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國偉

在小城安靜地生活

柯國偉

有時，我想，我大概會在小城平凡地度過一生。

這沒什么不好，反而擁有更多的自由與寧靜。

就像夏日黃昏，我常常一個人到公園湖邊的臺階上閑坐，吹著風，看眼前青綠的湖、遠方墨色的山、頭頂上高遠遼闊的蔚藍天空，任思緒漫漶無邊。夕陽的余暉仍金亮有力地投射在公園里，湖面上還有一葉小舟在寂寞輕擺。這種頗具意境的畫面讓我想起很多美好的童年記憶與思緒，甚至心中都回蕩起童年小伙伴歡快的笑聲，恍若昨日。于我，這就是《瓦爾登湖》式的詩意生活，也是小城僅有的詩意存在。

在小城，除了公園，我沒有更好的去處。小城只是座縣城，注定格局只能如此，缺乏足夠大的氣象與底蘊，也缺乏獨有的氛圍與風情。但我仍愿意叫它小城，這樣更有詩意的美感與遐想的空間。

近年，小城加快城市化改造，舊城區(qū)倏然不見，新樓盤不斷建成，到處都是新式建筑。原來的閩南古厝已成歷史塵埃，取而代之的是以商品房為標志的城市建筑；原本狹小的老街變成寬闊的瀝青公路，無不閃耀著新的光澤。新的綠化在小城四處開花，在人行道上，在公路綠化帶上。尤其是新建的公園，以古典融合現(xiàn)代的造型，顯出新潮的城市化氣息與豐富的意味。

小城的確變美了。走在街上，那些精致具有現(xiàn)代風格的路燈展示著造型的藝術(shù)美，一路平坦的黑色瀝青公路顯得深沉、寬廣，路邊斑駁的小樹顯得風姿綽約。小城還在不停地建設，規(guī)劃出一個個新區(qū)，比如充滿古典風格的“府前唐街”，單這名字就讓人遐想。這里將把明代文廟、舊縣衙、城隍廟、清代帝師故居等閩南古建筑連接成片，把小城歷史文化融入現(xiàn)代化城市建設。假如真能重現(xiàn)小城千年古韻，復原曾經(jīng)的歷史真容，無疑令人充滿期待。

可小城似乎也僅僅如此。走在街上，你能看到建筑物嶄新的色澤與棱角分明的線條，看到路的寬敞與整飾，但總?cè)秉c獨特之美。唯一有靈動色彩的是人行道上的樹，整排整排地向遠處延伸，直到路的盡頭，像卡通里的中世紀列兵。樹不大，但排列成行，也有層層羅列的縱深之感，形成一個立體的通道與空間，多了層次感。樹，儼然是小城的靈魂。它用柔軟、天然點綴著小城，撐起一片綠蔭的天空，讓小城不那么堅硬。是的，小城不需要那么堅硬。

當夏日的一陣清風拂來，整排的樹隨風搖曳，綠葉在燦爛的陽光中歡愉地抖動，我看見確鑿的詩意漫溢開來。這讓我想起夢幻的青春，想起青澀的校園，想起爛漫的畢業(yè)季，想起一樹繁花的意象。忽然覺得，小城恰恰需要更多這種類似柔軟的氛圍與詩意，而不只是新建筑那么簡單。

每到閑暇，我總有些迷茫。我能去哪？這里沒有劇院，沒有音樂廳，沒有展覽館，沒有可以自由去參觀的各種活動，文化氣息并不濃，連書店也很少。雖然有公園，但內(nèi)涵并不豐富，有些單調(diào)，缺少形式各樣的主題。小城還不夠精致。

我渴望的小城應該有多種獨特元素，有優(yōu)美的大自然風光，有一大片干凈、整潔的田野，繁花盛開。比如，法國普羅旺斯的薰衣草，有童話般的色彩與氣息，不是簡單的漂亮，而有夢的感覺。有充滿藝術(shù)感的獨特建筑，如江南水鄉(xiāng)，讓人駐足流連，不嘈雜，顯得恬淡、優(yōu)雅、從容，可以在小橋流水旁閑品江南的古典風韻。有熱鬧的街市，在路邊簡單的遮陽傘下，就可以悠閑地閑坐、喝茶，感受生活的慢姿態(tài)。人們各安于自己的工作、生活，如同一副描繪生活百態(tài)的市井畫。小城每個地方各有特點，都能獨自成為一道風景，無論是人，還是物。

