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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為不軌

2015-11-17 18:01文/野
作品 2015年3期
關鍵詞:風衣祠堂

文/野 莽

行為不軌

文/野 莽

野 莽

中國當代作家,祖籍湖北竹溪,武漢大學畢業(yè)。出版有長篇小說《尋找汪革命》、《紙廈》等12部,中短篇小說集《窺視》、《你死我活》等15部,散文隨筆集《竹影聽風》、《此情可待》等8部,學術著作《詩經選譯》、《詩說新語》等2部,長篇傳記《劉道玉傳》(上下),法文版小說集《開電梯的女人》、《打你五十大板》、《玩阿基米德飛盤的王永樂師傅》等3部。共計四十余部,一千多萬字。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法、日、俄等國文字。

1

很多年里我都在打聽他,如同他也在打聽我,仿佛我們是一對在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失散的戰(zhàn)友,其實不然。我打聽他是因為我初學寫作的時候曾經把民間流傳他的一些荒唐之事寫進了小說,那時我們還從未見過,相傳在他道聽途說了那篇小說之后,竟然步行三十里路到縣城去買了一本雜志,拿回家來下令他的孫子念給他聽,正在攻讀小學三年級的小孫子不堪勝任,他又把小孫子的語文老師請到家中,吃喝已畢讓這老師給他從頭到尾朗誦了一遍。從此他將我銘記在心,每到年底總忘不了向人打聽:“那個寫我大年初一在堂屋挖茅坑的回來了沒有?回來了你們給他傳個信兒,說是我想會他一會!”

大約兩個世紀之前,我們的祖先選擇了同一個鎮(zhèn)子繁衍子孫,這就造成了我們彼此相知的因緣。我不相信他會把我殺了,在他年富力強的時候我很少還鄉(xiāng),近些年我在老家過春節(jié)的次數逐漸增多,卻聽說他已老得不成名堂。最初我隨著小鎮(zhèn)上的一些人叫他綽號瞎搞,現在我得隨著小鎮(zhèn)上的另一些人叫他綽號加尊稱瞎搞大爺,一個八十多歲的老漢,便是想殺也未必拿得動相應的武器。何況我并沒有說他什么壞話,有些事情讀者看了會覺得可笑,但并不可恨。

正好今年春天,美國的派克先生把我寫于三十年前的那篇小說翻譯成了英文,瞎搞二字被譯作“不軌的行為”,那位對中國很多事情都感到好奇的漢學家來信問我是否真有這么一個人物?于是我下定決心,利用這次清明回鄉(xiāng)掃墓的機會前往他的住地,自己送上門去,目的是拍一張我與小說原型的合影寄給派克先生,借此也不妨體驗一下故鄉(xiāng)的生活,既然他想會我一會,那就看他會過之后到底想把我怎么著。

他家住在鎮(zhèn)子東頭一個青石臺上,據說還是土改時瓜分地主的兩間磚坯瓦房,三十年前出現在我的小說里就很破敗了,現在看上去更像是要崩潰的形勢。兩扇新舊不同的木門三七開的敞著,新的那扇肯定是后來換的,一條花狗橫臥在舊的那扇門邊曬太陽,一只眼睛睜著一只眼睛閉著,睜著的那只眼睛發(fā)現我有進去的跡象也懶得起身咬我。倒是聽我呼喊瞎搞大爺,隔壁的一個女人應聲出來替他作答:“瞎搞大爺?你是喊瞎搞大爺么?瞎搞大爺到貴人那里吃酒席去啦!”

隔壁女人一手端著一碗稀粥,另一手握著一只粘了稀粥的勺子,那稀粥像是紅小豆或者紫米熬的,把本來白花花的瓷勺染成了深色,只剩一截勺把子握在她的手中。她想用那只手為我指點一下貴人的住處,不料臥在門邊的花狗悶吼一聲向她撲去,嚇得她的身子往后一個急退。我覺得問題很可能是那狗對她手中的餐具發(fā)生了誤會,果不其然女人用勺子“當”的一敲碗邊喝道:“看清楚了再來!這是骨頭?你瞎搞爺爺的眼睛也比你強!”

趁著花狗掃興而去,她把那只狗眼中的骨頭放進碗里,騰出手來迅速地往前一戳:“戴個狗皮帽子坐在那里消停吃的,不是他是哪一個?”

她用手戳的方向是一片墳地,離這里估計有百十步遠,其實我來的時候已經發(fā)現了那個目標,大大小小的墳頭上插著那種名叫清明吊子的紅綠紙幡,墳前各自擺著用于祭奠的不明物。根據我對家鄉(xiāng)已有的知識,那不外乎是些瓜果點心肉菜之類,心細且講究的還會為嗜飲的親人放上一點酒水。一個頭上戴頂帽子的瘦老漢坐在一座新墳前面,兩只帽耳朵往兩邊炸著,是不是狗皮做的帽子無從分辨,但能比較清楚地看見他把一條腿翹在另一條腿上,一手握著一個亮晃晃的東西,另一手時而橫著伸出去,時而又豎著舉起來,舉到與下巴平齊的位置,像是往嘴里喂著什么,連續(xù)喂上幾次之后,亮晃晃的東西就在嘴邊上下一晃。

我認為那個晃動的東西是一只酒瓶,玻璃或者白瓷的,這么說他就是在喝酒了,一邊喝一邊吃著下酒的菜,那都是活著的親人獻給死去的長輩的哀思。原來鄰居女人說的吃酒席是在這個場合,所謂的貴人并非鎮(zhèn)上的書記和鎮(zhèn)長,而是如今已不再受他們管制的逝者,看來世上有幽默感的未必只是小說家。

起初我很想到那里去跟他相會,轉念一想又覺不大合適,猶豫間忽然看見他把頭上那頂不知是不是狗皮的帽子摘了下來,帽頂朝下用一只手托著,第二只手在墳前揀些東西裝進帽碗里,然后慢慢地直起身子。這樣一來那頂帽子就變成了一只小筐,裝滿豐碩的果實被他雙手抱在懷中?;蛟S是年事已高,也或許是喝了祭酒的緣故,往回走的路上高一腳低一腳的,一路走一路大聲唱著一首流行歌曲,基本上每句歌詞都唱錯了,遇到連錯誤的歌詞都沒法唱時他就用一串弱音哼過去。

我等他快到門口的時候方才向前迎了幾步,叫了他一聲瞎搞大爺,接著報上自己的名字,眼睛重點觀察他臉上的表情,同時伸出兩只手。叫他這個名字我想他不會有什么意見,半個多世紀以來,除了他自己的兒女,小鎮(zhèn)上的人都叫他瞎搞,何況我又在后面附加了大爺兩字。而據小鎮(zhèn)上的人說,他自己的兒女也只是當面不這么叫他,背地里是否人云亦云都很難料定,尤其是當他們發(fā)生某種磨擦之后。這個名字比他本名響亮,叫他本名別人往往不知所指,一說瞎搞很多人都會說是如雷貫耳。

看見有人在他的門口恭候,他的嘴里停止了哼唱,臉上的表情卻波瀾不驚,讓人確信這是一位不同凡響的人物,見多識廣,世事閱盡,便是美國總統要來他家吃飯他都不會感到半點意外。他站著把我看了又看,腦袋一會兒偏左,一會兒偏右,說出話來腔調怪異:“嗬唷,來了?”

