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茂遠
(浙江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0004)
拙著《〈郭沫若全集〉集外散佚詩詞考釋》于2014年8月由浙江大學出版社出版。此書承同輩學長王錦厚教授撰寫序言于前,又承青年學者李斌博士發(fā)表書評(見《郭沫若學刊》2014年第4期)于后,二者均使我獲益匪淺。前者除對郭沫若詩詞在我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地位頗多精彩論述外,對于拙著亦多有溢美之詞,實為對我從事郭沫若詩詞研究的鼓舞和鞭策。后者在充分肯定拙著的同時,還以相當篇幅指出“過于相信第二手材料,對第一手材料缺乏調(diào)研查證”的問題。真是一語擊中軟肋,批評切中肯綮,我當引以為誡。
錦厚學長贊許此書“可謂一項郭沫若研究中很有意義的文化工程”,我則深感這是一個任務艱巨而又困難重重的研究課題。由于自身主客觀條件的限制,不少散佚詩詞難于取得第一手資料,包括原詩手跡或首次公開發(fā)表的刊物,只能借助廣泛閱讀第二手材料,這就難免出現(xiàn)這樣那樣的問題。何況散佚詩詞收集固然困難,考釋亦復不易。有的雖有原件而無必要說明,只能尋找相關零星材料或就詩詞文字內(nèi)容加以推測,這樣對于詩詞寫作背景與寫作緣起很難寫出準確無誤的釋文。拙著付梓半年多來,筆者既陸續(xù)又發(fā)現(xiàn)《郭沫若全集》集外舊體詩詞近50首,也認真通讀己作并發(fā)現(xiàn)考釋過程中存在的不少問題。本著批評與自我批評的原則,現(xiàn)將亦已發(fā)現(xiàn)的主要問題列出12條并一一加以說明??紤]到敘述方便與條理清楚,大體依照時間順序安排。
村居即景
閑居無所事,散步宅前田。
屋角炊煙起,山腰宿霧眠。
牧童橫竹笛,村媼賣花鈿。
野鳥相呼急,雙雙浴水邊。
筆者原有題注:“此詩寫于1904年前后,為目前所見的最早詩作。據(jù)郭沫若大侄女回憶:他在沙灣故里家塾‘綏山館’讀書期間,有一天帶著弟妹侄女們到屋后的一條小溝里釣魚。因目睹鄉(xiāng)村的美麗景色,頓生詩意,吟成此詩?!?/p>
今據(jù)近年出版的《敝帚集與游學家書》,《邨居即景》為《敝帚集》中的一首,且寫作時間標明“一九〇七年春”。這是郭沫若早年親自手訂的書稿,寫作時間理應以此為準。筆者原據(jù)《郭沫若少年詩稿》一書所言,看來該書編者轉(zhuǎn)述郭沫若親屬回憶,可能情景雖真而時間有誤。至于詩題《邨居即景》,“邨”為村的異體字,二者可以通用,且以用村為宜。
詠雞
籠中一天地,天地一雞籠。
飲啄隨吾分,調(diào)和賴此躬。
高飛何足羨,巧語徒興戎。
默默還默默,幽期與道通。
筆者錄自龔明德《1937年11月上旬在滬三天記事》一文,并加題注:“1937年11月5日,郭沫若在上海錦江飯店宴請沈尹默夫婦與張奉舉夫婦。席間應沈尹默夫人褚保權(quán)要求,題詩寫成橫幅,并附跋語:‘舊作《詠雞》奉保權(quán)女士?!讼蹬f作,寫作時間根據(jù)內(nèi)容推測,當在流亡日本期間。”
