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龍仁青
神 泉
⊙ 文/龍仁青
龍仁青: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上海文學》《芳草》等刊,出版有多部原創(chuàng)、翻譯作品。曾獲中國漢語文學“女評委”大獎、青海青年文學獎等。
一
曲美買那瓶礦泉水完全是出于好奇。在這之前,曲美并不知道把涼水灌在瓶子里就能賣錢,如果不是塔洛、增太、圖丹幾個人硬是把他拽到鄉(xiāng)上來,說不定他到今天也不會知道這世上還有這樣荒唐的事:一瓶涼水,也就一斤左右吧,居然也冠冕堂皇地擺在商店里出售,還賣好幾塊錢,這簡直太荒唐了!
那天上午,曲美坐在自家草場上的一座草坡上,看著在不遠處悠然自得正在吃草的自己的青馬和草坡周圍同樣悠然自得地啃吃著青草的羊群,心里激蕩著幸福的感覺。陽光暖和地照著他的后背,離他不遠的地方,是他家的帳篷,他的妻子這會兒就在帳篷里。他想象他的妻子正在打酥油或者磨糌粑,一縷陽光從帳篷的天窗里斜射進來,在悄無聲息地飄浮著的塵埃上形成了一個光柱,幾只蒼蠅在光柱里相互追逐嬉戲著,同樣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就像此刻曲美眼前的羊群。曲美想,這會兒他的妻子心里一定也激蕩著幸福的感覺,為什么不呢?有陽光,有酥油和糌粑,有帳篷門前的青馬和羊群和正在放牧著羊群的丈夫——我,有了這些,還需要什么呢?曲美這樣想著,不由得回頭朝帳篷看了一眼,那種幸福的感覺都快要讓他沉醉了。
塔洛、增太、圖丹就是在他把目光從帳篷上收回來的時候出現的。他們騎著馬,從崗欽山那邊一路吆喝著跑了過來。崗欽山其實離他們很遠,在曲美左側很遠的地方把地平線涂成了不規(guī)則的黛青色,山頂上還有皚皚的白雪。但從曲美這個角度去看,崗欽山就成了他們打馬飛馳而來的畫面的背景:遠山、寒雪、白云、綠草襯托著幾位英武的騎士,看上去很美。曲美看著他們,不由得站了起來。
“咯——咯咯——咯——”曲美朝著他們歡呼起來。
塔洛、增太和圖丹,本來沒打算在這里停留,聽到曲美的歡呼聲,他們很快地在馬背上交換了一下眼神,各自勒住了馬韁繩。
“放羊呢曲美?”塔洛伸手把頭上卷起了半個邊兒的灰色禮帽往上挑了挑,大聲粗氣地給曲美打了個招呼。
“你們這是要去哪兒?。俊鼻傈c點頭,問他們。
“去鄉(xiāng)上!”增太和圖丹回答道,幾乎是異口同聲。
“你不想去嗎?”塔洛側頭看看增太和圖丹,又回頭問曲美。
曲美搖搖頭,笑了,笑聲里有點對去鄉(xiāng)上這樣的事情不屑一顧的意思。
這會兒,增太和圖丹已經調轉了馬頭,他們不想在這里浪費時間,但塔洛卻并沒有想走的意思。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曲美,頭也不回地對準備上路的增太和圖丹說:“你們別急著走!”
“有事嗎?”增太和圖丹略有疑惑地又把馬頭掉轉到了曲美這邊。
“我看他特別想去鄉(xiāng)上!”塔洛說。
“是嗎?我們怎么沒看出來?”增太和圖丹立刻領會了塔洛的意思。
“咱們一起走吧!”塔洛對曲美說。
“你們這是什么意思?”曲美意識到這幾個人不懷好意。
“沒什么意思?!彼逭f,“就是想幫你實現到鄉(xiāng)上去的夙愿!”
“是這個意思!”增太和圖丹附和著。
“我還要放羊呢!”曲美完全明白了這幾個人的用意,感到寡不敵眾,求救似的說。
塔洛沒有理會曲美,他指著離草坡不遠的地方正在吃草的那匹青馬,說:“是你的馬吧?”
