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倉
陳元像個瘋子似的,騎著一輛電動車,繞著他們報社的大樓一圈圈地轉(zhuǎn)著。
陳元把馬力擰到最大,把圈子轉(zhuǎn)得飛快,像是一只失控的小蜜蜂。說到小蜜蜂,陳元的胸又郁悶了那么一些,因為來到上海已經(jīng)十年了,在高樓大廈之中,陳元似乎從未發(fā)現(xiàn)過小蜜蜂。也許有小蜜蜂的存在,只不過他平時太忙,根本沒有在乎這個小東西。若是陳元還在陜西老家塔爾坪的話,這個時候無論是槐樹上還是瓜架里,應(yīng)該到處都是嗡嗡的小蜜蜂了,陳元會把它們捂在一朵花里,一起采摘下來,關(guān)進(jìn)一只瓶子,讓它們晝夜地飛,晝夜地叫,直到把它們活活地累趴下了,或者是等到它們睡著了。有時候也被小蜜蜂給蜇一口,雖然疼痛無比,卻能享受到另一種待遇——一旦被小蜜蜂蜇了,就會找來奶孩子的女人,掏出她們的大乳房,對著浮腫的臉蛋子,擠一點奶水,揉一揉。這是一個不錯的偏方。陳元每次看到她們雪白的乳房,頂著自己鼻子的時候,不曉得是不是真的有效,反正他的疼痛立刻就會減輕一半。
陳元轉(zhuǎn)圈子的那天,是一個清早,是一個暮春時節(jié)的清早。按理說應(yīng)該是個大晴天,起碼天氣預(yù)報是個大晴天,卻遇見了二十年不遇的日全食,天空一下子就全黑掉了。早上天黑與晚上天黑是不一樣的,晚上天黑會有路燈,會有霓虹,而早上天黑什么也沒有,所以就烏漆抹黑的,什么也看不見了。陳元一邊轉(zhuǎn)圈子,一邊放聲歌唱。陳元唱的到底是什么,自己也不清楚,反正挺亂的,有“東方紅,太陽升”,也有“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報社樓下人很多,大家都戴著一副太陽鏡,仰頭看著天空,欣賞著天文奇觀。轉(zhuǎn)到報社樓前的時候,陳元一不小心,一下子撞上了個人。
這個人不開口的時候,陳元還以為自己闖禍了,所以趕緊跳下車,把他扶了起來,問他傷著哪里了沒有。這個人拍了拍衣襟,然后對陳元說,你瘋了嗎?這是看日全食,又不是追日,用得著這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嗎?陳元一下子聽出了,他是他們報社新來的胡總編。當(dāng)陳元聽出他是胡總編的時候,陳元一下子就不怕了,甚至更加瘋了,覺得自己撞得太輕了,應(yīng)該一下子把他給撞死才好。陳元說,我好好地工作,你憑什么開除了我?胡總編說,我沒有開除你,我只是解聘了你。陳元說,這不是一樣嗎?不都是丟工作了嗎?胡總編說,報社快要倒閉了,經(jīng)營不下去了。接下來全都一樣的,晚走不如早走,我這是關(guān)照你呢。
陳元說,你夠狠的呀,老子走就走了,竟然大樓都不讓上了,這個應(yīng)該是你交待保安的吧。胡總編說,這個還真不是我干的,我隨時歡迎你回來喝茶聊天。反過來說,你已經(jīng)走了,東西都搬走了,你上去干什么呢?陳元說,上去不干什么,除了幾個花姑娘的大奶子,我也沒有什么落在那里,老子就是想站在落地玻璃窗前,最后一次看看窗外。
胡總編掙脫了陳元,一屁股坐在了馬路邊,然后抽出一支煙,開始猛烈地吸了起來。胡總編說,小陳呀,這次我們對事不對人,凡是合同到期了,一律不再續(xù)簽,這是上邊的意思,我也很無奈的。你是從陜西那邊來的,在上海無親無故的,也沒有一個依靠,沒有工作吃飯怕也成問題了吧?還有房貸,我曉得你還有房貸,所以我私下里給你聯(lián)系了幾家單位,若是他們需要人的話會優(yōu)先考慮你的。
陳元有一絲絲感動,就把電動車熄了火,靠著胡總編坐了下來。胡總編說,有人給我匯報,說小陳你在大樓下邊要出事了。我以為小陳你要跳樓了,趕到這里一看,你不就像小蜜蜂似的,轉(zhuǎn)了幾個圈子嗎,這能出什么事呢。陳元說,不瞞胡總編,工作沒有了,不像日全食這么簡單,像天塌下來了,腰一下子都直不起來了,不僅僅是房貸,我看女朋友怕也是保不住了。
胡總編說,誰讓你找了個上海女人呢,你要是找個陜西老鄉(xiāng)什么的,還有這個煩惱嗎?
陳元說,人家當(dāng)初同意和我談戀愛,就因為我是個記者,她家里房子漏水了,空調(diào)不制冷了,我?guī)腿思掖驇讉€電話,什么問題一下子就解決了?,F(xiàn)在記者證都上交了,骨頭一下子就軟了。
日全食結(jié)束了,那個被天狗吃掉的太陽,又慢慢地回到了天上。胡總編爬起身說,你轉(zhuǎn)了多少圈子了?陳元說,哪記得呀,反正轉(zhuǎn)了兩個小時,奶奶的,頭都轉(zhuǎn)暈了,現(xiàn)在特別想回家睡覺去了。胡總編向報社大樓走去,要進(jìn)大樓的時候他回頭說,那就回家休息休息吧,若是有工作了告訴我一聲,我去看看你。
陳元說,對不起胡總編,讓你沒有看成日全食,二十年不遇呀。沒有想到胡總編又轉(zhuǎn)了回來,不曉得他是專門來熄滅煙頭的,還是專門來和陳元說話的。他把煙頭擰滅,扔進(jìn)了垃圾桶,然后笑著對陳元說,這日全食有什么好看的?說白了,就是它的光環(huán)被別人給擋住了,若是我想看的話,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嗎,一個巴掌,一片樹葉子,或者是我一閉眼睛,不就是一次日全食嗎?
陳元抬頭看了看有些耀眼的太陽,不曉得怎么回答他。當(dāng)他的背影消失在大樓陰影里的時候,陳元總有一種莫名奇妙的預(yù)感,隨后陳元才發(fā)現(xiàn)這種預(yù)感是靈驗的。
胡總編離開后,陳元又騎著電動車,繞著大樓轉(zhuǎn)了最后一圈,這時候陳元已經(jīng)不再是一只小蜜蜂了,而像是一只飛不快的有些迷茫的蒼蠅。陳元一邊回頭看著二十一樓的那個淡藍(lán)色的窗戶,一邊憂傷地離開了這家他工作了近十年的單位。
陳元剛剛走出不到一公里的時候,就收到了胡總編發(fā)來的一個短信息,通知陳元第二天早上十點帶上自己的簡歷,去一家雜志社參加面試,而且告訴陳元是他推薦的。面試地點在徐家匯的一座大廈里,這座大廈比起陳元他們報社氣派多了,從樓上俯視下邊的時候,還能看到一座天主教堂的尖頂。
按說陳元早上八點就來到了徐家匯,但是他并沒有立即上樓,依然騎著他的那輛電動車,漫無目的地繞著圈子。這里比不得原來的報社,這座大廈四周的街街巷巷,其實是不通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剛剛轉(zhuǎn)了一圈他就迷路了,再轉(zhuǎn)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到點了。沒有按照陳元掐算好的,不能早到也不能遲到,提前十分鐘爬上電梯,提前五分鐘來到了面試現(xiàn)場,這是最合適的節(jié)奏了。但是陳元最后還是遲到了半個小時。
陳元說,我是胡總編介紹來的。前臺的小姐說,你的簡歷呢?陳元說,什么簡歷?我從來不需要簡歷的,名字就是最好的簡歷。小姐說,那你們總編叫什么名字?你又叫什么名字呢?陳元說,我們胡總編叫胡中華,我的名字叫陳元。小姐說,胡中華沒有聽說過,陳元倒是曉得的,是哪個學(xué)校的校長吧?陳元說,什么校長不校長的,我是校長他爹。小姐很奇怪地看了看陳元,說我去通報一聲,你在這里等著吧。
面試是在一間會議室里進(jìn)行的,會議室外邊的走廊里放著一排椅子,椅子上已經(jīng)坐滿了前來應(yīng)聘的人。他們都是清一色的小青年,因為正是大學(xué)畢業(yè)季,大家都在忙著找工作。幾個小青年顯得十分緊張,每次碰到有人出來,就上前問東問西,比如面試有什么內(nèi)容呀,問了哪些問題呀,有幾個面試官呀,帥不帥呀。有一個小男生,在不停地翻著資料,陳元上前瞄了一眼,發(fā)現(xiàn)是一本《新聞編輯學(xué)》的理論書;還有一個女孩掏出一面小鏡子,還在偷偷地打粉補妝。
陳元沒有坐下來,而是站在走廊里等著。但是百等也沒有什么消息。中間有個小胖子面試官,也許是出來上廁所,陳元就跑上去說,你們是在招聘編輯嗎?我是某某報社的,是胡總編推薦來的。對方看了看陳元說,哪個胡總編?我們不認(rèn)識什么胡總編,你就在外邊排隊吧,大家都在外邊排隊呢。
陳元不坐下來是有原因的。他多大了?已經(jīng)是奔四的人了;他是什么人?是一個在新聞圈子里摸爬滾打了十年的老記者,若不是受報紙大環(huán)境的影響,怎么也不會輪到他下崗的。他曾經(jīng)去過很多學(xué)校,給新聞系的學(xué)生們上過課,講自己的新聞理念和實踐經(jīng)驗。在這幫子還未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中間,他隱隱約約記得,還有一個漂亮的應(yīng)聘者,就曾經(jīng)聽過自己的課。如今讓自己坐到這幫子小青年中間去,像是把一只大熊貓放在一群兔子里,那是多么格格不入,簡直像一個天大的笑話。陳元心想,撇開自己的資歷不說,單憑有胡總編推薦這一條,也不應(yīng)該把他與這些小青年放在一個菜籃子里,任人挑三揀四的,這不等于羞辱了自己嗎?
想到這里,陳元有一些惱火。他一邊下樓一邊給胡總編打了一個電話。胡總編說,你面試得怎么樣了?陳元說,面試個球,太氣人了。胡總編說,他們把你給咔嚓掉了?陳元說,你推薦的時候是怎么跟人家說的?他們竟然把我跟一幫子乳臭未干的學(xué)生放在一起,在排隊呢,這不是羞辱我嘛。胡總編說,小陳啊,應(yīng)聘嘛,這不是很正常嗎?你想人家怎么辦呢?想讓人家照顧你一下?是不是像對待那些病危的人一樣,要人家直接給你開個特殊通道?表面上看,好像是很傷自尊的事情,但是從深層次看,你這是不自信。你現(xiàn)在幾歲了?快四十了吧?就你這股子牛脾氣,你若是個老板的話,你喜歡用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還是喜歡用一個自以為是的老男人?我建議你,就忍忍吧,別把自己太當(dāng)回事了。老實告訴你吧,我只是覺得你們都不容易,就讓人事部門以報社的名義,幫你們這些被解聘的人分別投遞了一份簡歷而已。
胡總編說得太對了,自己憑什么這么牛呢?陳元下了電梯,一抬頭就是那個有些歷史的天主教堂,他在心中默默地念了一句“阿門”,盡力平靜了一下自己的心態(tài),然后又折了回去。等待了一個小時左右,終于輪到了陳元。當(dāng)他坐在會議室里的時候,透過那個玻璃窗戶,更能清晰地看到天主教堂的那個雙子尖頂,有成群的鴿子在上邊飛舞著。但是陳元還是無法心平氣和地回答面試官們提出的任何問題。一個面試官說,你怎么看待新媒體?你認(rèn)為紙媒會死嗎?陳元沒有好氣地說,這個還用問嗎?!活字印刷術(shù)被發(fā)明出來后,那些竹簡不就被淘汰了?!當(dāng)另一個面試官問,若是你來了,你對辦刊有什么新想法嗎?陳元還是沒好氣地說,還能有什么新想法?你辦雜志必需懂得讀者最關(guān)心什么,現(xiàn)在人們最關(guān)心什么?最關(guān)心吃喝玩樂,多刊登點大酒店、夜總會、娛樂城的內(nèi)容不就行了。要告訴人家什么地方有特色小吃,什么地方可以喝酒泡吧,什么地方可以旅游交友,什么地方有歌舞廳和桑拿房,甚至告訴人家哪里有小姐。
這個面試官很吃驚地說,你曉得我們雜志的名字叫什么嗎?我們是《殯葬》雜志,殯葬是干什么的,你明白吧?