接下來他并沒有打算跟我握手,懷里抱著豐碩的果實是一個原因,心里仍在生我的氣是另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大概是他并沒養(yǎng)成握手的習慣。我就只好把手縮回來,彼此搓著,笑了笑說:“來了!老早就想來的,前些年沒來不是怕您罵我么?”

我還記得小鎮(zhèn)上有伸手不打笑臉人,或說開口不罵上門客的古風,就以為此人固然異乎尋常,但對這類古老風習也未必全盤推翻,他會先禮后兵,再正式追究我為何要把他寫進小說的事。我沒料到他完全不吃我這一套,臉色仍然一惡:“罵你?我還要打你哪!要不是你把我的名聲搞成一泡臭狗屎,我早就是鎮(zhèn)上的人大代表了!”

他咬牙切齒,向我揚起一只瘦巴掌,我的身子迅速閃開,再看那個動作懸在空中并沒有落下的打算,原來是嚇唬和調戲我的,以此作為對我早年的報復??匆娢疫@狼狽不堪的樣子,他的臉上得意極了,轉身進到屋里,把一帽子的祭奠之物放在地上。臥在門邊的花狗自他進門就一直跟在他的后面哼哼唧唧,又在他的兩腿之間鉆來鉆去,他從帽子里揀了一個最大的包子給它,接著又揀一個中等的遞到我的手里。

“給我?”

“給你咋啦?輕易不來的人?!?/p>

“給我……吃?”

“給你吃咋啦?給死鬼吃的活人就不能吃了?活人吃了死鬼的東西還能避邪。”

“這要是讓死者的兒女親人聽說了……”

“聽說了咋啦?聽說了不還得謝我么?世上有幾個像我這樣肯幫忙的?要不是我來幫忙野狗子得在墳上連吃帶屙會搞成一個茅坑!”

他又說到茅坑,說到那個骯臟而不雅觀的地方,也是他這一生中最著名的典故。聽他言下之意還想把他發(fā)明的這種做法說成是助人為樂,甚至見義勇為,同時和避邪也掛起鉤來,這樣就可以得到官方和民間兩方面的理解和支持。我覺得這兩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都站不住腳,堅持認為他是趁著這個鬼節(jié)到來之際去墳地里享用死人的祭品,純粹為了節(jié)省一頓伙食,那里的飯菜質量和味道都比他家要高級得多。用他鄰居女人的話說,相當于去吃貴人的酒席,吃完還能帶些回來留給下一頓,連人帶狗一家子都足夠了。

但他為了掩蓋自己的好吃懶做,偏偏要扯到幫忙之類的社會道德,又扯到避邪之類的民俗文化。這一點我敢替他擔保,只要是味道好又能塞飽肚子還不用燒火架鍋,不避邪他也會照吃不誤。按照小鎮(zhèn)上人對他的傳說,做這事縱然中一點邪他都歡上加喜,別人不讓他幫忙他還會半夜三更去偷偷摸摸地幫,至于野狗是否把某人的墳搞成一個茅坑,這事不在他考慮的范圍。

我把他塞到我手中的包子退還給他,并不是因為給我的這個還沒有給狗的大,也不是對他的兩種理由都不能認同,而是我發(fā)現他那頂狗皮帽子的內層烏黑發(fā)亮,明顯是長年累月攢下的油垢,不免會蹭一些在包子上。為了防備他再次贈送此物,我裝作怕冷的樣子把雙手插進褲兜里,其實清明節(jié)后天氣已經轉暖了。

“您吃吧,吃好了再說,別急……”

我明知道他是吃好了才回來的。能在墳地里吃的東西帶回來再吃,多此一舉白白地浪費勞動不說,還相對減少了下一頓的伙食量,對他這樣的人物來說會覺得很不劃算。

2

我在他的破屋子里找到了一件小的家具,那是三十年前我的小說中出現過的一條板凳,根據小鎮(zhèn)上人的介紹,它被我寫成土改時瓜分地主土地、房屋、耕牛之外的財產。板凳的面子上像是涂了一層瀝青,拿在手里有點兒黏糊,性質跟他那頂狗皮帽子的內層相似。我覺得在他家里斷不會找到一張墊坐的舊報紙,便把自己的兩手鋪在板凳上面,嘗試著落下身子,不讓褲子直接和凳面發(fā)生接觸,以免起立時把它整個都帶起來。

除此之外,屋里還有一張炸了兩道縫的供桌,四條腿缺了一條,靠墻的那個桌角由一根沒剝皮的樅樹棒子支著,過去地主是用它擺放天地君親師位牌的,分給他后改為在上面吃飯和做任何事。這張桌子我也曾經在小說里寫過,同樣是根據小鎮(zhèn)上人的介紹,不想三十年后我才見到實物,我為自己很早以前就有這樣準確的描寫感到驚訝。

在我那篇源于生活的作品里,他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兒子和女兒又都有了自己的兒子和女兒,問題是他喪偶之后,他的兒女們寧死也不愿意跟他住在一起,具體原因雙方各有不同的說法。那么就按期向他繳納費用吧,大家的民主意見也很難集中,這個費用是叫養(yǎng)老費么?可他還沒老到要人養(yǎng)的程度;叫賠償費么?他又沒被兒女打殘;叫……總而言之,話里有一種名不正則言不順的意思。

瞎搞大爺,那時候還叫瞎搞大叔,就把一條腿翹到另一條腿上,從容不迫地打出一系列比方道:“春季栽的紅薯秧子夏季挖紅薯,栽紅薯的挑著紅薯到集上賣,人老了沒有?沒老。秋季喂的雞娃兒冬季下蛋,喂雞的拎著雞蛋到集上賣,人殘了沒有?沒殘??赡琴I紅薯買雞蛋的主兒推說人家沒老沒殘就不給人家錢了?也沒說不給的話。再者說了,這世上的事兒都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既然要錢就肯定是有要錢的道理,牛起欄,豬牽窩,畜生配種,樣樣不都要給錢的么?還莫說人,更莫說人下崽,從拃把長喂到五尺高,屎一把尿一把……”

越往下說話越逆耳,兒女們忽然記起自己生身父親的秉性,料定再說下去必然還有更難聽的內容,于是趕緊鳴金收兵,草草結束辯論。并且承認自己再怎么辯也辯他不過,就一個個表示了無條件的投降。

小鎮(zhèn)上的人說,他把繳納費用的地點定在自己私宅,時間是每月一次,有的月頭,有的月尾,有的月中,這樣平均下來大致每過七天他就會有一筆固定的收入,如涓涓細流匯入他這口干炸了裂的老池塘中。繳費之時,作為丙方的鎮(zhèn)長如果工作萬忙不能到場,就由他的隔壁鄰居權當合同上沒寫的丁方過來見證。遇上某個兒女在某個時間段里資金短缺,經他同意可以用谷子、小麥、豬肉、菜油等物資抵消,斤兩多少要通過他用本季度的價碼進行核算,但是無論如何,紅薯、洋芋、南瓜、蘿卜之類的副食品他是堅決抵制的。