由此可見,《詠雞》一詩寫作時間只是根據(jù)內(nèi)容推斷,且寫作緣起不明。近閱蔡震《郭沫若生平文獻史料考釋》一書,在為郭沫若流亡日本期間創(chuàng)作的舊體詩列表時提到此詩:“《題籠雞圖》作于1934至1935年間。據(jù)手跡。”另在第170頁還有幾句:“‘籠中一天地,天地一雞籠?!@是郭沫若為傅抱石畫《籠雞圖》所題的,形象地道出了他對流亡生活的整體心理感受?!边@兩處引文盡管只是片斷記述,卻為《詠雞》一詩的寫作時間和寫作緣起解開了疑團。筆者未見原詩手跡,尚不知現(xiàn)存何處,自當另行設法。
自繪花卉題贈京華堂主人
不用九畹滋,無需百畝樹。
有此一莖香,詩心自清素。
筆者原有題注:“此詩寫于1931年春天。附有跋語:‘乙亥春日作此并題,郭沫若?!痹娕c畫均見《郭沫若題畫詩存》。農(nóng)歷“乙亥”即公歷1935年。這是筆者的失誤,寫作時間應定為1935年春。
打油詩
喦齋夫子劇能談,口角流沫東西南。
姻緣雖是前生定,說破全憑舌寸三。
舌底無端惱御寮,紅線良緣是解消。
如此老人充月下,人間何處賦桃夭。
筆者原有題注:“1933年間,郭沫若與田中慶太郎隨著交往的加深,二人常以隨意輕松的方式往來,有次曾以戲謔的口吻,為田中一次失敗的月老經(jīng)歷寫了一首幽默詼諧的打油詩。詩見蔡震《郭沫若的家事》,中國華僑出版社2009年出版?!?/p>
此系根據(jù)第二手資料引用,今查近年文物出版社出版的《郭沫若致文求堂書簡》,詩題與體式均有明顯差異。該書為:
為舌禍問題嘲喦老(二首)
一
喦齋夫子劇能談,口角流沫東西南。
姻緣雖是前生定,說破全憑舌寸三。
二
舌底無端惱御寮,紅線良緣是解消。
如此老人充月下,人間何處賦桃夭。
原詩附有跋語:“第二首尾句‘賦桃夭’三字擬改為‘有黑貓’,更覺道地,特嫌過于男性中心耳。三月十三日,蒙倛生吟草?!笨梢娫姂獮槎锥且皇住V劣谠婎}《為舌禍問題嘲喦老》,實為編者根據(jù)詩意所定,若用《打油詩二首》似亦未嘗不可。
書贈黃自明
去國十年萬事非,蜀山回首正依稀。
自家慣作他鄉(xiāng)客,猶自朝朝勸客歸。
筆者根據(jù)黃廷弼《猶自朝朝勸客歸——介紹郭老的一首佚詩》(載《郭沫若學刊》1996年第3期)文中所言:“解放前,我父親的臥室內(nèi),曾掛過一幅郭老贈送給我伯父黃自明的單條?!淇钍恰悦饕鲂盅耪?,郭沫若’。”筆者據(jù)此加以說明:“需要指出的是,此詩并非新作,而是錄自亡命日本所寫贈友人的詩?!?/p>
近閱蔡震《郭沫若生平文獻史料考辯》一書《流亡期間若干舊體佚詩考》部分,發(fā)現(xiàn)有一段記載:“2009年春,在北京的一次拍賣會上,拍出一件郭沫若的作品,是他在流亡日本期間的1935年春,書贈朋友的一幅詩作?!薄霸谶@件書法鏡芯上,先錄有王國維的兩首絕句,并一段評說的文字,是這樣寫的:王靜安有嘲杜鵑二絕云:去國千年萬事非,蜀山回首夢依稀。自家慣作他鄉(xiāng)客,猶自朝朝勸客歸?!边@里除“去國千年”與“去國十年”一字之差外,其余文字均同,應屬王國維的詩作,也許郭沫若題詩時有意改動一字未加說明而已。筆者當時僅憑第二手判斷有誤的材料作為郭沫若佚詩是欠妥的。
題贈陳叔亮先生
銀燭漸燒殘,幽光明欲滅。
開門見天心,含笑悄相悅。
耳塞了無聞,得非萬籟寂。
涼風侵客肌,應有秋蟲泣。