陳元來應(yīng)聘之前,還真沒有想過這是一份什么樣的雜志。他曉得有時裝雜志,有健康雜志,有美食雜志,有新聞類雜志,還有文學(xué)類雜志,但是他怎么也不會想到會有一份專門為死人服務(wù)的雜志。他一下子傻眼了,當(dāng)他還沒有緩過神來的時候,對方已經(jīng)對著門外喊著“下一個”了。
陳元出門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這家公司的名字叫長壽園,在上海你可以不曉得高檔樓盤湯臣一品,但是絕對不能不曉得長壽園,因為大部分人去世后,都希望自己能夠埋在那里。陳元騎著他的電動車,順著這座威武而繁華的大廈又開始繞著圈子。這一次他沒有再唱歌了,不像一個瘋子,而像一個傻子,不可思議地嘿嘿地笑著。徐家匯是什么地方?是上海四個城市副中心之一,是上海最繁華的商圈之一,在這里你不僅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任何東西,而且還可以去賞花,看黑天鵝,看電影,看話劇,吃飯,泡妞,還可以到天主教堂里去做彌撒。反正人生中的任何欲望在徐家匯這個地方,都是可以得到滿足的。但是萬萬出乎陳元意料的,這里竟然還有一個殯葬公司,而且還辦了一份正式的雜志叫《殯葬》。
陳元是兩天后接到這家公司的電話的。公司人事打電話通知陳元說,你被錄取了。
陳元意外地說,我被錄取了?人事說,是呀,你被錄取了。陳元說,不太可能吧?我頂撞了你們呀,怎么還錄取我了呢?我到什么地方報到呢?人事說,你去青浦,具體地點我們會短消息發(fā)給你的。雖然是一家不太吉利的公司,但是陳元還是十分開心的,不管怎么說,自己還是在媒體工作,還是一名編輯記者,說不定還可以申請到牛逼轟轟的記者證。
陳元給胡總編打了一個電話,但是電話一直沒有接通。陳元只好給他發(fā)了一個短消息,報告自己被錄取了,對此表示十分感謝。對于丟掉工作的事情,陳元最不敢面對的,還是自己的女朋友。一旦她家人發(fā)現(xiàn)他丟了工作,也許就是他與她分手的時候,所以被報社解聘的這些日子,他照樣早晨八點起床,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在外邊亂轉(zhuǎn)著,裝出一副在四處采訪的樣子。到周末的時候,當(dāng)女朋友讓他去家里的時候,他一會說,開兩會了,自己忙著跑兩會呀;一會說,外灘踩踏的事還沒了呢,自己要跑現(xiàn)場呀。全給他以各種各樣的借口躲掉了。
陳元給女朋友打了一個電話,表示今天晚上要去她家混飯。女朋友則說,光是混飯嗎?沒有別的了?陳元說,當(dāng)然還有想你了呀,另外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呢。陳元所說的好消息,不是別的,就是自己換工作了,從一家報社換到一家雜志,照樣是當(dāng)編輯記者,可是每月的工資漲了幾千塊。
陳元雖然還不曉得這家雜志的工資到底是多少,但是他早有耳聞了,這個行業(yè)的工資肯定少不了,比外邊會翻上一番的。死人的生意永遠(yuǎn)都比活人的生意有奔頭。
那是一個下著小雨的早晨,陳元換了一身西裝,打了領(lǐng)帶,背著他那個專門為當(dāng)記者而配的黑色皮包,就出門報到去了。
陳元要報到的地點,不在徐家匯的那個大廈里,而是在青浦區(qū)外青松公路上,確切地說是在長壽園的墓地里。在不在徐家匯辦公陳元是不在乎的,反而陳元覺得不在徐家匯更好,那里繁華倒是繁華一些,就是太吵鬧了,而且停個車呀,吃個飯呀,逛個街呀,與郊區(qū)比起來生活成本肯定會高很多。而且公司有班車,會準(zhǔn)時接送大家上下班,遠(yuǎn)一點就更加無所謂的了。
當(dāng)陳元按照短消息上的地址,終于找到外青松公路的時候,這個地方果然沒有讓他失望,一點也看不出是個埋死人的地方,或者說死人根本就沒有埋在這里,人們埋下去的僅僅是一把灰塵而已。一條寬闊的大馬路邊,種植著的行道樹不是梧桐,也不是銀杏,而是一棵棵櫻花。正是暮春時節(jié),雖然第一波櫻花已經(jīng)落了,但是第二波還在開放,落在地上的花瓣如霜如雪,開在空中的花朵如云如霞;順著馬路兩旁,還立著各種各樣的雕塑,有大象,有獅子,有各種生肖神獸,栩栩如生。等入了院子,更是綠樹成蔭,大片大片的草坪綠油油的,像是一個巨大的高爾夫球場。
陳元很喜歡這個地方,他是吹著口哨走進(jìn)院子的,他感覺自己不是來上班的,而是來打高爾夫球的。所以他有點后悔穿著西裝打著領(lǐng)帶了,而應(yīng)該穿著一身運動裝才好。這里的保安也很有型,個個長得很帥,當(dāng)陳元從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他們會啪地一聲給陳元敬一個禮。陳元也啪地一聲站定,滑稽地給人家回了一個禮。
陳元被保安帶到了辦公樓,辦公樓下邊的大廳里,更是美如仙境一般,一個大大的池塘里,成群的紅鯉魚自由自在地游著。大廳的上空是透明玻璃的,還有一棵大樹穿過房頂,茂盛地生長著。陳元隨手拍了幾張照片,用微信的方式發(fā)給了女朋友。女朋友果然問,你在打高爾夫球嗎?陳元說,這是我的新單位呀,辦公環(huán)境不錯吧?女朋友又回復(fù)說,好漂亮呀,有空了你帶我去玩吧。
但是終究還是讓陳元失望了,當(dāng)他來到辦公室三樓的時候,公司人事告訴他的準(zhǔn)確消息是,他確實是被錄取了,不過工作部門不在雜志社。陳元說,我應(yīng)聘的是編輯記者,為什么不在雜志社呢?公司人事說,你投遞的簡歷都在這里呀,難道你面試的時候他們沒有告訴你,若是編輯記者沒有被錄取的話,我們是可以進(jìn)行調(diào)劑的。陳元說,你們把我調(diào)劑到什么地方了?公司人事說,調(diào)劑到銷售部門了呀。
陳元說,銷售部門是干什么的?是賣骨灰盒呢?還是賣棺材板?
公司人事說,我們是墓園,又不是火葬場。我們銷售的是墓地,同時也銷售墓碑。陳元說,那怎么個銷售法?公司人事說,你有沒有買賣過房子?和買賣房子是一樣的。不過房子是給活人住的,墓是給死人住的。陳元說,你家買過房子嗎?你家買房子會與買墓地一樣嗎?
公司人事并不生氣,而是笑著說,你這是不了解我們這一行,說實話我們這個行業(yè)比房地產(chǎn)行業(yè)干凈多了,也簡單多了,賣房子還可以騙,還可以蒙,但是賣墓地都是一口價,沒有人會討價還價的。
在墓園里辦一份雜志,當(dāng)一名編輯記者,恐怖是恐怖了些,但是在如今就業(yè)形勢如此不景氣的時候,陳元還是勉強可以接受的。但是讓自己去賣墓地,那是萬萬不可能的,自己這一關(guān)無所謂,女朋友這一關(guān)也好糊弄,幾句花言巧語就蒙混過去了。但是女朋友的家人呢?哄個一天兩天可以,哄個一年兩年能行嗎?而且一旦進(jìn)入這個行業(yè),你只能干到退休了,你想辭職另謀高就,一旦人家發(fā)現(xiàn)你曾經(jīng)在墓園工作,而且是個賣墓的,那還有人敢要你嗎?
陳元不想再啰嗦了,于是扭頭就走。這個墓園真的好大,大得讓他一出門就迷路了,他像是一絲游魂一樣,在小雨之中到處亂躥。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大片大片的草坪,并不是真正的草坪,而是一塊塊墓地,上邊安放著一塊塊石碑,像一本本攤開的書似的,僅僅只有半平方米的樣子,石碑上邊雕刻著逝者的姓名及生卒年月,下邊埋著的就是逝者的骨灰。
陳元想問個路,但是四處一片空曠,放眼望去連個人影也沒有,好不容易碰到了另外一個,她同樣是在墓園里迷路的人。陳元想問她出口在什么地方,她則問陳元辦公樓在什么地方。陳元說,你也是來上班的?她眼含著淚痕,告訴陳元說,自己是來買墓的,他父親前不久去世了,馬上就要清明了,她想把父親安葬于此。
這是一個年輕的女孩,恐怕是剛剛失去父親的原因,顯得有些傷感和無助。陳元本來永遠(yuǎn)都不想再回到那個仙境一般的地方,但是他還是走在前邊,給她帶了路。她告訴陳元,自己姓姚。陳元則告訴她,自己叫陳元。女孩年紀(jì)不大,二十六七歲的樣子,人長得很漂亮,皮膚白凈,一頭長發(fā)。一路上,小姚告訴陳元,父親不到六十歲就去世了,他生前十分怕冷,最喜歡的就是曬太陽。小姚問陳元,你曉得我為什么選擇你們墓園了吧?陳元說,為什么呀。小姚說,我?guī)缀蹩戳怂械哪箞@,只有這個地方不像墓園,倒像是一個美麗的公園,是可以曬到陽光的,父親雖然死了,我依然要讓他曬到人間的陽光。
小姚說話的時候,一顆顆眼淚又滾了出來。陳元發(fā)現(xiàn)小雨早就停了,太陽從云層里冒了出來,果然把整個墓園照耀得溫暖了起來。
公司人事看到陳元又回來了,而且身后帶了一個女孩,于是笑著說,以為你走了呢,這么快就有客戶了?陳元真想告訴她,他只是帶個路而已,但是看到這個女孩,如此依賴于自己,他就沒有吱聲了。他幫她填表,幫她付款,幫她書寫墓碑上需要雕刻的文字。
小姚問,你是新來的吧?陳元說,是啊,第一天。小姚說,我是你接待的第一個客戶?陳元說,對呀,你是不是已經(jīng)看出我的業(yè)務(wù)并不熟練?小姚說,沒有啊,就覺得你很認(rèn)真,工作時間長的人慢慢會厭煩的吧?不管怎么樣,我要謝謝你,我代替我爸爸謝謝你。她說著說著,大顆大顆的淚水又滾了下來。
陳元說,你也別太傷心,其實這和以前并沒有什么不同,就跟有時候打電話出現(xiàn)故障一樣,你父親能聽到你的聲音,而你聽不到他那邊的聲音。小姚點了點頭說,是的,我總覺得他在喊我,我聽不見而已。小姚站在透明的玻璃窗前,看著窗外綠茵茵的草坪,輕輕地說,爸爸啊,我昨天晚上還夢見你了呢,你就坐在我的床邊,還問我要不要喝水。
公司人事遞來一張《入職登記表》,對陳元說,我看你很適合這份工作。陳元說,我哪里適合了?公司人事說,你沒有發(fā)現(xiàn)她來的時候是哭著的,而離開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笑著的嗎?
目送著這個女孩離開之后,陳元本來打算也要離開的,但是當(dāng)他站在透明的玻璃窗前,看到小姚不停地回過頭,面帶微笑地看著他的時候,陳元嘆了口氣,還是決定留了下來。他又有了一個預(yù)感,預(yù)感到自己若是呆在這里,或許與她之間將會發(fā)生一點什么。陳元明白,在春天的墓園里,除了那些死了的東西,應(yīng)該還有一些活著的東西。
陳元就這樣稀里糊涂地做了一個墓地的銷售員,開始幾天心里還是陰森森的,有著許多不甘心,心想自己一個大學(xué)生,一個老牌記者,一個奔四的大男人,怎么可以整天在死人堆里滾打呢。但是幾天過去,正如公司人事所說的那樣,這份工作是很干凈的,而且是十分單純的,天天接觸的都是喪事,所以對人生也就看開了,什么記者證呀,什么風(fēng)光呀,最后全得化成一把灰,全都顯得無足輕重了。若是沒有世俗的偏見,陳元甚至覺得這份工作相當(dāng)不錯,工資比外邊要高很多,不用四處去拉業(yè)務(wù),也不用與人斗心眼。人家既然來了,肯定家里死人了,而且無論是壁葬,是草坪葬,還是墓葬,都是明碼標(biāo)價的,討價還價是對逝者的不尊重,各人的財力怎么樣都是心中有數(shù)的,用不著你連哄帶騙地給人推銷,只需要帶著人家去看看現(xiàn)場,一切都可以定下來了。
陳元每天坐著公司班車,往返于青浦與市區(qū)之間,確切地說是往返于家與墓地之間,這樣的日子過得安然自在。開始女朋友問他工作怎么樣,他還撒謊說,雜志社工作挺好的,比起報社清閑多了,不用風(fēng)里來雨里去,每天喝喝茶看看書,很容易就混過去了。有一天,女朋友再纏著他,要去他的“高爾夫球場”的時候,陳元基本就說了真話,告訴女朋友單位不在市區(qū),而是在青浦郊區(qū)的一片葡萄園,工作還是那家公司,但是已經(jīng)換了部門,不在雜志社了,而是在銷售部門了。
女朋友就問,那就是說你現(xiàn)在不是記者了?陳元說,不是記者了。女朋友說,那你為什么要換部門?不是記者以后還怎么替我爸媽辦事?陳元說,銷售部門工資高,有錢了還怕辦不成事情?女朋友就如實告訴了她的父母,她的父母就問,如今每月拿多少呢?陳元說,一個月拿到手一萬多塊吧。她父母連他銷售什么也沒有問一聲,看在錢的分上也就不再追究了。只要權(quán)與錢占上一樣,就沒有什么后顧之憂了。與朋友們聚會的時候,大家問他如今在什么地方發(fā)財,他就說是房地產(chǎn)公司。
春天很快就要過去了,上海迎來了春夏之交時的酷熱。某一天中午,陳元獨自一個人無所事事,就跑到墓園里隨便轉(zhuǎn)轉(zhuǎn)。墓園很大,到底哪兒才是邊沿,自己根本是不清楚的,而且到底埋了多少人,自己更是不清楚的。有塔葬,亭葬,樹葬,壁葬,草坪葬,所以這里的墓是根本無法數(shù)的。有時候你看上去是一棵樹,但它同時又是一個墓,有時候看上去是一座樓,但它同時又是好多人一起的墓。墓園埋了無數(shù)名人,像余純順、阮玲玉、汪道涵、喬冠華、章士釗、章含之等,當(dāng)然大多數(shù)是無名之輩。
陳元像是逛公園一般,逛著逛著就逛出無限的趣味來了。不說別的,單說說那些草坪上的石碑,樣子像一本本書似的攤著,再看看內(nèi)容也是讓人回味無窮的。有單人墓碑,有三人墓碑,多數(shù)是雙人墓碑;有孩子墓碑,有百歲老人墓碑,多數(shù)是歿于花甲之年的墓碑。陳元一個個地琢磨過去,就琢磨出無數(shù)的小故事來。比如每個墓碑上都有一個大頭照,基本可以看出逝者的音容笑貌。這些照片肯定是此人一生中最漂亮的一張,或者是生前津津樂道的一張,所以照片也是五花八門,有的活到六七十歲了,卻用了一張少女時代的照片。比如有一個單人墓碑,享年四十九歲,立碑之人是“妻”和“兒”,說明什么呢?說明妻子有再嫁的打算;再比如有個三人墓碑,中間是一個留山羊胡子的男人,兩邊各有一個女人,這又說明什么呢?說明這個男人先后娶過兩個女人。
陳元看著看著,就發(fā)現(xiàn)一個十分可怕的規(guī)律,大部分男人都是活不過女人的。這又說明什么呢?恐怕說明男人比女人遭受的磨難多,像自己這么賣命圖什么呢?歸根結(jié)底不就為了討自己女朋友歡心嗎?
