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咸
一
黃昏時起了風(fēng),天空也陰沉下來。不遠(yuǎn)處隱在樟樹葉子里面的路燈提前亮了,發(fā)著慘白的光。
我好像聽到了布谷鳥咕嚕咕嚕的叫聲。
到了晚上,風(fēng)變大了,尖細(xì)的呼嘯聲不時傳進(jìn)來。
我躺在沙發(fā)上,阿群坐在另一只沙發(fā)上,我們在專注地看電視。風(fēng)嘯聲突然尖利起來的時候,我們不由得會對看一眼,然后接著看電視。窗戶都關(guān)著,但仍感覺有冷風(fēng)灌進(jìn)來,吹在臉上,冷颼颼的。
電話鈴響時,我們同時驚了一下。阿群看了我一眼,繼續(xù)看電視,我拿起了話筒。
現(xiàn)在我們都有點害怕聽到電話鈴響,總覺得會有什么意外的消息傳來。但是,這怕也只是潛藏在心里的一種感覺,我還是能正常地接電話。阿群看我的樣子,我就知道她心里很期望我能主動一點。我主動一點,好像能使她感覺輕松一些。
話筒里面滋滋拉拉地響,噪音很重,好像是風(fēng)聲順著電線進(jìn)到了話筒里。
“喂,喂,聽得見嗎?噪音怎么這么大?。俊?/p>
還沒等我說話,對方就把電話掛了。但是,我已經(jīng)聽出來是誰。我告訴阿群說:“是秦言?!?/p>
“嗯,掛了?”她說。
“電話里噪音很大?!?/p>
“哦?!?/p>
過了一會兒,電話鈴又響了。我再次拿起話筒,里面的噪音消失了,很清靜。好像要驗證這清靜似的,對方?jīng)]有急著說話。
“喂。”秦言說。
“喂。”我說。
“呵,這次清楚了,剛才是怎么搞的啊,你們還好吧?”秦言說。她似乎永遠(yuǎn)是一副懶洋洋的口氣,即使隔十年打通一個電話,也沒有什么改變,如同昨日剛通過話一樣。
“刮風(fēng),還好。你們呢?”
“大概是我開電視的……啊,刮風(fēng)?我們啊,我們也還好。”
電話是從巴黎打來的,也許是距離遙遠(yuǎn)的原因,我們說的話要傳到對方那里總有些延時。要過一會兒,才能互相適應(yīng)對方的說話節(jié)奏。
“春節(jié)怎么……”我說。
“剛才你們出去了?……春節(jié)啊,這里一點也沒有春節(jié)氣息,他們不過春節(jié)?!?/p>
“……”
“春節(jié)前,我們倒是和幾個中國人聚餐了一次,也就是包了頓餃子,結(jié)果,趙琛調(diào)的餃子餡大受歡迎呢?!?/p>
“他不是南方人嗎?”我說。
“說說你們……啊,他在濟南上大學(xué),又在濟南工作了好幾年,學(xué)會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他挺在行的?!?/p>
“哦。”
“說說你們怎么樣了吧?”
“我們……”
“和柳原他們經(jīng)常見面嗎?”
“也不經(jīng)常,不過我們前幾天見到了?!?/p>
“丁艷那個神人呢?她還跟那個西班牙人在一起嗎?”
“已經(jīng)換成奧地利人了。”
“又換了?”
“嗯?!?/p>
“×××呢?”
“好久不見了?!?/p>
“×××呢?”
“去年……”
阿群專注地看著電視,但是我說的話她肯定都聽到耳朵里了。秦言是我們共同的朋友。
“對了,前幾天我見到柳原的時候,他還提起你了呢。”
“是嗎?這個人,還提起了我?!彼孟裨谧匝宰哉Z,又好像找不到下面要說的話,用這句無意義的話延宕著。
“是的?!蔽艺f,“他突然就提到了你呢,就像你突然打來一個電話一樣?!?/p>
“呵呵,突然?!彼f,“你們也不常見面?。俊?/p>
“是,不怎么見面?!蔽艺f。
她問到的這些人,都是她出國以前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玩的朋友,每次打電話,她都要例行問一遍。她每年大約打一次或者兩次。每次她一問,我都有“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感受。她對國內(nèi)的印象大概一直停留在她出國時的情境。實際上,她問到的這些人,我們大多就是在她的問候里“團(tuán)聚”一次?!痢痢寥チ颂旖虼髮W(xué)教書了,×××突然信了基督教,雖然同在一個城市,倒比去了天津的人離得更遠(yuǎn)了。她說的“神人”倒一直在這個城市里,但是,她就像秦言突然出現(xiàn)在電話里一樣,只是突然出現(xiàn)在msn上,深更半夜地聊一下她新結(jié)識男朋友的無窮優(yōu)點,又是半年三月地不見蹤影?!痢痢吝M(jìn)了監(jiān)獄她是知道的,他做記者時報道黑幕“失實”,被起訴進(jìn)了監(jiān)獄。聽說她和趙琛作為海外人士還在一份抗議書上簽過名。所以,她一般不會問我們是否見過他的話,說不定她比我們還了解他的狀況。倒是柳原還一直聯(lián)系著,因為我們有業(yè)務(wù)上的關(guān)系。我在一家文化刊物做編輯,而他詩歌成名后離開了發(fā)工資的單位,有時寫專欄掙點錢。雖然我們的刊物不怎么樣,但我們給的稿費比較高,所以他不時地會在我們這里發(fā)表一些散文。恰巧,我前幾天見到他的時候,他突然就提起了秦言,“不知道秦言怎么樣了,現(xiàn)在是不是還那樣專心致志地聽人講話,聽一會兒就睜大眼睛問:你說的是真的嗎?”他還把頭半伏在飯桌上模仿秦言的樣子,在“是”字上加重語氣,眼睛夸張地睜著,一副不相信又想相信,相信又不怎么相信的樣子??焓赀^去了,秦言的樣子突然就浮現(xiàn)出來了。
“我跟你講啊,”她在電話那頭突然把聲音一壓說,“哦,不怎么見面啊……我們決定今年回國一趟?!?/p>
“啊,那太好了?!蔽艺f,“你們早該回國一趟了。”
“這次是趙琛提出來的,你猜他怎么說?他說,我要是再不回去一趟,我就老死在外面了。”她還是壓低著聲音,好像趙琛就在旁邊電腦上打字,而她不想讓他聽見她說的話,“很好玩的,他說這話的時候氣嘟嘟的,好像是我一直攔著他不讓他回國一樣?!?/p>
“不是他一直不想回來嗎?”我說。
“是啊。但是,這一次他突然就起了這個念頭,那樣子好像是我一直不讓他回一樣?!彼f,聲音慢慢恢復(fù)了正常。
“你們是該回來一趟了?!蔽艺f。
“也是啊,都這么多年過去了?!彼f,“但是,你說,要是鐘離不回國,他是不是就不會這么早死掉啊?”
“這個——”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她好像也知道這個問題是天問,沒再說什么。然后,我們不知道往下說什么了,出現(xiàn)了短暫的停頓。聽筒里不是什么聲音都沒有,雖然不滋滋拉拉響,但還是有一種細(xì)細(xì)的嘯聲,真像是外面的風(fēng)聲灌到電話筒里了。
“你們這次回來,有什么事嗎?”我說。
“事啊,也算有一件吧,趙琛翻譯的一本書要出來了,編輯要他定封面。其實,在巴黎也能定的?!彼f。
“哦,”我突然想起來說,“那你們最好春天回來,柳原他們搞了一個詩會,好像四月份在H城舉辦,正好一起玩?!?/p>
“詩會啊,挺好的,我聽一個朋友說過,我們爭取吧。趙琛有一個月的休假,除了七八月份,都好請假的。”她頓了頓,突然提高了聲音,好像剛剛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無限憧憬地說道,“這下好了,等回去了,我們可以好好地聊一聊了。”
我放下電話,阿群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
“秦言說,他們可能春天會回來?!蔽艺f。
阿群哦了一聲,繼續(xù)盯著電視看。我重新回到沙發(fā)上,跟她一起看電視。
只要盯著電視,我們就可以暫時忘記一下自己,就會感覺好一些。
二
大約過了一個多月,我突然又接到了秦言的電話。
她說:“我們已經(jīng)回來了,現(xiàn)在在北京,住在朋友家里呢?!?/p>
“啊——”我倒是吃了一驚,一點都沒想到他們這次的行動這么果決。
她說:“你們的反應(yīng)怎么都是一樣啊,都是一副不相信的樣子?!?/p>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阿群,她果然睜大了眼睛,說“鐵樹開花了” 。我很高興她竟然用了一個比喻,我對著話筒說:“阿群說鐵樹開花了?!鼻匮韵仁恰鞍 绷艘宦暎又托ζ饋砹?,說,“哦,有那么嚴(yán)重嗎?”