在這個問題上雙方有過一次較量,某年秋季,他的二女婿揮汗如雨把一麻袋包谷背到他家,他偏著頭去看了一眼,轉身打盆涼水給二女婿洗臉,洗罷了說:“包谷,是好包谷,不過吃整的呢,我的牙齒嚼不動,磨成面呢,我又沒有磨子推,放在這里要叫老鼠吃了,是算孝敬它的還是算孝敬我的呢?所以還是麻煩你把它背回去,今天晚了,明天清早讓你媳婦回來一下!”二女婿臉上的汗剛洗去,一聽這話又出來了,“嗨”的一聲,重新背上一麻袋包谷原路返回。次日他的二女兒并沒遵囑回家,卻托一個可靠的人給他帶來一筆變賣包谷所得的現金。

又有一次小兒子出外打工,逾期很久還沒給他寄回錢來,他又把孫子的語文老師請到家中,吃飽喝足之后提出請老師代他寫一封書信,老師從孝感動天寫到賣身葬父,從臥冰求鯉寫到扇枕溫衾,二十四孝的例子差不多都舉到了,接著又夸小兒子自幼就以先賢為榜樣,連長相都像故事書中的那個孝子王祥,最后寫到他目前油干鹽盡,夜無鼠糧,原本勒得梆緊的褲腰帶如今已綽綽有余了。寫完裝入信封,收信人名字一欄寫的是工頭轉小兒子收。

幾天后他收到一筆匯款,又過幾天他收到一封信,都是小兒子的,信上要他有話直說,不要彎來繞去,東扯葫蘆西扯瓢。另外再寫把信直接寄給自己,不要通過別人轉交。他把這話記好了,下次再請老師到家寫信,吃完了說,這封信不要頭也不要尾,不要短也不要長,就七個字:老子要錢硬要錢。老師紅著臉半天下不了筆,他的臉卻一黑:“不寫么?不寫把吃我的喝我的都給我吐出來!”

大兒子想廢除這個制度的念頭已久,為此以合縱抗秦的戰(zhàn)略串聯了弟弟妹妹另外三家,此舉沒有成功的原因是他們之間已有文書合同在先,合同上面白紙黑字寫著,甲方把乙方養(yǎng)大,直到嫁娶,乙方為甲方養(yǎng)老,再續(xù)個弦。從這一條的內容分析,此合同應該簽訂于他的老伴辭世不久,他們才會在供應爹的伙食同時還要引進一位后媽,這一條讓他所有的兒女都心懷異志,感覺有一種物質和精神的雙倍損失。

廢除這個制度的主要障礙,是他們的合同在甲乙兩方之外,另有一個從事監(jiān)督的鎮(zhèn)長作為丙方,名字下面還蓋著一枚酒盅子粗的公章,說明他是代表鎮(zhèn)政府的。這在小鎮(zhèn)的合同史上是絕無僅有的事例,肯定又是出于他的主張無疑,兒女們當時都沒引起足夠的注意,等到明白過來為時已晚。合同執(zhí)行了一年,也就在第十三次落實繳費的時候,他大女兒的女婿突然提出減半,道理是俗話說女婿為岳父的半邊之子,既然這個兒子并不完整,那么就不能跟兩個兒子一樣費用平攤。

瞎搞大爺,那時也還應該叫瞎搞大叔,聽了以后悶聲不響,起身拿了合同就去鎮(zhèn)委會,開口要向鎮(zhèn)長借一把解鋸,順便再請鎮(zhèn)長安排一個拉下鋸的壯勞力,鎮(zhèn)長問他想干什么,他說想把大女婿上自鼻梁下至肚臍眼從中鋸開,這樣就好按照半邊之子的說法進行核算了。嚇得鎮(zhèn)長火速帶了一名武裝干事隨他到家,教訓了妄想減半者一頓,還要用繩子將其捆去住學習班,大女婿立刻軟了,承認和媳婦加在一起就是一個完整的兒子。

關于他蓋在合同上的那個印章,小鎮(zhèn)上一直流傳著三種說法,一說是他自己用蘿卜雕的,一說也是他自己用熏豆腐干雕的,另一說他根本就不具備雕刻章子的文化水平,由于小的時候他哥讀書他不讀書,至今他只會寫一個核桃大的“金”字,還往往把第二橫下面的兩點寫在第一橫下面,更多的時候則索性寫成了“全”。所以,他既不會自己雕刻章子,也覺得沒必要花錢請別人雕,只蘸著印泥在合同上按了一個大拇指印。然而自從鎮(zhèn)長帶了武裝干事下來干涉他家的內政,四個子女一想起那個大拇指印就像看見一只瞪得血紅的眼珠,便都記住合同上的各條內容,每月按期如數執(zhí)行,有時還互相提醒一下。

只有續(xù)弦一條時至今日尚未兌現,這一條被他排在和養(yǎng)老并列的位置,下面的細則寫著,四個子女中若是有人做到,可以免費三年。兒女們?yōu)榱斯?jié)省這筆開支也都在積極地爭取著,怪只怪他們從遠處謀來的女人往往跟他只見一面,回去就帶口信說自己能力有限,對他的四項基本原則頂多只能做到一項。有一次小兒媳婦給他領回一個喪夫的大媽,住了七天,眼看要定局了,第八天清早那個寡婦突然失蹤,吃飯的供桌上用蒜缽壓著一張翻過來的紙煙盒子,上面錯字連篇地寫著:“八杯(輩)子都沒魚刀(遇到)這樣的怪屋(物)”。這個煙盒的反面就相當于一張證明,證明此事是不能怪他的兒女們。鑒于小兒媳婦的孝心已經盡到,他當眾減免了他們一家本月應繳的費用,同時自覺得年紀越來越大,一狠心把這條要求也取消了。

現在,這位傳說中的人物坐在另一條黑板凳上,像是坐在墳前那樣翹著二郎腿,響亮地打了一個散發(fā)酒氣的嗝兒,開始對我言歸正傳。

“你寫我的那些事呢,有的是的,有的不是的。大年初一在堂屋里挖茅坑,那個事有,可是那個原因你沒寫對。房子,是我家祖上的房子,我們老大也不跟我打個商量,就把東邊的那一半歸了他,遭西曬的這一半分給我,這簡直就跟大獨裁者希特勒一樣,明明是欺負我這個老實人的,所以的話呢,趁著過年我們老大家里來客,我就在兩家共用的堂屋里挖茅坑!那一點你寫對了,光挖不行,人家還以為挖的是紅薯窖,我又挑來一擔糞桶擺在門口,里面還有小半桶新鮮屎尿,風一刮臭得直鉆腦髓,這一來就像是茅坑了?!?/p>

“真虧你想得出!”

“不這樣行么?挖著坑我們老大出來了,我也就是要他出來!他出來先給我來硬的,不行,后又給我來軟的,也不行。他說我把金家的臉都丟光了,我說我挖的是我這半邊,又沒有挖你那半邊,丟也只丟我這半邊的臉,你那邊臉還在咋能說丟光了呢?你真是在太平洋上揮旗子,管得寬!說著話他們家的客人都快來了,他老丈人、老丈母、大舅子、小姨子,還有一個是給他做媒的族長,沒辦法他只好向我告饒,按我說的條件乖乖兒給我……”

“族長?就是你把他家少奶奶懷里的兒子一把奪走,抱到祠堂里去燒香磕頭,說是祖宗保佑你兒子長命百歲的那個族長?”