正當(dāng)陳元黯然神傷的時候,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是原來報社的工會主席老高打來的。
陳元說,老高啊,有什么事情嗎?老高說,你新工作怎么樣了?陳元說,挺清靜的呀。老高說,聽胡總編說了,在那種地方真是委屈你了,我們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你們這批骨干記者一走啊,整個報社就基本熄火了,已經(jīng)幾個月沒有發(fā)工資了。
陳元說,代我謝謝胡總編吧,我心里很生氣,但是我不怪他。
老高說,告訴你一個消息吧,胡總編去世了。
陳元一時有些吃驚,急得在墓園里轉(zhuǎn)起了圈子。陳元一急一惱一煩,都會不由自主地轉(zhuǎn)圈子,只不過有時候圈子轉(zhuǎn)得大一點,有時候圈子轉(zhuǎn)得小一點。陳元連忙問,得什么急病了嗎?老高說,本來是有抑郁癥的,前段時間上邊來人,要求報社立即清算關(guān)門,胡總編死活不愿意,說是近百號人,要吃飯,要養(yǎng)家,還有懷抱的新聞理想,報社這門一關(guān),讓他們怎么辦?上邊說,不關(guān)門可以,每天的虧損誰來負(fù)責(zé)?胡總編說,國家不能只考慮經(jīng)濟(jì)效益,還得考慮群眾的死活。最后鬧得不可開交,胡總編就一句話,關(guān)門可以,關(guān)門之前先為他收尸。
陳元說,最后呢?最后他怎么死的?
老高說,跳樓死的,他辦公室在二十三樓,硬生生從窗戶跳下去了,上邊非得說他抑郁癥犯了,其實我們大家都明白,為了報社他是很憂郁,但根本厲害不到抑郁癥的程度,他這是為了救大家才死的。
陳元說,報社現(xiàn)在還關(guān)嗎?
老高說,不關(guān)了,暫時不關(guān)了,畢竟胡總編跳樓了,上邊一下子怕了,怕再死幾個人,就不得了了。胡總編跳樓的前一天晚上,他死活不讓我下班,說是要開個會。等大家都走了,只剩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我就問他,兩個人開什么會呢?胡總編笑著說,不開會,你是工會主席,你要聽我這個群眾談?wù)勑?。于是他搬出一箱子啤酒,兩個人開始喝酒聊天,最后提到你的時候,他就哭了。他說對不起你,他說小陳你不容易,從陜西農(nóng)村一步步走到現(xiàn)在不容易,混個記者當(dāng)當(dāng)更不容易。他說小陳你看重的,其實不是記者證這些東西,看重的還是自己的理想,還是自己的事業(yè),他說小陳你一輩子的理想與事業(yè)就是當(dāng)一名好記者,但是人到中年了,在他的手中讓你的理想和事業(yè)都破滅了。他說你好像有一份工作,有一份收入不錯的工作,但是小陳你那是干什么的,是混在死人堆里、人不人鬼不鬼的工作。老高哽咽著說,胡總編他喝醉了,喝醉的時候他說,若是有可能的話,他還想把你弄回來繼續(xù)當(dāng)記者。小陳你說說,你還想回來當(dāng)記者嗎?
陳元也哭了,說如今他人呢?人在哪里?老高說,人在醫(yī)院的太平間里,在世時溜須拍馬的人一長串,人死了身邊就只有蒼蠅了。你還記得那個姓賈的主任吧?胡總編上個廁所吧,他也要沖上去開門,開門還不算數(shù),還哈著腰候在邊上,等胡總編上完了,再跑過去幫忙沖水;他自己就是放個屁,也去給胡總編匯報一下,若是胡總編說你別放,他會把個臭屁硬生生地給憋回去,換成飽嗝給打出來的。就這么個人,胡總編跳樓的那天,大家喊人去收拾現(xiàn)場,他一下子就變臉了,指著樓下說,我才懶得去呢,干什么事情不好,為什么要自殺呀。
陳元說,我早就提醒過,這個人就是一只不折不扣的白眼狼。老高說,胡總編還是心軟,死之前還提拔他做了個主任。胡總編的情況你可能還不清楚吧?他一心撲在事業(yè)上,這么大年紀(jì)了,其實還沒有成家,父母又死得早,就是一個孤兒,別說給他操辦后事了,現(xiàn)在在停尸間里放著,都放了一個星期了,連個去看望他的人都沒有。
陳元說,我得去看看胡總編。問一下,什么時候開追悼會?老高說,開追悼會?!誰給他開追悼會?!上邊認(rèn)定他這是自殺,患抑郁癥自殺的。而社會上瘋傳的,是報社經(jīng)營不善,欠了一屁股外債不說,還欠員工幾個月的工資,把胡總編給活活地逼死了。所以上邊能躲的都躲了。到目前為止,到底應(yīng)該怎么辦,什么時候埋,埋在哪里,誰出錢來埋,都還沒有一個明確的說法。
陳元說,那就不要說法了,你是單位的工會主席,我正好在墓園上班,大家一起想想辦法,把胡總編給安葬了吧。
陳元放下電話,立即趕往醫(yī)院。當(dāng)他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工會主席老高已經(jīng)帶著相關(guān)的證明文件,守候在醫(yī)院的大門外了。陳元給胡總編辦理完了手續(xù),然后隨著運尸車一起,趕到了火葬場。一切辦得相當(dāng)順利,在太陽偏西的時候,一個堂堂的報社總編,一個四十多歲的大活人,一個為救下一家報社選擇縱身一跳的大男人,就這樣變成了一把火灰。
陳元手捧著胡總編的骨灰盒,從火葬場走出來的時候,老高有些迷茫地問,下一步怎么辦呢?陳元說,他真一個親人都沒有了?老高說,我是工會的干部,就目前的檔案看,肯定一個親戚都沒有。陳元說,也就是說沒有人跟我們搶骨灰了?老高笑了笑說,如今人什么都搶,搶房子搶車子,唯獨這骨灰是個一毛錢用處都沒有的東西,恨不得撒到大海里去。
陳元說,這就好辦了,我們現(xiàn)在就去長壽園吧。
老高抬頭看了看天空,太陽開始下沉了,已經(jīng)接近黃昏時分。老高為難地說,能放在明天嗎?陳元說,那今天晚上它怎么辦?連個寄存的地方都沒有啊,就老實告訴你吧,我是怕鬼的人,雖然與胡總編共事了三個月,但是對他一點不熟悉,現(xiàn)在捧著它已經(jīng)瘆得慌了,若是再把這個骨灰抱回家過夜的話,恐怕我的小命都不保了。陳元說著,似乎一下明白過來,自己捧著的不是一個珠寶盒子,而是一個骨灰盒子,一個有些陌生的骨灰盒子。
陳元說,你有什么事情嗎?老高說,我家有個情況,你可能也不清楚,我老婆癱瘓在床,還等我回家給她燒飯呢,我不回家她怕就餓死了。正說著,老高家里打來了電話,催他趕緊回家去一趟,說是老婆大小便失禁了。老高無奈地說,你看這樣行不?你找個地方把它寄存一夜,反正也沒有人在乎它,我現(xiàn)在先回家照顧老婆,而且我們現(xiàn)在去長壽園,天已經(jīng)黑了,人家已經(jīng)下班了,恐怕已經(jīng)無法落葬了。
陳元覺得老高說得有些道理,于是說,就這么定了,明天早上我們在長壽園碰面吧。老高匆匆忙忙地走了,陳元看著他有些佝僂的背影,在渾黃的夕陽下有些艱難地移動著。陳元十分感慨,老高在報社里,那是多光鮮、多儒雅的一個人,誰會想到他從報社回到家,還得給老婆端屎倒尿,這比起自己來說,恐怕要艱難得多了。自己除了在墓園工作,除了覺得無法面對女朋友一家之外,他還有什么可煩惱的呢?
開始到墓園的時候內(nèi)心是有些委屈,但是現(xiàn)在慢慢地已經(jīng)想開了,人生中有生就有死,大家都為了生,總得有人為了死,誰會不死呢?只要會死,就有用得著他陳元的地方。
陳元抱著一個骨灰盒,坐在火葬場大門外的公交車站里。
天已經(jīng)慢慢黑了,四處升起了迷離的燈火,公交車來來往往,人流上上下下,沒有人注意陳元到底是個干什么的,更不曉得他手中抱著的是一個什么東西。有一個乘客不小心,把陳元手中的骨灰盒給撞翻了,哐當(dāng)一聲落在地上,這個乘客連忙拾起來,又塞回給陳元。他與陳元并肩坐著等車,他看了看陳元,然后奇怪地問,你抱著的是什么東西?陳元說,是月餅。他說,是月餅嗎?又不是中秋,還會有月餅嗎?陳元說,不是馬上清明了嗎,清明也可以吃月餅。他說,呵,那是青團(tuán)吧?現(xiàn)在的包裝越來越講究了,一個青團(tuán)也弄得這么豪華,我還以為是骨灰盒呢。
陳元笑了笑,然后半開玩笑地說,再豪華都是裝東西的,也沒有太大差別吧?
陳元無聊而又心慌地坐著,他不曉得應(yīng)該怎么辦。抱著骨灰盒回自己家嗎?若是回自己家的話,那肯定會被活活嚇?biāo)赖?,稍微有個風(fēng)吹草動的時候,他都睜著一雙眼睛不敢入眠,何況如今抱著一個人的骨灰盒。一個人的骨灰盒是什么?就是一個人的尸體。白天還有老高陪著,如今他回家給老婆擦屁股去了,把陳元連同無邊的夜色一起扔在了這里。
那怎么辦呢?真把這個骨灰盒扔在荒郊野外嗎?雖然骨灰確實不值錢,比一把泥巴都不值錢,泥巴可以填到花盆里,骨灰能干什么呢?但是人家怎么曉得這是骨灰呢,就像剛才那個乘客一樣,說不定人家會以為是什么寶貝的。退一萬步,確實被人家認(rèn)出來是一盒骨灰,骨灰不值錢,但是這么好看的一個盒子還是值錢的。這個盒子就是自己花三百塊買來的。一般人怕它,那些拾荒者可不怕,只要能賣錢,他們什么不敢撿?
若是自己把胡總編的骨灰給弄丟了,恐怕也沒有什么人追究自己,但是自己的良心呢?自己的義氣呢?他急著來處理胡總編的后事,圖的是什么?自己與他無親無故,更談不上有天大的恩情,僅憑著胡總編為了報社不關(guān)門,為一幫新聞人還能吃上這碗飯,他才這么拼命的。所以,他無論如何也得讓胡總編入土為安才行,這是他陳元做人的基本原則,別看他平時像個瘋子,又像個傻子,更像個愣頭青,但是他做人的原則從來都沒有放棄過。
關(guān)鍵的時候,陳元還是想起了女朋友,于是他給女朋友打了一個電話。女朋友說,你在哪里呢?陳元說,在公交車站呀。女朋友說,準(zhǔn)備回家還是準(zhǔn)備出去約會?陳元說,我想你了,你今天晚上加班嗎?不加班就陪陪我行不?女朋友說,你今天怎么了?一下子有點抒情了,是不是做什么虧心事了?陳元說,沒有啊,工作一天太累了,就是想見見你。女朋友說,我看你不是想我了,是想我媽的紅燒肉了,你趕緊過來吧,正好趕上開飯呢。
陳元打完電話,發(fā)現(xiàn)公交車站離女朋友家并不遠(yuǎn),僅僅隔著四站路的距離。陳元脫下一件外套,把手中的骨灰盒包了起來,然后爬上了一輛公交車。
在女朋友家樓下的時候,陳元準(zhǔn)備買幾斤蘋果。每次到女朋友家混飯,他都不會空手的。但是小區(qū)里的水果店關(guān)門了,他只能空著手上樓了。
當(dāng)他來到女朋友家門口,感覺帶著一個骨灰盒是不妥的,別說晦氣不晦氣,若是被女朋友當(dāng)成禮物,那可怎么辦呢?于是他又下樓,順著大樓轉(zhuǎn)了幾圈。開始想把骨灰盒藏在花叢中,但是花叢并不深,是藏不住的;后來想把骨灰盒藏在樓道的紙箱子里,但是紙箱子很容易被人給收走了。最后,陳元發(fā)現(xiàn)樓道電表房的門開著,于是他留下上衣自己披上,把骨灰盒藏在了電表房里了。平時大家不在家的時候,會把快遞放在這里,所以是非常保險的。
等陳元來到女朋友家,女朋友家已經(jīng)開飯了,果然有陳元最愛吃的紅燒肉。陳元也不客氣,自己加了一雙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他一天都在忙著胡總編的事情,連口水也忘記喝了。
準(zhǔn)岳母說,吃飯不洗手嗎?女朋友說,快去洗手吧。陳元就跑到廁所去洗了洗手。準(zhǔn)岳父說,吃飯不喝湯嗎?女朋友就說,快去給自己舀碗湯吧。陳元便又起身舀了一碗湯。在這個家里,女朋友全是聽父母的,陳元又全是聽女朋友的。吃完飯,陳元張羅著收拾碗筷,只要陳元在,女朋友家的碗筷就是陳元包了的。這并不能說明陳元的地位低,而是在上海,所有的女婿地位都是不高的。
陳元剛剛收拾完碗筷,準(zhǔn)岳母一邊看電視,一邊自言自語地說,好像西瓜上市了吧?也不曉得好吃不。女朋友就說,我們得買一個回來嘗嘗了。女朋友走到陳元身邊,小聲嘀咕,你怎么還不接翎子?今天你怎么空著手來了?陳元說,我想買點水果的,但是小區(qū)的水果店關(guān)門了。女朋友說,你不能跑遠(yuǎn)一點,這世上僅這一家嗎?陳元說,我現(xiàn)在再下去看看吧。
陳元趁機出門了,他一方面真想買個西瓜回來,討一下準(zhǔn)岳母的歡心,另一方面他是想出門看看,那個骨灰盒還在不在。自從帶著個骨灰盒上路,他的心就一直是懸著的,感覺總有一個人跟在后邊似的。
陳元跑到樓道,發(fā)現(xiàn)電表房的門剛剛還是開著的,現(xiàn)在卻突然給誰鎖上了。鎖上也就鎖上了,這樣更加安全了。陳元安心地出了小區(qū),找了一家水果超市,買了一只剛上市的大西瓜,另外還買了幾斤蘋果,回到女朋友家把西瓜給切了。雖然是早熟的西瓜,還是相當(dāng)不錯的,準(zhǔn)岳母吃得一時開心,便主動開口說,天已經(jīng)晚了,小陳你就別回去了。女朋友說,那你就住我家吧。陳元就留宿在了女朋友家。雖然沒有與女朋友同居一室,而且做了一夜的惡夢,前半夜夢見自己從原報社的樓頂?shù)粝氯チ耍蟀胍箟粢娮约合葸M(jìn)了一個大坑之中,但是因為女朋友家里人多,這一夜還是相安無事的。
天亮后,陳元匆匆地起了床,向著小區(qū)物業(yè)沖去。那個電表房應(yīng)該是小區(qū)電工給鎖上的,他必須到物業(yè)找到電工,才能把胡總編的骨灰盒給拿出來。
物業(yè)說,我不認(rèn)識你,為什么給你開門?陳元說,我開門就拿件快遞,又不干別的。物業(yè)說,那不行,萬一你偷電怎么辦?陳元說,我偷電干什么?怎么個偷法?電表房天天都開著的,要偷電我早偷一百遍了。物業(yè)就喊回了電工。電工說,你是這個小區(qū)的嗎?我怎么沒有見過你,那里邊的快遞可不是隨便能拿的。陳元說,我是你們小區(qū)的女婿,還沒有過門呢。電工說,哪家的女婿?我得求證一下。
陳元說,某某樓某某室的。電工說,這戶人家啊,我是認(rèn)識的,大年三十還給他家修過吊燈的。電工說著,就把電話打給了陳元的準(zhǔn)岳父。電工說,這里有個光頭,說是你家女婿,我打電話核實一下。準(zhǔn)岳父說,呵呵,兩個人正談著呢,還沒有結(jié)婚的,他是一家報社的記者,大清早的他找你們干什么呢?電工說,讓我給開三樓電表房的門,說是拿個東西。
準(zhǔn)岳父一家覺得好奇,他們確實讓陳元幫忙偷過電,但是被陳元一口回絕了,說是被抓住了會坐牢的,如今哪根筋出毛病了,一清早的,竟然明目張膽地找電工干什么?于是一家人顧不得梳洗,都涌到了三樓樓道里了。
電工隨著陳元,把電表房的門給打開了。準(zhǔn)岳母說,這個黑色盒子是什么東西,蠻好看的嘛。女朋友就笑著問陳元,是不是你的快遞,你是不是買什么禮物給我媽了?準(zhǔn)岳父說,我以為你要干傻事呢,原來是個禮物呀。陳元不曉得如何回答,正在僵持不下的時候,女朋友擠到身邊說,這么神秘干嗎呀?于是一把接過那個骨灰盒,一下子掀開了。
陳元擋也沒有擋住。幾個人擠在一起,朝著盒子里一看,除了鋪著一片黃色的錦鍛之外,什么也沒有。確切地說,里邊只有一把水泥,沒有攪拌的水泥。準(zhǔn)岳母問,這是啥貨子???女朋友接口說,怎么就一把灰呀?準(zhǔn)岳父說,是不是珍珠粉呀。陳元就支支吾吾,不曉得如何回答了。
女朋友說,珍珠粉是白色的,而這是灰色的,倒是像一把蟲草,你們見過蟲草吧?蟲草放得時間長了,就全部化成灰了。準(zhǔn)岳母說,小陳啊,你是不是被哪個小癟三給騙了?女朋友接口說,你是在淘寶上買的嗎?可以七天無理由退貨的。
電工還沒有走開,他也擠了進(jìn)來,順著這個盒子轉(zhuǎn)了一圈,左看看右看看,然后疑惑地對大家說,我看不對頭吧?這恐怕是個晦氣的東西。準(zhǔn)岳父說,看你這話說的,阿拉閨女男朋友送來的禮物,晦氣在哪里了?電工說,你再看看吧,它像個什么?準(zhǔn)岳父說,這么好看,不就是個珠寶盒子嗎?電工撓了撓頭,嘿嘿一笑說,你們家沒有死過人吧?我現(xiàn)在終于看明白了,這其實就是一個骨灰盒。
準(zhǔn)岳父一聽,氣不打一處來,沖上去一把抓住了電工的衣領(lǐng)子,然后扭過頭問陳元,小陳你說說,這到底是什么東西,讓這個鄉(xiāng)下人長長見識。女朋友接口問,你說說吧,你到底網(wǎng)購了什么禮物?是不是被人給騙了?