秦言他們雖然一直沒有回來,但是提起回國的事卻不止一次兩次。
有一次說是要回來賣掉濟南的老房子,沒有來。過了兩年,又決定不賣了,準(zhǔn)備回來重新裝修一下出租,據(jù)說他們那個房子的位置租金漲得很高了,原來一直是她弟弟住著,她弟弟后來到其他地方工作了,房子就一直空著。但也沒有成行。
最像要回來的一次是她的一顆牙齒壞了,準(zhǔn)備回國內(nèi)修補。因為在法國修補牙齒不算在“公費醫(yī)療”范圍內(nèi),而且費用非常昂貴。我都幫她打聽好哪家醫(yī)院補牙技術(shù)好了,最后還是黃了,“貴就貴點吧,反正回國一趟也是很麻煩的,也要花很多錢。”……所以,上次又聽她說回國的事,我是半信半疑,“姑妄聽之”,也沒有替她宣傳?,F(xiàn)在,她突然就說落腳北京了。
“他們回來有什么事嗎?”阿群問。
“秦言說沒什么大事,就是趙琛翻譯的一本書要出了,出版社讓他來定一下封面?!蔽艺f。
“定封面在巴黎也能定啊,現(xiàn)在通信這么發(fā)達(dá)。”阿群說。
“是啊,也許家里有什么事吧?”我說。
“這次,這么干脆,倒是蠻奇怪的?!卑⑷赫f,“不過,我真想見見她——”
阿群還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我也就“嗯”了一聲,沒多說什么。
三
好多年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阿群說想見一個人。
秦言應(yīng)該是二零零二年走的,距今竟然十年多了。
其實我們交往時間很短,也就是她出國的前一年才認(rèn)識的。初識在一個朋友的飯局上,沒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她不是很愛說話,說話也是慢聲細(xì)語的,只是她聽你說話時,會一直睜大著眼睛,好像你說的是世界上從來沒人講過的話一樣,看上去,跟她的年齡不相稱,有點特別。
大概因為我們有共同的好朋友,初識以后,又得以不停地見面,慢慢地就熟絡(luò)起來。熟絡(luò)起來后互相了解的東西也不多。她北大歷史系畢業(yè),還是研究生,曾經(jīng)在大學(xué)工作,后來辭職,當(dāng)時在上海好像從事的是服裝外貿(mào)的工作,具體干什么不清楚。我認(rèn)識一些人原來都是學(xué)文科的,九十年代后慢慢地都改了行,做起了完全不同的工作,有的干脆出了家,所以,她雖然算是中國較早的研究生人才,還是北大生,但改做其他工作我也沒有什么好奇,沒問過她為什么改行。
她出國是因為她先生已經(jīng)定居在巴黎。
奇怪的是在這種有意無意的交往中,我們成了好朋友,成了“知交”,后來不需要原來的朋友搭局就可以隨便在一起吃飯了。那種感覺有點不真實,只有在童年時才可以這么快地交到朋友。阿群和我談起這個事情時,一方面覺得幸運,一方面由衷地感到蹊蹺,覺得要是秦言對我們有點什么不可告人的圖謀,才合情理一些。
秦言總是說“這個人太好玩了、那個人太逗了”。我們懷疑因為她是那種能廣結(jié)善緣的人,我們兩個落落寡合的人才能成為她的朋友。所以在跟她的交往中,阿群又喜又憂。喜的是難得的找到了一個合得來的人,憂的是人家只是容忍她,并沒有她這種“難得”的感覺。阿群心淺,藏不住事,終于把自己的糾結(jié)告訴秦言。秦言一如既往地瞪大眼睛,鄭重其事地拖延著說:“你不覺得我其實也是落落寡合的人嗎?”
秦言說:“我其實也沒幾個真正好朋友的,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跟你們談得來。”
阿群聽了這話,開始很高興,后來又擔(dān)心自己配不上“真正”這兩個字,因為秦言說自己沒有幾個好朋友,就說明她的眼界高啊。
一會兒高興,一會兒又擔(dān)心,說明秦言在阿群的心里真是占了一個位置了。以至于后來我們的生活發(fā)生了劇變之后,阿群會說,要是秦言不出國,我們的生活可能就是另外一個樣子了。
如果南美州的蝴蝶扇一下翅膀,就可能引起亞洲地區(qū)的一陣臺風(fēng),那么阿群的話也是有道理的。
但是秦言確實是出國了。
她出國的前幾天,我們相約在七寶古鎮(zhèn)玩。坐在臨河的茶樓上喝茶,我們消磨了整個下午。河對面的茶樓上有一對老夫妻,相對坐在一個靠窗的茶座上,“陪了”我們一下午。他們好像也不怎么交談,老太太雙手支頤伏在欄桿上,老先生則一直端坐著,目視前方,好像隔著墻壁看到了茶樓外面那座涼亭上兩個拉京胡唱京劇的人。這個安靜的場景一直留在我的腦海里,覺得從老夫妻的角度看我們的情景也是差不多吧。
四
過了幾天,秦言又打來一個電話,說他們已經(jīng)到黑河了。
電話里她的聲音竟有點興奮,她說:“你猜,我們這里正發(fā)生什么事?”還沒等我猜,她就迫不及待地說了,“老天,這里正下著雪呢,而且是鵝毛大雪,快凍死我了。你們肯定不能想象,江南肯定是桃紅柳綠的季節(jié)吧?”
“是的?!蔽艺f,然后極力想象了一下上海這邊的季節(jié),我想到的只是路邊的樟樹正在換葉子,樟樹在春天落葉,落葉是赭紅色,新生葉是嫩黃色。這就是我上下班看到的風(fēng)景,下了班,我一般都呆在家里,對季節(jié)都有點隔膜了。
“你們確定去參加詩會嗎?在朋友家的時候,朋友說他也去,邀我們也去玩,趙琛都不想去呢?!彼f。
“哪個朋友?。俊蔽覇?。
“是李度啊?!?/p>
“啊,你們認(rèn)識他啊?”
“是啊,他不是后來到法國去了嗎?經(jīng)常來我們家聊天,他,還有鐘離,加上趙琛他們?nèi)齻€,在一起經(jīng)常密謀似的。他這個人可好玩了?!彼f。
“哦。鐘離不是在德國嗎?”我說。
“不時地會到巴黎來玩。后來他們兩個都回國了。”
“哦?!蔽艺f,“那一起去吧,柳原組織的呢?!?/p>
“好的,那我們也去?!彼f,“阿群還好嗎?”
“還好?!蔽艺f。
“怎么老是你接電話啊。她不接電話啊——不過,反正要見面了,見了面就可以好好聊聊了?!彼f。
“她上衛(wèi)生間了?!蔽艺f。
阿群在旁邊突然緊張地朝我搖搖手,竟然真的起身去衛(wèi)生間了。
五
過了幾天,秦言又打電話來,說他們已經(jīng)在湛江了。
“湛江還是很漂亮的,要不,你們過來玩吧?趙琛的哥哥有一套房子空關(guān)著,有地方住。”她說。
“秦言要我們?nèi)フ拷妗!蔽覍Π⑷赫f。
“去湛江?”阿群的眼睛一亮,隨即又黯淡了,“我得上課啊?!?/p>
“阿群得上課。走不開?!蔽覍η匮哉f。我知道不是因為上課的原因。
“哦。走不開啊?!鼻匮哉f,突然又壓低了聲音說,“你猜怎么著,趙深這次回家,突然就喜歡上了老家了,他都想把巴黎的房子賣掉,回湛江來住。是不是真的變老了,想葉落歸根了?”
“湛江的房子也很貴了吧?”
“是啊,一年比一年貴?!鼻匮哉f,“你說奇怪嗎,二十年,我沒聽趙琛說過家鄉(xiāng)好,這次回家,顯得特別興奮,我們談戀愛的時候,我到他家來,看到大海很興奮,他好像只是盡職似的帶我走了一圈。不過,他前幾天跟我到東北去,看到下雪也很興奮,把脖子還扭了?!?/p>
“要緊嗎?”我說。
“不要緊,開始有點怕,以為脊椎要斷了,后來到醫(yī)院檢查了一下,就是扭了一下?!?/p>
“哦?!?/p>
“他現(xiàn)在說話都耿著脖子,很好笑的樣子。”她說。
我掛了電話,阿群問:“發(fā)生什么事了?”
我說:“趙琛到東北看到大雪的情境很興奮,把脖子扭了?!?/p>
阿群說:“要緊嗎?”
我說:“好像不要緊。”
阿群說:“哦。”停了一會兒,她又說,“他們到底來不來上海?。俊?/p>
我說:“來的啊,說好我們一起去H城的啊?!?/p>
阿群說:“哦。你說他們會回國居住嗎?”
我說:“不知道?!?/p>
六
我們見面的時候,趙琛的脖子還沒有好利索。他們住在朋友的家里。秦言在臥室里叫他,他的頭和脖子一起轉(zhuǎn)過去。他說:“來了。他們?!?/p>
秦言從房間里走出來:“呵呵,你們好啊,我們終于見面了?!?/p>
她站在離我們兩米遠(yuǎn)的地方,很瘦,我以為她會過來擁抱一下阿群,但是沒有。
“啊,你怎么這么瘦?。亢喼笔鞘莨橇尕臧??!卑⑷赫f。
“啊,是嗎?”秦言說,“你們先坐啊,我找一件衣服,你見到我把那件褐色毛衣放哪里了嗎?”