沒等曲美回答,增太便說:“我們去把它抓回來!”說著,向圖丹揚了一下下巴,二人便策馬朝著青馬跑去。
“不要!”曲美驚叫著,他怕他們的舉動會驚動了羊群,如果羊群亂跑起來,不但不好收拾,而且會影響膘情。
增太和圖丹好像沒聽見似的,徑直朝青馬跑去。
“嘟噓——嘟噓——”曲美一看這情形,急忙朝著青馬叫了起來。青馬聽到主人的召喚,立刻抬頭踏著碎步朝這邊走來,看到主人身邊有幾個陌生人,稍微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跑了過來。
“是匹好馬!”塔洛贊嘆道。
“可是我連馬鞍都沒有……”曲美抓住了青馬。他已經妥協(xié)了,不敢說他不去鄉(xiāng)上了。
“你這么好的騎手,要鞍子干什么?”塔洛說。
“好騎手是不要鞍子的?!痹鎏蛨D丹齊聲說。
就這樣,曲美被塔洛他們挾持著,騎著馬一起往鄉(xiāng)上走去。路上曲美說:“我跟老婆連聲招呼都沒打!”
塔洛他們聽了,哈哈大笑起來。
二
就在曲美遭到挾持的同時,鄉(xiāng)上的鄉(xiāng)長也同樣遭到了挾持。
這個鄉(xiāng)叫拉曲,神泉的意思,離鄉(xiāng)政府所在地不遠的山坳里有一處溫泉,終年噴發(fā)著熱氣騰騰的水。每逢夏季,就有許多人到這里洗浴和飲用,據說對關節(jié)炎、皮膚病、腸胃不適等都有很好的療效,并且還有一段仙女玉卓拉姆下凡后被獵人所獲,敬奉給了諾桑王子的傳說縈繞著這口泉水。拉曲鄉(xiāng)也因此而得名。拉曲鄉(xiāng)鄉(xiāng)長叫彭措,高個子,黑臉膛,很壯實,人們送他一個綽號:仲(野牦牛的意思)。除了鄉(xiāng)親們出于尊重叫他一聲彭措鄉(xiāng)長外,鄉(xiāng)上的干部沒有一個叫他名字的。遠遠地看見了,就大喊一聲“仲”,那聲音就好似是驅趕一頭野牦牛一般。而彭措鄉(xiāng)長也很愿意人們這樣叫他。
那天上午,彭措鄉(xiāng)長起了床,簡單洗漱一番,吃了一碗糌粑,便往鄉(xiāng)政府走去,他看見一輛三菱越野車進了他的領地。他知道,坐這種車的,那一定是來頭不小的人,至少也是縣里的頭頭腦腦,便加快步子走進了鄉(xiāng)政府,走進了他的辦公室。他甚至拿出了前幾天他讓秘書準備的一份介紹鄉(xiāng)上經濟發(fā)展情況的匯報材料,把幾個數據熟悉了一下??赡禽v越野車卻沒有駛入鄉(xiāng)政府。彭措有些奇怪,便又到外面去看了看。
“仲——”他剛出門,就聽到身后有人響亮地叫了他一聲。
彭措循聲看去,是他的秘書才加。才加說:“有人找你呢!”
這時候,彭措鄉(xiāng)長已經看到那輛越野車就停在離鄉(xiāng)政府不遠的一家清真飯館門口,便沒好氣地指責秘書:“為啥不早點來告訴我?”
“這,這不是正要去叫你嗎?”秘書說,“他們剛才向人打聽拉曲溫泉怎么走,我以為是要到那里藥浴的,也沒管閑事兒,可剛才那飯館的老板走過來悄悄對我說,他們在打聽你呢。”
“打聽我什么?”
“打聽你是啥樣的人,好不好打交道,還知道你的綽號哩!”
“可他們并沒有說找我吧?”彭措已經大步流星地朝著飯館走去了,忽然又停了下來。
秘書撓撓頭:“我覺得你還是應該去看看?!?/p>
彭措想了想,覺得有些蹊蹺:這些人又是打聽拉曲溫泉,又是打聽他鄉(xiāng)長,卻又不到鄉(xiāng)政府來,不知道是什么來路,難道是巡視組的來微服私訪的?看著這家飯館也就只有幾步路了,也就不管那么多了,心想先進去看看再說,雙腿一邁,三兩步進了飯館。
飯館里,幾個人正在埋頭吃牛肉面,彭措鄉(xiāng)長笑容可掬地走了過去。
“請問幾位,外面那輛車是你們的吧?”