陳元急得臉紅脖子粗,他一急照樣是要轉(zhuǎn)圈子的,于是圍著其他幾個人轉(zhuǎn)了幾圈,然后像一只泄氣的輪胎似的說,它就是骨灰盒,還能是什么呢?!
準(zhǔn)岳父以為自己聽錯了,放開了電工,對著骨灰盒輕輕踢了一腳問,這是什么?你再說一遍到底是什么?陳元又回答,是骨灰盒呀。準(zhǔn)岳父又踢了一腳問,盒子里邊呢?陳元說,是骨灰呀。準(zhǔn)岳母本來站在旁邊,一邊看熱鬧似的,一邊抱著一個玻璃瓶子在喝牛奶,聽到“骨灰”兩個字,喝下去的牛奶一下子就噴出來了。
準(zhǔn)岳父說,你在上海沒有一個親人,你要這個東西干什么?是不是你當(dāng)記者得罪什么人了,有人寄這個東西和你惡作劇?
陳元說,沒有啊,是我從火葬場買的,我們的胡總編死了,我得把他給埋了。
準(zhǔn)岳父說,你是胡總編的兒子還是孫子?用得著你來埋他嗎?
陳元說,我不是他兒子孫子,現(xiàn)在也不是他的下屬了,我早就被他給炒魷魚了。
女朋友說,你不還是記者嗎?陳元說,我就實話實說吧,我現(xiàn)在不在報社,也不在雜志社,我目前的工作在長壽園,我的身份是一個銷售員。電工聽了,一邊走一邊嘿嘿地笑說,什么銷售員不銷售員的,就是一個賣墓地的,明白點說就是埋死人的。
準(zhǔn)岳母已經(jīng)回房間,“嘣”地把門給關(guān)上了。女朋友也不敢久留,緊隨著她媽回家了。準(zhǔn)岳父沒有走,但是開始蹲在地上,哇哇地嘔吐了起來。陳元上前扶了一把,問叔叔你怎么了?準(zhǔn)岳父朝著地上吐了一口,說誰是你叔叔了?你叔叔在那個盒子里呢!你還不趕快給我滾!
陳元不緊不慢,脫了自己的外衣,把那個骨灰盒給包了,然后像一個包袱一樣,斜挎在肩膀上,順著臺階下樓而去。陳元下樓后,沒有急著離開,而是圍著女朋友家的這座樓,整整繞了十三圈,他一邊繞一邊朝樓上看,他看見有人在陽臺上澆花,但是澆花的人似乎并沒有看見他在轉(zhuǎn)圈子。
陳元離開的時候,眼淚刷刷地流下來了,他明白從這一天起,他又要失戀了。
陳元斜挎著一個包袱,先是搭乘了一輛公交車,又轉(zhuǎn)乘了地鐵一號線。本想著趕單位的通勤班車,但是一時找不到班車的停靠點,于是陳元干脆回了家,騎上了自己的電動車,然后呼呼嚕嚕地向青浦趕去。
春末夏初,老天爺像坐過山車一般,玩得十分過癮,前幾天都沖到三十?dāng)z氏度高溫了,這時一下子又降到了十多攝氏度,野外雖然已是花開花落,但是風(fēng)一下子寒冷了起來。陳元騎著電動車,順著滬青平公路,風(fēng)塵仆仆地朝著長壽園跑去。陳元開始也沒有覺得有什么異樣,不就背著一個人的骨灰嗎?比起背著一個死人輕松多了。走著走著,隨著離喧鬧的城市越來越遠(yuǎn),加上耳邊刮著呼呼的晨風(fēng),陳元就有些悲催了。
他首先想到了還在陜西塔爾坪的老父親,他已經(jīng)年近八十歲了,但是依然孤獨地一個人住在那個小山村里。上次回家的時候,父親把陳元拉到了閣樓上,說我給你看樣?xùn)|西吧。陳元在閣樓上,看到一副漆得油光發(fā)亮的棺材,一套黑色的壽衣,一些麻紙和香燭,還有一缸剛釀的柿子酒。陳元明白,這全是給死人的時候用的,給一個人下葬的東西一應(yīng)齊全了。陳元問,預(yù)備這些給哪個呀。父親說,還能給哪個呢,給我自己預(yù)備的,哪天一口氣上不來的時候,你們兒女離得遠(yuǎn),哪有工夫預(yù)備這些呀,我活著的時候就全弄停當(dāng)了,只等你們回來把我埋掉就行了。就是那次,陳元有了深深的自責(zé),大伯死了他沒有回家奔喪,叔叔死了他也沒有回家奔喪,基本都是忙著工作和糊口。有一次回家,時間稍微空閑了點,想去看看一直很疼自己的舅舅。父親才告訴陳元,舅舅已經(jīng)死了好多年了,臨死的時候還問到過陳元的情況,問陳元現(xiàn)在在哪里,在外邊混得怎么樣了,這孩子從小死了娘,你們多關(guān)心一下吧。當(dāng)然舅舅還問到了一桿槍,是陳元考上學(xué)的時候,舅舅送陳元的一件禮物。這么多年,在親人一個個離開的時候,別說守在床前聆聽幾句囑托,連給他們送葬的機會也沒有啊。陳元當(dāng)時就想,親人們幾乎死得差不多了,僅剩下一個姨娘,一個姑姑,她們?nèi)ナ赖臅r候,肯定不會通知陳元的,所以這輩子恐怕只會為父親一個人送葬了。
但是誰會想到,自己卻為一個幾乎無關(guān)的人送葬,而且成了唯一一個送葬的人,他不明白這是自己講義氣呢,還是這個社會變得更加冷漠了。陳元想著想著,就特別想唱歌,想唱孝歌。在陜西老家送葬的時候都會唱孝歌的,陳元從兒時不但會唱孝歌,還會編孝歌的詞兒。陳元于是放開嗓子唱了起來:
管我是親還是疏
人死還要人來埋
人死燈滅還有魂
哪家門上掛無牌
人在世上千般好
不如路邊一棵草
草死葉落根還在
但愿人去得轉(zhuǎn)來
陳元聲音沙啞,幾乎是歇斯底里的,好在當(dāng)時風(fēng)大,又在郊外的大馬路上,所以聲音被風(fēng)吹散了,沒有驚嚇到什么人。騎到一處十字路口時,電動車顫抖了一陣子,就熄火了。陳元明白,恐怕電耗光了。自己過去從來沒有騎過這么遠(yuǎn)的路程,所以也就把這檔子事給忽視了。正處于荒無人煙的地方,陳元下了車,推行了一陣子,實在是太吃力了,于是拐入了另一條小路。走了不遠(yuǎn),就遇到了一個小鎮(zhèn),小鎮(zhèn)背后有一座小山,山上綠意盎然,有一群白鷺在山腰上盤旋,山頂有一座紅房子聳立著。上海是沒有山的,所以這個小土包應(yīng)該就是佘山了,山頂上那個紅房子就是圣母大教堂。
在山腳下的小巷子里,陳元找到了一個修理鋪,花了五塊錢給電動車充電。正好有一段空閑時間,于是陳元很想去佘山溜達(dá)一下。在上海這么多年了,還從沒有來這里逛過。一是自己在山里長大的,對這座小山是不屑一顧的;二是在報社的時候,真是太忙了太累了,根本沒有時間與興致來游玩。陳元覺得人生很有趣,他恐怕有一百個一千個來這里的理由,但是卻沒有想到其中的一個原因,竟然是為了送葬。
這樣一想,陳元稍微開心了一點,也算是有得有失吧。
陳元背著包袱似的,順著一條林蔭小路上了山。上到半山腰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里是一片片密密麻麻的竹林,竹筍早就鉆出了地面,長到一人多高了,竹林中間夾雜著幾棵綠樹,各色無名的野花開滿了山坡,景色確實美妙極了,而且安靜極了。陳元偏離了正道,走入旁邊一條小道,更是覺得清幽無比。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偶爾還有一群白鷺在竹林上邊跳躍,絲毫也感覺不到人的存在。
陳元找到一塊石頭坐了下來,這時一低頭,突然發(fā)現(xiàn)屁股下邊是一塊墓碑,準(zhǔn)確地說其實只是一塊石板,上邊用油漆寫著幾行小字。字跡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只能看到“誰誰誰之墓”和“誰誰誰敬立”的字樣。坐在墓上,等于坐在死人的頭上,這是對逝者天大的不敬。什么地方都可以坐,怎么可以坐在人家的墓上呢?
陳元一下子感慨起來,這真是埋人的好地方,不但有一方好風(fēng)水,而且又不要錢。上海的墓地是很貴的,陳元當(dāng)記者的時候,采訪過一個新聞,有個人買不起墓地,就把自己的母親埋在了小區(qū)的綠化帶里。若是他把母親的骨灰撒在綠化帶里,也許就沒有人曉得了。因為骨灰對于泥巴而言,真是太渺小了,僅僅算是一小把肥料而已。但是他在綠化帶的香樟樹下挖了一個大坑,把母親的骨灰盒全部埋了進(jìn)去,還在香樟樹上刻了一行“母親大人之墓”的小字,這下就暴露了,引起了居民們的強烈反對,只能把墳給遷走了。
陳元突然之間,想起自己只顧著出門,竟然忘記帶錢了。沒有錢,拿什么給胡總編買墓呢?