于是，在那樣的小城，你可以背著相機到處走走，欣賞沿路的風景，包括看人們怎么勞作、忙碌，看別人雅致的房子，甚至可以走進主人的花園和他們隨意攀談。人們友好而善良，更有對文化的熱愛與崇敬，活在富有生活情趣的氛圍里。在那里，沒人會把你當做另類，反而把你當成一個有趣的游客。這是多好的場景和向往?？稍谖业男〕?，這是種奢侈，一路的張望反而會被誤解：你想干嘛？

在晚上，我經(jīng)常去走走。穿過充滿商業(yè)氣息的嘈雜街道，轉(zhuǎn)向小城遠處邊緣的公園。路上，你會有種從迷離的繁華走向質(zhì)樸本真的感覺，仿佛褪盡鉛華。彌漫聲色光影的光亮世界漸漸被甩在身后，一切漸漸平息，仿佛是在沉淀靈魂，直至最后的空曠、寧靜，只剩無邊的黑夜。當公園的燈不亮時，你能見到那種久違的大自然黑夜，黑得深邃、絕美，像一團濃淡相間的墨，那些薄薄的淺黑夜空猶如被一團墨氣所覆蓋。你能嗅到那種浩瀚無邊的宇宙氣息，星星在夜空晶亮地閃爍，天空充滿巨大的神秘感與無限的想象空間。這才是真實的黑夜，城市的天空太亮，缺乏這樣純粹的黑。這時，公園靜謐，能聽見草叢里細細碎碎的蟲叫聲，讓我想起童年停電的晚上，我們一群小伙伴在月下盡情玩耍的歡樂。

唯有公園才有這樣柔軟、輕盈、自在的氛圍，能夠觸發(fā)那些潛藏的詩意情愫。公園，儼然是生活的自留地和后花園。在這里，可以暫時忘卻生活本身安享時光之靜好。隱在夜色中，多一份自在，多一種生活狀態(tài)。

有時，我會隨意走走，漫無目的，看周圍的花草樹木。它們安靜得像凝固的建筑，一大片一大片滿是，這種空曠制造出另一種隱秘的空靈，令人遐思。人在其中，就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乃至恍惚間，以為回到古典的唐詩意境里。走在隱沒花草叢中的曲折小徑上，很輕易就能撞見閃光的思緒。這些蜿蜒小徑就像迷宮，周圍被樹、花草所遮擋，天上星光熠熠，夜空渾然一色，你與大自然融為一體，大有山河大地皆在我心之禪境。此刻，平常身心所有堅硬的感覺都被融化，神思飛揚，你能體會到柔軟的強大力量：生命的狀態(tài)是如此安詳、舒暢，有輕微、綿長的喜悅從內(nèi)心源源不斷地流出。

回憶，遐想，散心，乃至此刻的孤獨，都是好的，這是屬于心靈休憩和玩耍的時間。而在平日庸常的生活里，更多的是堅硬、瑣碎與乏味，還有浮于表面。有時想，生活不該僅滿足于感官的歡愉，更需要豐富心靈的支撐。

人們都向往一種詩意生活，迷戀海子那句充滿溫暖、夢幻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卻不知道，如果不往自己的內(nèi)心尋找，再好的外在條件，也會有厭倦、疲勞的一天。正如旅游，人們在自己的地方呆膩了，又去別人呆膩的地方走走看看。但是，再好的旅途終究只是人生路上的短暫停留，最終還會回到原點。更何況，平淡永遠是生活的主題，從來就不會有那么多的五彩斑斕。因而，淡然且不被庸常的日子所淹沒，才是真實并且可以觸及的。詩人，并非神奇，而是他們總能洞察隱藏在平凡生活中的點點詩意。詩人的特別在于，有一顆敏銳、超越生活表面的赤誠之心。因而，總能發(fā)現(xiàn)生活之美，不論是在什么時代、什么環(huán)境，詩人眼中的世界總是星光閃耀。