一副塑料邊框的眼鏡從牛肉面上抬起來,深藏在鏡片下面的小眼睛疑惑地看著彭措:“是我們的,怎么啦?”
“我看著這車眼熟,覺得肯定跟車主打過交道,就是想不起來,所以就來看看?!?/p>
“你是誰?”那人問。
“我叫彭措,是這里的鄉(xiāng)長。”彭措感到這些人不像經常與他打交道的那些官員,心里又疑惑起來。
就在這時,正在吃飯的那幾個人嘩啦一下都站了起來。那個戴眼鏡的說:“原來是彭措鄉(xiāng)長,我們正商量著到您府上去,還不知道怎么樣把您請來聊一聊,沒想到您倒來找我們了!”
“那你們是誰?”這會兒輪到彭措鄉(xiāng)長問他們了。
那幾個人互相看了看,戴眼鏡的說:“走,先上車,再說!”說著,急忙結了飯錢,擁著彭措鄉(xiāng)長走出了飯館,還沒等彭措明白過來,他已經被擠進了越野車。司機已經發(fā)動了馬達,那個戴眼鏡的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上,被擠到后面座上的彭措鄉(xiāng)長的兩邊是兩個身體強壯的小伙子。
三菱越野車掉轉車頭,直接向縣城方向駛去,走出大老遠,彭措這才問道:“咱們這是到哪兒去?”
“彭措鄉(xiāng)長,對不起了,現在我們不能告訴您去哪兒!”戴眼鏡的說。
彭措鄉(xiāng)長一下愣住了。
秘書才加站在飯館門口,看到彭措鄉(xiāng)長進去沒一會兒,就被那些人圍擁著坐進了越野車里,他看著漸漸遠去的三菱越野車,大聲叫了一聲:“仲——”
三
“我還是得去跟我老婆說一聲?!鼻莉T著自己沒備鞍子的馬,跟在塔洛他們幾個人后面默默地走著。塔洛他們似乎已經忘記了曲美是他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挾持來的,說說笑笑的,誰也沒在意跟在后面的曲美。曲美冷不丁說了這么一句,讓塔洛他們吃了一驚。
“都走出這么遠了,你回去干什么?”塔洛不高興地說。的確,他們已經走出了拉曲山口,遠遠可以看見拉曲溫泉上空云霧一樣繚繞著的熱氣。
“我必須得去一趟!”曲美拽住馬韁,讓他的坐騎停了下來。
“如果我們不讓你去呢?”這是增太或是圖丹的聲音。
“你們不會不讓我去的!”曲美說著,把揣在懷里的打狗棒拿了出來。這是一種用生鐵打造的奇特的三角形利器,拳頭大小,尾部有個小孔,拴上了一米多長的細皮繩,是牧民們在野外活動時,用來對付野狗的。
塔洛看看曲美手里的打狗棒,又轉頭朝著增太和圖丹看了看,增太和圖丹也看著塔洛。
“我們是三個人,而你是一個人!”塔洛說。
“那怕什么!”曲美說,“大不了你們把我收拾一頓?!?/p>
塔洛又看了看增太和圖丹,增太和圖丹驚訝地看著曲美。
“那你去吧。”塔洛說,“但有一個要求,你必須得回來!”