“你真是好記性!這事你也沒寫錯,可你又把原因寫錯了,你寫那個兒子是我們族長的,我偏說是我的,我想敲我們族長的竹杠,你不曉得那個兒子本身就是我的兒子!你也不曉得我們族長的小老婆在娘家時就是我的相好,她還沒嫁給我們族長之前就已經給我懷上了,正商量著哪天跟我私奔,想不到她娘家惹了一場人命官司,輕則要坐牢,重則要殺頭,只有我們族長出面才能擺平,她家就只得硬生生把女兒給了他!我們族長奪了我的女人又得了我的兒子,不承我的人情,不說半個謝字,反轉過來還要抓我去當兵,我能不給他一點顏色看看?”

“哦,原來還是這么回事!怪我那時年少無知,道聽途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把族長少奶奶懷里究竟是誰的兒子這個首要問題給搞錯了!聽說后來土地改革,又鎮(zhèn)壓反革命,工作隊把他們都劃了剝削階級,這事我沒寫錯吧?”

“這個你寫對了,都錯了那還行?土改,我們老大劃了個地主,財產全部沒收。鎮(zhèn)反,我們族長劃了個惡霸,當場嗵的一槍,三個老婆也被人家分走了,小老婆歸了鎮(zhèn)上一個打單身的殺豬匠子,殺豬殺得他一身的黑毛!”

“族長的少奶奶是你的老相好,還跟你生過一個兒子,你怎么不把她給分來?”

“你想得對么,當時我也是這么想的,她呢更是打破腦殼想要跟我??晌仪八己笙耄笙肭八?,最后一咬牙,不能要!跟別人一睡幾年不說,最可氣的是我把她懷里的兒子奪走說是我的,她倒哭著嚎著幫她族長男人說話,罵我不要臉!王八無情,婊子無義,這樣的女人我還要她做啥?要了她我還算是男子漢大丈夫了?”

“這些細節(jié)我都不知道的!不過我有一個疑問很想問你,剛才你承認在你兄弟二人共用的堂屋里挖茅坑,還擺了一擔種地淋肥的糞桶,這證明你是有房屋和土地的人,你的房屋和土地自然也是祖上分給你的,那你怎么土改時又劃成了貧雇農呢?你的那些產業(yè)都到哪里去了?”

“土改劃我貧雇農么,是我把祖上分給我的房子賣了,分給我的土地和耕牛賣了,分給我的財產家業(yè)大半也都賣了,你寫的原因是我吃喝嫖賭,整了個精打光,這就又搞錯了!真話說我完全是上了一個鬼人的當,他把我叫去灌醉了酒,讓他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跟我睡在一張床上!都說我叫瞎搞,這個鬼人那才應該叫瞎搞!可他恰恰吃了一個大虧,土改工作隊把本來是我的地主劃給了他,這就活該他被掃地出門,餓死了……”

3

我對他醉酒以后的故事發(fā)生了興趣,極力慫恿他說下去,他發(fā)覺我的意圖之后卻轉移話題,反而向我追究另一件事,他問我當年寫他的那篇小說掙了多少稿費。當然他不會說稿費這兩個字,他說的是票子,說的時候還把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搓了一下:“你那樣做不等于是個人販子,把我給拐賣了么?你到底把我賣了多少票子?”

“當時的稿費標準低得很,好像才幾十塊錢,不到一百塊錢?!?/p>

“那也抵現在的好幾百塊,你少說得給我分一半?!?/p>

“好說,好說,哪天給你拿來就是!”

“我不是跟你說瞎話,您身上未必連幾百塊錢都沒帶,還說哪天給我拿來?”

我注意看他臉上的表情,真的不像在跟我說瞎話,就慢慢收起笑容,也變得認真起來,把手伸進上衣兜里,掏出里面所有的錢,挑出兩張整的給了他說:“就算不是因為那件事,今天上門來看你不也應該帶點兒見面禮么?”

他居然不客氣地把錢接了過去,還舉在眼前照了照上面的水印,確認是真幣以后才收進他的兜里,古里怪氣地笑了一下:“那我就不客氣了啦,早先就聽說你們來錢快當得很,在紙上劃拉幾下人家就給你匯來,現如今更好了,筆墨紙硯都不要了,連郵政局也懶得去了,電腦里幾按幾按,嗖——”

我也笑了一下,發(fā)覺他懂得的東西還真不少,幾乎要與時俱進了。同時我也感到從他古里怪氣的一笑開始,我們之間三十年的恩怨似乎已經真正化解,從此應該徹底的輕松起來。

“剛一見面你說我把你的名聲都搞成了一泡臭狗屎,不然你早就是鎮(zhèn)上的人大代表了,真有其事?”

“真有假有你問鎮(zhèn)長去,那一年我不只差十幾票么,反對我的人說連書上都寫著我耍流氓,指的就是你寫的那個,把族長小老婆的兒子奪過來說是我的……就不該鎮(zhèn)長都換好多茬了,要問還得問老鎮(zhèn)長……新的一個不務事,只摟錢,連金公祠都敢賣,省里人都下來了,過幾天就動手拆里面的門窗梁柱,門上的牌匾也要摘走,說那是皇上老師寫的字!”

這是一個無意中獲得的消息,此前我也似有所聞,在清明回家的火車上,鄰鋪的一位建筑學家和我談起南方的民居,說到上面要把一個小鎮(zhèn)的百年祠堂遷往省城,建一座有南派風格的民俗博物館。當時我還十分困惑地向他提問,那要多大的汽車才移得走呢?他說誰個去移房子,把房子里有代表性的結構和裝飾拆下來,用車運到選定的新址,依葫蘆畫瓢地復制一個不就是了?現在一聽我才知道,上面要拆的正是我們小鎮(zhèn)的金公祠。

金公祠是小鎮(zhèn)保存最好的一座祠堂,至今已有一百多歲的年紀,與它規(guī)模相差不下的祠堂過去還有幾座,上個世紀中期以來都被拆了,說它是封建主義和資產階級的東西,磚瓦搬走砌了豬圈,梁柱運去蓋了隊屋,門窗打爛塞進磚瓦窯里做了柴燒。據說每一次來人打金公祠的主意,每一次都遭到金氏家族的全力抵抗,那里面有一個足智多謀的核心人物,就是著名的瞎搞大爺。不過他當時還叫瞎搞,或者叫瞎搞大叔,究竟他采取一些什么戰(zhàn)術打退了對方,歷來的說詞很多,不是一兩個版本能統一的。

“唉呀,原來真有這樣的事!過幾天?你剛才說他們過幾天就動手?”

“讓我算算啊,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大后天的一清早?!?/p>

“那不只剩下三天的期限了?想起來了,我聽人說這個祠堂能活到如今還多虧了你,你都用了哪些兵法?”

“我又不是鬼谷子姜太公,孫武孔明劉伯溫,懂個啥的兵法將法,那都是臨時被逼出來的么,車到山前必有路,到哪一步說哪一步的話?!?/p>

“三天后他們來人,你還去不去?”

“那是當然,他們都通知我了,麻煩我那天再去一下,我說麻個啥煩,我又不姓銀,我又不姓銅鐵錫,不都是一個金字掰不破么?不過的話呢,這一仗要是打贏了,你們得給我也雕一個像,擺在祠堂供臺的第十個位置上,我數著供臺左邊有五個人,右邊才四個人,兩邊一多一少看著別扭得很,活像是人的兩條褲腿一長一短。”

“這個要求可不算低,那是一個宗族的精英才能享有的榮耀!”

“他們能是,我咋就不能是?上面要拆金公祠,讓供臺上那九個人下來擋著試試?”

