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 劉湛秋 等/譯
帕斯捷爾納克詩選
□北島 劉湛秋 等/譯
二月。用墨水哭泣!
在悲聲中為二月
尋找詞語,當轟響的泥漿
點燃黑色的春天。
花六十盧比雇輛馬車
穿過車輪聲和教堂鐘聲
到比墨水和哭聲更喧鬧的
傾盆大雨中去。
那里無數(shù)白嘴鴉像焦梨
被風從枝頭卷起,
落進水洼,驟然間
枯愁沉入眼底。
下面,融雪處露出黑色,
風被尖叫聲犁過,
越是偶然就越是真實,
痛哭形成詩章。
(北島譯)
我戰(zhàn)栗。我閃爍又熄滅,
我震驚。我求了婚——可晚了,
太晚了。我怕,她拒絕了我。
可憐她的淚,我比圣徒更有福。
我走進廣場。我會被算作
再生者,每片椴樹葉,
每塊磚都活著,不在乎我,
為最后的告別而暴跳。
鋪路石發(fā)燙,街的額頭黧黑。
眼瞼下鵝卵石冷漠地
怒視天空,風像船夫
劃過椴樹林。一切都是象征。
無論如何,避開它們注視,
不管好歹我轉移視線。
我不想知道得失。
別嚎啕大哭,我得離開。
房瓦漂浮,正午不眨眼
注視房頂。在馬堡
有人吹口哨,做弩弓
有人為三一節(jié)集市裝扮。
沙子吞噬云朵發(fā)黃,
一場暴風反復撼動灌木叢。
天空因觸到金車花枝頭
而凝固,停止流動。
像扮演擁抱悲劇的羅密歐,
我蹣跚地穿過城市排練你
整天帶著你,從頭到腳
把你背得滾瓜爛熟。
當我在你的房間跪下,
摟住這霧,這霜,
(你多可愛?。┻@熱流……
你想什么?“清醒點!”完了!
這兒住過馬丁·路德。那兒格林兄弟。
這一切都記得并夠到他們:
鷹爪——電檐。墓碑。樹木。
一切都活著。一切都是象征。
不,我明天不去了。拒絕——
比分手更徹底。我們完了。兩清了。
如果我放棄街燈,河岸——
古老的鋪路石?我為何物?
霧從四面八方打開它的包袱,
兩個窗口懸掛一個月亮。
而憂郁將略過那些書
在沙發(fā)上的一本書中停留。
我怕什么?我熟知失眠
如同語法。早就習以為常。
順著窗戶的四個方框
黎明將鋪下透明的墊子。
此刻夜晚坐著跟我下棋
象牙色月光在地板上畫格。
金合歡飄香,窗戶敞開,
熱情,那灰發(fā)證人站在門口。
楊樹是王。我同失眠對弈。
夜鶯是王后,我聞其聲。
我去夠夜鶯。夜得勝了。
棋子紛紛讓位給早晨的白臉。
(北島譯)
火車站,我多次離別,
我多次悲歡離合的燒不了的箱子,
久經考驗的朋友和發(fā)號施令者,
你的功績數(shù)也數(shù)不清。
我的整個一生,常常戴著圍巾,
只要列車一進站,
哈爾皮亞嘴里噴出的
蒸汽就蒙住我的眼睛。
只要一并排坐下就覺得一切都很舒坦,
剛俯下瞌睡便倏地驚醒。
再見,現(xiàn)在我該多么高興!
列車員,我立即下車。
西邊的天空,常常在連陰天
和枕木的顫動中伸展開去,
以免團團積雪
掉落到緩沖器底下去。
連續(xù)不斷的汽笛聲漸漸停息,
但遠方又響起另一陣汽笛聲。
于是,火車就在猶如巨峰起伏的
暴風雪的裹挾下沿著月臺呼嘯而去。
瞧,蒼茫的暮色真令人難受,
瞧,田野和風緊隨著
滾滾濃煙迅速遠去——
噢,但愿我也能身列其中!