“我肯定會回來!”曲美說著,掉轉馬頭,往回走去。
塔洛他們看著遠去的曲美,想笑,卻又沒笑出聲來。
“走,咱們到拉曲溫泉那里去等他?!彼逭f,“諒他也不會不來?!?/p>
塔洛他們策馬朝著拉曲溫泉走去。
四
三菱越野車徑直駛向了縣城,駛進了城郊的一個大院里。
“彭措鄉(xiāng)長,請您下車!”車停在院子里,戴眼鏡的下了車,打開后面的車門,恭敬地說。
兩個小伙“客氣”地攙著彭措鄉(xiāng)長的胳膊,扶他下了車。
彭措看到這個院子很大,卻有些荒蕪,圍墻的四周雜草叢生,一些銹跡斑斑的設備,幾根長短不一的木頭,以及一些殘缺不全的磚塊胡亂扔在雜草叢中。院子正中是一座三層小樓,小樓前面的一小塊地方收拾得干干凈凈,鋪上了瓷磚,并且剛剛擦拭過。彭措此時已經知道自己遭到了挾持,心里有一股怒氣急急地要沖出來,伴著怒氣,卻也有幾分恐懼,他不知道這些人什么來歷,不敢輕舉妄動。看著這個院子,他卻想到了“貓洗臉”這個詞?!柏埾茨槨薄埌炎约旱淖ψ佑蒙囝^舔濕了,用舔濕的前爪擦洗自己的臉,據說它只擦洗眼睛、鼻子和嘴巴那一小塊,其余的地方它卻視而不見。人們以此來形容辦事不認真,只做表面文章者。彭措想到這里,一絲笑容透過心里的憤怒與恐懼,露出了嘴角。
彭措被兩個小伙“攙”著往小樓走去,樓房門首掛著一塊牌子:地方土特產開發(fā)公司,彭措看了,更加不知道這些人是何許人也。
彭措被引進一間辦公室,戴眼鏡的就出去了,說是要把他們總經理請來。兩個小伙寸步不離地守著彭措。
彭措坐在會議室里的一把椅子上,兩個小伙站在他的左右。他聽到樓道里傳來腳步聲,急匆匆的,心里想,可能是總經理來了,不知道他們要對我干什么。還沒等他有所準備,一個瘦瘦小小的男人推門進來,撲通一聲跪在了他的腳下,隨后進來的戴眼鏡的也跪在了瘦男人的一旁,彭措身后的兩個小伙見狀,也立刻跪下了。
“彭措鄉(xiāng)長,救救我們!”瘦男人大聲說道。
彭措被眼前的這一幕弄得很驚訝,急忙站起來,去扶瘦男人。
這時,戴眼鏡的抬起頭來,說道:“彭措鄉(xiāng)長,今天怠慢您了。”說著,指著身旁的瘦男人說:“這是我們的總經理顧教授,本來藏族是不給人下跪只給佛下跪的,我們今天就是把你當成了救災救難的菩薩,給您跪下了,請您一定一定幫我們一把!”說著,便三拜九叩地磕起頭來。
“你們都給我起來!”彭措鄉(xiāng)長情急之中大叫一聲,跪著的幾個人互相看看,瘦男人先是起來了,接著戴眼鏡的也起來了,兩個小伙也急忙站了起來。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彭措問瘦男人,這時候他心里的那點恐懼已經蕩然無存,剩下的只有好奇和好笑。
瘦男人急忙對兩個小伙說:“快去把東西拿來!”
二人出去,不一會兒就扛來兩只紙箱。
瘦男人把其中一只紙箱撕開,取出一瓶礦泉水,說:“這是我們的產品,請您看看!”
彭措接過礦泉水,看了看說:“給我看這個干什么?”
“您仔細看看瓶子上的標簽就知道了!”瘦男人說。
彭措把瓶子拿到眼前仔細看了起來。
瓶子標簽上赫然寫著“拉曲神水”四個大字,彭措看了,心里不由得生出意外,急忙去看大字下面的幾行小字:拉曲,藏語意為神泉,此泉位于崗欽山下拉曲草原,源于地下火山活動頻繁的崗欽山,富含鍶、鈣、鎂、鋅、鈉等多種人體所需的礦物質,經常飲用,可幫助調節(jié)機體平衡,有益于身體健康。
彭措看完,已經明白是怎么回事兒,便說:“這是假冒偽劣產品!”
戴眼鏡的急忙說:“是假冒,但不是偽劣……”
戴眼鏡的還要往下說,瘦男人示意他不要再說了,卻又自己接著說:“彭措鄉(xiāng)長說得對,是假冒偽劣!”