近閱李斌《讀〈《郭沫若全集》集外散佚詩詞考釋〉》文中指出:“這首詩有手跡,我所見到的手跡收入《郭沫若書法集》,手跡落款是‘叔諒先生屬 卅年二月錄舊作 郭沫若’。”“該詩跟收入《郭沫若全集》的《夜會散后》實際上僅兩句多的出入,是否應該算作《夜會散后》的另一首詩,當作集外詩收錄,也值得斟酌?!惫P者認為:第一,詩題改為《題贈陳叔諒先生》是完全正確的,理應更正。第二,是否作為佚詩需要斟酌。我意傾向可以。因為此詩與《夜會散后》兩相對照,改動在三句以上,且內(nèi)容結(jié)合皖南事變,已有新的寓意,產(chǎn)生質(zhì)的變化。不妨視為異體,可與原作并存。
題道綱先生畫
人間逸處即仙家,桃李枝頭正著花。
鹿鶴人家隨處有,仙人何遽緲云霞。
筆者原有題注:“這首題畫詩似與翟道綱《青山綠水》局部、翟道綱畫《仙洞隱居圖》有關。他的作品突出的特點是喜畫仙人,并伴有鹿、鶴等。詳見李斌《郭沫若三首題畫詩》,載《郭沫若學刊》2012年第4期?!?/p>
近閱李斌《讀〈《郭沫若全集》集外散佚詩詞考釋〉》一文,指出:“該詩我誤判為郭沫若佚詩,嚴格說來不算?!薄霸凇冻毕分?,有兩首詩總題為《題人物畫二首》,其中第二手題為《仿劉松年群仙圖》,全詩為‘人間逸處即天家,桃李枝頭正發(fā)花。鹿鶴人家隨處有,仙人何遽隱云霞?’《仿劉松年群仙圖》與《題道綱先生畫》相比,僅修改三個字。這兩首詩嚴格說來屬于一詩二題?!薄凹热弧斗聞⑺赡耆合蓤D》已隨《潮汐集》收入《郭沫若全集》,那《題道綱先生畫》就不應該算作集外作品?!惫P者完全同意上述觀點,既為筆者指出把關不嚴的問題,又表明自己先前的誤判,這種實事求是認真負責的精神是十分讓人感佩的。
迎潮圖
七年不見海,胸中生塵埃;
對此亦足解饑渴,仿佛登上瑯琊臺。
…………
長江大河日夕通,水不西歸人亦東;
安能一擊搖海岳,橫空高撞自由鐘。
筆者原有題注“:此詩寫于1944年10月。郭沫若為題《迎潮圖》而作,載重慶《經(jīng)緯副刊》第1卷第2期(同年11月1日出版)。今據(jù)《郭沫若年譜》等有關資料,只見詩的開頭與結(jié)尾,好在自成一格,因此錄引詮釋。至于全詩,有待查詢。”
李斌《讀〈《郭沫若全集》集外散佚詩詞考釋〉》一文指出:“我查找了《經(jīng)緯副刊》原刊,將全詩錄出,供丁先生和學界參考。詩歌題目為《題迎潮圖》,全詩為“:七年不見海,胸中生塵埃,……歸去來,中國風!”近閱《郭沫若學刊》2006年第2期發(fā)表劉政江《郭沫若的兩首佚詩》,亦將此詩題為《迎潮——題迎潮圖》并錄引全詩,但引文中缺了“石有松,鶴相和兮”二句,成了“岸有石兮,雌與雄”,讓人難于讀懂??梢姴檎以牟灰祝绾我们壹有?币嘈柚斏?。
贈于伶
一邊大打一邊談,內(nèi)戰(zhàn)烽煙北到南。
莫謂人民真可侮,盤腸一戰(zhàn)我猶堪。
筆者原有題注,完全根據(jù)于伶《懷念郭沫若同志》一文自述,注為:“(郭沫若)到達上海后不久,即由馮乃超陪同到于伶家中??吹接腥嗽趯憽犊瓷賵D》一首律詩的條幅,便依韻而和,寫了這首詩。原是七律,現(xiàn)在只剩首尾兩聯(lián)。原詩在十年浩劫中被破壞了,好在仍可作為一首七絕看待。”
近閱蕭斌如《又聆新曲到江南——記郭沫若田漢為陳白塵〈升官圖〉題詩》(載《郭沫若學刊》2001年第1期),發(fā)現(xiàn)筆者《贈于伶》一詩從題目到正文都有明顯的失誤。據(jù)蕭斌如介紹,此詩原件并未遺失,日前已由已故戲劇家于伶的夫人柏李捐贈上海圖書館。原詩手跡如下:
題陳白塵《升官圖》