(毛信仁譯)
生活——我的姐妹,即使今天
也熱情洋溢,如春雨沐浴人間,
可是披金戴銀的人們卻厲聲抱怨,
就像麥田的蛇斯文地把人咬傷。
年長的人們發(fā)點牢騷自有道理,
可是你們的理由無疑十分滑稽,
說眼睛和草坪在風暴中都會發(fā)紫,
還說地平線散發(fā)出木犀草的潮氣。
說是五月里前往卡梅申旅行的時候,
在包廂里將火車時刻表翻來翻去,
盡管它被灰塵和面包屑所弄黑,
可是比《圣經》的恢宏表述更有魔力。
忽然碰到一群吵吵鬧鬧的莊稼漢,
火車剎車,只得停在邊遠的小鎮(zhèn)。
從座位上望去,這不是我下的車站,
太陽,沉落的時候對我深表同情。
第三遍鈴聲響過之后,遠去的鈴聲
仿佛一再道歉:對不起,沒有到站。
燒黑的夜晚透過窗簾鉆進車來,
草原撲向星空,離開車門的踏板。
人們眨巴著眼睛,但是睡得香甜,
還有可愛的妖女也睡得酣暢,
此刻,一顆心蕩漾在車廂的連廊,
而灑落在草原上的是車窗的燈光。
(吳笛譯
)
你把衣袋翻過來,有權說:
請發(fā)掘,請?zhí)剿?,請找尋?/p>
我反正無所謂,管他濃霧怎么潮濕。
過去的一切——如三月里的清晨。
樹木站在黃土地上,
厚呢外衣格外柔軟,
雖說那根根枝丫
也許在角落里不堪忍受。
晨露落在樹枝,使它震顫,
細細流淌,似綿羊身上的柔毛。
晨露跑動著,刺猬一般抖擻,
鼻梁兒旁邊蓬松干燥。
我反正都一樣,無論聽到
飄自何方的何人的交談。
過去的一切——如春天的庭院,
它的四周煙霧彌漫。
我反正都一樣,不管在我身邊
穿上什么式樣的連衣裙。
過去的一切,像消逝的夢,
其中也有著詩人的命運。
波濤翻騰匯入許多支流,
詩人如煙霧向前推進,
從不幸世紀的窟窿之中
跨入另一個難以通行的絕境。
他會濃煙滾滾地沖出
壓扁在餅中的命運的泥淖。
如同談論泥煤,后輩們會說:
這種時代可以燃燒。
(吳笛譯)
我是多么愛她喲,在最初幾天,
當她剛剛離開叢林或告別風雪!
樹枝兒還帶著幾分羞澀。
懶洋洋的樅針心神恬適,
慢慢悠悠地在身上蕩漾,
像金絲銀發(fā)披垂懸掛。
像一層被單嚴密地覆蓋著樹樁。
使她成為金黃,讓她變得幸福,
——目不轉睛,但顯得羞怯的謙虛者
在淺紫色箔片和藍色的琺瑯中,
讓您永世記得清清楚楚。
我是多么愛她喲,在最初幾天,
當她身披陰涼,纏繞著蛛網!
只不過瑪拉加葡萄酒沒有放入
星星和旗幟的服飾以及精美的糖果盒里。
蠟燭并非蠟燭,它們甚至
是化妝品的封蠟,而不是火焰。
這是激動不安的女演員
在紀念演出之日與親朋相聚。
我是多么愛她喲,在最初幾天,
當她與許多親屬站在幕前。
蘋果樹結蘋果,云杉長球果。
但不是這種云杉。她寧靜安謐。
她完全不是這種氣質。
這是受到慶祝的中選者。
她的夜晚永恒地延伸。
這種名聲絲毫也不害怕。
空前的遭遇正在為她準備:
在蘋果的金黃中,如先知飛往蒼天,
熱情的女賓客沖向極限。
我是多么愛她喲,在最初幾天,
當人們一個勁兒談論云杉!
(吳笛譯)
屋子里不會再來人了,
只剩下黃昏。冬天
孤零零地,穿過
半開半掩的窗簾。
只有白色的潮濕的鵝毛雪,
在眼前急速地一閃一閃,
只有屋頂,雪;除了——
雪和屋頂,什么也看不見.
