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開振
(嶺南師范學(xué)院 人文學(xué)院,廣東 湛江 524048)
在廢名的文章中,涉及郭沫若的并不多。就王風(fēng)所編的六卷本《廢名集》(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來看,除了在《橋》的《附記》中提到“郭沫若先生有書曰《塔》”、在《光榮而艱巨的任務(wù)必須完成》中說“讀了周總理和郭沫若院長關(guān)于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等片言只語之外,最主要的也就是他的“新詩講義”了。
關(guān)于“新詩講義”,是指廢名于三四十年代在北京大學(xué)任教時所開“現(xiàn)代文藝”課的講稿。它包括抗戰(zhàn)爆發(fā)前的十二講和抗戰(zhàn)勝利后續(xù)寫的四講。前十二講曾在廢名隱居家鄉(xiāng)的情況下,由黃雨編定、周作人作序并以《談新詩》為名于1944年出版,后寫的四講則分別發(fā)表于1948年《華北日報·文學(xué)》的第12、17、21期和《天津民國日報·文藝》的第120期。這十六講“新詩講義”,其中特別是已經(jīng)出版的《談新詩》一書,不但在當時就被周作人贊之為里面“總有他特別的東西,他的思索與觀察”,而且在50多年后的1997年也仍然被人們看作是“具有較高的學(xué)術(shù)價值”的“現(xiàn)代作家討論新詩的唯一的專著”。很明顯,作為現(xiàn)代作家對于新詩的專門“討論”,這“特別”的“新詩講義”里自然也包括廢名對于郭沫若詩歌的“特別”的認識。
首先,廢名把郭沫若的詩歌放在中國詩歌史上來考察,他認定郭沫若的詩歌不僅“表現(xiàn)了第二期新詩的特點”,而且還具有明顯的楚騷傳統(tǒng)。據(jù)廢名在“新詩講義”之《十年詩草》一講里自述,他的“新詩講義”講完第十二講也即郭沫若的詩歌時“學(xué)年便完了”,而接著到來的“七七事變”使他“離開了北京大學(xué)”。“三十五年重回北平”,他要完成“未完的講新詩的工作”,于是在胡適、沈伊默、劉半農(nóng)、魯迅、周作人、康白情、“湖畔”四詩人、冰心和郭沫若之后,又講了卞之琳、林庚、朱英誕、馮至和他自己的詩。這樣,如果再加上講義中提過的聞一多、徐志摩等詩人,我們便看到了包括初期白話詩、小詩、新月派詩和現(xiàn)代派詩等在內(nèi)的一串長長的詩人名單??梢哉f,正是這樣的一些詩人構(gòu)成了中國新詩發(fā)展史,而也正是在這樣的詩歌發(fā)展史上,廢名認為郭沫若的詩歌表現(xiàn)了“在中國詩體解放運動之后”的“第二期新詩的特點”。至于說到郭沫若詩歌的楚騷傳統(tǒng),它則是廢名把郭沫若的詩歌與屈原的《離騷》進行比較、對接的結(jié)果。我們知道,廢名論詩總喜歡把新詩與舊詩、新詩與古文進行對比,他期望在舊詩文中為白話新詩找到“發(fā)展的根據(jù)”。所以,正如他在冰心的新詩中發(fā)現(xiàn)了“蘇東坡的詞句”、在卞之琳的詩中發(fā)現(xiàn)了《論語》的句子、在林庚的詩中發(fā)現(xiàn)了“晚唐的美麗”、在朱英誕的詩中找到了“南宋的詞”一樣,他感到“郭沫若的新詩里楚國騷豪的氣氛確是很重”,而《離騷》的句子也“可以寫在郭沫若氏的新詩里”了。