我想了一想,覺得他的話也不無道理。雖然我是這個鎮(zhèn)上的人,也雖然金公祠名聲顯赫,知之者眾,可惜我從小在鎮(zhèn)上的時候政治運動不斷,運動結束以后我又離開鎮(zhèn)上,因此一次也沒去過這座大名鼎鼎的祠堂。但我聽說祠堂供臺上的那九個雕像都是本地金氏一族的功臣,第一個是兩百年前從遙遠北方遷徙來的祖先,第二個是清朝末年的朝廷商務大臣,第三個是美國舊金山的億萬富翁,這人目前還活著,不過改了名字,叫做什么約翰金了。再往下的六個我已有點兒惚兮恍兮,只還記得剛改革開放那年有一個在外面做煤炭生意的金老板,他愿意出一千萬重修祠堂,條件是給自己雕一個像擺在第十位,結果遭到全族人的一致恥笑:“實在要這么不自量,我們就拿煤炭面子給他捏一個,塞在墻角角里!”

金家人請他保衛(wèi)自己的祠堂,我對這事既信且疑,疑的是他的兩條腿和兩只胳膊一樣粗細,兩只胳膊又和兩根麻稈相差無幾,而他的一雙手卻分明是一對雞爪子,只恐怕保衛(wèi)不了祠堂不說,反倒還要讓保衛(wèi)祠堂的人來保衛(wèi)他。然而我相信鎮(zhèn)上人對他從前的傳說,傳說中的他幾乎是所向披靡,無往不勝。

“那我過三天也去看看,不就是大后天的一清早么?我看省里來的頭頭如果是個女人,你不會奪走她的兒子說是你的吧?如果是個男人,你也不會在堂屋挖茅坑吧?這次人家就是要拆走祠堂里的東西,別說你挖茅坑,你連墻都挖倒他們才高興呢!”

“高興?我叫他們高興不成,想看你就看去?!?/p>

“那我走了,三天后祠堂里見?!?/p>

我從上衣兜里掏出一只袖珍的照相機,提出要跟他照張合影,作為神交三十年后終于見面的紀念。他巴不得一口答應,立刻從地上拿起那頂帽子,把里面的祭品擺在炸了兩道縫的三條腿供桌上,帽碗倒過來重新在頭上扣好,還像京劇里有身份的人物那樣雙手正了正冠,然后跟在我的身后走了出來。他的鄰居女人說得不錯,現在我才是看清楚了,他那頂帽子還真是狗皮的,不過狗皮上的毛掉了三分之二。他見我走到他的鄰居門前站住,猜中了我的心中所想,朝著屋里喊了一聲:“出來,出來給我們按一下快門,這位姓野的先生要跟我合個影,想帶回京城去給他太太看,說他老家有個罪大惡極的壞老漢么!”

他的聲音洪亮,動作夸張,帶動著往兩邊炸開的帽耳朵一顫一顫。他還懂得按快門,興許是從慕名前來和他照相的人嘴里學來的行話。鄰居女人聞聲第二次出門,從我手里接過相機,指揮著我和他擺好姿勢,啪的一下就把我們照了下來,相機還回我手里的時候,她順便小聲地說了一句:“沒騙你吧?是不是到貴人那里吃酒席去了?”

我大笑著告訴她說:“下次我還要來,你得多準備他一些好聽的故事,我就是他說要會一會的那個人?!?/p>

“噢,你一來我就猜中了。”鄰居女人說。

那條花狗還臥在門口曬太陽,一只眼睛睜著一只眼睛閉著,睜著的那只眼睛對我從它面前走過仍然持一種視而不見的態(tài)度,倒是一見它老主人的身影就縱身站起,先是尾隨在他的后面哼哼唧唧,接著又在他的兩腿之間鉆來鉆去。我發(fā)現他的手中不知何時又拿了一個包子,是曾經被我退回去的那一個,第二次塞進狗的嘴里,狗立刻就沉默了。他把我送出門外又送了一程,我忘了見面時和他握手的事,再次向他伸出雙手,這一次卻被他快速地抓住。不過他用一只手把我的兩只手合并在一起,使出勁來往中間攥著,讓它們的骨節(jié)硬對硬地互相擠壓,發(fā)出痛感。

截止目前我已經握了三十多年的手,基本上什么樣的手我都握過,握的方法千篇一律,區(qū)別僅在于時間的長短,分量的輕重,搖度的大小,但我從來還沒經歷過他的這種握法。我感覺他這不是握手,而是扳手腕,比手勁,示威和叫板,讓對方低頭服輸,甘敗下風,跪地磕頭如搗蒜嘴里直喊老爺饒命。想不到一個八十多歲的瘦老漢,他這只雞爪子一樣的手還那么有力,簡直像是一把老虎鉗子,隨著他臉上肌肉的顫動越來越緊,似乎存心要把我的雙手捏成一只。

我大吃了一驚,終于忍不住吸溜著嘴,從他的手里拔出我的手來,在空中甩了幾下方才把它們分成兩只。

“太厲害啦,照這么看您能活一百多歲!”

“一百多多少?”

“一百六!”

“少了,我想的是二百五?!?/p>

他用這樣的話對我的奉承進行挖苦,說明他的腦子非常管用,比一些歷史上的大人物都清醒得多。我就笑了一下,伸出疼痛還沒過去的手攔住他說:“別再送了,大后天的一清早我們不是還要在金公祠見面的么?”

“你真要去的話,就記著把剛才照的合影洗一張給我,那上面有我的相,沒有我的批準你不許隨便往外登,再要是跟上回那樣我可真的要罵你了!”

沒想到他提出這么一個要求,他還懂得保護自己的肖像權,我想笑又覺得沒有理由,因為他的要求并不算錯。我一臉嚴肅地答應了他,起身出門,揮手而別。

4

三天之后的這個清早,我比過去提前起床,匆匆洗嗽已畢,在小鎮(zhèn)的攤點上吃了多年沒有吃過的特色小吃,然后徒步直奔金公祠。金公祠在這個鎮(zhèn)子的西頭,跟瞎搞大爺所住的東頭正好分居于鎮(zhèn)的兩端,如果我們同時去往那個目標,他的路程會是我的兩倍。我不希望今天落在他的后面,原因是想親眼看到他出現在金公祠時大家的反應,特別是他對我說的那些保衛(wèi)祠堂的人。

雖然我已有了一定的想象,但我仍沒料到這里完全是一個戰(zhàn)爭的場面,大約有一百多條壯漢手握鋤頭、薅耙、扁擔、揚叉之類的農具,威風凜凜地站在祠堂門口。背后是數目相等的老人和婦女,也都各自拿著棍棒和菜刀。還有一些十歲上下的孩子夾在兩排大人中間,一手捏著一個石塊或者磚頭,不時竄到門前的大場院里演練一番向前拋擲的動作,被壯漢們一聲吼了回去,又被老人和婦女捉到自己身邊,用手攥住。

從陣勢上看這些人天不亮就來了,根據之一是他們的隊列齊整,井然有序,之二是我發(fā)現有個小孩雙手端著一只長把電筒,里面能裝三到五節(jié)電池,像端沖鋒槍一樣對著假想的敵人進行掃射,這就更加透露出有人是走夜路來這里集合的。他們同仇敵愾,嚴陣以待,怒目而視的前方是一條正好可以開進一輛小車的土路,我就是順著這條土路找到金公祠的。

昨天我見到的鄰居女人居然也在這支保衛(wèi)祠堂的隊伍里,她先看見了我,揚起一只手來遠遠地向我揮動,和站在她周圍的人們相比,她的那只手好不容易是空著的,但她揮手時身子往前擠了一下,另一只握著器械的手就亮了出來,是一把剁骨頭用的小斧子。我也揚起一只手來向她揮著,仿佛與相識已久的朋友在異地重逢,還大聲地向她問道:“他來了么?”