會議室里立時出現了令人不知所措的安靜。
半晌后,瘦男人說:“我是一個生物學家,幾年前我到拉曲溫泉去采集水樣,做了化驗,發(fā)現這水里含有多種礦物質。那時候我就認定,開發(fā)拉曲溫泉泉水是一個投資少見效快的項目,于是就給上面打了一份關于開發(fā)拉曲溫泉、促進地方經濟發(fā)展的報告。沒想到,這份報告得到了上面前所未有的重視,認為切實可行,主管工業(yè)的韓副縣長還專門召見我。在他的授意下,我們向銀行貸了款,準備購進一批設備。這筆貸款輕而易舉就拿到了手,我這么大年紀,還從來沒有辦過這么容易就辦成了的事兒。我從心里感謝韓副縣長。”
瘦男人一口氣說了這么多,彭措聽了,卻有些納悶兒,便問:“這事兒我們咋不知道啊?”
“當時我們就向韓副縣長提出這一項目要與你們當地共同開發(fā),韓副縣長說,先買設備,買來設備再說。”瘦男人回答著,又說,“本來,是我要去購買設備的,就在我要出發(fā)之前,韓副縣長來找我,說要我?guī)退粋€忙,讓他的侄子去購買這批設備?!?/p>
“買來了一堆破銅爛鐵是不是?”彭措問道。他想起了方才進來時院子里那些銹跡斑斑的設備,便已經知道是怎么回事兒了。
“您說對了?!笔菽腥苏f,“當時我就不放心讓別人去購買這些設備,可這項目是得到人家支持的,貸款也是人家?guī)兔o貸的,我也要幫人家忙??!”說到這里,瘦男人忽然泣不成聲,戴眼鏡的急忙把他扶起來,對坐在一邊不知所措的兩個小伙說:“快扶顧教授去辦公室休息!”
兩個小伙把瘦男人架了出去。
彭措看著這個情景,似乎已經忘了自己是被挾持到這里來的,他著急地搓著手,對戴眼鏡的說:“快去勸勸!”
“沒事兒,他一會兒就好了?!贝餮坨R的說,“一提起這事兒他就這樣。”
彭措一著急,就感到有些口渴,便拿起一瓶礦泉水喝了起來。
戴眼鏡的看著他說:“剛才我給您說,這水是假冒,但不是偽劣,是有我們的道理的?!?/p>
彭措這才發(fā)現無意中喝了人家的水,有些不好意思。
戴眼鏡的接著說:“彭措鄉(xiāng)長,我把剛才顧教授沒說完的,再給您接著說說吧?!?/p>
彭措點點頭。
“設備買來了,卻不能用,但人家銀行的貸款還是要還的,沒辦法,我們只好土法上馬?!?/p>
“怎么個土法上馬?”彭措問。
“這個……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這樣說吧,我們雖然沒有用拉曲溫泉的泉水去生產,但絕對是經過過濾處理的凈化水?!?/p>
彭措聽了一臉愕然。
“那你們今天把我?guī)У竭@兒來,是為什么呢?”
戴眼鏡的急忙從剛才瘦男人拿著的包里取出一份材料,把材料給了彭措。
彭措接過材料,不解地看著戴眼鏡的。
“這份材料是我們?yōu)槟鷾蕚涞?。明天我們有個會,您只要把這份材料照本宣科在會上念一遍就行。”
彭措聽了越發(fā)糊涂,問道:“明天你們開什么會?”
“不瞞您說,有個基金會愿意給我們投資,要來考察我們的項目,只要您肯幫忙,兩千萬元就到手了?!?/p>
彭措聽了大吃一驚,大聲叫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兒,你怎么越說我越糊涂?”
“彭措鄉(xiāng)長!”戴眼鏡的一下又跪了下來,急促的聲音伴著哭腔,“就求您了,鄉(xiāng)長,明天只要您在場,他們就會認可我們的項目考察書,這樣這筆錢就等于到手了。我們顧教授說了,事成之后,這錢咱們一人一半!”