或許，在這浮躁的世界，人們對此早已麻木不仁，甚至不屑。但是，在聲色犬馬的光影背后，仍然掩蓋不了蒼白、空洞的靈魂。于是，很多人只好不停地追逐新的消遣方式代替舊的娛樂方式。在短暫地獲得快樂的體驗后，很快又感覺空空如也，活在這種無休止的循環(huán)中，卻始終得不到想要的深層體驗和滿足感。它們更多的是浮光掠影，無法與靈魂產(chǎn)生真切的共鳴，得不到心靈的滋潤。人們活得有些淡漠，對自然、對美的感受力退化。相比從前，現(xiàn)在物質(zhì)足夠豐富，但快樂似乎變少。

我在小城過著簡樸的生活，相比生活條件優(yōu)越的人，少了許多游玩和聚會?？臻e之余，許多人可能喜歡游玩，可以自駕游，有足夠的經(jīng)濟來支撐旅游以及各種奢侈消費，用一身的光鮮亮麗與氣派換得自我的滿足。我并不太在意這些，雖然世俗總會戴著有色眼鏡審視每個人的外在，并且加以評判。

我自有我的世界，心大了，無處不安好。我可以整個晚上呆在家里，看書，寫字，聽音樂，上網(wǎng)看漂亮的圖片和畫作。在我腦中，常能延展出一片廣闊的天地，借助這些通往藝術(shù)思維的媒介。我不覺寂寞，甚至有沉醉不知歸路的感覺。比如，日本北沢優(yōu)子的一幅插畫里，有兩個小男孩在被四周房子隔開的長方形空地上玩耍。小男孩顯得渺小，在畫的左后下角；而右前下角的樹非常高大，那濃密的樹蔭幾乎遮蓋了整個空地，陽光被遮擋在右側(cè)墻壁上。整張畫作充滿溫暖的淡黃色調(diào)，與青綠的樹互為映襯。這是個夏天，這個角落彌漫著安靜、唯美的氣息。高大的房子仿佛一道屏障，隔離出孩子天真、爛漫的世界，牽引我走進夢幻的氛圍，這就是美妙的愉悅和享受?；蛘撸€可以回想我的童年，喚醒一些相似的記憶。

或許，因為這樣的思維，讓我活得更多，而從不擔心寂寞。有時覺得，我們的生活現(xiàn)實還太粗陋，舉目望去，周圍環(huán)境缺乏足夠的文化品味與藝術(shù)美感，又怎能感受到真正的溫馨、唯美、夢幻。或許，因為我們還缺少對文藝的認識與了解，所以少了很多快樂的心靈體驗。

有時，我更多地從那些有內(nèi)涵的音樂里汲取力量和詩性的思緒，而現(xiàn)實恰恰缺少這些。音樂，始終能撫慰人們的心靈，但只有懂它的人，才能真正體會音樂里所隱藏的豐富生命體驗和故事，從而實現(xiàn)心靈的共振和感染。那就是置身天堂的時刻，世界皆在我心。那時，你能感受到情感的張力得到最大程度的釋放與爆發(fā)，感受到最觸動人心的力量與氛圍。我以為，這種氛圍就是生活美好之所在。

有時，我會到某個時尚商場前的木椅上坐坐。這些木椅精致，有漂亮的弧線，立在步行街上，在簡約現(xiàn)代風格路燈的映照下，充滿都市的氣息。這些木椅就是靜默的柔軟，呵護著倦意的路人。忽然覺得這就是城市的詩意，這是小城所有商場中唯一有木椅的地方。但是，當我一個人坐在那仰望星空感受思緒的飛翔時，常有人奇怪地看著你，我只好淺笑而過，多希望自己是游走在陌生的城市里，隱匿在繁華的燈影中。