后面那句話是對著趙琛說的。
“你的衣服我怎么知道?!壁w琛嘟囔道。
秦言轉(zhuǎn)身去臥室里找衣服了,趙琛忙著給我們倒茶。這陣勢好像我們不是隔了七八年的見面,倒是像昨天還來過一樣。
她真的是像阿群說的那樣,瘦骨伶仃,而且,在她轉(zhuǎn)身走開之后,我突然覺得她停留在原處多看了我們一眼。她臉上是一種真摯又淡漠的表情。
趙琛端來兩個紙杯子。我們這是第二次見到他。我們跟秦言熟,跟他不熟。他好像顯老了,腦門禿了很高。但是非常亮,像涂了油一樣。他抽出健牌香煙給我,我們一邊喝茶一邊吸煙。
他抽煙的時候坐得也很端正。他個子不高,穿一件黑風(fēng)衣,扣子系到領(lǐng)口,表情嚴(yán)肅。他應(yīng)該還會戴一條圍巾。十多年前,我記得他就是這副穿戴。我至今還記得他說的兩句話。那時候,中國處在瘋狂的商業(yè)大潮里,連一些著名的知識分子也認(rèn)為講道德嚴(yán)重妨礙社會的發(fā)展,應(yīng)該選賢與能,發(fā)展經(jīng)濟,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再帶領(lǐng)大家富起來。然后一切會好起來,包括政治。一種新的倫理,圍繞發(fā)展的倫理正在形成。我和他談起這個現(xiàn)象,他說:“這是資本主義發(fā)展的必然階段,西方國家也是這樣過來的?!蔽以詾闀牭剿呐u,沒想到是這樣的一句話,有點吃驚,還感覺到一點安慰。所以一直記著。
還有一句是我向他約稿,他搖搖頭,他說:“我主要是不想讓朋友為難。”
“是嗎?我這樣說的嗎?”當(dāng)我提起這件往事的時候,他突然流露出靦腆的神色來,“其實,我到了法國就不大寫文章了,我就是搞搞翻譯?!?/p>
“怎么不寫了呢?”我問。
他本來是看著我的,聽到我的問話,頭向左邊一偏,眼睛不停地眨動著。嘴巴張了幾下,才笑道:“這個一言難盡?!?/p>
他的普通話有很明顯的廣東腔,聽秦言說,他以前在濟南一所大學(xué)里工作,八九年出國,當(dāng)時說是去求學(xué),實際上,他沒有在法國上學(xué)。輾轉(zhuǎn)幾次后,他在法國一家電臺找到了工作,每當(dāng)北京時間九點鐘的時候,他半夜起來去上班,開始“對華廣播”。
“也就是講些中國的新聞,可能會從西方的角度看。”他說,“但是也不會很過分,因為,法國跟中國的關(guān)系很微妙?!?/p>
我看著他這么端正地坐在我們面前,感覺還是像大學(xué)里的教師,而非那種有奇怪口音的播音員。
七
四月份,江南真是桃紅柳綠的季節(jié)。通往H城的高速上車很少,開車很愜意。陽光很好,出城以后,可以看到田野里金黃的油菜花。有時候能看到田野里的傳統(tǒng)民居,那種黑瓦白墻的房子,在陽光下,白墻很醒目。
秦言說:“其實中國的鄉(xiāng)村里還是這種房子好看。那種新蓋的洋房,真是不倫不類?!?/p>
趙琛說:“他們要蓋成洋房的樣子可能也有他們的道理吧。”
秦言說:“什么道理?。俊?/p>
有時候能看到一兩只白鷺飛過公路。我們車速很快,感覺白鷺飛得很慢,像停在半空中一樣。
“你怎么這么瘦?。俊卑⑷簩η匮哉f,“你走的時候,是個小胖子,肩膀這里圓滾滾的。”
“是嗎,我怎么不記得啊?”秦言說。
“是有點瘦。”我一邊開車一邊說,“不過,除了瘦好像其他變化都不大?!?/p>
“變老了?!鼻匮哉f。
“真的有點瘦?!壁w琛坐在副駕駛上,艱難地轉(zhuǎn)過脖子。
“你們別說我的瘦了?!鼻匮哉f,“說說你們嘛,你們過得好嗎?”
我開著車,沒吭聲。這條高速上的車真少,可以看到很遠(yuǎn)的路。路被陽光照得發(fā)白,路的盡頭白茫茫的,好像跟天空連接在一起了。好像借著秦言他們的眼睛我又感覺到了陽光的明亮。
阿群說:“我們還好吧?!?/p>
我從后視鏡里看了一眼阿群,她此刻看上去心情確實蠻好的。
“好就好,這年頭沒什么不好的,當(dāng)然也沒什么好的?!鼻匮哉f。
“你這句話等于沒說?!壁w琛嘟囔道。
“不是這樣嘛,除了死,還有什么不好的?。俊鼻匮哉f。
“干嗎老談死???”趙琛嘟囔了一句。
“我沒老談啊?!鼻匮哉f。
“談?wù)勔彩钦5陌??!鼻匮哉f,“反正談不談都是要死的?!?/p>
“那不一樣。”趙琛在前座上搖了搖頭,一副秀才遇到兵的樣子。
我向右邊看后視鏡的時候,總是會被他倍亮紅潤的腦門干擾一下,他的年齡比秦言大,他跟她說話,既有一種賭氣的神態(tài),又顯示一種包容的氣度。
“你們以前認(rèn)識鐘離嗎?”秦言問。
我感覺到趙琛搖了搖頭。
阿群突然輕輕地哎呀了一聲。
“怎么了?”秦言問。
從后視鏡里我看到阿群抿住了嘴唇。
“——我還是不說了吧?!卑⑷赫f。
“你看,你越不說,我越是好奇啊?!鼻匮哉f。
“也不是……我想說是不是鐘離的死讓你們回來了一趟,讓我見到了你們。”阿群不好意思地說。
“啊,這個意思啊。呵呵。”秦言說,“也不是?!?/p>
“嗯?!卑⑷赫f。
“其實……”秦言說,“其實,我們老早就想回來,有一次機票都訂好了,又取消了。”
“哦。”阿群說。
趙琛突然僵硬地轉(zhuǎn)過身子,往后面看了看,很嚴(yán)肅地說:“阿群,你說的有道理?!?/p>
“不認(rèn)識?!蔽艺f,“是你走后,柳原介紹認(rèn)識的。我想請他寫個在國外生活的專欄?!?/p>
“哦,他寫了嗎?”秦言問。
“沒有。”我說,“不過每次見到他,他都說要寫了,而且都是信誓旦旦的?!?/p>
“啊,是的,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很好玩,說什么都信誓旦旦的,轉(zhuǎn)眼好像什么都沒說一樣?!鼻匮哉f。
“呵呵,沸騰魚。”趙琛說。
“對的,他每次到巴黎來都說要給我做一次正宗的湖南沸騰魚,到現(xiàn)在也沒做。他其實很懶?!鼻匮哉f。
“每次原料都配不齊?!壁w琛呵呵地笑了。
“哦,我想起來了,你們的朋友李度也很懶。”我說。
秦言說:“怎么了?”
我說:“我是聽柳原說的,我本來想通過他約李度也寫點稿子,柳原說除非你每天幫他鋪好稿紙,兩手架著他寫字的手?jǐn)R在稿紙上。”
秦言哈哈地笑了。
“不過,鐘離過世后,他寫了一篇超長的紀(jì)念文章?!蔽艺f。
秦言說:“可能也不是懶,是真的沒什么可寫的了?!?/p>
我看到趙琛輕輕地點了點頭。
“鐘離好像很喜歡吃?”阿群說。
“是啊,他是個美食家。”秦言說,“你們在上海經(jīng)常聚嗎?”
“沒有。”我說。我想告訴她,像這樣出門聚會在我們幾乎是十年來的第一次。但是想了想,又沒有說。
“我離開上海時的印象是天天聚會似的?!鼻匮哉f。
“你一走,我們就不聚了?!卑⑷赫f。
“是嗎?為什么?”秦言問,然后她立刻又說,“我是不是在國外呆傻了,總要問為什么?”
我們都笑了。
從后視鏡里我又看了一眼阿群,她也笑了,她也看到后視鏡里的我了,又沖我一笑。
“你們在國內(nèi)呆幾天???”阿群問。
“趙琛請了二十天的假。”秦言說。
“哦?!卑⑷赫f。
“是啊,有點緊?!鼻匮哉f,“后天就得回去了,本來想在上海多呆兩天的?!?/p>
“哦。”阿群說。
“你們跟鐘離熟嗎?”秦言說。
“嗯——”我沉吟了一下,一時不知道怎么說。
“我是覺得,他要是不回國就好了?!鼻匮哉f,“國外就是寂寞點,沒有那么多事情?!?/p>
“你們那邊有人玩嗎?”阿群說。
“玩???”秦言說,俯身向著副駕駛的位置,“趙琛,我們算有人玩嗎?”
“呵呵,這個你自己想就行了?”趙琛笑著又有點不滿意地說。
“還行吧?!鼻匮哉f,“其實,我有時候一星期都不下樓一次?!?/p>
“???”我說。
“我總覺得要是他不回來就不會有事,國內(nèi)真是個花花世界啊,太熱鬧了?!鼻匮哉f,“你覺得呢?”