其次,廢名通過對包括郭沫若在內(nèi)的中國新詩的細讀比較發(fā)現(xiàn),郭沫若的《夕暮》是一首最為杰出的詩篇。閱讀“新詩講義”可知,廢名論詩不但十分注重文本的細讀,而且還能夠做到“天下為公”,好壞直言。正如對其他詩人一樣,廢名在郭沫若一講中詳細列舉分析了《沫若詩集》中的近二十首詩歌,他既指出了《夕暮》《鳳凰涅槃·鳳歌》《燈臺》《天上的市街》等作品的“好”,也指出了《梅花樹下醉歌》《夜步十里松原》《司春的女神歌》《日暮的婚筵》等作品的“壞”,其中,特別是對于《夕暮》一詩,他更是推崇備至。講義一開篇,廢名劈頭便講:“郭沫若有一首《夕暮》,是新詩的杰作”。接著,他在全文引用了《夕暮》一詩后又說:“這首《夕暮》我甚是喜愛。新詩能夠產(chǎn)生這樣詩篇來,新詩無疑義的可以站住腳了,不怕舊詩在前面威脅,也不怕新詩自己再生出別的花樣來煽惑?!倍搅似?,當論及詩人的感情與外界景物的關(guān)系時,廢名則再次感嘆:“郭沫若的詩是直抒的,……因為是詩人的感情碰在所接觸的東西上面,所接觸的如果與詩感最相適合,那便是天成,成功一首好詩,郭沫若的《夕暮》成功為一代的杰作,便是這個原故?!边@樣反復(fù)的肯定足見廢名對于《夕暮》一詩的喜愛!然而,這還不夠,抗戰(zhàn)勝利后歸來,當廢名將要結(jié)束他的新詩研究課的時候,他仍然沒有忘記這一首《夕暮》:
讓我說一句公平話,而且替中國的新詩作一個總評判,像郭沫若的《夕暮》,是新詩的杰作,如果中國的新詩只準我選一首,我只好選她。
由此可見,在廢名的眼里,《夕暮》不僅是郭沫若個人的“杰作”,而且還是所有中國新詩中最為杰出的作品。
這樣,我們就看到,無論是對于郭沫若詩歌的文學(xué)史定位,還是對于其詩歌楚騷傳統(tǒng)的梳理,抑或是對于《夕暮》一詩的評判,都顯示了廢名對于郭沫若詩歌的認識的“特別”。然而,更值得注意的是,廢名對于郭沫若的詩歌之所以有這樣的認識,關(guān)鍵還在于他那種“特別”的詩學(xué)理論。前述已知,廢名的“新詩講義”共有十六講。這十六講中雖然大都是對詩人作品的“細讀”,但他并不僅僅局限于具體作品的分析,而是也十分注重對文學(xué)革命以來的新詩本質(zhì)以及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探尋。就在講義的第一講,廢名開宗明義,率先提出了他所關(guān)心的新詩的標準問題:
怎么樣才算是新詩?這個標準在我的心里依然是假定著?!m之先生在論詩的文章里所談的是做詩的技巧,我所注意的乃是中國自有新詩以來十幾年內(nèi)新詩壇上有了許許多多的詩,因而引起了我的一種觀察,什么樣才是新詩。
而對于“什么樣才是新詩”的問題,廢名在前兩講結(jié)合對胡適的《蝴蝶》、《一顆星兒》等作品的分析,得出了“新詩首先便要看這個詩的內(nèi)容”的答案。“詩的內(nèi)容”問題解決了,形式又會怎么樣呢?接下來的第三講就專門講這個問題。廢名說:
如果要做新詩,一定要這個詩是詩的內(nèi)容,而寫這個詩的文字要用散文的文字?!覀冎灰辛诉@個詩的內(nèi)容,我們就可以大膽的寫我們的新詩,不受一切的束縛,‘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長短;有什么題目,做什么詩;詩該怎樣做,就怎樣做’。我們寫得是詩,我們用的文字是散文的文字,就是所謂自由詩。
在廢名看來,“新詩沒有什么詩的格式”,“新詩應(yīng)該是自由詩,只要有詩的內(nèi)容,然后詩該怎樣做就怎樣做?!边@樣,通過前面的三講,廢名就巧妙地提出并論證了他的新詩理論。關(guān)于廢名的新詩理論,由于其表述的零碎與缺少系統(tǒng),其理論內(nèi)涵當然是豐富繁雜而又歧義橫生。對此,盡管人們已經(jīng)從本體論、形式論、方法論和表現(xiàn)詩學(xué)等方面進行了總結(jié)與闡釋,但其中最為根本的還是“新詩應(yīng)該是自由詩”、“新詩要詩的內(nèi)容散文的文字”等主要觀點。而也正是這些主要觀點支撐起廢名的新詩理論,貫穿于他十多年的講課過程,并成為其評價包括郭沫若在內(nèi)的所有詩人詩歌的重要標準。如廢名在《十年詩草》一講中曾經(jīng)談到選詩的問題,他說,講完這些詩人雖然“我知道我遺漏了一些好詩”,但“我的工作可以無憾了,我所遺漏的詩也正是說明我的工作。”