彭措還是沒聽懂,他看到材料的題目是:開發(fā)拉曲礦泉水資源,適時發(fā)展本土經濟。
五
曲美趕到家時,太陽已經有些偏西。他跳下馬背,看著滿身細汗的青馬,不禁有些心痛起來。這匹青馬,雖然每日里要與他一起放牧,早出晚歸的,但很少走這么長這么急的路。每天早上,曲美騎著馬把羊群趕到自家草場上,青馬就到一邊吃草去了,曲美連馬靽也不給它上,讓它自由自在地享用青草。到了黃昏時分,該把羊群收回家了,曲美便“嘟噓——嘟噓——”地叫兩聲,青馬嘶鳴著,主動跑到曲美跟前,他們便像一對親兄弟一樣親親熱熱地回家了。
可是今天,青馬受委屈了。
曲美這樣想著,拿了一些草料放在青馬嘴邊,拍拍青馬的鼻梁,走進了帳篷。
他的妻子沒有打酥油也沒有磨糌粑,而是靜靜地坐在帳篷的女房里發(fā)呆。
“我要到鄉(xiāng)上去一趟?!鼻罌]頭沒腦地說,“你得把羊群照看好。”
曲美的話讓妻子吃了一驚,她站起來,有些愣怔地說:“你說什么?”
曲美看看妻子,斟字酌句地說:“塔洛他們約我到鄉(xiāng)上去,我答應了,不去不行?!?/p>
“塔洛他們?他們是啥時候來約你的?”妻子問。
“其實也沒有約我,他們覺得我非常想去鄉(xiāng)上?!?/p>
“那你是不是非常想去?”
“其實我不想去。”曲美說,“不過我已經答應和他們一起去了?!?/p>
“我沒聽懂?!逼拮诱f。
“沒聽懂就算了?!鼻勒f,“他們在等我,我現在就去,你把羊群照看好!”說著走出了帳篷。
妻子走出帳篷時,曲美已經騎在了青馬上。
“你還沒備鞍子呢!”妻子站在帳篷門口說。
“好騎手是不要鞍子的!”曲美從馬背上回過頭來,朝著妻子做了個鬼臉。
塔洛、增太和圖丹,他們把馬拴在一棵銀露梅樹干上,四仰八叉地躺在銀露梅樹下一塊向陽背風的草坡上曬著太陽。此時,一只螞蟻爬到增太臉上,他伸手抹掉螞蟻,一歪頭,看見了正在策馬疾馳而來的曲美,說:“看,他還真的來了!”
塔洛和圖丹也抬起頭來。
“講義氣,夠哥們兒!”塔洛說著,起身從銀露梅樹干上解開了自己坐騎的馬韁繩。
增太和圖丹也各自解開了自己的馬。
他們騎上馬,迎著曲美跑了過去,像是迎接一位凱旋的勇士一樣,圍著曲美大聲高叫:“咯咯嗦嗦——拉加洛!”這陣勢讓曲美有點不好意思,他露出白牙呵呵笑著,臉上飛過一抹緋紅。
他們一起騎著馬向鄉(xiāng)上走去。太陽漸漸西斜,草原隱去,一條馬路出現在他們的馬蹄下,他們到了鄉(xiāng)上。
鄉(xiāng)很小,窄窄的馬路兩側,有鄉(xiāng)政府大院、衛(wèi)生院、小學校、銀行儲蓄所、公安派出所等,其間夾雜著一些商鋪和飯館。
“今天曲美夠意思,說話算話,我們應該慶賀一下!”塔洛說。
“買瓶酒吧!”增太和圖丹爭先恐后地說。
“不用不用,說話算話,這是應該的!”曲美急忙說,他的臉上又飛過一抹緋紅。
“那就算我們給你賠個不是!”塔洛說,“我們以多欺少,把你弄到鄉(xiāng)上來,算是對不起?!闭f著,在一家商鋪門前停下來,下了馬,把馬拴在商鋪門前畫著紅唇美女的廣告牌下,增太和圖丹也急忙下馬照著做了。
曲美也只好下了馬。
曲美就是在這家商鋪里看到礦泉水的。
塔洛他們一定要買一瓶白酒為他慶賀,他拗不過,想著讓他們買一瓶便宜點的,就在貨架上看到了礦泉水,以為是酒,便問店主是多少錢。
“五塊五!”店主說。
“就買這個!”他對塔洛說。
“這可不是酒。”店主說。
“不是酒是什么?是水嗎?”曲美問。
“你說對了!”店主說。
六
彭措最終還是明白了戴眼鏡人的意思。
“你們真的能夠兌現諾言嗎?”彭措問戴眼鏡的。
“絕不食言!”戴眼鏡的說,“錢一到手,對半分!”