我開著車,也感受到秦言向我這邊俯過身來了。我抬眼看了一下車內(nèi)后視鏡,正趕上秦言也在看著后視鏡,微微向前探著脖子,神氣就像柳原模仿的那樣,嘴巴微微張著。
“你總是問這個問題。”趙琛說。
“我沒總是問吧?”秦言說。
“你在北京就問過李度?!壁w琛說。
“那也不叫總是啊。”秦言說。
趙琛搖了搖頭。
我說:“這個我可沒有經(jīng)驗。我還處在向往國外生活的階段呢?!?/p>
“嗯?!鼻匮院孟癖容^滿意我這個回答,轉(zhuǎn)頭對阿群說:“你見過鐘離嗎?”
趙琛說:“你怎么總是談鐘離?。俊?/p>
秦言說:“你怎么又‘總是’???”
“見過,”阿群說,“見過兩次,第一次和最后一次?!?/p>
秦言說“呵”。
“第一次在七寶,還有柳原。”阿群說。
“七寶?”秦言說。
“是啊,你那一年出國的時候,我們在七寶喝過一下午的茶。你忘了?”阿群說。
“啊,是嗎?”秦言說。
“是的?!卑⑷赫f。
“鐘離可喜歡吃了。”秦言說。
“是的?!蔽艺f,“那天他吃了好多東西,千里香餛燉,老鴨粉絲湯,四川擔(dān)擔(dān)面,小籠包,一個店一個店地吃,每個店都不舍得吃飽,簡直像饕餮,我感覺他在德國幾十年,胃里有一個部分一直空著似的,一回國就開始填補?!?/p>
“啊哈?!鼻匮哉f。
柳原打電話跟我們約好在七寶古街見面。我們到時,他們兩個站在一座石頭橋上,鐘離正低頭發(fā)短信。背后,河兩邊的燈光落在水里閃爍不定。他抬起頭,一張笑瞇瞇胖乎乎的臉,我吃了一驚。我在網(wǎng)上看到過他年輕時的照片,豐神俊朗,眉宇間透著英氣。那時他明顯發(fā)福了。他后來說“我是文人武相”,這肯定是他發(fā)福以后吧。從他年輕時的照片看,怎么也看不出“武相”來。他聽我講話時嘴巴半張著,繃緊著,隨時要舒展開來似的,眼神里透著驚喜,好像我就要講出什么很出奇的事情似的。他其實不僅對吃感興趣,對什么都是一副津津有味的勁頭。
“他很會吃的?!卑⑷赫f,“每吃第一口,都輕輕地哎呦一聲,不舍得下咽。跟他一起吃東西,覺得東西都變得好吃了。我記得他不時地對柳原說,‘原原,再過一萬年,德國人也做不出這么好吃的東西啊?!鋵嵕褪且煌敫=ㄐ○Q飩?!?/p>
“他自己好像也很會做?!蔽艺f,“我們吃擔(dān)擔(dān)面的時候,他詳細(xì)地給我們講了一碗擔(dān)擔(dān)面的火候和配料,把大廚和服務(wù)員小妹都講得圍過來聽,而且他特別會討好人?!?/p>
“是啊,那么生機勃勃的一個人。不過,他后來吃得也太胖了?!鼻匮哉f,“趙琛倒沒有怎么胖,但是,頭發(fā)快掉光了,快成老頭子了?!?/p>
“本來就是老頭子了嘛?!壁w琛來回摸了兩下自己的光腦門。
“我倒沒想到他跟你們這么熟。”我說。
“他經(jīng)常到巴黎來,還有李度他們?nèi)齻€在我們家小小的客廳里聊天。聊困了,就在客廳里睡了。感覺像地下黨密謀似的。李度也是個很好玩的人。后來他們兩個都回國了,就剩趙琛一個孤家寡人了?!鼻匮哉f。
“趙琛有你啊?!卑⑷赫f。
“鐘離是個真正的詩人?!壁w琛說,他還想說什么,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我拿起來一看,是柳原打來的。
“你們到哪兒了?”他問。
我往車窗外看了看,說:“好像到常熟了?!?/p>
柳原說:“哦?!?/p>
這時,一直嚴(yán)肅地盯著前方的趙琛突然說:“問問柳原,李度到了嗎?”
柳原說:“李度到了,我們正在光明塔最高層上喝茶呢?!?/p>
我說:“能看到長江嗎?”
柳原說:“使勁看能看到?!?/p>
聽說李度已經(jīng)到了,趙琛好像松了一口一直憋著的氣似的,身子往后一靠,睡了。
八
詩歌朗誦會說是七點鐘開始,到七點半了禮堂里還亂哄哄的。不時地喇叭刺啦響一聲。我們四個坐在一起,坐在禮堂的右前方。柳原坐在禮堂當(dāng)中,跟一個翹眉毛翹胡子的新疆人在一起。李度坐在第一排。進(jìn)場前趙琛跟李度在一起抽了一會兒煙。他微微有點駝背,頭發(fā)貼在頭上,已經(jīng)花白了,臉色灰撲撲的,表情和藹優(yōu)雅。外面穿了一件米色毛衣,透出深褐色的棉襯衫領(lǐng)子。
秦言他們看來跟他非常熟,一見面她就說:“李度,你怎么又變老了,比前兩天我們見你的時候還厲害了?!?/p>
李度微微一笑,頭探向秦言,輕輕地說:“是嗎?是不是因為光線的問題???也可能是旅途奔波的原因。我剛從桂林趕到這兒?!?/p>
秦言笑了,說:“李度,你別這么認(rèn)真好嗎?”
“哦?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啊?”他輕輕地笑道。
秦言把我們倆介紹給他。
他先把頭探向阿群,笑瞇瞇地看著阿群,再伸手跟她握了握,然后,再把頭探向我,笑瞇瞇地看著我,然后伸出手來說:“我知道你們,秦言跟我說起過你們,說你們是她在上海最好的朋友?!?/p>
他說話的聲音很輕但又很莊重,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我和阿群都有點受寵若驚了。秦言打趣他道:“他就這樣,非常紳士,用中國話說就是一個老好人。”
“對對對,老好人。我喜歡這個詞。”李度說。他聽秦言打趣他的時候也是微微探著頭向著秦言,唯恐聽錯一個詞一樣。我覺得他微微的駝背就是因為老是這副“殷勤探看”的樣子造成的。
詩會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詩歌朗誦,一部分是搖滾民謠演唱。二者穿插進(jìn)行。來之前聽柳原講會有一個鐘離詩歌緬懷會,其實就是在詩會前 面朗誦了鐘離的三首詩,朗誦的第一首就是他的名篇《蘭花》。三首很快就朗誦完了,禮堂里來的大部分人可能還沒搞清楚鐘離是誰呢。然后一個很瘦的光頭上去用蘇北話朗誦了一首他自己的長詩,他朗誦的詩歌本來就聽不大懂,轉(zhuǎn)頭去看舞臺右側(cè)的電子提示牌,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在上面的詩歌比他的朗誦還難懂。
十月信札
去,去,去,去你的beedzw
15÷3,三聚÷氰胺'“中國不需要你”
EFGHIJKLMN操操操操操操操操操操操操
騙騙騙騙騙騙騙騙騙騙子。混混混混
混混混混蛋。小小小小小小小小
小人。abcdefghijk流氓還像聽京劇一樣叫好。他伸出一只手掌,做了一個卓別林飾演的希特勒制止群眾鼓掌的手勢。臺下某個角落里發(fā)出一陣笑聲。他下去了,有人上來抱著吉他彈唱了兩首近似說話一樣的歌曲。也下去了。又上來一個穿著中式對襟衣服的人,朗誦了一首叫《望氣的人》的詩歌:
望氣的人行色匆匆
登高遠(yuǎn)眺
長出黃金、幾何和宮殿
……
本來以為下一個應(yīng)是唱歌了,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走上來,留著微卷的長發(fā),穿著醒目的白褲子,很像一個流行歌星的樣子。結(jié)果他站到臺前后,從兜里掏出一張紙來,原來還是詩朗誦。他把遮住右眼角的一綹頭發(fā)往后順了順,開始朗誦,聲音有點啞。我看了看電子顯示屏,上面打出的題目是《歐洲女子和中國男人交往——給一個歐洲女人》,講的是一個歐洲女人愛上一個在國外的中國男人并與之結(jié)婚的故事。
趙琛一直很認(rèn)真地聽著,樣子好像正在課堂上一樣。其實禮堂里亂哄哄的,唱歌的時候安靜一下,一到詩朗誦就嗡嗡地響,根本聽不清朗誦者在朗誦什么。
英俊的男子念兩聲,用手撩一下掉到眼角的一綹頭發(fā)。撩了五次,一首詩念完了。
工作人員開始往臺上搬樂器,搬上來一架架子鼓,兩個吉他手拎著吉他上來了,一個人手上拿著鐃鈸,幾乎是一個完整的樂隊了。吉他手開始撥吉他弦,還沒有開始,禮堂里突然就安靜了。一個腦門比趙琛還亮的人拿著一個麥克風(fēng),不時地沖麥克風(fēng)喂喂地說兩聲,大概是主唱了。貝司輕輕地敲了一下,吉他突然一陣急撥,突然又停了。光頭把麥克風(fēng)拿到嘴巴邊念出一句詩。又是一陣音樂,光頭又朗誦了一句詩。我看了一下電子顯示屏,詩歌是德國詩人策蘭的《白楊樹》。
……
他念到操操操的時候有人在臺下吹口哨,
白楊樹,你的枝葉把白色閃耀成黑暗
我母親的頭發(fā)從來沒有變白。
……
光頭念完整首詩后,又開始重復(fù)“我母親的頭發(fā)從來沒有變白”這一句,來回重復(fù)了幾遍,一遍比一遍深情,一遍比一遍輕,一直輕到只有哈氣的聲音。
趙琛就是這個時候突然站了起來,他彎著腰往外走,我們把腿盡量收起來給他讓路。經(jīng)過我身邊的時候,他小聲說:“我去外邊抽支煙。”我說:“我也去。”
我們先去衛(wèi)生間小便,然后在走廊上抽煙。一時沒有話說。他吸兩口煙,搖搖頭,突然苦笑了一下。我以為他要說什么話了,結(jié)果又吸了兩口煙。
“你煙吸得多嗎?”我終于憋不住,打破沉悶說。
“一個人的時候多一點,如果她在,我會少吸一點?!彼f。
“一天一包?”我說。
他沉思了半天,好像在計算一樣,然后確認(rèn)道:“一包。你呢?”