這就告訴我們,廢名對于詩人詩歌的取舍與褒貶是有自己的標準的。而如果再從廢名對于郭沫若等詩人的肯定、對于聞一多顛倒“悲哀”為“哀悲”的“笑”、對于徐志摩新詩的故意“不講”,以及對于新月詩派走上“冤枉路”的總體否定來看,廢名的這個標準也就是“自由詩”的標準。又如對于郭沫若詩歌的楚騷傳統(tǒng)的分析,廢名強調(diào)的是中國新詩因為詩體解放而帶來了詩情解放,郭沫若一派的詩人之所以不是“做”詩而是“寫”詩,其根本即在于新詩脫去了“做”詩的束縛,他們“自由滋長”、“上下古今亂寫,沒有一毫阻礙”。再如廢名把郭沫若的《夕暮》視為中國新詩的“杰作”,以為“這首詩之成,作者必然是來得很快,看見天上的云,望著荒原的山,詩人就昂頭詩成了,寫得天衣無縫?!边@不僅是因為《夕暮》寫的“天然”、“偶然”和“整個”,而且還在于它顯示出了“自由詩的價值”、“自由歌唱的詩人的個性”以及“自由詩的音樂”。這樣,在廢名看來,以“自由”為基礎(chǔ),多方面的“相得益彰”,也就“成功”了《夕暮》這一首好詩!
至此,我們自然也就會想到另一個問題,也即廢名的郭沫若詩歌批評長期被學(xué)術(shù)界所忽視的現(xiàn)象。查閱郭沫若研究的主要文獻資料可知,鮮見有人收入或者談到廢名的這一講義。對此,我們不能不感到遺憾。不過,這里需要申明的是,我們強調(diào)廢名的這一講義,并非就認為它比其他的研究論著重要,也不意味著完全同意廢名對于郭沫若詩歌的某些評價。然而,有一點卻十分明確,那就是廢名從自己的新詩理論出發(fā),獨立而又真切地道出了郭沫若詩歌的別一個方面。記得多年前就曾經(jīng)有人提出對郭沫若研究進行反思,近年來更有越來越多的人感到“郭沫若研究正在遭遇新的困難與危機”,不少的研究者也試圖突破郭沫若研究上“存在的思維定勢”而力求“換一種思維看郭沫若”。在這樣的情況下,重讀廢名的“新詩講義”,尤其是他在講義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文學(xué)批評的理論意識、個人情趣與獨立精神,都會給我們以深刻的啟示。
注釋:
①本文有關(guān)“新詩講義”的引文皆見王風(fēng)編《廢名集》第四卷,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不再另注。
②參見西渡著《廢名新詩理論探賾》;劉浩明著,李春譯《廢名的表現(xiàn)詩學(xué)——夢、奇思、幻和阿賴耶識》,載《新詩評論》2005年第2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
[1]廢名.附記[A].王風(fēng).廢名集第一卷[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9.
[2]廢名.光榮而艱巨的任務(wù)必須完成[A].王風(fēng).廢名集第六卷[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9.
[3]周作人.談新詩·序[A].王風(fēng).廢名集第六卷[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9.
[4]陳子善.本書說明[A].廢名.新詩十二講[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6.
[5]章玉鈞.當代視野下郭沫若研究的返本開新[A].當代視野下的郭沫若研究[C].成都:四川出版集團,2008.
[6]祁和暉.換一種思維看郭沫若[A].當代視野下的郭沫若研究[C].成都:四川出版集團,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