彭措看著戴眼鏡的說:“給我安頓個地方,我要仔細看看這份材料。”
“這么說,您同意了?”
彭措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我要研究研究!”
戴眼鏡的聽了,有些激動地說:“感謝恩人!”
彭措被安排在了一家賓館。入住后,他們要拿走彭措的手機,卻發(fā)現彭措早上出門時,把手機放在了辦公室。由于拉曲鄉(xiāng)地處偏遠,手機信號尚未覆蓋,他們也就不經常把手機帶在身上。戴眼鏡的那伙人雖然有些狐疑,但還是留下彭措走了。
戴眼鏡的一走,彭措便在賓館房間里來來回回地走動起來,他把今天發(fā)生的事兒從頭到尾在腦子里理了一遍。今天這事兒,雖然是有驚無險,但也太意外了。以前遇到一些事兒,他都是要和秘書才加商量,慢慢也就養(yǎng)成了依靠別人的習慣,這一次秘書不在身邊,還真有點孤立無助的感覺。想到秘書,他真想馬上聽到他的聲音,他看到床頭上有電話機,急忙抓起話筒,卻發(fā)現這只是個擺設,根本沒有聯(lián)網。湊巧的是,正在這時候,有人在輕輕敲門。
彭措拉開門,一個穿著暴露的女子站在門口,彭措一把把女子拽進門里,順手奪過了捏在女子手里的手機。
“我打個電話,你稍等?!迸泶胝f著,急忙撥通了鄉(xiāng)上自己辦公室的電話。
“仲——”電話一接通,話筒里就傳來了秘書才加急促不安的聲音。
“我就知道你在辦公室!”彭措為自己有這樣一個部下而感到驕傲。
彭措自從擔任拉曲鄉(xiāng)的鄉(xiāng)長以來,一直想在這個崗位上干出一番事業(yè),依靠當地資源,發(fā)展本土經濟是他經常掛在嘴上放在心上的事,但經常是有想法、有項目,就是沒錢。今天這事兒,只要他答應了,可能就有一千萬到手了,對此他有些動心,但這又是一步險棋,他想聽聽秘書的意見。
“這可是違法犯罪的事!”還沒聽他說完,秘書才加就明確地表了態(tài)。
“我知道,可是……”彭措似乎對唾手可得的一千萬就這樣溜走有些不甘心。
“別想這些啦,還是想想怎么脫身吧!”才加說,“用不用把鄉(xiāng)上的幾個民兵帶上來?”
“……”彭措無言以對。
剛才,彭措一直抵著門,不讓女子出去,女子已經是一臉的暴怒。打完電話,他把手機還給女子,隨即掏出一沓子錢,問女子:“出一臺多少錢?”說著抽出幾張百元大鈔,給了女子,“就算你出了一臺!”他說著,打開了門。
女子奪門而出。
七
曲美堅持要買一瓶水,他說:“我還沒喝過商店里花錢買的水呢!”說著,自己掏錢買了一瓶水。
塔洛他們覺得曲美有些怪,對曲美不領他們的情有些悻悻然。他們買了一瓶白酒,又向店主要了一根吸管,打開酒瓶,把吸管插在酒瓶里,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來。一邊喝,一邊打馬往回走去。馬背上,他們依然自如地傳遞著酒瓶。
曲美一直沒有加入喝酒的行列,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那瓶五塊五的礦泉水,那動作卻像是在品咂白酒一樣。
路過拉曲溫泉,曲美停了下來,他走到拉曲泉邊,把喝剩下的半瓶水倒進了一口泉眼里。塔洛他們沒有下馬,從馬背上看著他,相互交換了一下眼色,沒說什么。
“你們先走吧!”曲美向他們揮揮手,說著,他把青馬放開,讓它去覓食,自己就坐在了一口泉眼邊上。
“一瓶涼水,還賣五塊多,太荒唐了!”曲美自言自語著,往手中的空瓶子里灌滿了水,擰好蓋子,揣在了懷里。
不知道塔洛他們是什么時候走的,曲美坐在泉眼邊上,陷入了沉思。
太陽已經落山了,夜色漸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