“我也一包左右。”我說。
“我剛才看顯示屏上的顯示才知道那個人朗誦的是策蘭的詩,我在法國讀過策蘭詩歌全集,沒有發(fā)現(xiàn)有這首詩。”趙琛說。
“大概是為了朗誦改編過了?!蔽艺f。
“也許是。但是,策蘭的詩不能這樣讀。”趙琛說,“策蘭?!?/p>
“嗯?!蔽覜]讀過策蘭的詩。
“那句話說得還是很有道理的?!壁w琛說。
“哪句話?”我說。
“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他說,“你知道策蘭是怎么死的嗎?”
我尷尬地看著他,我對策蘭不了解。
“一九七〇年四月二十日,”他說,“從米拉波橋上跳進(jìn)了塞納河。”
“阿波利奈爾寫過的《米拉波橋》嗎?”
“是的?!彼麚u了搖頭說,“策蘭?!?/p>
他已經(jīng)開始吸第二支煙了,而且沒有讓我,自己獨自抽著。我抬起頭,發(fā)現(xiàn)走廊的頂非常高,高得讓我覺得自己矮了很多,都有點站不穩(wěn)的感覺了。
“有時候,我想,如果他不寫,也許能活下去。”他說,“存在還是大于言說。我的意思是,根本上言不能盡意。有時候當(dāng)痛苦在現(xiàn)有的言語里僅僅指向虛無時,言語會帶領(lǐng)人走向死亡。”
我手里沒有煙,很局促地站著。
“其實很多個體都可能經(jīng)歷這樣的感受,但是作為人類集體經(jīng)歷這樣的感受卻是極為罕見的。”
“你是說奧斯維辛?”我說。
“嗯,西方人總是希望通過言語達(dá)到澄明之境,而東方人很早就意識到言語的局限,肯定混沌的意義?!?/p>
“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我說。
他搖搖頭說:“還不是這個意思,這個世界其實是一個正常人的世界,即使最絕望的文字還是在這個范疇里,一副生生不息的樣子,就像剛才那個人的朗誦。其實——”他手上的煙燃到了盡頭,他急著走進(jìn)衛(wèi)生間里扔煙頭。我猶豫著是不是要跟進(jìn)去,我后悔自己沒有帶煙,如果有一根煙,我覺得自己會自在得多。他似乎在里面又小便了一次,呆的時間有點長。
他出來的時候,臉上竟然有些笑瞇瞇的樣子。他把自己的圍巾抻了抻說:“我發(fā)現(xiàn)一個很好玩的東西?!?/p>
“什么好玩的東西?”我問。
“國內(nèi)廁所里的小便池上到處都寫著一句話:前進(jìn)一小步,文明一大步。這個太好玩了?!彼f,又重復(fù)了一遍說,“這個太好玩了。我到黑河秦言家那里發(fā)現(xiàn)這個現(xiàn)象,在我家湛江也發(fā)現(xiàn)這個現(xiàn)象?!?/p>
“法國沒有這個問題嗎?”我指的是把尿尿在小便池外面。
他想了想——我發(fā)現(xiàn)每當(dāng)我問生活問題的時候,他都像進(jìn)行哲學(xué)沉思一樣來思考半天,而剛才他講那些話的時候好像一點腦筋也沒動似的。我感覺他是把在法國上過的所有的廁所回想了一遍以后才終于得出一個結(jié)論說:“沒有這個問題。至少我沒發(fā)現(xiàn)。”然后,他似乎害怕自己的結(jié)論太武斷了又說,“也許有,我對法國也不是很了解?!?/p>
我們重新回到禮堂。
秦言問:“你們在外面怎么呆這么長時間?。俊?/p>
“我們?”趙琛說?!芭?,我們在抽煙。”
這時,臺上三個懷抱吉他的年輕人正在演出。他們演唱的歌曲是趙傳的《我是一只小小鳥》。其中兩個人站著不怎么動,只是在急撥吉他的時候彎彎腰什么的。而另外一個小個子,卻是滿場跑。一會兒跑到左臺角上,一會兒跑到右臺角上;一會兒幾乎彎腰到臺面了,后面的觀眾幾乎看不到他了,然后突然站起來。
站起來也不顯眼,他干脆跳到中間的桌子上,先是背對著觀眾,然后突然一個轉(zhuǎn)身,像小孩子在玩跳房子。
秦言嗤嗤地笑起來:“他這是要干什么啊,倒真像一只小小鳥啊。太好玩了?!?/p>
趙琛仔細(xì)地看著臺上,等了半天說:“好玩?!?/p>
“你這反應(yīng)也太慢了吧?”秦言說。
“我在想——”趙琛說。
“這還用想啊?!鼻匮哉f。
趙琛看著秦言,好像在想用不用想的問題。
九
九點鐘,朗誦會終于結(jié)束了。我們走出禮堂,在門口碰到柳原。柳原立刻把身子伏下去,做出一副抱吉他的樣子,嘴里唱道:小小小小小鳥。
我們都笑了。秦言說:“我看就他唱得最好了。”
李度也已經(jīng)在門口站著了,有幾個女的圍著他拍照。拍完了,他沖我們走過來。
他輕聲地說:“怎么樣?秦言。”
秦言說:“李度,你怎么還是這么招人愛???”
李度輕輕笑了,“這叫‘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p>
趙琛嘖了一聲,深吸了一口氣,也笑了。
我問柳原說:“回賓館嗎?”
柳原說:“先回賓館,再去吃飯。就在賓館飯店里吃?!?/p>
“還要吃飯?”趙琛一愣,又深吸了一口氣,好像要說什么,但是什么也沒說。
吃飯的時候,李度跟我們坐在一起,柳原坐在另外一桌。大堂里一共擺了八桌。大概是因為包場的緣故吧,菜上得特別快。坐下不久,大大的圓桌上就擺滿了盤子,有的盤子不得不摞在其他的盤子上面。秦言眼睛不時睜圓一下,很吃驚又很好奇的樣子。趙琛端坐著,身體微微收著,每上一道菜,就倒吸一口氣似的,嘴巴里嘖嘖兩聲。桌上有兩包蘇煙,但是他只抽他的萬寶路。他幾乎是一根接著一根地吸,根本不像一天才一包的量。
我們這一桌很安靜,我們幾個認(rèn)識的人比較安靜,還有幾個不認(rèn)識的人大概因為陌生也比較安靜,大家都是禮節(jié)性地敬敬酒。柳原那一桌的動靜最大。那個壯實的生著翹眉毛翹胡子的人,不時地哈哈大笑,像是從一個闊大的音箱里發(fā)出來的,大廳里的空氣都跟著震顫。沒有想到的是平時很沉靜的柳原在新疆人的感染下也不停地放聲大笑。他們的笑聲越大,我們這里越顯得安靜。
李度說:“要是鐘離在這里就好了,說起來我們幾個也有五六年沒有碰在一起了。”
趙琛說:“五六年……應(yīng)該是二零零四年,那一次是我們?nèi)齻€最后一次碰面。八年?!?/p>
李度說:“去年郴州詩會,他還參加了?!?/p>
秦言說:“我們也有三年沒有見面了吧,李度?”
李度探頭向秦言說:“有了嗎?”
秦言說:“怎么沒有???你是二零零九年回的法國?!?/p>
李度笑著說:“前幾天我們不是剛見過面嗎?”
秦言說:“什么呀,這只能算一次嘛。我看你頭發(fā)都白了,你覺得在國內(nèi)過得好嗎?”
李度說:“這個,這個——”
趙琛又摸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搖著頭笑了。
李度替秦言解釋說:“我確實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這確實是一個問題。”
秦言說:“這個問題也需要思考???”
李度又對秦言說:“啊,對,對。不是很認(rèn)真地思考。只是——”
秦言說:“聽說你們在揚州買了個房子,真準(zhǔn)備搬到揚州來住嗎?”