一邊大打一邊談,內(nèi)戰(zhàn)烽煙北至南。
已是山殘兼水剩,居然暮四又朝三。
驚呼黃浦魚登陸,漫道殷時女變男。
莫謂人民真可侮,盤腸一戰(zhàn)我猶堪。
詩有跋語:“在百貨業(yè)職工會講演畢,走訪于伶兄,見壽昌寫看《升官圖》詩,戲步原韻。一九四六年五月廿六日,郭沫若?!?/p>
書贈嚴寄洲
創(chuàng)業(yè)良艱繼業(yè)難,堅夫接踵戰(zhàn)狂瀾。
既收水利豐年樂,更樹戡天世界觀。
筆者原有題注:“1962年12月31日,郭沫若在中國科學院禮堂舉行聯(lián)歡晚會。晚會結(jié)束后還招待文藝界人士吃年夜飯。席間應嚴寄洲要求題詩一首。詳見嚴寄洲《郭老為我寫條幅》,載《郭沫若學刊》1988年第2期。”
近日再次閱讀《郭沫若全集》文學編1至5卷,發(fā)現(xiàn)《東風集·詠福建二十二首》中的《木蘭陂》之五,詩為:“創(chuàng)業(yè)良艱繼業(yè)難,堅貞接踵戰(zhàn)狂瀾。既收水利豐年樂,還樹戡天世界觀。”看來,郭沫若當時應嚴寄洲要求,即興將《木蘭陂》之五寫成條幅題贈。既屬異題同文,不應作為佚詩。
重到晉祠
康公左手書奇字,照眼紅墻繞晉祠。
周柏低頭迎舊識,鐵人舉手索新詩。
欲流荇菜情難已,驚見睡蓮花未衰。
懸甕山頭松失翠,頓憎旱魃費鞭笞。
此詩作為《大寨行》組詩之一,曾發(fā)表于1966年1月1日《光明日報》。郭沫若原有總序:“1965年11月19日,曾往山西參觀農(nóng)村社教工作。歸途于12月7日參觀大寨,先后成詩十八首,輯為《大寨行》?!焙缶幦搿豆羧肺膶W編第五卷時,正文只收《參觀劉胡蘭紀念館》等九首,另將《訪太原牛乳場》等八首作為附錄。惟有《重到晉祠》一首落選。筆者亦感百思不得其解,何以思想與藝術(shù)均屬組詩上乘之作,反倒棄而不收?
近閱馮錫剛所著《郭沫若的晚年歲月》第一章《1966年的“迎春曲”》,終于解開了這個疑團。問題出在詩的第一句“康公左手書奇字”,這里“康公”是指黨內(nèi)極左思潮代表人物康生。此人擅長書法,工篆書,喜以“康生左手”落款而自詡。郭沫若在編《沫若詩詞選》時,出于小心謹慎,已將此詩刪掉。更加讓人費解的是,《郭沫若全集》第五卷《大寨行》組詩總序聲稱:“先后成詩十六首,輯為《大寨行》?!奔热徽木攀住⒏戒洶耸?,合計十七首,何以又成十六首。總數(shù)既前后不一,全集又自相矛盾,此中諸多變故與失誤,均屬特定歷史年代的產(chǎn)物。
上述十一條均系拙著較為明顯的失誤,且均集中在對詩詞“本事”的考釋,亦即屬于文本甄別、考證、??钡姆秶?。至于詩詞正文的詮釋,定然還有不少釋義有誤或值得探討的問題。還有一種情況,就是學界本身仍存爭議,如郭沫若寫于流亡日本期間的一首五言絕句:“呢喃剪新譜,青翠滴清音。對此欣欣意,如窺造化心?!贝嗽婎}贈對象究竟是《新民報》社長陳德銘、鄧季惺夫婦,還是日本友人石田干之助;寫作時間是1936年春,還是1930年代初?因其各有所據(jù),只能存疑處理??磥眍愃频那闆r還有不少?!豆羧芳馀f體詩詞的收集與整理,對于推動新版《郭沫若全集》的出版,或舊版《郭沫若全集》的補遺,都具有重要的意義。筆者只是做了一點起步的工作,意在拋磚引玉,希望引起有關專家與廣大讀者的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