又是冰霜來描繪大地,
又是逝去年華的憂傷
和那個冬天發(fā)生的事,
攪動我寧靜的心房。
那不可饒恕的過錯
至今仍使我隱隱作痛,
木材的嚴重匱乏
會擠掉那帶十字的窗戶。
但是,厚重的門簾
忽然意外地擺動。
你步量著寂靜走來,
好像是未來的幻影
你會出現(xiàn)在門前,
穿著是那樣素雅,
好像織就你這身衣料的
真?zhèn)€就是這白色的雪花。
(劉湛秋譯)
語靜聲息。我走上舞臺。
依著那打開的門
我試圖探測回聲中
蘊含著什么樣的未來。
夜色和一千個望遠鏡
正在對準我。
上帝,天父,可能的話,
從我這兒拿走杯子。
我喜歡你固執(zhí)的構思
準備演好這個角色。
而正上演的是另一出戲。
這回就讓我離去。
然而整個劇情已定,
道路的盡頭在望。
我在偽君子中很孤單。
生活并非步入田野。
(北島譯)
大陽散著熱氣,累得汗水淋漓,
峽谷狂亂呼嘯,如同著了迷。
春天的活兒可真夠多呀,
好像健壯的女飼養(yǎng)員忙個不迭。
雪,缺乏血液,奄奄一息,
樹枝露出高低不平的青皮。
可是木叉在施展無窮的力量,
牛棚里彌漫著盎盎的生機。
這樣的夜呀,這樣的白晝與黑夜!
晌午時刻融化了的雪水滴滴,
房檐下倒垂的冰溜那么纖細,
徹夜不眠的溪水叨叨絮絮!
馬廄牛棚,都把門欄敞開。
鴿子在雪地上啄食麥粒,
萬物復蘇,全是因為——
清新的空氣中飄來了糞肥的氣息。
(烏蘭汗譯)
死去的是我活著的是你,
風兒如泣如訴,
撼動了叢林和房屋。
它搖蕩的不是棵棵松樹,
卻是成片林木,
在無盡的遠方遍布,
就仿佛是帆檣槳櫓無數(shù),
港灣水上沉浮。
絕非爭那豪氣十足,
也不是為了無名的怨怒,
只是伴著煩憂,
為你把搖籃曲尋求。
(張秉衡譯)
會有一天,雪落滿了道路,
蓋白了傾斜的屋檐,
我正想出門松松腳——
是你,突然站在門前。
你獨身一人,穿著秋大衣,
沒戴帽,也沒穿長筒靴,
你抑制著內心的激動,
嘴里咀嚼著潮濕的雪。
樹木和柵欄
消逝到遠遠的迷霧中,
你一個人披著雪
站在角落里一動不動。
雪水從頭巾上流下,
滾向袖口緩慢地滴落,
點點晶瑩的雪粉,
在你那秀發(fā)上閃爍。
那一綹秀發(fā)的柔光
映亮了:面龐,
頭巾和身影,
還有這薄薄的大衣。
雪在睫毛上融化了,
你的眼里充滿憂郁,
你的整個身形勻稱、和諧,
仿佛是一塊整玉雕琢。
你曾是那樣被帶走的,
我的心靈
好像被鍍了銻的鋼刀
深深地劃下了血痕。
你那美麗的面容,
將在我的心中永駐,
因此,我不再過問
人世間的殘酷。
啊,為了這些回憶,
愿雪中的夜加倍地延伸,
在我們兩人的中間,
我不能劃開一條分界線。
當我們在世間已不再存在,
只剩下那些年心的審判和創(chuàng)傷,
沒有人想去問津:
我們是誰,又來自何方?
(劉湛秋譯)
我的吻像壺中倒出的水,落在你的雙乳上,
但夏天不會永遠,不會像壺中流出的泉水。
手風琴低低的嗚咽,也不會夜復一夜地
讓我們在輕緩和疾速的舞步中揚起塵土。
我聽人說起過老年。那不祥的預言。
不會再有細碎的浪花向星空舉起雙手。
他們說,我們再也不信。草上再也沒有笑臉,
池邊再也沒有心跳,林中再也沒有神靈。
分開這密林!瘋狂地度過這一天。
這是人間的正午。你的眼睛在看著哪里?
你看,思想的高處卷起白色的浪沫,
那是啄木鳥、雨云和松果,是熱氣和松針。
這里,城市電車的軌道走到了盡頭。
前方有松樹把守,不許你再前行一步。
更遠處就是禮拜日。銜著幾根枝條,
林間小道在歡躍,在草叢中游戲出沒。
靈降節(jié),游園日,揮灑正午的天光,
小樹林請我們相信:世界永遠就是這樣。
這個道理森林沉思過,曠野宣示過,
在我們身上的花布上,雨水也點化過。
(阿九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