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萍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徐萍
我是一位在書壇上說了幾十年書的評彈演員。我也是一名酷愛戲曲看了幾十年舞臺演出的忠實觀眾。四十多年來,我一邊在書壇上說書,一邊在劇場里看戲,按理說,說書是我的專業(yè),看戲是我的業(yè)余愛好,兩者很難搭界。然而,回眸自己走過的足跡,現(xiàn)在我卻深深體會到,藝術(shù)的品味在很多方面原是相通的,書臺和舞臺更是緊緊相連的。我通過看戲,學到了很多東西,后來用到了書臺上,個中的磨練以及磨練過程中的樂趣真是一言難盡。
四十多年前,我剛學習說書時,教我的先生就對我說,要成為一個說書人,首先要學好“說、噱、彈、唱”(即說表、放噱頭、彈三弦琵琶、唱腔)。蘇州評彈向來重視“說、噱、彈、唱”,認為這是一位評彈演員必修的功課,只要把這四項本領(lǐng)練扎實了,就什么書臺都能上,什么碼頭都能去了。至于“表演”,很少有人提及。過去還曾經(jīng)把演員分成兩大派:說表嚴謹?shù)摹胺娇凇焙驼f表靈活的“圓口”。但是,不管是“方口”還是“圓口”,你作為評彈演員,必須按照“說、噱、彈、唱”的要求,把書說好。那時候,在我的心中,評彈就是一門僅僅訴諸于受眾者聽覺的藝術(shù),因此,我很少在表演上下功夫。不僅如此,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在書臺上,還按照先生的要求,有書時規(guī)規(guī)矩矩說書,無書時嚴格做到 “目不轉(zhuǎn)睛”、“目不斜視”。不與上手作任何眉目交流,當然更不會與臺下的聽眾做任何感情交流。盡管當時已有幾位評彈界的前輩如劉天韻、楊振雄等已在探索書臺上用各種手段來豐富評彈的表演,但在當時終究還沒有成為評彈界的共識。因此,像我這樣小字輩的說書人,怎敢在書臺上輕舉妄動呢?習慣勢力有強大的滯動力,至今我們還是習慣地稱進書場來的人是“聽眾”,而不是“觀眾”。但是,時代畢竟是在前進的,如今,書場里的被我們稱作“聽眾”的人,不但愛聽我們在書壇上的“說噱彈唱”,也愛看我們在書壇上的“表演”。我們評彈界也把原來評彈藝術(shù)的四大要素“說、噱、彈、唱”改成了“說、噱、彈、唱、演”。多了一個“演”字,這樣就不但豐富了評彈的表現(xiàn)力,更擴大了評彈的受眾面?,F(xiàn)在的書場里,與過去相比,多了不少年輕人,他們不但是來聽書的,還是來“看說書”的。我們現(xiàn)在在書臺上,也像舞臺上的戲曲演員那樣,用眼神、用扇面、用手絹、用醒木、用家牲(三弦琵琶)來傳達感情,如果是雙檔演出,兩人之間更要求配合默契,情緒必須注意連貫性,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一人在說,另一人啥都不管,只要自己不開口,就沒有自己的事。對此,觀眾的反應(yīng)是強烈的,都認為這樣的書好聽了,它不再是過去那樣只說不演的平面評彈,而是又說又演的立體評彈了。作為演員,我們也感到這樣在臺上說書,氣順了,情緒連貫了,銜接流暢了,說表彈唱都自然了。但是,“表演”這一課,我們評彈演員過去都沒有正規(guī)學過,現(xiàn)在要補,說老實話,還是有不少困難的。好得我從小喜歡看戲曲,我就把戲曲舞臺上演員們的一招一式、一舉手一投足都搬過來,先是生搬硬套,后又結(jié)合評彈的特點,把表演揉進評彈的“說、噱、彈、唱”中,使之融為一體,漸入佳境。在這方面,我還做得很不夠。但是,我還是非常感謝戲曲界許許多多我熟悉的、不熟悉的的老師們,是他們教會我在書臺上如何起角色,如何把人物的感情刻畫得入情入理、入木三分。