李度說:“是的,揚州,十年一覺揚州夢,我跟揚州還是有緣吧?!?/p>
電話里秦言說李度竟是他們的好朋友,我就在網(wǎng)上搜了他的詩歌和文章來讀,其中有一篇講他在巴黎的生活,說“巴黎壓垮了我”,有一段時間仿佛得了強迫癥,總是覺得自己的鞋上沾了狗屎,不停地蹭鞋。不止一個朋友反映他給他們寄去了空信封。有個朋友寫他某次回國,二月三十號這天竟然安排了滿滿的行程。
秦言說:“你看鐘離——”
趙琛的頭往后縮了縮,好像濺起了水一樣。
“哦,你說鐘離啊?!崩疃让CH恢g突然抓到了一個清晰的目標(biāo),“其實,我們老早就交流過這個問題,他有一個觀點,我大致是同意的?!?/p>
我們正期待著李度說出鐘離的好觀點時,旁邊突然傳來一陣爆笑,好像一只喇叭本來是沖著另外一方的,現(xiàn)在突然調(diào)轉(zhuǎn)了過來,耳邊覺得一炸。我轉(zhuǎn)過頭去,看見那個新疆人和柳原一起看著我們笑呢,然后我才看見一個人端著酒杯搖搖晃晃地沖我們這邊走過來。他們在笑他,但是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葱Α?/p>
我很快就認(rèn)出來了,這是那個朗誦有很多符號詩歌的人。我們還都穿著厚外套,有的還穿著毛衣,他卻只穿著一件襯衫。襯衫上面的兩??圩記]扣,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脯。他長著一副丁字臉,下巴尖得像楔子,嘴角上還留著兩撇小胡子。
“老趙吧,老趙。”他站在趙琛的背后,一只手拍了一下趙琛的肩膀。
柳原那邊一下子又哈哈大笑起來。這個人扭頭對著柳原他們也笑了一下。
趙琛愕然地站起身,“我是。您是——”
“你是柳原的朋友,研究海德格爾的專家,現(xiàn)住法國,負(fù)責(zé)對華廣播。柳原老師,我說的是嗎?”他念法國的時候特別加重了語調(diào),而且念的是四聲fa。
“中國聽眾朋友你們好,現(xiàn)在是法國國際廣播電臺對華廣播時間:兇險不詳?shù)奶炜?,垂落得越來越低?!?/p>
柳原那邊又傳來一陣大笑聲。
趙琛端著酒杯,很吃驚地看著他說:“啊,你聽過我的廣播?”
“我是你的忠實聽眾?!蹦莻€人端著酒杯說。
“不可能。我沒有說過這樣的話。”趙琛說。
柳原他們又哈哈大笑起來。
“你們笑得太淫蕩了?!蹦莻€人回頭對柳原他們說,然后又對著趙琛說,“為對華廣播干杯?!?/p>
那個人有一半的酒從嘴角漏了出來。趙琛抿了一下酒杯。
“哎呀,李度老師?!蹦侨苏f。
李度笑瞇瞇地沖他點點頭。
“您從來不拿正眼看我?!彼b出一副很委屈的樣子說。
趙琛看看這個人又看看李度,一副不解的樣子。
李度還是微微笑著說:“沒有?。俊蓖蝗?,李度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說,“因為你也從來不拿正眼看我。”
我們還沒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一直很安靜的同桌幾個陌生人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柳原那邊更是笑得胸腔都破了。
“我干,我自罰一杯?!蹦莻€人端起桌子上的一杯酒,哧溜一聲吸干了里面的酒,好像就等著李度這句話似的。
秦言的嘴巴張著,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然后她第一個醒悟過來,呵呵笑了。我們也跟著都明白了。這個人的下巴太尖了,吸引了我們的注意力,我們都沒有發(fā)現(xiàn),只覺得他的怪異是因為下巴尖,其實他的眼睛有一只是斜的,感覺像假眼一樣。
那個人把酒杯倒懸著,臉沖著李度說:“李度老師,你太有才了?!?/p>
李度有點抱歉地說:“不好意思,我配合得晚了。”自己也端起酒杯。
旁邊酒桌上的人都側(cè)身看著我們,聽到李度這句話,又是一波大笑。
“我就知道這些人里面,就李度老師最善解人意。李度老師,我告訴你一個千真萬確的事情?!?/p>
他湊近李度,李度微微往后躲了躲?!笆裁词虑榘??”他笑瞇瞇地說。
只見這個人用沒有拿杯子的手突然扯開自己的襯衫,往前探著身子說:“男人其實也有乳房。”
旁邊又是一陣大笑。他好像意猶未盡,補充道:“就是不夠大。”
十
坐到十一點,趙琛不停地打著哈欠,但還是堅持坐在這里,不停地抽煙,好像很想和李度說話,但又不說什么。秦言說他晚上抽煙抽得太多了,他猛醒似的說:“多嗎?”然后趕快把手上還沒燃完的香煙撳滅,好像前面根本不知道自己抽了很多煙一樣。
秦言對阿群說:“我覺得他回國后的狀態(tài)就像夢游一樣。”
阿群笑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李度突然輕輕地拍了一下桌子說:“哎呀,秦言——”
秦言吃驚地看著李度說:“啊,怎么了?”
李度說:“我現(xiàn)在可以回答你剛才的問題了,回來的生活就像夢游,‘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p>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紅酒,好像還有什么要說的話卻隨著這口酒一起咽了下去。他放下酒杯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杯子在桌子上輕輕地磕了幾下才放好,他的手有點抖。我想起柳原說架著他的手放在稿紙上的話。
秦言肯定也看到了,她說:“李度,你少喝一點?!?/p>
阿群突然說:“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p>
秦言說:“啊,你們古詩詞都這么好?!?/p>
阿群趕忙說:“不是不是,我是語文老師,正好教過學(xué)生這首詞?!?/p>
李度點點頭說:“哎呀,我也想到這句,我沒敢念出來。這一句讓我想到鐘離那些甜蜜的詩句?!?/p>
秦言說:“哎,對了,你剛才說鐘離有一個觀點,你也是同意的,是什么觀點???”
李度愣了一下,然后“啊”了一聲說:“我說了嗎?”
秦言說:“你當(dāng)然說了,你不會得健忘癥了吧?”
李度說:“健忘癥——對,對,健忘癥,我想起來了,他有一次開玩笑說‘老子死了也要回’?!?/p>
秦言說:“啊,他這不是一句成讖了嗎?”
趙琛很冷靜地說:“是在花神咖啡館說的。我也記得?!?/p>
李度說:“對對。那天我們都喝多了?!?/p>
秦言說:“啊,趙琛你也這么想嗎?”
秦言和李度一來一往地說話,趙琛一時顯得很安詳,仿佛一個父親在看著自己的女兒跟他的朋友聊天一樣。他平時受到的糾纏現(xiàn)在由一個朋友來分擔(dān)了,他樂得清閑,完全沒想到會輪到自己回答問題,像受驚了的小鹿一樣,眼睛睜得老大,嘴巴撅了起來,說:“我?”
李度突然說:“要是鐘離在這里就好了?!?/p>
我們好像都沒聽到這句話似的,但場面一下子靜下來了。過了一會兒秦言說:“要是他在,就不會剩下這么多菜了?!?/p>
李度立刻說:“這些還不夠吧?”
秦言說:“他有這么能吃嗎?”
李度說:“不僅是他一個人能吃,他可以把我們的胃口都給調(diào)動起來?!?/p>
阿群很贊同地點了點頭。
李度珍重地對阿群說:“你是不是也有同感啊?”
阿群對秦言說:“那次在七寶跟他一起吃老鴨粉絲湯,吃的感覺真是可以用齒頰生香來形容,后來我們兩個又特地到七寶去吃了一趟。”然后,阿群搖了搖頭。
李度呵呵地笑了。座中有個年輕的客人突然開言道:“我也講個鐘老師的故事?!?/p>
我們都把眼光投向他。
“我是鐘老師的學(xué)生,在我們學(xué)校附近有一家很不起眼的川菜館。有一次鐘老師對我說,走,我?guī)闳ヒ娮R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川菜。他莊重的神情根本不像是去下館子,好像是要介紹我入教一樣。那個館子門面很小,沒有什么裝修,看上去不怎么衛(wèi)生,吃飯的人倒不少。他略帶愧疚地給我打預(yù)防針說,你不要太在意表象。我們兩個點了四五個菜。上一個菜,他就看著我讓先嘗一下,然后問怎么樣。我吃得拼命點頭。到現(xiàn)在我也承認(rèn)那是我吃得最香的一頓飯??斐酝甑臅r候,鐘老師突然憂傷地說: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這家狗日的川菜館是北京最地道的川菜了,但是我預(yù)感到它快要倒閉了。我驚訝地說不可能吧。鐘老師沒有理會我的驚訝說:所以——咱們要發(fā)動同學(xué)以后多來吃飯?!?/p>
客人抖出最后一句話,臉上平靜地看著我們。我們這一桌第一次爆發(fā)出哈哈的笑聲。
秦言說:“真是很像鐘離的做派,那后來川菜館倒閉了沒有???”
李度說:“呵呵,秦言你總是問這么實際的問題?!?/p>
客人點點頭說:“真的倒閉了?!?/p>
秦言“呃”了一聲,頓頓說:“我總覺得他最后變得這么愛吃還是有點不正常?!?/p>
一直沉默的趙琛突然干笑一聲說:“呵,這有什么不正常?!?/p>
秦言說:“你不覺得嗎,李度?”