陳元取下包袱,把外衣打開,把骨灰盒放在一棵大樹下,然后繞著大樹轉(zhuǎn)起了圈子。陳元一邊轉(zhuǎn)一邊說,胡總編啊,我不是你兒子,也不是你兄弟,甚至你還炒了我的魷魚,為什么最后是我來埋你呢?陳元說,胡總編啊,你生前有沒有想過,自己會埋在什么地方?肯定沒有想過吧,那我替你想一想吧。陳元說,胡總編啊,你睜開眼睛看看,這是上海之根,是上海唯一的一座山,風(fēng)水肯定差不了,而且這里不要錢啊,老實說吧,我把自己的存款全部取出來,不見得能在長壽園里安葬得了你。
陳元說,我把你埋在這里吧,反正你也無后了,埋在哪里都是一樣的,埋在這里還有一個好處,有麻雀與白鷺天天給你上墳唱歌呢。
一只小麻雀從枝頭跳了下來,落在了骨灰盒上邊,輕輕地啄著斑駁的一層陽光。
陳元說,這是不是算你答應(yīng)了?那好吧,我就把你埋在這里吧。
陳元折了一根樹枝,開始在一棵大樹下挖坑。大樹下邊盤根錯節(jié),根本不是那么容易挖下去的,陳元于是另想了一個辦法,那就是建墓。陳元的老家當(dāng)年是挖墳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成建墓了。墳與墓的差別,一個在地下,一個在地上;墳需要向地下挖,而墓呢,只需要用青磚石頭向上邊堆,顯得更加氣派一些。陳元從四周開始找石頭,這山上花花草草的十分茂盛,唯一缺少的就是石頭,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一塊像樣的石頭。陳元有些好奇,人家那塊墓碑又從何而來呢?難不成從山下運來的嗎?陳元再湊過去仔細(xì)一看,發(fā)現(xiàn)那塊墓碑上除了有兩行小字之外,還畫了一個圖案,應(yīng)該是逝者的肖像。這一次,陳元總算看清了,那個肖像不是半身的,也不是一個大頭的,而是一個全身的。這個逝者,原來不但有鼻子,有眼睛,竟然有四條腿和一條尾巴。所以這里埋著的,不是仙逝的人,而是一只寵物狗。
陳元早就聽說了,上海人愛養(yǎng)寵物,寵物活著時,起著人的名字,比如錢多多呀,比如富滿門呀,與主人一起入餐廳,住酒店,吃山珍海味,死了后同樣享受著人能享受的一切,最突出的就是立碑了。當(dāng)陳元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寵物狗的墓地時,就十分氣憤,上前踢了一腳。心想,胡總編再怎么與自己毫不相干,我也不能把他埋在這里,與一只畜生為伍啊,這不是對胡總編亡靈的羞辱嗎?
半個小時過去了,太陽已經(jīng)升到天空了,自己的電動車應(yīng)該充好電了,陳元再用衣服把骨灰盒包了起來,挎上這個包袱就下山了。下山之前,陳元還爬上了山頂。山頂上圣母大教堂的禱告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大門也關(guān)閉了。陳元取下包袱,捧在手中,順著大教堂四周,一邊念叨著胡總編胡中華的名字,一邊繞著教堂繞了二九一十八圈。就算是對亡靈的超度吧。
陳元來到維修店,電動車果然充足了電。他上路之前,感覺有些口渴,于是鉆進(jìn)維修店里,向老板討一口水喝。老板說,我這有飲料呀,你買瓶飲料吧。陳元說,飲料有啥喝頭,都是色素,而且飲料假冒的太多了。老板一聽,有些不高興了,說你懷疑我這里賣假貨對吧?
陳元一看話不投機,水也不敢討了,就掏出五塊錢遞給了老板。老板說,你這不夠呀。陳元說,不是講好的嗎?充一次電五塊嗎?老板說,是啊,但人家一次多長時間,你這一次多長時間?所以我就收你兩次的,十塊。見老板有點兇狠,提著一只修車的大扳手,在大門口攔住了去路,陳元又添了五塊錢,一邊遞給老板一邊說,你也不看我這是干什么去,這錢你也敢收!
老板說,你這是干什么去?陳元已經(jīng)走出了修理鋪,還是嘟噥了一句,我這是埋死人去呀,你不怕死人回來把你多收的錢要回來?老扳似乎看出了異樣,走到陳元跟前說,你背上挎著的是什么東西?陳元說,還能有什么東西,不是說了嗎,是死人的骨灰。
陳元已經(jīng)騎上了電動車。老板沖過來,一把拔下了鑰匙,然后盯著陳元問,你這包袱里是什么,你再說一遍。陳元說,骨灰呀。老板說,媽勒個逼,難怪從你來這里充電起,才一個小時不到,我就接連地出事情,先是一榔頭下去,砸在自己的大腿上,眼睛都冒金星了;好不容易接到一單生意,能賺個十塊八塊吧,偏偏收了一百塊錢的假鈔。原來晦氣在你這里呀。媽勒個逼,你帶著這死人的骨灰,哪里不可以去,隨隨便便地鉆到我店里來干什么呢?陳元說,沒有電了,我充電呀。老板說,人家送葬,不說開個汽車吧,起碼也是坐公交車的,哪有你這樣騎著個電動車的?
老板說著,帶著鑰匙氣呼呼地走了,一瘸一瘸地繼續(xù)修車去了。陳元一時意識到,自己這事辦得確有不妥當(dāng)?shù)牡胤?。在陜西塔爾坪那邊也有這樣的風(fēng)俗,別說把骨灰?guī)У絼e人家里,就是披麻戴孝之人,沒有過七七四十九天,去別人家里串門子也是犯忌諱的。陳元買了一包煙,笑著遞給了老板說,對不住了,我不是故意的,一會兒我埋好他的時候,我讓他保佑保佑你吧。
老板低著頭修車,對陳元置之不理。陳元說,這樣吧,要不那一百塊損失,我補給你怎么樣?老板說,你補給我?不瞞你說,剛才還有一件事情呢,我老婆在外邊逛街,走得好好的,竟然一下子撞在一棵梧桐樹上,把個門牙給撞掉了,這不是見鬼了是什么,媽勒個逼,今天真是倒霉透頂了。
陳元說,你曉得我要埋的是什么人嗎?老板說,還能有什么人?!不是你爹媽還能有什么人?!陳元說,你猜錯了,我要埋的這個人,也是一個可憐人,他只是我的老領(lǐng)導(dǎo),他還把我給開除了,但是他為了下邊一幫兄弟們的利益,竟然以死相逼跳樓自殺了。
老板放下手中的大扳手,伸出手接過了陳元的煙,抽出一根,一邊吸著,一邊盯著陳元問,你這是想搏我同情吧?他沒有后人嗎?還有,單位不管嗎?陳元說,據(jù)說是個老孤兒,連個沾親帶故的也沒有留下,至于單位嘛,因為是跳樓自殺的,而且人一走茶就涼,所以遲遲沒有人張羅,我就想早點把他給埋了。
老板猛吸了一口煙,對陳元說,入土為安嘛,看你是個講義氣的人,你要埋的這個人做了鬼,也不會是個狼心狗肺的,今天的事情就過去了。老板說著,就把鑰匙還給了陳元。
陳元臨走時,老板還說,你返回的時候,若是沒有電了,再來我這里充電吧,保證不收你一分錢。
陳元來到長壽園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上午十一點了,還不見工會主席老高的蹤影。陳元便打電話給老高,問你在哪里呢?不會和別人一樣逃掉了吧?你若是還沒有動身的話,那就干脆再去報社一趟,帶點錢來吧。老高說,我到大門口了,見面了再說吧。放下電話,老高果然出現(xiàn)了。
老高說,讓你久等了,你不曉得癱瘓的人有多麻煩,不僅生活不能自理,人心也變了。我本想早點出門的,老婆硬是哭哭啼啼地問,為什么比平時要早一小時?我說,有要緊的事情,與人約好了,要在青浦會面的。她問,和誰會面呢?而且在青浦?青浦有個淀山湖,可漂亮了,不會是與哪個女人約會吧?我說,約什么會呀,是要參加一個人的葬禮。她說,哪個親戚去世了,我怎么不曉得呀。我說,是一個同事去世了。她說,同事去世了,追悼會應(yīng)該在殯儀館,跑到青浦干什么?她更加不相信了,硬是拉著我不放手,一定讓我解釋清楚。我怎么解釋清楚呢?所以就遲到了。
陳元說,我也剛到呀。老高說,你是騎電動車來的?也夠折騰的了。陳元說,你帶錢了嗎?人雖然是自殺的,安葬費應(yīng)該有人出吧。老高說,別提了,我給報社的財務(wù)打過電話了,我的意思是先從報社借點錢,等喪葬費領(lǐng)出來了,再還回去。以前只曉得報社窮,沒有想到窮到這種程度,連埋個死人的錢也拿不出來。陳元說,會不會人家根本不想借?老高說,這個不會的,是真的沒有錢了,所以才鬧著關(guān)門嘛。
陳元說,我們兩個都沒有錢,那怎么辦呢?老高說,大概多少錢?陳元說,具體也不是很清楚,壁葬的話要一萬五千塊,樹葬的話兩萬多塊,草坪葬的話五萬多塊,這還不算其他的,比如買個碑,雕個字,還有管理費,等等,都是要收錢的。老高說,原以為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暴利,沒有想到你們這里更加黑心了。陳元說,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只是一個賣墓地的,說明白點,也是積德行善呢。
陳元推著電動車與老高一起,已經(jīng)步入了墓園深處,這時看到一條清澈的小河,河中魚兒游來游去,河邊一排柳樹青青。老高說,你看這樣行不,周總理的骨灰都撒到大海里去了,我們把胡總編的骨灰就撒在長壽園的這條河里,應(yīng)該也不錯吧?
陳元想起自己在佘山上經(jīng)歷的一幕,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光頭,笑了笑說,你不怕胡總編找你報仇?這條河雖然不錯,但是水是流動的,畢竟沒著沒落的,不踏實啊。老高說,壁葬是什么情況?那就弄個壁葬吧。陳元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一座塔樓,對老高說,我也沒有去過,我們?nèi)タ纯丛僬f吧。
兩個人上了樓,發(fā)現(xiàn)所謂的壁葬,就是在墻壁上,隔出一個個小小的櫥窗,櫥窗里放著骨灰盒,上邊寫著逝者的名字,下邊則擺些祭品。櫥窗雖然有些狹小,而且有些陰森恐怖,但還是有名有姓的。等再仔細(xì)看過去,才突然發(fā)現(xiàn),葬在這里的,基本都是夭折的嬰幼兒。老高說,你看怎么樣?陳元說,這不就是另一個幼兒園嗎?你把胡總編放在一群孩子中間,這也太幼稚了吧。
陳元帶著老高,去辦公室找到了墓園的銷售經(jīng)理,說是自己有個朋友來落葬,忘記帶錢了,能不能先欠著。經(jīng)理說,欠著?這在墓園可是頭一回啊,到底是你什么人呀?陳元說,是我一個重要的親戚,你就從我的工資里扣吧。經(jīng)理說,是親戚那就好辦,還可以給你個內(nèi)部價,而且正好要發(fā)工資了,你們訂的是哪塊墓地?陳元說,他走得比較突然,所以墓地呀墓碑呀,什么都沒有預(yù)訂呀。
經(jīng)理說,墓地好辦,你看上哪一塊,立即就可以拿走,但是墓碑是要提前好多天預(yù)訂的。陳元說,請領(lǐng)導(dǎo)給批個條子,給我們加個急吧。經(jīng)理說,我看過你的檔案,你在上海沒有親戚,也沒有結(jié)婚,這真是你的親戚嗎?老高在旁邊幫腔說,就實話實說吧,這個人不是他親戚,也不是他朋友,只是我的同事,他的老領(lǐng)導(dǎo)而已,你就幫個忙吧。
經(jīng)理有些吃驚地看著陳元說,你來這里前不是報社的嗎?陳元說,是呀,我衣服里包著的,就是報社領(lǐng)導(dǎo)的骨灰啊。經(jīng)理這時才發(fā)現(xiàn)陳元的肩膀上挎著一個包袱,于是問,為什么只有你一個人呢?陳元說,不是我一個人呀,還有這位老高,他是報社的工會主席,是代表報社的,只是我在這里工作,順便給咱們墓園拉個生意。
經(jīng)理說,那為什么要你自己出錢?陳元說,不為什么,誰讓他是我的老領(lǐng)導(dǎo)呢,若是有一天你去世了,我也會這么做的。經(jīng)理說,放屁,我活得好好的。老高說,話不好聽,但是陳元是個講義氣的人。經(jīng)理有一點點小小的感動,他沒有批條子,而是直接打了幾個電話,然后對陳元說,我已經(jīng)替你安排妥當(dāng)了,你們現(xiàn)在去辦一個手續(xù),選一塊墓地,帶著工人去挖坑,三個小時后墓碑就好了,應(yīng)該就可以正式落葬了。
陳元與老高就照著交待去了,臨出門時,經(jīng)理又補充了一句,要先把碑文寫下來啊。于是陳元與老高辦完了所有的手續(xù),先去了“墓碑預(yù)訂處”,開始起草碑文。逝者的名字與生卒年月是清楚的,只是落款處寫誰的名字,讓陳元與老高頗為犯難。
按理是要雕刻上立碑之人的名字的,但是立碑之人是陳元與老高,確切地說錢是陳元出的,應(yīng)該雕刻上陳元的名字,但是陳元與他非親非故,無端地被雕刻上了一個人的墓碑,那是不是顯得有些滑稽呢?老高提議,就雕刻你陳元的名字。陳元卻說,若是雕刻我的名字,稱呼是什么呢?難道要寫上“同事 陳元敬立”?老高說,稱呼就免了,可以讓人想象去,這樣還更有吸引力。
陳元說,你以為是做新聞,要惹人眼球啊,我看就雕刻上報社的名字,胡總編是為報社員工而死的,報社給他立個碑,也是合情合理的。老高反對說,這個碑,又不是烈士紀(jì)念碑,哪能寫單位的名字呢,算了,還是空著吧,刻字是按字?jǐn)?shù)收費的,空著還可以省幾百塊錢呢。陳元思考了半天,最后拍板說,空著也不好,讓人一看就是無后之人,我看報紙上發(fā)文章的時候,不曉得作者的統(tǒng)統(tǒng)署名為“軼名”,那我們就寫上“軼名 敬立”吧。
老高說,這和空白還不是一樣的?前邊再加兩個字的稱呼吧。陳元說,加什么?老高說,加“兒子”兩個字怎么樣?陳元說,加“兒子”好像有點瘋刺人家胡總編,我看加“妻子”兩個字比較有意思。
最后敲定下來的落款就成了“妻子 軼名敬立”。兩個人看著這個碑文,越想越有味道,“軼名”既像是一個女人的名字,又有點“遺落人間的妻子”的意思。胡總編生前最羞于啟齒的,不就是一直沒有娶個老婆嗎?這也算是替他把丑給遮了。
下午五時,太陽已經(jīng)西斜了,氣溫又無端地漲上來了,再次顯得有些悶熱而毒辣。碑已經(jīng)雕刻好了,坑已經(jīng)挖好了,萬事具備了,只等著工人來幫忙落葬了。這時,老高接了一個電話,說是老婆打來的,又大便失禁了,等著他回去給擦洗呢。老高掛了電話,一臉憂愁地說,別管她,先埋人吧。但是電話一個接著一個,老高再次接了,竟然是鄰居家的大媽打來的。大媽說,你怎么還在外邊嗎?老高說,是啊,在青浦呢。
大媽說,你果真在青浦和女人約會?我還以為你老婆瞎猜忌的呢。老高說,我是在約會,不過不是女人,而是與一個死人,馬上就落葬了。大媽呀,你先幫個忙照顧一下,我馬上就回來。大媽在另一邊大呼小叫起來說,哎呀,不得了了,你老婆恐怕把舌頭咬斷了,滿嘴流血啊。
老高一下子臉色鐵青,掛掉電話后對陳元說,本想與你一起把胡總編好好送走的,我再不回去的話,老婆恐怕就沒命了。老高從身上掏出一張紙條,遞給陳元說,這是我準(zhǔn)備的,是圣經(jīng)里的話,本來準(zhǔn)備念一念的,現(xiàn)在就交給你吧。
夕陽開始西下,幾名工人帶著鐵锨,來到這片空曠的草坪。工人問,你沒有帶錫紙什么的嗎?陳元說,我不懂啊,還需要什么,我現(xiàn)在去買吧。工人說,死者生前愛抽煙的話,是要放個煙斗什么的;若是愛喝酒,就放幾個酒盅子。沒有金銀細(xì)軟的話,有些家屬就放一個玉手鐲或者是玉耳環(huán)。陳元說,這個人,不煙不酒,不穿金戴銀,我看還是算了吧。工人說,沒有什么陪葬也行,你起碼得弄點錫紙,把墓穴給烘一烘吧?不然里邊陰氣太重,會生關(guān)節(jié)炎的。陳元說,誰會生關(guān)節(jié)炎?人都死了,哪還有關(guān)節(jié)?