評彈和戲劇同為敘事藝術(shù),都要以故事情節(jié)作為框架來敘事抒情。所不同的是,戲劇的敘事方式一般都是以劇中的角色作為敘述主體,作者很少直接向觀眾講述故事,演員更不會以第一人稱的方式去評判事件或人物的是非曲直。當然,后來戲劇出現(xiàn)了布萊希特體系,開始注意了創(chuàng)作者(編劇、導(dǎo)演、演員)和受眾者(觀眾)的直接交流,于是舞臺的時空便出現(xiàn)了間離效果。布萊希特是德國著名戲劇家和詩人,在演劇方法上特別強調(diào)采用 “間離方法”(又稱“陌生化方法”),指出演員不同于角色本身,演員是表演角色,是駕馭角色的,這就要求演員與角色保持一定的距離,不能把二者融合為一體。而評彈的表演正與布氏理論相契合。評彈藝人在演出過程中,經(jīng)常使用的表現(xiàn)手法就是“跳進跳出”,既能一人多角,又能作為他者對角色進行描繪、點評。但是,戲劇這種間離效果在舞臺上的體現(xiàn)很復(fù)雜、很麻煩,有時候舞臺上要設(shè)置幾個表演區(qū),舞美燈光都要跟蹤到位。因此,一般的小劇團或一般的劇目輕易不用布萊希特的間離效果。說到底,還是因為受到了傳統(tǒng)戲劇以劇中角色作為敘事主體的局限,不敢完全從人物角色中跳出來,以創(chuàng)作者的身份直接與觀眾交流。遺憾的是,布萊希特沒有來得及建立自己完整的戲劇體系,只留下了他美妙的戲劇理想、藝術(shù)斷想和一些實驗記錄就匆匆謝世了。后來我國著名話劇導(dǎo)演李家耀先生一次去香港參加布萊希特戲劇理論研討會,他為了讓更多人能了解布氏理論的精髓,決定在發(fā)表論文時請一位評彈演員作為實際例子來證明自己的觀點,最后在眾多評彈演員中選擇了擅說 《啼笑因緣》的蔣云仙老師。那次香港之行有兩個人是出足了風頭,一個是話劇導(dǎo)演李家耀先生,一個是評彈演員蔣云仙老師。對李家耀來說,他沒想到我國的評彈藝術(shù)竟會在國際戲劇論壇上會產(chǎn)生如此大的影響。對蔣云仙來說,不光是自己精湛的演出得到了好評,更是對布氏的戲劇理論加深了理解。
我從小學說書,那時老師就對我說,坐在書臺上的評彈演員,既是說書人,又要起角色,而且不是起一個角色,而是要起各種各樣不同的角色,因此在說書的過程中要不斷地跳進跳出。當時我們誰都不知道我們評彈的演唱風格竟與當今世界三大戲劇流派之一的布萊希特戲劇理論相吻合。后來,我們評彈界有很多人都在研究布萊希特的戲劇理論,戲劇界更是有不少人對評彈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按理30年前那次戲劇和評彈的交流引起了那么大的反響,如果循此前進的話,我國的戲劇和評彈都應(yīng)該發(fā)生很大的變化。但是,事實上,30年前的那次交流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次個人的藝術(shù)探索,此后引起人們的關(guān)注仍然是個人的行為。布萊希特的戲劇理論與我國的評彈演唱風格雖然有某些形式上和敘事風格上的相同或相近之處,但它們畢竟還是有著更多的本質(zhì)區(qū)別。這兩個舞臺藝術(shù)門類的相互交流和相互促進,也許是一項十分繁雜的工作,但如果成功必定會促進戲劇和評彈大繁榮。戲劇界的同志可能把這件事看得太復(fù)雜,而我們評彈界的同仁又可能看得太簡單。我認為,這確實是一項既簡單又復(fù)雜的事情,它需要我用畢生的心血去耕耘。如用一句話來總結(jié)我的感受,這就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既是玉,就要花心血去雕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