？

張雅文：我們那時沒有那種儀式，不過也很浪漫。記得1963年，他去湯崗子溫泉療養(yǎng)，把最好的玫瑰花剪下來壓扁，做成標(biāo)本，寄信給我，我至今還保留著這朵珍貴的玫瑰標(biāo)本呢。后來他當(dāng)教練到哈爾濱開省體育工作會議，工資低，攢了200多元錢，買了一塊瑞士歐爾瑪日歷表送給我，帶夜光的，我非常高興。這已是很貴重的禮物了。

劉斌：你們相知相愛相依相守50年，太幸福了。

張雅文：我們倆遭難的故事在《生命的吶喊》一書里都寫了。文化大革命年代，我先生被關(guān)進牛棚，房子被沒收，我懷孕八個月，冒著刺骨的寒風(fēng)，挺著大肚子推車搬家。1978年12月1日，在我母親鄰居里的小棚子里生下我的女兒。小棚子什么概念，除了一鋪炕，連轉(zhuǎn)身的地方都沒有。現(xiàn)砌的爐子，生下女兒第三天，就煤煙中毒，月子里，接連三次煤氣中毒，連拉帶吐，險些喪命。一點奶水都沒有，母親用燕窩煮雞蛋讓我吃，然后用大被蒙頭捂汗，半個月內(nèi)，捂了七次奶，到第16天，我頭發(fā)奇癢，我要洗頭，母親不讓，說怕做病。我堅決要洗，洗完頭，刮下50多個小紅虱子。先生從牛棚被解放出來，女兒都七八個月了。這段往事不堪回首，但總算過去了。

劉斌：60歲以后，是您的第二個青春期，創(chuàng)作了許多好作品，而且有一個顯著的特點，除《百年鐘聲——香港沉思錄》之外，全部是您自己捕捉發(fā)現(xiàn)，自費采訪闖蕩完成的，難能可貴！哈爾濱師范大學(xué)教授吳井泉、王秀臣先生為您撰寫的評傳中寫道：“多舛的人生閱歷，使她的作品充滿了剛健蒼涼的理性之光;敏感多思的個性氣質(zhì)，使她的作品充滿了憂患而智能的理性之光;自強不息的拼搏精神，構(gòu)筑了她作品崇高美的風(fēng)骨;凝重執(zhí)著的美學(xué)追求，使她的作品流淌著昂揚不屈的精神血脈;外傾心態(tài)的情感噴射，使她的作品洋溢著汪洋恣肆大氣磅礴的審美氣息……”

張雅文：是的，60歲之后，是我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期，思想更加成熟，文字打磨得更加準(zhǔn)確，對題材的審視更加深刻，駕馭能力也明顯提升了。這幾年，完成了《生命的吶喊》、《百年鐘聲——香港沉思錄》《活著，為了天堂的鐘聲》《與魔鬼博弈——留給現(xiàn)實和未來的思考》、《走過傷心地》，《生命的吶喊》五次再版，出了英文版，而且獲得了第五屆魯獎?！栋倌赙娐暋愀鄢了间洝帆@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

劉斌：不容易呀，無論是文學(xué)，還是人生之路，都不容易！您是一個奇跡，一個傳奇。您的新作《與魔鬼博弈》出版后，還有什么新的打算？

張雅文：我想把手中一部30集電視劇本改完，將錢秀玲與法肯豪森的故事，改編成中外合資的電影，將他們崇高的精神告訴世界，這是我最大的心愿。有投資方正在跟我洽談此事。報告文學(xué)方面，如果身體允許，還想選一項境外題材去采寫，不過這是一項很大的工程。另外，您知道我先生是一名法官，多年來，我們積累了大量法治方面的素材，很想用報告文學(xué)方式把它表現(xiàn)出來。

劉斌：時間關(guān)系，不得不結(jié)束采訪，采訪期間，我們得到報告文學(xué)著名評論家李炳銀老師的具體指導(dǎo)，在此向他表示衷心的感謝，也謝謝您的傾情懇談。

張雅文：謝謝您，也謝謝炳銀老師。

張雅文簡歷：

張雅文，1944年出生，國家一級作家、國家政府津貼享受者、黑龍江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中國百佳優(yōu)秀電視藝術(shù)工作者、全國自學(xué)成才優(yōu)秀人物。

著有《生命的吶喊》《百年鐘聲——香港沉思錄》《與魔鬼博弈》《活著，為了天堂的鐘聲》《韓國總統(tǒng)的中國御醫(yī)》《趟過男人河的女人》《蓋世太保槍口下的中國女人》等二十余部作品，發(fā)表小說、報告文學(xué)、散文百余篇，《蓋世太保槍口下的中國女人》《生命的吶喊》譯成英文國外發(fā)行;編劇44集電視劇《趟過男人河的女人》、16集《蓋世太保槍口下的中國女人》、三部20集電視劇《不共戴天》、《冰雪人生》、《媽媽拉我一把》計120余集。

《生命的吶喊》獲第五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三屆徐遲報告文學(xué)獎;《百年鐘聲——香港沉思錄》獲第十三屆中宣部五個一圖書獎;電視劇《趟過男人河的女人》獲飛天獎;兒童電影《冰上小虎隊》獲華表獎;《韓國總統(tǒng)的中國御醫(yī)》等作品多次獲黑龍江省文藝大獎。

劉斌簡介：

劉斌：資深媒體人、報告文學(xué)作家。

作品有《從深圳起飛》、《崛起水晶城》、《深圳1號》、《雪域橫起通天路》、《中國民航年青機長》、《中國大學(xué)生空中小姐》、《名流訪談》等。

責(zé)任編輯/魏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