工人說,人死了還有魂呢,魂也是五官齊全的,你以為一把火就把什么都燒掉了?況且死人的墳,就是生者的福,他這里太潮濕了,會影響后人的。陳元一方面覺得有些道理,一方面也懶得啰嗦了,于是趕緊去了一趟小賣鋪。但是小賣鋪已經(jīng)關(guān)門下班了。陳元無奈,只好從路邊撿了一把枯枝敗葉,放在墓穴里燒了燒,工人們從衣服里取出陳元背了一天的骨灰盒,放入墓穴之中,開始向里邊填土。
陳元站立于如血的余暉中,展開那張老高留下的紙條,開始一邊繞著墓穴轉(zhuǎn)圈子,一邊高聲地念了起來:
靜靜流逝的所有一切,這個世界沒有終結(jié)。安息吧,我的同事,你的靈魂將會延續(xù)。你的誕生與你的生存,只是為了傳遞那希望的詩篇,直至永遠(yuǎn)。將此淚水獻(xiàn)給你,這是嶄新的愛語,我們將感謝你給予我們的夢想與幸福的日子。我走過那片陰暗的草坪,我不會感到恐懼,因為你的靈魂與我同在。來自塵土的要歸為塵土,求主憐憫你,從今往后,愿主帶你到永恒福樂的天國,主啊,求你俯聽我們的祈禱,奉主耶穌基督之名,阿門。
工人說,這不是圣經(jīng)里的話嗎?原來你信天主教?。筷愒獩]有回答他,照樣繞著自己的圈子,從頭又念了一遍。念著念著,太陽就落下去了,留著一絲絲刺眼的光芒在天邊;念著念著,陳元的眼淚竟然流了下來,他不明白這淚水到底是為胡總編呢,還是為了自己。
墓穴已被泥巴填平,四周重新鋪了一層草皮,若不是上邊蓋著一個黑色的石碑,誰也看不出它與平常的草坪有什么異樣。工人收工了,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沒有陽光與太陽的時候,這里才顯出與人間的不同。直到最后,陳元也沒有給胡總編下跪,而是不停地繞著圈子。對于陳元來說,繞圈子才是最高規(guī)格的儀式,因為無論生與死,無論陰與陽,哪怕一片小小的葉子,一束小小的光,一朵小小的云,有的匆忙,有的緩慢,有的綿長,有的短暫,大家都是一樣的,從起點到終點,從終點到起點,起點就是終點,都是在繞著大大的圈子。
陳元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張報紙,這張報紙正好又是胡總編生前所編,于是他把它給點燃了。
陳元對胡總編說,就因為你,這張報紙還在辦著呢。
陳元說,我們同事一場,生前你不能保住我的飯碗,現(xiàn)在你走了,我已經(jīng)盡力了,為你我女朋友都丟掉了。
陳元說,不是我吹牛,這世上像我這樣的人少啊,可以說是百年不遇啊,不信你看看吧,這里有多少墓啊,有多少石碑啊,但是有哪一個是同事給他立的?
陳元說,你問“軼名”是誰?這還用問嗎?我這是給你遮丑啊,別人以為是你的妻子,其實我們心里明白,這就是老高和我啊。
陳元停下腳步,摸了摸墓碑上的“軼名”兩個字,然后又摸了摸自己的光頭,仰頭大笑了起來。他感覺這真是一個偉大的發(fā)明。
陳元說,你若是在地下有靈,就保佑我陳元盡快找到一個女朋友吧,我已經(jīng)奔四了,再不找個女朋友,怕都生不出孩子了,就會和你一樣無后了,死了連個送葬的人都沒有了。一陣風(fēng)吹過,吹得旁邊的樹葉嘩嘩地響,像是一聲聲回應(yīng)著陳元似的。
從埋完胡總編的那天起,上海那一年的春天就再也沒有回來過,真正地進(jìn)入了炎熱的酷暑,然后再一枝一葉地向秋天沖去。陳元的心,和那個季節(jié)一樣,經(jīng)過了一個萌發(fā)期,倒顯得格外安靜了。
他照舊每天早晨七點起床,八點坐上單位的通勤班車,九點來到青浦的長壽園上班。賣墓不像賣房子那樣,樓市不景氣的時候,要出門搞促銷,到大馬路上發(fā)放小卡片。沒有人死了不需要墓地的,永遠(yuǎn)都是剛需客戶,一直處于賣方市場。所以陳元還是老樣子,到單位之后,基本不呆在辦公室里,也不刻意走出大門,而是一股腦地泡在墓園里。碰到有送上門的客戶的時候,他就帶著人選選墓地,介紹一下各種葬法的好處。然后辦辦手續(xù),起草一下碑文,簽訂一下銷售合同。沒有客戶的時候,就看看哪里又添了新墳,墓碑上寫著什么文字,幫人扶扶墓前的燭臺,擦一擦沾染的灰塵,再對墓主人做一通自己的猜想。若是遇到有人落葬,他還幫人填幾鏟子泥巴,人家缺個什么,就替人跑個腿,到小賣鋪買點香燭之類的祭祀用品。中午天熱的時候,有點慵懶了,就靠在某一棵大樹上,一邊乘涼一邊給外邊的朋友打打電話。
陳元給好多朋友都打過電話。給朋友打電話的時候,他不再瞞著大家,說自己在房地產(chǎn)公司工作,干脆明白地告訴人家,自己是在長壽園。人家就問,長壽園不就是墓園嗎?陳元便說,是的呀,我現(xiàn)在就躺在墳頭上呢。人家說,你不害怕嗎?陳元說,有什么好害怕的?剛來時有點點害怕,但是見得多了,看到活人與看到骨灰就一個樣了。有時候看到活人的時候,直接看到的就是骨灰。人家說,太消極了吧?陳元說,每個人都會死的,只是遲早的問題,反正你們有什么事情,別忘記我這個朋友啊。人家就不高興地掛掉了電話。這種不高興基本是暫時的,隨后就有朋友主動打電話來了。開始當(dāng)然是找陳元幫忙的,比如選個好地方呀,拿個內(nèi)部價呀,安排個落葬日期呀。陳元都不計前嫌,幫朋友辦得妥妥帖帖的。后來一段時間,朋友們聚會也會想到陳元的,不過陳元基本都推辭掉了。
陳元也給女朋友打過電話。陳元給她打電話,不是想挽回這段感情,而是他終于想通了。他自從到墓園工作后,他的心態(tài)變了,性格似乎也變了,與女朋友天真爛漫的性格不太合適了。開始打電話的時候,女朋友并不掛斷。陳元就問,你還好吧?女朋友在家的時候,就把電話遞給了她媽,說讓我媽跟你說吧。她媽接過電話當(dāng)然一句話沒有,就把電話給咔嚓了。最后,陳元再打電話問好的時候,她就說,我交男朋友了,正和他在外邊吃飯呢,你有什么事情就跟他說吧。陳元從此就不再打電話了,他明白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陳元還給老高打過電話。他問老高,你老婆怎么樣了?老高說,還能怎么樣,那天她把舌頭給咬斷了,現(xiàn)在癱瘓了不說,還變成啞巴了。陳元無語,他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結(jié)果。反而是老高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陳元啊,我覺得對不起你,埋胡總編的時候,你墊付的那幾萬塊錢,我一直想讓報社還給你,但是報社保住了,卻比以前更窮了,員工的午餐補貼都發(fā)不下去了,上邊正在想辦法撥款呢,你再等等吧。陳元說,沒有關(guān)系的,萬一沒有,我就不要了。
總之,陳元在墓園的工作不是太忙,也從來沒有閑著。他總有干不完的事情,這些看似與本職銷售無關(guān),卻都是墓園里必需的。
有一天早晨,下著迷濛的小雨,霧也特別的大。陳元入了墓園,一時不想去辦公室,就想在大霧中轉(zhuǎn)圈子。陳元沒有變過的就是轉(zhuǎn)圈子,不過圈子有時候會大一點,有時候會小一點。在擁擠的市區(qū)里,圈子大小是由別人決定的,到了墓園后圈子大小就由自己做主了。霧中的墓園,無論是墓還是樹,都是若隱若現(xiàn)的,感覺大霧是從墓中冒出來的,靈魂是融入了大霧之中的,所以讓人分不清,哪些是霧,哪里是魂,到底是先有了霧,還是先有了魂。陳元撐著一把傘,開始貼著整個墓園轉(zhuǎn)圈子。
當(dāng)他走到一個僻靜處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塊草坪上有個女人,著一身白色的連衣裙,沒有撐傘,而是靜靜地跪著,似乎在禱告著什么。陳元走過去,把傘撐在了她的頭頂,再向墓碑看過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上邊的那張照片有一些眼熟。陳元說,還以為遇到仙女了,原來是你呀。
她站了起來,回過頭對陳元說,你還認(rèn)識我嗎?陳元說,怎么會不認(rèn)識呢,你不是小姚嗎,是我的第一個客戶呀。小姚抹去了臉上的雨水,或者說是臉上的淚水,對陳元笑了笑說,在這里出沒的,應(yīng)該沒有仙女,而是女鬼吧。
陳元說,這么早,就來上墳了?小姚說,是啊,上墳就得盡早,爸爸被我埋在這里后,我還是第一次來看他,幾乎都找不到位置了。陳元說,那你為什么不打電話?小姚說,你的電話忘記了,以為這輩子一時半會用不著了。陳元說,呵,把我刪掉了?小姚說,也不算吧,手機壞過一次,我其實是順便找你來的。
陳元說,找我的人一般都沒有什么好事情,你這段時間還好吧?小姚說,不好,一點都不好。小姚說著,就又開始流眼淚了。陳元與小姚離開了她父親的墓地,兩個人撐著一把小傘,在淅淅瀝瀝的小雨中,依然按照陳元預(yù)定的圈子,散步一樣地轉(zhuǎn)了起來。
小姚說,他死了。陳元說,我明白呀,你爸爸走那么久了,你應(yīng)該想開點兒。小姚說,不是我爸爸,是我男朋友,準(zhǔn)確地說是我老公,我們已經(jīng)領(lǐng)證結(jié)婚了。陳元見過許多稀奇的死法,有吃雞蛋噎死的,有被不明物體從天而降砸死的,有夫妻吵架被活活氣死的。陳元聽到小姚老公的死,還是有些吃驚地說,是意外事故嗎?應(yīng)該還很年輕吧。小姚說,比我大一歲,是生病去世的。陳元不曉得如何安慰她,于是說,你是來選墓地的嗎?你爸爸旁邊的那塊草坪已經(jīng)賣空了,他們不能做鄰居了,只能選擇別處了。小姚說,僅僅是選墓地就簡單多了,關(guān)鍵還有更煩的事情,你能替我想個辦法嗎?陳元說,我就是個賣墓的,不曉得能不能幫你,你說說看吧。
小姚說,他老家是陜西的。陳元說,呵,與我同鄉(xiāng)呀,我也是陜西的,我們村子叫塔爾坪。小姚說,你老家還有親人嗎?陳元說,還有個老父親,想接到上海來的,他死活不愿意,一個人還在老家呢。小姚說,你在上海呢?在上海成家了嗎?陳元說,原來有個女朋友,有一次,我把一個朋友的骨灰?guī)У剿胰チ?,所以就鬧翻了,現(xiàn)在成單身了。小姚說,想必這個朋友很重要吧?陳元說,談不上,原單位的一個同事而已。小姚有些感動地說,你是個講義氣的人,她為什么就不理解呢?陳元說,這不能怪她,是她家人嫌棄我這份工作。
小姚說,你有什么打算嗎?還會回陜西嗎?陳元說,在這里有房子,有活著的朋友,也有死了的朋友,還有這份工作,哪走得開呀。小姚說,就是說,你以后會在上海扎根?陳元說,當(dāng)然了,若是不打光棍的話。小姚說,你人這么好,你那個女朋友恐怕太虛榮了,其實在墓園工作的人,生生死死的看得多了,應(yīng)該更加懂得生活,更加重視家庭,找個這樣的人也是不錯的。陳元說,這要看緣分的。
雨下得有些大,陳元擔(dān)心淋濕了小姚,干脆把傘全部傾斜給了小姚,而小姚則怕淋濕了陳元,就輕輕地攬住了陳元的胳膊。小姚笑了笑說,有機會我給你介紹一個吧,有什么條件嗎?陳元說,長相嘛,像你這么漂亮那最好了,關(guān)鍵是人家不嫌棄我是鄉(xiāng)下人,不嫌棄我這份職業(yè)就行了。小姚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陳元說,你若是覺得我這樣的還行的話,那就給你……
小姚停下腳步,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草坪。草坪上落下了兩只麻雀,在一前一后地追逐著,在亦步亦趨地跳動著,偶爾還停下來,啄著彼此的羽毛,啄著身上的水珠,或者是正在親嘴呢。陳元說,它們在干什么?小姚臉一紅,拋開了陳元的胳膊,從雨傘下走了出去。小姚說,我只是覺得它們好可愛,就指給你看看,你可別誤會呀。你要求不高的話,那就給你介紹一個吧。
陳元說,你很愛他吧?小姚說,其實談不上愛不愛,這門婚姻是我媽點頭的,我媽喜歡他,因為他長得帥,還有那份銀行的工作,工資很高,又很安穩(wěn)。開始我死活不同意,不同意又能怎么樣呢,他天天來家里混吃混喝,后來干脆搬到我家里不走了。陳元說,后來你就范了?女人都是被感動的,這樣很正常吧。小姚說,有什么正常的,是我媽把我們鎖在房間里。小姚又停住腳步,回過頭盯了一眼陳元說,你還有什么就問吧。陳元笑了笑說,你們在一起也是你媽逼的嗎?小姚說,這個倒是沒有人逼,開始幾個晚上,我一直不敢入睡,第三個晚上實在招架不住了,把心一橫就睡著了。
小姚說,那天之后,我就懷孕了;我懷孕之后,就領(lǐng)了結(jié)婚證,但是與他領(lǐng)完結(jié)婚證,酒席都還沒有辦呢,他就死掉了,你說說這個節(jié)奏,不是把我往絕路上逼嗎?小姚又回到了現(xiàn)實之中,一下子變得凄切起來。陳元安慰她說,我覺得一定要生下來,不管誰以后娶了你,應(yīng)該都很樂意接受的,娶個老婆還能送個孩子,這占了多大的便宜啊。小姚說,都像你這么想就好了,其實我也是這么打算的,孩子又不是他一個人的,所以我一定得生下來。以后改嫁的時候,人家要娶就連孩子一起娶,不然就拉倒。
陳元再次把小姚拉到了傘下。陳元說,你現(xiàn)在是有孕之人,怎么敢淋雨呢?小姚回到傘下,又輕輕地攬住了陳元的胳膊。小姚說,我找你,其實不為孩子,還是為怎么安葬他。陳元說,是為墓碑落款嗎?正好走過胡總編的墓旁,陳元指了指說,你看看這塊墓碑,有什么想法嗎?小姚說,單單一個“妻子 軼名敬立”,一是說明還沒有子女,二是妻子要改嫁了。不過覺得好奇怪呀,這世上有姓“鐵”的,怎么會有姓“軼”的呢?會不會是寫錯了?陳元說,改嫁那是一定的,姓名怎么會錯呢。小姚說,你認(rèn)識這個人嗎?