鄰居女人回答的什么我沒聽清,或許她也沒有聽清我問的什么,因為這時正好響了一聲汽車的喇叭,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了過去。

喇叭聲正是從那條不寬的土路傳來,一支車隊搖頭晃腦地開向這里,總共有十多輛的規(guī)模。它們大多是小轎車和越野吉普,中間夾著一輛兩頭一般粗的面包,在前面開道的是一輛白色的警車,一輛锃亮的黑車緊隨其后,按規(guī)矩這里面應該坐著此行最大的官員。尾上有一輛大卡車開到中途停下來了,可能土路太窄限制了輪子,它就像一頭死牛那樣臥在路中。司機打開車門跳到地上,圍著車身前后左右視察一番,然后蹲在路邊,火光一閃像是點燃了一支煙。集合在祠堂門口的人們看見這支浩浩蕩蕩的車隊,頓時神情緊張,瞳孔放大,有人領頭喊了一聲“來了”,后面跟著就響起一片憤怒的叫罵聲。

除了那輛無法再開的大卡車外,這支車隊全部開到祠堂門前的青石坎下,一字兒停在那里,車門紛紛打開,從車里跳下身穿各式服裝的人。面包車里出來的人數眾多,穿戴齊整,有的是藍色制服,有的是灰綠兩色的迷彩服,前一種頭戴大蓋帽,手里拿著黑色的不明物,后一種頭上扣著鋼盔,雙手緊握沖鋒槍。從小轎車里出來的人身穿灰色夾克和黑色西裝,他們手無寸鐵,但是恰恰他們威風更甚,其中黑色西裝頗似戰(zhàn)斗故事片里的指揮官,面向大蓋帽和鋼盔做出一些電影中我們曾經看到過的動作,類似進攻、迂回、包抄、占領某個軍事要地等等,那些通俗的動作對方也一看就懂。

最后從一輛黑車里出來的是一男一女,看來這二位的身份比以上都高,興許他們是從省里和市里下來的人,身上的洋氣非當地人的各種服裝可比。清明剛剛過去,乍暖還寒時候,女的穿著紅色裙子,男的穿著白色風衣,寬大的裙擺和衣襟在晨風中獵獵飄動,一下車就被眾人圍在核心。這二位誰也不看,仰面朝天,徑直向著祠堂大踏步走來。

在祠堂門口那排手握農具的壯漢背后,一個婦女著急地說:“這個瞎搞大爺,咋還不見他一根人毛兒?”

一個老人就擔心道:“他該不會是曉得這個陣仗不敢來了吧?”

一個壯漢把自己的鋤頭在磚地上響亮的一杵:“他來又咋?不來又咋?他來又能把上面人給治了?不來我們手里的家伙成了搟面棍不成?”

那個著急的婦女并不是剛才和我打招呼的他家鄰居,他的鄰居女人似乎一點兒都不著急,她將那把剁骨頭的小斧子一會兒換到左手,一會兒換到右手,一會兒擔心掉下去剁了自己的腳背,或者斧口劃傷了身邊的自己人,又改用雙手橫握著端在懷里。我想起昨天她和那條花狗的對話,接著又想起狗的主人,想起已和他約好今天在這里第二次見面,還要把我們的合影送他一張的事,眼睛就向那條通往這里的土路望去。我滿心希望還能重復一遍我們初次相見的情景,一個頭戴狗皮帽子的瘦老漢嘴里唱著流行歌曲,高一腳低一腳的醉醺醺地走向他們本族的祠堂。隨著這個傳說中人物的駕到,這場尚未開始的戰(zhàn)斗就結束了,具體的措施我想象不出。這并非我的智力低下,而是半個多世紀以來小鎮(zhèn)上的凡夫俗子對他要做的事永遠都始料不及。

身穿紅色裙子和白色風衣的省市來人率先出現在祠堂門前,但是他們一見守衛(wèi)在門口的壯漢就止步了,那個女人接著還向后面倒退了一步,回頭看看身穿黑色西裝和灰色夾克的人。黑西裝和灰夾克回頭再看藍制服和迷彩服,他們也都回頭向土路上的那輛大卡車觀望。大卡車仍然像一頭死牛臥在路中不動,從車里跳下來一群剛才我沒看到的人,他們身上穿著顏色和式樣都亂七八糟的衣服,頭上卻一色戴著橘子黃的頭盔,肩扛鋼釬、鐵錘、鎬頭、斧子、大鋸,還有樓梯等干大活的工具,邋邋遢遢地朝著這里走來,遠沒有前面那些人的態(tài)度積極和踴躍。我敢斷定,他們是黑西裝和灰夾克用很便宜的價格雇請來的農民工,來這里拆卸門窗梁柱以及匾牌,那些藍制服和迷彩服只是充當掩護他們的角色。

邋邋遢遢的農民工被指揮著上了前線,面向手握農具的壯漢慢步走去,但是走到雙方只有一米遠處站住了,因為眼前的人都以八字腳把自己釘在地上,相互緊挨,像一堵橫在那里的矮墻。有的已經把手里的農具揚起了一半,意思是誰敢再前進一步,那些鋤頭薅耙百分之百就會落在他頭頂的黃橘子上。農民工扭過臉去看看自己的身后,希望那些藍制服和迷彩服沖到他們前面,用槍支彈藥威脅那些壯漢放下手中的冷兵器,左右閃開,保護著他們去進行這種一不小心就有生命危險的施工。

“這個瞎搞,再不來可就看不到這臺好戲啦!”保衛(wèi)祠堂的人對他抱怨起來,取消了綽號后面的大爺兩字作為懲罰。

“不該瞎搞的時候他要瞎搞,該瞎搞的時候他又不瞎搞了!”還有由抱怨變成的諷刺和挖苦。

“呔,他的話你們也信?”這句話像是總結,對他的一生都進行了否定。

連我這個局外人都感到了失望,甚至可以說是后悔,早知道他臨陣脫逃我一人來到這里干什么呢?看人鋸柱卸梁,拆窗下門?看人打架斗毆,頭破血流?看人像電視里上演的悲劇一樣,為了爭奪物質財富而要付出生命的代價?我在保衛(wèi)祠堂的人群中再次找到了他的那個鄰居女人,很想問她一句在她出門的時候他是否已經出門,朝哪個方向走的,手里拿的什么。不過由于此前的一次招呼沒有打通,我擔心她這次也不能聽到,就又收回了這個打算。

藍制服和迷彩服只好換到農民工的前面,但他們未到關鍵時刻,在沒有接到命令之前,現在還不敢擅自使用槍支彈藥,只能用手把那些守門的壯漢往兩邊扒,往后面搡,往不擋道的地方呵斥。這樣一來他們雖然手里有槍卻跟沒有槍是一樣的,而一旦持槍成為形式主義,這些人就遠遠不是那些人的對手了。一場試探性的短兵相接下來,有幾個沖在第一線的迷彩服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他們的腦袋之所以沒有開花,那是特別能抗擊打的鋼盔發(fā)揮了作用,幸虧他們頭上戴著這個東西,也幸虧是他們被派到戰(zhàn)斗的最前沿。