李度笑笑說:“張岱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p>
秦言說:“啊,那你的癖是什么???”
李度說:“我——”
柳原中間過來一趟,跟我們坐了一會兒。他不怎么喝酒,跟誰也沒有碰杯。給我們講了一下明天的安排,他不跟我們回上海了,他要去連云港參加一個發(fā)獎活動,李度也一起去的。然后就又去和那個新疆模樣的人坐著了。
趙琛打一個哈欠,就拿起一支煙來抽。正趕上別人跟他說話,他就趕緊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李度說:“好,你們奔波太辛苦了,早點休息吧?!?/p>
趙琛愣了愣神說:“還好吧?”說話的口氣好像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辛苦。
秦言說:“你不是也在奔波嗎?明天還要奔波。我知道了——”
李度說:“知道什么?”
秦言說:“你的癖就是到處奔波。”
李度呵呵笑著摸了摸花白的頭發(fā)。
十一
第二天,一輛大巴停在賓館門口,說是去當(dāng)?shù)匾粋€名人故居參觀,然后再去長江邊上游覽。九點鐘我和阿群坐在車上,然后,看到趙琛和秦言也上了車。
趙琛看到我們,一副吃驚的樣子沖我們點點頭,好像意外碰到了我們似的。然后他就開始在車?yán)锃h(huán)顧:“李度沒來???”
我說:“沒見到。你們吃早飯了嗎?”
秦言說:“吃了?!?/p>
一個人,好像是個組織者,說:“李度他們昨天晚上搞到四點多才散,哪里起得來啊?”
趙琛笑瞇瞇地?fù)u了搖頭說:“我們要參觀多長時間???”
那人說:“估計會到下午五點鐘?!?/p>
趙琛說:“哦?!?/p>
秦言對阿群說:“真是‘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啊。你是不是會背很多詩詞啊?”
阿群說:“沒有,我現(xiàn)在就記得課本上的詩詞了。每年都要教啊。”
秦言說:“你們昨晚睡得好嗎?”
阿群說:“還行,就是亂七八糟做了好多夢?!?/p>
車?yán)锶嗽絹碓蕉?,到九點半的時候,車開了。車緩緩駛出賓館,駛到大街上。陽光很好,早上的空氣還有點涼,光線顯得很清澈。陌生的街道總給人一種清新的感覺。
“要不我給李度打一個電話。”趙琛對秦言說。
秦言說打啊。趙琛拿出手機撥號碼,撥了一下又放下了。
秦言看著趙琛。
“他可能還在睡覺。晚點再打吧?!壁w琛說。
“柳原也沒來???”秦言環(huán)顧了一下車廂說。
“沒有。”我說,“大概一起玩得晚了?!?/p>
“我好像睡得蠻好的,不記得做什么夢了?!鼻匮哉f,“趙琛好像睡得不好?!?/p>
趙琛說:“我還行啊。”
秦言說:“你們來過這里嗎?”
我說:“沒有?!?/p>
秦言說:“昨天那個唱小小鳥的人太好玩了,他唱得那么投入。”
我和阿群都笑了。
趙琛看著我們,也笑了,說:“你們笑什么?”
我們和秦言一起笑出了聲。
秦言說:“你們說他像不像夢游???”
我們看著趙琛。
秦言做出悄悄的樣子靠近阿群的耳朵邊說:“我告訴你們一個秘密,他昨晚睡覺做夢哭起來了,哭得可傷心了。把我都哭醒了。你說可笑吧?”
趙琛歪著頭看著秦言說:“真的嗎,我怎么不知道?”
阿群說:“你們打算回來住嗎?”
秦言說:“啊,回來???”
她看著趙琛,趙琛看著窗外。她說:“你們什么時候去巴黎玩吧,趁我們還在那里?!?/p>
我說:“好啊?!?/p>
大巴很快行駛到了一個叫峭岐的地方。
秦言說:“你打一下吧。他下午要去連云港,我們可能見不到他了吧?”
趙琛看了看手表,猶疑了一會兒說:“好,我打一個?!?/p>
電話打通了。趙琛說:“你還在睡覺吧?”
趙琛說:“我們?nèi)⒂^一個故居。”
趙琛說:“嗯。”
趙琛說:“是嗎?”
趙琛說:“好像下午還要去長江游覽?!?/p>
趙琛說:“是的。炮臺。”
趙琛說:“大概見不到了?!?/p>
趙琛說:“我本來不想去了?!?/p>
趙琛說:“嗯?!?/p>
趙琛說:“好的。拜。”
趙琛說:“沒問題?!?/p>
趙琛說:“好的,沒關(guān)系。”
趙琛說:“我是有這么個想法?!?/p>
趙琛說:“嗯?!?/p>
趙琛說:“是啊,沒辦法了?!?/p>
趙琛說:“拜?!?/p>
……
趙琛說:“哦,回到法國我會去看他們。”
趙琛說:“那好,那好。沒關(guān)系,你繼續(xù)睡吧。拜?!?/p>
大巴駛上一條寬闊的馬路,速度明顯加快了。車廂里很安靜,很多人好像都在睡覺。不知道車廂里有多少人昨晚熬到四點鐘的。秦言一直看著趙琛打電話,嘴巴慢慢地張開了,仿佛努力想聽到手機另一頭李度在說什么。
趙琛大約說了有六次“拜”才終于掛斷了手機,說:“李度說下午等我們回去再走。”
秦言說:“???好?!?/p>
“他還說不能陪我們逛,很抱歉?!壁w琛說。
切,我聽到秦言不屑地說了一聲。
十二
故居幾乎是個新建的園子,雖然用的是青磚、琉璃瓦,但太新了,沒有什么看頭,大家很快就參觀完了,然后,大巴車載著我們到了一處生態(tài)農(nóng)業(yè)區(qū),吃午飯。在進(jìn)飯廳前,大家都站在一個開闊的水泥坪上等。周圍都是農(nóng)田,視野很開闊。陽光照在遠(yuǎn)處的塑料大棚上,亮亮得像一片湖水。
秦言說:“你們聽?”
趙琛說:“聽什么?”
秦言說:“聽到了嗎?”
趙琛一副遲鈍的樣子,“沒有?!?/p>
秦言說:“布谷鳥叫?!?/p>
趙琛突然呵呵地笑出了聲。
有人招呼進(jìn)屋吃飯。幾張大圓桌上已經(jīng)擺滿了盤子,有的還疊起來。趙琛不經(jīng)意地?fù)u搖頭,秦言則半驚訝半喜悅地說:“我的天啊?!?/p>
一個組織者模樣的人照顧我們這一桌,不停地勸菜和酒。慢慢有點熟了,趙琛問:“下午到江邊能幾點回來?”
那個人說:“估計得五點多了?!?/p>
趙琛說:“哦。江邊看什么?”
“江邊有個公園,公園里面有個古炮臺,是明清時期留下來的。還有個國民黨時期修建的沿江地道,也值得一看?!?/p>
趙琛說:“哦?!?/p>
吃飯的時候,秦言突然停下筷子,抿著嘴巴看著趙琛。
趙琛說:“怎么了?”
秦言說:“不對呀,那次你們在花神咖啡館見面,我也在啊,我怎么沒聽到鐘離說那句話???”
趙琛說:“你在嗎?”
秦言對著我們說:“其實,在國外有個具體的工作就好很多,賣水果賣包子都行。要是在外面混著,早晚都得毀了?!?/p>
趙琛已經(jīng)吃完了,直直地坐著。
秦言說:“其實趙琛也蠻辛苦的,因為時差問題,他總是晚上三點鐘起床去上班,人家睡醒了,他才回來睡覺。剩下這么多菜,多可惜啊,要不你們打包吧?”
阿群笑笑,搖了搖頭。
趙琛說:“還好吧?!?/p>
秦言說:“我其實在哪里都一樣?!?/p>
趙琛說:“我也差不多啊?!?/p>
秦言又看著趙琛。
趙琛轉(zhuǎn)動著僵硬的肩膀看了看兩旁,說:“他們都吃完了?!?/p>
吃完飯,稍事休息,大家又上了大巴。
趙琛對秦言說:“我估計,李度等不到我們回去肯定就走了?!?/p>
秦言說:“他不是說好等的嗎?”
趙琛說:“說好——他這個人你又不是不了解。”
在車?yán)?,趙琛有點坐立不安的樣子,不時地扭身子看看秦言,不說話,把身子又扭正。過一會兒又扭身子看秦言。大巴朝著江邊疾馳,我沒看到他看窗外,一直在沉思著什么。
開了近一個小時,我們以為快到江邊了,結(jié)果,大巴又回到了市區(qū),停在一個熱鬧的停車場里,看不到長江在附近的跡象。跟著人流往前走,慢慢知道是在去長江之前再參觀H城一個有名的私家園林。我們一直跟著走,正午的太陽照著我們,身上很快見汗了。穿過一條車水馬龍的街,拐進(jìn)一個胡同。
正要進(jìn)院門的時候,趙琛突然停了下來。
十三
我們回到賓館的時候,李度、柳原還有那個新疆模樣的人等正圍著一張留著殘羹剩飯的桌子聊天。
李度看到我們露出驚訝的神色說:“參觀完了?”