陳元想說,這個人就是自己的老同事,就是自己親手埋下去的,“妻子軼名”其實是虛擬的。陳元還是改口了說,只是我拉來的一個客戶。僅僅為墓碑落款糾結(jié)的話,這也沒有什么為難的,該怎么寫就怎么寫。孩子還沒有出生,還不曉得是兒是女,而且還沒有來到人世呢,就刻上了墓碑,有一些不吉利。還是寫你一個人比較好,“妻子小姚敬立”。反正你和他是合法夫妻了,最后一次盡點妻子的義務(wù),署個名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小姚說,只是現(xiàn)在的問題,不是怎么埋他,而是把他埋在哪里。陳元有些不明白了,說當(dāng)然是埋在上海呀,你是上海本地人,馬上就有他的孩子了,他的根也在上海了,不埋在上海還想埋在什么地方?小姚說,每個人總有一天會死的,你若是在上海結(jié)婚了,你有沒有想到一個問題,你在上海有個家,在陜西也有個家,你死之后準(zhǔn)備埋在哪里呢?
陳元一愣,他只想過自己怎么活著,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死后。自己有兩個家,他在上海的時候,就特別想陜西的塔爾坪,想自己的老父親,想村子前的那棵大樹,想樹上那群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的喜鵲;回到陜西塔爾坪的時候,他又放不下上海,放不下上海光怪陸離的生活,放不下那么幾個朋友。還有一點點放不下的,是自己親手埋下去的那個胡總編。過年過節(jié)時,順便還得給他擦擦墓碑。
小姚說,我是無所謂的,我還這么年輕,肯定會再嫁人的,不會替他守寡的,也不會與他埋在一起。但是他有兩個家,我媽堅持要把他埋在上海,說是孩子馬上就出生了,總得讓孩子明白父親在哪里吧,清明冬至的時候,還有人給他掃個墓吧。我懷孕的事情一直還瞞著他爸媽,所以他爸媽死活不同意埋在上海,說是除非我一輩子不改嫁,把他埋在上海一個親人都沒有,多孤單啊。兩家人在他尸首面前,吵得不可開交。我實在沒有辦法,就想到你了,我想你在這里工作,應(yīng)該見多識廣,總歸有辦法的。
陳元確實見過不少,但是大部分爭吵的,基本是財產(chǎn)分割,壁葬還是草坪葬,往墓里埋金項鏈呢,還是埋玉手鐲,也有為照片和署名的事情爭來爭去,但是小姚家的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聽說。其實兩家人說得都有道理,陳元一時有些犯難了。
在十點多鐘的時候,雨說停就停了,霧也全部散掉了,太陽一下子就露出個紅屁股,又是一個潑辣的好天氣。
小姚離開墓園的時候,陳元給單位請了個假,說是去外邊接一單生意,于是背著個包就隨小姚出門了。兩個人坐在公交車上,小姚說,你有辦法了嗎?陳元說,還沒有呀。小姚說,那你跟著我,是想送送我呢?還是想去我家看看?陳元說,這不是一舉兩得嗎?我想見見你媽和他爸媽,也許會說服他們的。小姚感激地笑了笑說,先謝謝你了。他爸媽是鄉(xiāng)下人,還好對付點,我媽卻兇得出奇,說不好還要打你耳光的,你可得有思想準(zhǔn)備呵。陳元也開玩笑說,上海丈母娘難纏是出了名的,我一個大男人讓她打去好了,怕什么。小姚說,誰是你的丈母娘啊,這便宜你可不能亂占啊,我聽了無所謂的,若是讓她聽到了,恐怕不打耳光了,要朝你動刀子了。陳元朝著小姚靠了靠,然后夸張地說,這么嚴(yán)重呀!
小姚家住楊浦區(qū),與同濟(jì)大學(xué)僅隔著一條老式里弄。陳元跟著小姚穿過巷子的時候,透過一扇玻璃窗子,看到黑鴉鴉一群學(xué)生正在上課。陳元有點好奇,就立在窗子外邊向里看。只見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師,正在黑板上刷刷地寫字。他在黑板上抄寫的,不是數(shù)字公式,也不是英文單詞,卻是一首詩歌,看來這是一節(jié)文學(xué)課。詩歌的題目也很有趣,叫《雙碑記》。有個小說叫《雙城記》陳元是讀過的,但是《雙碑記》陳元聽也沒有聽過,不曉得是哪朝哪代出自何人之手,究竟又是什么意思呢?
五分鐘過后,老師把一首詩抄寫完畢,就背著雙手朗讀了起來,陳元與小姚沒有聽得太明白,只隱隱記得幾句:
我漂泊的一生
可能需要兩個墳?zāi)?/p>
一個要用故鄉(xiāng)的黃土掩埋我的影子
一個要用他鄉(xiāng)的火焰焚化我的肉體
我在此立下一份遺囑——在我死后
僅剩下一把骨頭與幾朵白云的時候
請不要讓我自己和自己分開,分開
在那塊金色的麥地里無名的小河邊
為我的肉體與靈魂再安排一次重逢
讓它們相互擁抱一下相互滲透一下
我這世上最弱小最動蕩的一根雜草
怎么經(jīng)得起凌厲的風(fēng)
撐得起兩個碑
陳元十分激動,扭過頭問小姚,你聽懂了嗎?小姚搖了搖頭說,不懂,一點都不懂。陳元說,一個游子離開了家鄉(xiāng),比如像我吧,在死的時候要求建兩個墳?zāi)?,一個用來埋我的影子,一個用來埋我的肉體。簡直寫得太妙了!小姚說,不明白妙在什么地方。陳元說,你老公他在哪里?小姚說,他這人不壞,這會兒應(yīng)該在天堂吧。陳元說,我說的是他的骨灰,骨灰是不是存在殯儀館里?我們?nèi)泝x館吧,一會兒你就明白,那首詩妙在什么地方了。小姚說,你還有心思談什么詩嗎?陳元說,我們?nèi)泝x館不是談詩,而是解決你的煩心事,我保證我們到了那里,問題都不是問題了。
小姚說,你想到辦法了?陳元說,那當(dāng)然了,不過你得答應(yīng)我一件事情。小姚說,什么事情你說吧。陳元說,若我把這件事漂漂亮亮地化解了,而且不傷兩家人的和氣,你怎么謝我呢?小姚指了指自己的腹部,笑著說,我讓肚子里的孩子認(rèn)你做干爹吧。陳元說,誰稀罕呀,親爹還差不多。小姚說,那你想怎么樣?陳元說,不想怎么樣,就想親他一下。
小姚說,這個呀,現(xiàn)在就滿足你吧。小姚說著,就雙手叉腰地橫在陳元的面前。陳元蹲下去,把耳朵貼著小姚的白裙子聽了聽,然后說,他害羞了,躲著我呢,而且隔著兩個世界,我親不到他呀。小姚說,起來吧,男人那點小九九,以為我不曉得。陳元站起身,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從樹上摘下一片梧桐葉子,對著梧桐葉子嘖嘖地親了幾下,然后獨自朝前走了。
陳元與小姚來到殯儀館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鐘左右。殯儀館里排滿了各式各樣的告別儀式,人們清一色地穿著黑色服裝,胸前別著白色小花,眼里噙著淚水。四處傳來凄慘的哀樂,和撕心裂肺的哭號聲。有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也許是失去了什么至親之人,由于過度悲傷就暈過去了,被急急地抬上了救護(hù)車。
小姚臉色一陣蒼白,一下子蹲在地上。陳元十分擔(dān)心地說,我們走吧,你這身懷六甲之人,哪能受得了這個刺激。小姚說,正事還沒有辦呢。陳元說,你到對面喝口東西,稍微等我一會兒。于是扶著小姚進(jìn)了一家咖啡店,幫她點了一杯鮮榨橙汁,然后要了寄存骨灰的單據(jù),獨自一個人再次拐進(jìn)了殯儀館。
二十分鐘后,陳元從殯儀館里出來,左右兩只手中各提了兩個東西,均是用紅布包著的。小姚便問,你提的是什么?陳元說,你老公的骨灰呀。小姚說,我只有一個老公,為什么是兩個呢?陳元說,你有一個老公不假,但是你的老公是分裂的。小姚說,這怎么講呢?你這是在罵他嗎?陳元說,逝者為大,我哪敢罵他呀。其實我也是分裂的,我們有一半血脈在陜西,有一半血脈在上海,那位老師剛念的那首詩,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嗎,我們這種人是需要兩個墳?zāi)沟摹?/p>
小姚說,也就是說,你把他給一分兩半了?陳元說,是呀,這不就解決問題了嗎。一份給你留在上海,一份讓他爸媽帶回陜西,不就兩全其美了嗎。小姚有些不高興了,說這不等于把一個人砍成兩半了嗎?太殘忍了吧。陳元說,人是人,骨灰是骨灰,那是不一樣的。小姚說,你只聽懂了那首詩的前半段,后半段你是沒有聽清楚呢,還是不懂裝懂?詩人說得很清楚了,是千萬別把他分開,他生前已經(jīng)很可憐了,不想在死后還要兩地分離,還要兩地奔波。
陳元一愣,對黑板上的那首詩,他一半聽得含糊,一半理解得還不透徹。陳元說,小姚啊,你學(xué)什么專業(yè)的?小姚說,中文啊。陳元說,是本科嗎?哪個學(xué)校畢業(yè)的?小姚說,混了個小小的研究生呀,就剛才那個教室。陳元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呵呵地笑了說,原來如此!你這么厲害,竟然故意糊弄我,說你不懂什么詩歌,這才是裝的呢。不過我要打擊你一下,那首詩你是理解得比我深刻,但是有些事情你未必比我想得清楚,我問你,天下有幾個孔子?
小姚說,就一個啊。陳元說,孫中山有幾個?小姚說,也一個啊。陳元說,那天下有幾個孔子墓?又有幾個孫中山墓?據(jù)我所知,肯定不止一個,有些墓里埋著什么你曉得不?小姚嘟噥著說,墓里還能有什么,肯定是尸首了。陳元說,你錯了,有的墓里埋著尸首,有的墓里埋著的僅是幾件衣衫和帽子,所以才叫衣冠冢。
小姚說,這又說明什么呢?陳元說,起碼能說明幾個方面,一是有點本事的人,他的墓或許就不止一個;二是這骨灰,你就保證百分之百是你老公的?我剛才一個人去殯儀館干什么了?我新買了一個骨灰盒,取出了你老公的骨灰,平均分成了兩份,分裝在了兩個骨灰盒里。不瞞你,我不小心把一把骨灰灑在地上了,我很內(nèi)疚地把它們一點點掃起來,自然掃了一些灰塵進(jìn)去了,你明白工作人員說什么了嗎?他們說,有這個必要嗎?在火葬場的時候,大家的骨灰早就混在一起,不單純是一個人的了。最后,這死人的墓是什么?一個象征而已,其實里邊埋著什么很重要嗎?一點都不重要,安慰活著的人而已,讓活著的人有個寄托,感覺他們還在那里。
小姚似乎坦然了起來。她笑了笑說,你挺會開導(dǎo)人的,是不是在這里練出來的?陳元說,當(dāng)十幾年的記者,張狂得不得了,那其實是虛度光陰,倒是這段時間進(jìn)了墓園,有事沒事就去墓地轉(zhuǎn)圈子,和地下的人聊聊天,想得也就多了。所以,你萬事都要想開一點,人生在世就這么回事,自己順心就好。小姚說,你原來是做記者的?怎么不告訴我呢?陳元說,我們認(rèn)識才多久,怎么告訴你呢?小姚說,為什么跑到墓園了?反差太大了吧。陳元說,被人炒魷魚了。小姚說,肯定是為了女人,看你這樣子應(yīng)該挺討女人歡心的。陳元說,你真是冤枉我了。小姚說,你也不像是沒有能力的人,誰這么沒有眼光敢開除你?陳元說,說來話長啊,這個人如今已經(jīng)躺在長壽園了。
陳元干脆把胡總編如何跳樓,如何人走茶涼,如何與老高把他給埋了,如何在墓碑上寫了“妻子 軼名敬立”,前前后后就說了一遍,聽得小姚一陣感慨,又是眼淚汪汪的了。
小姚說,接下來我們怎么辦呢?陳元說,還能怎么辦?我剛才已經(jīng)說了呀,把兩個骨灰盒,一個埋在上海,一個埋在陜西,然后分別再立一個碑,不僅對兩邊都有個安慰,對你老公來說也應(yīng)該是好事吧?他死了死了,也不用兩地跑來跑去了。小姚說,聽你這么一講,還真是一個很妙的辦法,但是把一個人分成兩個人,埋在兩個地方,老人們會同意嗎?陳元說,你傻呀,我們不告訴他們,怕是一輩子也不會穿幫吧?