“膽大!你們不把鎮(zhèn)上領導放在眼里也就罷了,你們竟敢不把縣上領導放在眼里!”灰夾克用手指著黑西裝,對他們厲聲喝道。

“尤其當著省里和市里領導的面,你們竟敢暴力抵抗,違犯國法!”黑西裝側了一下身子,指著身后的紅裙子和白風衣說。

這句話讓祠堂門前暫時肅靜下來,身后的紅裙子和白風衣趁這機會跨前一步,和他們并肩站在一起。

“喂,穿黑衣裳的,就是剛才說話的那個,眼睛到處望個啥?我說的是你哪,剛才你說啥來著?法?是說法么?法字咋寫?我問你那個穿黑衣裳的!”一個古里怪氣的聲音出現在保衛(wèi)祠堂的人們背后,這聲音是我昨天第一次聽到過的。

保衛(wèi)祠堂的人們差不多同時回過頭去,認出那正是他們翹首以待的大救星,頭上戴一頂掉了毛的狗皮帽子,兩個帽耳朵往兩邊炸著,眼袋下面沾著好幾處眼屎,分明是早上起來連臉也沒有洗。一只花狗尾隨在他的后面,躍躍欲試地齜咧著長嘴,把一條巨大的紅舌頭搭在牙齒外面,肚皮一起一伏的隨時準備著撲出去。

我往前走了十多步遠,向他招一招手,料定這距離他也能看見我,就用手在衣服兜上比劃了幾下,意思是里面裝著我們昨天的合影,我已連夜洗印出一張,言而有信地給他帶來了。但他臉上的表情是目前根本不能顧及這事,他的注意力只在那個黑西裝上。

“怪不得都沒看見他啰,原來是藏在我們后頭!”

“肯定是昨天夜里就來了,跟他的狗睡在祠堂里!”

“剛才還有人罵他,真是活背冤枉,在祠堂里凍了一夜!”

他們紛紛用這樣的話為他平反,后悔自己剛才一不冷靜錯怪了他。

5

保衛(wèi)祠堂的人們因為他的出現顯然增加了不少底氣,有的還偷偷地笑著,把鋤頭之類的農具交到一只手里,騰出一只手去拉躺倒在地上的迷彩服,自以為這是優(yōu)待俘虜。

“起來,起來,對不起啊兄弟!”

“你是什么人?那個老漢!”黑西裝用手指著他問。

“你不是叫我老漢么,沒叫錯,我就是個老漢,八十多了,是個老老漢。”他回答說。

人們虛張聲勢地大笑起來,連對方的陣營里都有人笑了,但是回頭看了一眼又立刻忍住,冷著臉等待事態(tài)的發(fā)展和變化。那個用手去拉迷彩服的壯漢笑得一抖,眼看快要把人拉起來了,胳膊一軟又放了下去。

“我問的是你姓什么?叫什么?是做什么的?”黑西裝覺得自己受了污辱,自尊心有些接受不了。

“早這樣說不是怪省事的?我姓金,就這個金公祠的金,叫金德華,綽號瞎搞,瞎搞大叔,瞎搞大爺,咋叫都行,叫我瞎搞祖先人我也沒有半點兒意見。做啥的么?跟你這大年紀時啥都能做,現如今歲數大了,重的做不動了,只能做些輕的,喂喂狗,撿撿糞,管管閑事,跟這些晚輩娃子們一起守守祠堂。”

對方有人輕輕發(fā)出一個噓聲,隨后小聲地說:“他就是瞎搞啊……”

“他就是瞎搞,大年初一在堂屋挖茅坑的那個……”灰夾克轉臉對黑西裝說了一句,說完又及時地轉過臉去。

“原來你就是瞎搞,久聞大名!”黑西裝雙手抱拳對他拱了一拱。

“還有叫這個名字的?”紅裙子有點兒迷茫地問白風衣。

“可能是個綽號,胡來、亂來、瞎來的意思。”白風衣想當然地解釋著。

“客氣了,閣下是縣上領導吧?剛才對你說話的就是鎮(zhèn)上領導了?還有那二位,一位穿紅衣裳好像是個女的,一位穿白衣裳是個男的,你們是市里下來的領導和省里下來的領導?辛苦了!我們這里的山路不好走,又遠得很,女領導愛暈車,路上吐了沒有?”他一個一個地對上了號,口氣十分關心地問著。

“省市領導這次下來,專門就是為的這事?!被見A克說。

“好,我想請教從省里到鎮(zhèn)上這一串子領導同志,今天帶隊伍來與金公祠為難,何不先跟金公后人打聲招呼,征得許可哇?金公祠一沒長手,二沒長嘴,磚瓦土木一堆,一百多年安分守己,又因何事冒犯了你們?我聽那位閣下說到犯法二字,自古私闖民宅就是犯法,擁兵持槍毀壞公祠,豈不是犯了更大的法么?”

“省里要建民俗博物館,看遍全省七市四十九縣,就看中了貴鎮(zhèn)的金公祠,這本是一個好事,喜事,大事,值得慶賀之事,作為金公后人輩分最高的瞎搞大爺,積極配合政府,說服族人,協助省里取走他們需要的東西,才是鎮(zhèn)民百姓應盡的義務……”

“說得好,那就請選出兩位代表進祠堂去坐下說吧,你們叫做談判,我們叫做打個商量。總而言之是君子動口不動手,何必在門口打打殺殺,金家世代禮儀待人,上門為客,生意不成仁義在,茶總是要喝一口的。選哪兩位?請——”

他伸出一只瘦得像雞爪子的手,在省、市、縣、鎮(zhèn)四級領導面前從左到右,像沏茶一樣一杯一杯地沏過去。

“當然是省里領導?!焙谖餮b說。

“市里領導也算一個?!被見A克補充說。

“安全么?”白風衣謹慎地向祠堂里看了看,發(fā)現里面光線有點兒不好。

“這個是沒有問題的?!被見A克笑了一下,覺得這種擔心非??尚Α?/p>

“你能保證絕對?”紅裙子生氣地問。

“這樣好吧,再帶兩個人進去?!焙谖餮b想了想說,眼睛開始在藍警服和灰綠兩色的迷彩服上移來移去。

“那就這么著,你說呢?”白風衣征求紅裙子的意見。

“反正我陪著你?!奔t裙子表態(tài)說。

“沒事?!被見A克又笑了一下。

“那就這樣,去兩個人,再帶兩個人,其余的在外面待命,進!”黑西裝的手往前面指著,頭向左邊偏了一下,一綹頭發(fā)耷拉下來,他用另一只手把它扶了上去。

藍警服和灰綠兩色的迷彩服應聲出來了十好幾個,其中有一個是剛才被鋤頭打悶過的,休息一陣現在又能緩過勁兒了。黑西裝從中挑出兩個最壯實的,一個藍警服,一個灰綠兩色的迷彩服,對他們揮了一下胳膊。

“保護好省里和市里的領導!”黑西裝囑咐說。

“是!”被挑中的藍警服和迷彩服光榮地響應道。

瞎搞大爺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們排兵布陣,運籌帷幄,像他身邊的花狗一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直到對方部署已畢,他才把兩只眼睛全都睜開。