趙琛說:“我們沒去江邊。”
“怎么不去???”李度問。
我們站在飯廳里,趙琛好像沒防備李度問這個問題,一時語塞,看看秦言,只好嘿嘿笑了一聲。
“秦言,你說得對,趙琛真像在夢游。你們應(yīng)該去一下,長江邊上H城是要塞?!崩疃扔檬直葎澲f,“那里有一個地道,是誰建的?”
柳原說:“我去過那個地道,值得一看的?!?/p>
柳原叫服務(wù)員每人泡一杯綠茶,大家換了一張桌子,重新坐下來聊天。
秦言說:“聽說你們昨天晚上玩到四點鐘啊?!?/p>
李度說:“有四點嗎?”
柳原說:“我上去的時候四點零五分?!?/p>
秦言說:“你們都聊什么啊,聊這么晚?”
柳原想了想說:“也沒聊什么。哦,后來那個喝醉摔倒的家伙睡了一覺又回來了?!?/p>
那個新疆模樣的人突然又哈哈大笑起來,用手指點著說:“那個狗日的好玩。”說著,模仿那個人扯開衣服的樣子說:“其實,男人也有乳房。哈哈哈?!?/p>
柳原也哈哈大笑起來。
李度呵呵輕笑了幾聲說:“是的是的,所有真實的東西都很可笑。”
柳原聽到李度這樣說,又哈哈笑了。
秦言說:“李度,你什么時候都這么認(rèn)真,你累不累?。俊?/p>
李度說:“認(rèn)真?我是開個玩笑啊?!?/p>
秦言說:“昨天晚上,李度說人家不拿正眼看人。那個人也不惱?!?/p>
“那個家伙好玩?!毙陆苏f,“像一個小孩子,‘其實男人也有乳房’。哈哈。”
新疆人壯實得像一頭牦牛,翹眉毛翹胡子,完全是一副宣傳畫上的少數(shù)民族漢子,但是他突然模仿起那個人時,壓細(xì)嗓子,扭捏身段,粗壯的身子上立刻呈現(xiàn)出一個瘦骨伶仃的人形來。
趙琛一直坐在一邊抽煙喝茶。別人遞給他煙,他就放在旁邊,他只抽他自帶的萬寶路,幾乎一句話也沒說。李度有時跟秦言說幾句,更多的是跟另外幾個人說話。
新疆人說:“我昨天還發(fā)現(xiàn)一個好玩的事情,就是來的幾個光頭都是锃明瓦亮的,其中有一個就是趙琛。哈哈哈?!?/p>
我們都去看趙琛。
趙琛好像隱身人突然被曝光了一樣,不知所措地說:“呵呵,我這不是光頭,我是頭頂上的頭發(fā)掉光了。”
“那你這個才是真正的光頭啊?!绷f。
趙琛摸著自己的頭發(fā),說:“真的嗎?”
新疆人摸著自己濃密的頭發(fā)哈哈笑起來。
這時有人進(jìn)來說:“車來了,我們走吧?!?/p>
李度站起來,說:“好,我去拿行李?!?/p>
趙琛說:“我?guī)湍闳ツ谩!?/p>
李度說:“就在大堂那里?!?/p>
兩個人一同過去,回來,趙琛手里拉著一個書包大小的拉桿箱。我們送李度到酒店門口。李度跟我們一一握手,然后就上了一輛雷克薩斯SUV,趙琛又送他到車門口。不知道什么時候太陽沒有了,天竟然是陰的,風(fēng)變得有點涼。李度坐的車開始倒車,然后開走了。
趙琛拿下自己的眼鏡,沖鏡片哈了一口氣,擦擦,又戴上,看著雷克薩斯駛出我們的視線。
我拿出手機看了看,還不到三點半??磥硭f等趙琛回來的話完全靠不住,行程根本不是他安排的。
十四
等我們開車回到上海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里十點鐘了,從A5高速下來轉(zhuǎn)到北青公路,我們家就在附近。趙琛他們住在顧戴路那邊。趙琛說:“我們就在這里下車吧,然后打個車回去。這么晚了。”
阿群說:“這里不好打車,我們送你們回家吧?!?/p>
趙琛說:“不用,這樣太麻煩了?!?/p>
阿群說:“麻煩也就麻煩一次,十年也才一次?!?/p>
趙琛不再說話了。
晚上的路很空,路燈都亮著,顯得特別空曠。一時大家都找不到話說了。
秦言說:“你們覺得可笑嗎?趙琛長江也不去看,急著回去見李度,見了面一句話也不說。害得你們也沒有去成?!?/p>
阿群說:“呵呵,沒關(guān)系,我們有機會去?!?/p>
趙琛說:“唉,你怎么都怪罪到我的頭上啊,回去也是你的主意啊?!?/p>
我說:“這就叫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啊?!?/p>
秦言說:“是啊,搞得像談戀愛一樣?!?/p>
車子開得很快。到他們的小區(qū)門口的時候,趙琛說:“好了。我們就在這里下車吧?!鼻匮砸舱f:“就在這里下吧?!?/p>
阿群說:“送進(jìn)去吧,都到這里了?!?/p>
趙琛摁下車窗玻璃報了門牌號。欄桿起來,我們進(jìn)了小區(qū)。車子一直開到他們門洞旁邊。路邊的樟樹遮住了路燈,車?yán)镆黄诎怠?/p>
秦言說:“好了。我們到了。看把你們麻煩的。”
阿群說:“不麻煩,你們明天幾點的飛機?”
秦言說:“晚上十點鐘。”
我等著他們下車,后面一時卻沒有動靜,然后我就聽到阿群輕輕的啜泣聲。我沒有回頭,覺得秦言抱住了阿群。
秦言說:“不哭。你們的事我都知道,我們都要保重,好好的,你們有時間了來巴黎玩,?。俊?/p>
阿群嗯了一聲。
我打開車門,下車,趙琛從副駕駛下來,秦言從后面下來。
秦言對阿群說:“你們別下車了。”
阿群說:“好,我就不下車了。”
我對趙琛說:“書的封面談好了嗎?”
趙琛說:“什么?”
秦言說:“哦,書啊,趙琛回來之前就談好了?!?/p>
阿群說:“哦,再見。你要多吃點?!?/p>
秦言說:“好的。唉,我都不知道回來是干什么了,稀里糊涂就過去了。我覺得我也像夢游?!?/p>
“呵呵?!蔽艺f,“再見?!?/p>
“再見?!壁w琛說。
兩個人站在暗影里看著我們開車掉頭,目送著我們離開。
十五
返回的路上,阿群說:“你覺得他們會回國居住嗎?”
我說不知道。
阿群說:“我覺得他們不會回來?!?/p>
過了一會兒阿群又說:“我現(xiàn)在倒希望他們不回來了?!?/p>
我說:“為什么???”
阿群笑了笑沒吭聲,過了一會兒說:“還記得我們最后一次跟鐘離吃飯嗎?”
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也是在一家飯店。柳原領(lǐng)我們?nèi)サ?,說是他的新發(fā)現(xiàn),還是一家國營飯店。鐘離說狗日的國營飯店能活到現(xiàn)在肯定有絕活。我們走進(jìn)愚園路一個很深的巷子,快到盡頭了,有一個樓梯,沿樓梯上到二樓,迎面是一塊專治腳氣的牌子,牌子上赫然一只大腳掌,上面布滿紅點,大概是痣的位置。我們互相看看,懷疑走錯了地方。柳原說:“往右轉(zhuǎn)?!蓖肄D(zhuǎn),一個柜臺很局促地立在門口,然后再往里走,突然就人聲鼎沸,別有洞天了。這好像是一個三室一廳改裝的飯店,里面整齊地擺放著桌子,桌椅都很普通,裝修也一般,像原來的街道飯店,但幾乎客滿。那時候上海還沒有公共場所戒煙的規(guī)定,里面煙霧彌漫。鐘離一進(jìn)去就咳嗽起來,咳嗽的時候雙手掐著腰,他說腰在北京的時候閃了一下。
他點的菜,柳原推薦了一道肥腸炒蒜苗。每道菜上來,第一口,他都做出品的樣子,以便鑒定柳原的品位。然后他說:“狗日的柳原,你怎么不早說,把這么好吃的東西藏起來?!绷f:“什么呀,我也是才發(fā)現(xiàn)的啊?!?/p>
席間,他不時地咳嗽,一咳嗽就坐正身體,一只手掐著腰。但是他還是不停地抽煙。
飯吃到一半,他的咳嗽突然停不下來了。剛有一個間隙,他一張口,又咳嗽起來。
“行嗎?”柳原問。
我們以為他肯定會說沒問題。但這一次,他卻說:“不行了,我得先走,你們慢慢吃。非常抱歉?!蔽覀兌加悬c吃驚,他竟然這樣離開一桌熱騰騰的菜。他叫過一個正經(jīng)過的服務(wù)員,一定要把賬付了。
柳原說:“要不要送送你?”
“不用,我自己行。真的很抱歉?!?/p>
他少見地彬彬有禮地跟我們道別,然后,一只手掐著腰下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