小姚癟了癟嘴,要請陳元喝杯咖啡。陳元提了提手中的兩個骨灰盒說,我手中提著的,像不像他的兩只眼睛?等把這個冤家安排妥了,你再請我喝酒吧。
陳元與小姚從咖啡店出來,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鐘,太陽已經(jīng)有些傾斜了。陳元把兩個骨灰盒中的一個,又重新寄存到了殯儀館。提著另一個就回家了?;丶抑?,先去了一趟火車站,購買了兩張前往陜西的火車票,然后去了一家小旅館。公公婆婆每次來上海,小姚她媽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說人家傻哩巴嘰的也就罷了,還說人家身上有洗不掉的味道,所以公公婆婆從不愿意住在小姚家,而是住在了附近的小旅館。
到了小旅館,小姚對公公婆婆說,我已經(jīng)想通了,他去世之前就特別想家,幾年時間頭發(fā)都想白了,不能讓他死了還要想家呀,其實他一點都不喜歡上海,整天說上海風(fēng)塵大,又潮濕,吃不慣這里的東西。你們就把他帶回陜西吧。兩位老人聽了,一下子哭了說,這是真的嗎?你這孩子太賢惠了,親家母那邊會同意嗎?小姚說,這個工作我來做,你們就放心吧,只是我現(xiàn)在走不開,不能隨著你們回陜西安葬他,等過些日子我就回去給他上墳。兩位老人說,那孩子的骨灰呢?骨灰在什么地方?小姚說,我讓人給你們帶過來了,火車票也已經(jīng)買好了,今天晚上就可以動身了。
小姚說著,又掏出五千塊錢,遞給兩位老人說,你們回去,給他選個向陽的地方,他在世的時候喜歡曬太陽;若是方便的時候,墳頭上給他栽一棵銀杏樹,他特別喜歡銀杏樹金黃的葉子;好好地給他立一塊碑,別忘記把我的名字也刻上去。
三個人說著說著,又抱在一起一場痛哭。哭完了,兩位老人收拾了東西說,時間也不早了,我們還是直接去火車站吧。陳元攔了一輛出租車,四個人直奔火車站而去。進(jìn)站的時候,骨灰盒交到了兩個老人手中。看著兩個老人提著一個紅色的布包,留下蒼白而蹣跚的背影,陳元也禁不住落淚了。
他不明白自己死后的那一天,是否也會出現(xiàn)此時的一幕。
小姚把安葬另一半老公的日期,定在了某一天的上午。陳元本打算放在周末的,周末大家都不上班,比較清閑,但是小姚她媽說,落葬哪能隨隨便便的。于是請人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查了個日子,這個日子不是周末,所以陳元與小姚各自請了一天假期。落葬的那天,陳元預(yù)訂了一輛出租車,在太陽剛露出個小腦袋的時候,就守候在了小姚家的樓下,接了小姚母女,去殯儀館取了骨灰,就徑直向長壽園趕去。
小姚她媽見了陳元就問,你是誰呀?陳元說,一個朋友,阿姨你以后就叫我小陳吧。小姚她媽轉(zhuǎn)身問小姚,什么樣的朋友?你說說是什么樣的朋友?你可是披麻戴孝之人,可不許有什么花頭。小姚說,還能是什么樣的朋友,人家小陳是長壽園工作人員,當(dāng)時安葬我爸的時候,就是他幫忙選的墓地,我公公婆婆之所以同意把兒子安葬在上海,也是小陳苦口婆心說服的。小姚她媽說,那今天要他這個外人來干什么?小姚說,你這么大一把年紀(jì),我又是個孕婦,小陳不上門服務(wù),誰幫忙捧這個骨灰盒?再說了,這是葬禮,又不是什么稀罕的宴會,不是人家仗義,才懶得參加呢。陳元笑了笑說,萬一有個什么事情,我就是幫個手,你放心吧,阿姨。
出租車走的是滬青平高速,開上高速十多公里的時候,小姚說,司機,能停車嗎?司機說,高速啊,你要干什么呢?小姚說,肚子痛,怕是要上廁所了。司機說,你得忍著點,就是我能停下來,這無遮無掩的,你也不方便吧?看小姚臉色蒼白,陳元說,師傅,你就靠一下邊吧。陳元早上訂車的時候,司機還以為撈了個大魚,后來發(fā)現(xiàn)這單生意是送葬的,覺得十分晦氣,就反悔了。陳元說,你拉了我們,肯定會發(fā)財?shù)?,逝者會保佑你的。司機說,你幫幫忙吧,他又不是我什么親人。司機正要調(diào)頭離開,陳元遞了支煙過去說,這世上除了親人,還有其他關(guān)系,不瞞你,他也不是我親人,上次我埋過一個人,他不但不是親人,還有仇呢,他不照樣保佑我了。司機說,這年代,你蒙誰呀。陳元說,你是出租司機,有個記者陳元你曉得吧?司機說,他為替我們維權(quán),當(dāng)臥底調(diào)查黑車,險些把命都搭上了。陳元說,如果我是陳元呢?司機說,如果你是陳元,那就是我們的恩人,這趟我就免費拉你。陳元明白,只要他掏出身份證,證明自己就是原來那個記者,司機肯定就會免費的。陳元覺得司機也不容易,于是說,我不是陳元,不過是陳元一個同事,我現(xiàn)在在長壽園工作,你就看在這個分上,跑一趟吧。司機是個善良的人,便答應(yīng)了。
如今又生事端,司機靠了邊說,這小囡懷孕了吧?小姚她媽說,你怎么看出來的?司機說,你別管我怎么看出來的,我一個出租司機,為人送送葬,也許是積德的事情,但是這肚子里的孩子,哪受得了這個陰氣?我看她不是要上廁所,弄不好會動了胎氣的。
小姚母女急急下了車,只聽到車后的小姚哭了起來。陳元問,出什么事情了嗎?小姚她媽驚慌地說,師傅,果真被你猜對了,我家小囡見紅了,得趕緊送醫(yī)院啊。小姚她媽也哭了,埋怨小姚說,勸你幾天了,你哪能隨便摻和的。小姚說,他好壞是我老公,懷著的好壞也是他的孩子,我們不送他一程能忍心嗎。
陳元把小姚扶上出租車,對司機說,你能不能調(diào)頭?司機說,調(diào)頭?高速路怎么調(diào)頭?陳元說,你就調(diào)頭吧,有事情我擔(dān)著吧。司機說,逆向行駛怕更誤事的,這樣吧,前邊就是趙巷出口,我們先下高速再調(diào)頭吧。當(dāng)出租車下了高速,小姚她媽攔住陳元說,你抱著骨灰盒,去醫(yī)院也不方便,你就等在這里吧。陳元對小姚說,你看呢?小姚說,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陳元說,我等在這里也不是個事情,你們同意的話,我一個人把他給埋了吧。小姚她媽說,小陳啊,那就拜托你了。
陳元于是叮囑了幾句,獨自一個人下了出租車。陳元想攔輛車,沒有直達(dá)墓園的公交,這么偏遠(yuǎn)的地方也沒有出租車。中途倒是有幾輛黑車開了過來,人家問,你去哪里?陳元說,我去長壽園。人家就驚覺地問,你提著什么東西?陳元說,骨灰盒呀,你不認(rèn)識嗎?人家一下子明白,這是要去長壽園落葬,于是破口大罵著說,媽勒個逼,你見鬼去吧。紛紛開著車一溜煙地跑掉了。
陳元是步行回到長壽園的,到長壽園已經(jīng)是下午一點鐘了。墓地早就預(yù)訂好了,選在了胡總編的隔壁的隔壁。幾個工人早就挖好了墓穴,運來了墓碑,見骨灰遲遲不來,于是躲在旁邊的樹林子中乘涼??匆婈愒嶂鴤€骨灰盒,滿頭大汗地走了過來,一個工人報怨說,你看看什么時候了?陳元說,午飯時間呀,忙完了我請你們吃飯。工人說,午飯就免了,你請我們喝酒吧。
在路上,陳元已經(jīng)備好了兩瓶五糧液。大家一邊喝著酒,一邊就把人給埋掉了。有個工人在離開的時候,對陳元說,你的事情,我們都聽說了。陳元說,你們聽說什么了?工人說,還能有什么呢,義葬老領(lǐng)導(dǎo)啊。陳元說,若是攤在你們身上,你們也會這么干的。工人說,今天埋的這個人,又是你什么人?陳元說,兄弟呀,墓碑上不是寫著的嗎?工人說,你哄我們呀,人家姓吳,你姓什么,你姓陳,怎么可能是兄弟呢。
幾天前為小姚老公預(yù)定墓碑的時候,小姚聽從了陳元的建議,同意在落款處只寫“妻子小姚”,并沒有寫孩子的名字。孩子還分不出男女,誰也不清楚將來會是個什么樣子,說個不吉利的話,萬一這孩子夭折了呢。陳元打電話對小姚說,不如算我一個吧?小姚說,你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陳元說,我跟他沒有一毛錢關(guān)系,但你是我的朋友,有了你,我們就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了呀。小姚以為陳元是開玩笑的,在電話中對陳元說,行啊,隨便你吧。在如何介定他們之間關(guān)系的時候,陳元是犯過難的,又打了一個電話給小姚,小姚想了半天說,你有沒有覬覦人家妻兒呢?所以叫“敵人”如何?陳元說,你真是冤枉我了,我這是做善事,想替他照顧你們呀。陳元放下電話,決定把自己放在小姚后邊,在自己名字前邊加一個“兄弟”。雕刻墓碑的人說,你是不是搞錯了?哪怕雙胞胎,要么“兄”,要么“弟”,怎么可能是“兄弟”呢?陳元笑著說,人與人之間一定得分出大小來嗎?那些分不出大小的呢?!陳元心里明白,他這個“兄弟”其實就是“哥們兒”的意思,難道有誰規(guī)定就不能給哥們兒立塊碑?最后出來的墓碑上,立碑之人就變成了兩個,一個是“妻子小姚”,一個是“兄弟陳元”。
有個工人似乎喝多了,臥在新起的墳頭上,說,陳元啊,你是外鄉(xiāng)人,我也是外鄉(xiāng)人,你在長壽園工作,我也在長壽園工作,我們是不是有緣?陳元說,當(dāng)然了,這是上輩子修得的緣分,至少要修兩百年吧。這個工人年齡不大,不到三十歲的樣子,卻頂著一頭白發(fā)。少年白說,你這么講義氣,我托付你個事情吧。陳元說,你盡管吩咐。少年白說,我哪天不小心死掉了,比如給人抬墓碑的時候被砸死了,或者是給車撞死了,你得把我埋掉,一定要埋在長壽園啊。陳元說,你這么年輕,哪有這么容易死的。
少年白提著個瓶子,朝著陳元碰了碰,仰著脖子又喝了兩口,然后醉醺醺地說,你是好人,哥們兒,我敬你一杯。說完,就不醒人事了。
陳元懶得管他,想醉就隨他去吧。陳元看了看雕刻著自己名字的墓碑,一半被埋入泥土之中,一半隱現(xiàn)在青青的草叢之間,他想起了《百年孤獨》里的話——有一個親人埋在這里,這里才是你的故鄉(xiāng)。他感覺這塊墓碑和胡總編的墓碑,不是別的,仿佛是自己一下子長出來的根須。
小姚被送到醫(yī)院之后,醫(yī)生說是過度疲勞,開了幾針黃體酮,要求好好靜養(yǎng)一陣子,便會安然無恙的。半個月后,小姚就基本無事了,那天中午,她趕到了長壽園。陳元說,你來干什么?小姚說,我不放心,就來看看。陳元說,看誰呢?看地下的,還是地上的?怕我會拋尸荒野嗎?小姚說,當(dāng)然一起看了,其實最想來的不是我,是它你曉得不?跟在小姚后邊的是一只泰迪,明顯是土洋雜交過的品種。
正是午飯過后,夏天的長壽園顯得格外清靜,樹叢之中傳出一陣陣知了聲,像是從地下發(fā)出的呢喃。有幾名工人,坐在樹叢中閑聊著。那天喝醉酒的少年白,從剛剛收攏來的垃圾堆里,拾起一束康乃馨。墓園里的垃圾與外邊的垃圾是不同的。外邊的垃圾大多數(shù)是臭氣熏天的廢物,而墓園里的垃圾大多數(shù)都是鮮花。少年白捧著那束鮮花,在鼻子前聞了聞,遞給了另一個女工,兩個人依偎在一棵樹下。他們并不在乎康乃馨的意義,也不在乎它從哪里來,他們只明白它很美,它很香。他們靜靜地欣賞著它,不時地嗅著它,偶爾還掐下一朵,喂給不遠(yuǎn)處的麻雀。
陳元順手拾起了另一束玫瑰遞給了小姚。小姚說,人家祭祀用的,你怎么送給我呢?似乎是在咒我。陳元說,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不都是玫瑰嗎。小姚說,我老公就在眼前,你就不害怕他嗎?陳元說,我和他是兄弟,相互總得干點什么,不然要兄弟干嗎呢。
泰迪狗走進(jìn)長壽園,像是回家了一般,開始興奮起來,一邊叫著一邊嗅著,徑直向一塊墓地沖去,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陳元說,不會跑丟了吧?小姚說,不會的,它這是找主人去了,自從我老公去世后,它整天亂吼亂叫,煩燥不安的樣子。陳元說,是他養(yǎng)的嗎?小姚說,是他收留的一只流浪狗,他說自己也是一只流浪狗,所以就在一個大雨天收留了它。
陳元與小姚來到墓地的時候,那只小狗果然安靜地伏在墳頭上。直到多年之后,在長壽園里,大家都會看到那只雜交的泰迪,它枯瘦如柴地伏在一塊墓碑前,餓了的時候就會站在路邊,表演一個直立或者轉(zhuǎn)圈子的動作,向行人討點吃的。有人試圖用幾塊骨頭,想把它帶走,當(dāng)它吃完了東西,便會淡淡地調(diào)頭而去,重新回到主人的身邊匍匐著。
它不是希望主人能夠起死回生,而是陪著自己的主人讓他不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