我在期待一種有意思的生活。什么才是有意思？或許，是有一個讓人流連忘返的地方?？梢栽谀强达L景、散步，在小店里流連，無處不安好。比如，有一間雅致的書店，不只是書，而是充滿文化品質(zhì)的氣息。往那一坐，你就知道，這是書的天堂，絕不會讓你有其他想法。就如商品，各有各的獨特屬性和功能。每樣事物都有魅力，沒有一樣東西顯得多余。可以在冬日午后的公園里閑坐，曬著太陽，看鳥兒飛翔，看大自然的光影，感受自然之美?？梢杂腥逭嬲暮糜?，只要有空就可以小聚一番，彼此分享生活的酸甜苦辣，有著相似的氣質(zhì)和追求。可以參加一些有趣并有價值的活動，大家其樂融融，獲得心靈的共存感和滿足感。

還應該有一所真正意義上的大學，它是種文化學術(shù)象征，有了它，一個地方就顯得厚重、充滿朝氣，不會小家子氣。比如福建師范大學老校區(qū)有條“學生街”，雖然與大學沒什么關(guān)系，雖然只是狹窄的老舊小巷，但年輕人淘物的身影與琳瑯滿目的廉價商品，早已成為城市靚麗的風景，相信許多在福州讀過書的學子，都在那里留下不少記憶。或者，閑暇時在大學校園閑坐，都能感受到靈魂的凈化與升華，仿佛進入一種清遠深美的意境，我們需要這樣的氛圍。

最好還有海，這讓我想起畫家獨自一人在海邊畫畫的場景。但我們不要清冷、孤獨的因子，而在于一種情懷。海不用多大，足夠傾聽就好。不是浪漫，而是海能讓我們寧靜或者心飛揚。在海邊松軟的沙灘上走著、跑著、坐著，或者看嬉戲的人群，做一個溫暖又獨立的現(xiàn)代人。

卡夫卡說：“遙遠的事看得最清楚?！蔽液鋈挥兴I(lǐng)悟?；蛟S，像我這樣的人，注定是個邊緣人，生活波瀾不興。不愛與人爭搶什么，但愛自然，愛藝術(shù)，愛自己喜歡的東西，更多的活在心靈世界里，而不是過多地追逐利益，如同虔誠的朝圣者。我在別人眼中一定很弱，但各有各的選擇，大抵坦然。

現(xiàn)在，生活在我看來，在某種層面上如同風暴。當你在某些方面與別人不同時，就會招來質(zhì)疑，輕視，嘲笑，應有盡有。人們習慣于當別人的審判者，來一番品頭論足，以顯示自己的高超，凸顯別人的弱勢。殊不知，當眾人的口風形成一個大氣候時，無形中就成為戕害別人的罪責。而我想，人們真的能從中獲得什么嗎？

或許，生活本就如此，不必過度美化，也不必丑化。我們需要的不只是城市之美，更需要心靈之美、人性之美，應該努力讓生活變得更好。希望總是有的，能夠一路負重前行，才稱得上真正的人生，才使生命顯得更加珍貴。

生活的美依然存在。這讓我想起某個人的故事。她只身一人來到深圳，沒有工作。有一天，她和年長的鄰居閑聊，隨口說說想成立音樂工作室。不料，這位鄰居就幫她四處張羅，發(fā)放傳單，不久就成立工作室。再后來，這位鄰居還推薦她到當?shù)匦^(qū)的幼兒園任教。只因鄰居看到她具備良好的品德素質(zhì)與專業(yè)能力。這真是人性中極其溫暖的一面，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竟然能如此熱心幫助別人，只因看到對方有那樣的能力?；蛘?，也可以是微不足道的美，比如與好友知心地談天，也能博得我們歡愉的一笑。與美同行，與丑陋自覺分離，人生路上，自然風景無限。

好吧，我就這樣在小城安靜地生活。不斷地讓自己變得更好，不斷地調(diào)整自己，不斷地過更有質(zhì)量的生活，只是希冀自己的人生不要一片蒼白，如此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