“現在敢進去了吧?”他認準了黑西裝問。

“問他們那邊有多少人。”白風衣也對黑西裝說。

“你們有多少人參加?”黑西裝問。

“多少?要那多人做啥?一不是吃酒席,二不是打群架,不就是動嘴皮子么,有我一個還不夠了?你們都把心擱到肚子里去,我說行,你們就下令上房,我說不行,你們就班師還朝?!彼檬菔峙牧艘幌赂莸男馗l(fā)出的響聲像柴棍敲擊中間有個空洞的枯樹。

四級領導一道笑了起來,挑選出來的兩個保衛(wèi)人員也跟著笑。

“不過實在要嫌少的話呢,那就再加一個也行?!彼人麄冃^了說。

“什么人?”對方頓時又緊張了。

“讀書人么,今天專門來看祠堂的,把他攔在外面不讓進來那不是看不成了?這人不中用,昨天上我家去,出門時跟我握個手就把他給握疼了!有句古言是咋說的來著,一雙手連只雞子都逮不住……”

我沒想到他會讓我進入談判的核心,直接了解此案經過,似乎存心成全我寫出一篇新的小說。這事對我來說求之不得,我就迎上前去配合他道:“那句古話叫手無縛雞之力,夸張了,和軍人格斗我遠不是對手,但我捉雞的力氣還是有的?!?/p>

“行吧行吧?!奔t裙子草草打量了我一眼,認為我對他們并不構成任何威脅。

于是我們一同進入這座聞名遐邇的祠堂,轉彎抹角來到祭祀祖先的那間正廳,圍著一張雕花的八仙桌子坐下,這張八仙桌可比他家那張炸了兩道縫的三條腿桌子要氣派得多。我選了一個居中的位置,這里有利于觀察那兩排被供奉的雕像,數了數果然一邊有五個人,另一邊只有四個人,他把它們比成一長一短兩條褲腿的話雖不好聽,卻也比較精辟,更好的比方我一時還想不出來。一個伶俐的小姑娘把一碟瓜子和一盤水果放在八仙桌上,接著又端來一壺茶和一摞茶碗,這證明金氏家族的人已先期作好了談判的準備。

小姑娘為大家逐一斟上茶水之后轉身離去,這里只剩下兩方談判的代表。瞎搞大爺坐在一方的正席,一條腿翹在另一條腿上,花狗端坐在他的身邊,兩眼死盯著對方紅裙子下露出的白腿,搭在長嘴外面的舌頭一顫一顫。

“我不坐在這里。”紅裙子膽怯地提著裙擺起身,換了一個離它遠些的位置。

“它不傷人,你莫看它長得丑,可它心眼兒不壞,跟那些賣相好一肚子壞水的東西不同,你咋吼它罵它,它都給你看家護院,不是吃閑飯的?!彼檬置呐K的部位說。

“我們以茶代酒,喝了開始談吧,時間不早了?!卑罪L衣端著茶杯說。

“我先說?!奔t裙子搶先開口道。

她從國外說到國內,從中央說到省市,從博物館說到金公祠,從抗拒拆卸說到主動獻出,從違法犯罪說到立功受獎,兩片用顏色染過的紅嘴唇像一開一合的花瓣,最后好不容易才閉住了。瞎搞大爺悶聲不響地盯著她,像是盯著電視里的女播音員,被她忽高忽低的標準聲音所吸引,他的兩只眼睛出現了奇觀,時而睜著左邊一只閉著右邊一只,時而睜著右邊一只閉著左邊一只,這樣直到她住嘴以后,他才把兩只眼睛同時睜開。

“說完了沒?”

“說完了。”

“我能說了么?”

“說吧?!?/p>

“那我就說了,我只說一句,昨天早上我進了一趟縣城,到你們住的那個鴛鴦賓館視察了一下……”

“不是鴛鴦賓館,是鳳凰賓館,老百姓看不叫視察,叫參觀?!卑罪L衣糾正他道。

坐在他們一左一右的兩個保衛(wèi)人員,一先一后地大笑起來。

“哦,還是鳳凰賓館!怪我不認得字,只看見墻上畫了兩只鳥,一只公的一只母的。我正在那里參觀著參觀著,聽得一大群服務員在表揚你們呢,你一句他一句,說的說笑的笑,笑得嘿兒嘿兒的,有一個連鼻涕都笑出來了……”

“表揚我們什么了?”紅裙子興奮而又警惕地問,心里可能在想這個狡猾的老漢,休要用這種司空見慣的辦法動搖他們的決心,無論怎么表揚也改變不了他們此次的行動。

“他們說本來么,給你們安排了兩間最高級的屋,一人一間,可你們倒好,那么大的領導,還考慮著為他們節(jié)省成本,半夜三更里讓一間出來,兩人睡到一間屋里去了……”

祠堂里雅靜了一刻,對面的迷彩服一不小心笑出聲來,藍制服用手去捂嘴的時候,右胳膊肘碰著了白風衣的左肩膀。

“胡說!”白風衣喊道,迅速地看了一眼紅裙子。

“咦,咋是胡說?當領導也莫太謙虛了嘛!人家親眼看見的,第二天一清早人家來喊你們吃早飯,敲這間屋沒人應,敲那間屋也沒人應,以為你們熬夜搞工作搞得太久了,上床一覺睡過了頭,就沒敢再打攪你們,哪曉得過一陣子,從屋里出來一個,又過一陣子,從屋里又出來一個……”

迷彩服又想笑,不過這次學藍制服忍住了,鼓著個嘴,像三天前瞎搞大爺從墳上揀來的包子。

“他們這是造謠!你也是!”紅裙子氣極敗壞,臉跟裙子是一個顏色。

“啥叫造窯?燒磚瓦的窯么?燒石灰的窯么?我們這里把婊子院也叫窯,婊子叫窯子,只要沾窯的都不是好話……”

藍制服的喉嚨里吭吭地響著,是使勁兒把笑擠成的那種很不好聽的聲音,讓人想到氣候干燥的冬天老年人在艱苦地解著大便。

“我們今天是來說拆祠堂的事,誰讓你說窯了?說祠堂,說金公祠!”

“好,說祠堂,說金公祠。金公祠過去懲治過一個婊子,一個嫖客,該懲治么?該懲治,不過懲治得重了點兒,把婊子裝在鐵籠子里拴上石頭沉塘,把嫖客那個惹事的禍根割了喂狗子吃……”

“館長你跟這個老家伙談吧,這個老家伙簡直就是一個老流氓,我實在是聽不下去了!”紅裙子憤然起身,踏著很響的步伐走了出去。

花狗沖著她的后背“汪”叫一聲,像替主人送行,這讓她的一條腿子打個顫悠,全部身子向那邊傾斜了一下。

不過她沒回頭,她害怕見到脊背后面的人看她的眼光,在這個老流氓生動的講述之中,有人已經先后幾次發(fā)出笑聲。

6

現在,對方只剩下了一個最高代表,一個擔任保衛(wèi)的藍制服,一個擔任武裝保衛(wèi)的迷彩服了。瞎搞大爺把搭在上面的那條腿放下來,把壓在下面的這條腿翹上去,讓它們公平合理,交換位置,彼此都能體會到壓迫和被壓迫的滋味,自己因此也感覺舒服一些。他身邊的花狗見他這樣,也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但是仍然密切注視著對面的人。

“接著談吧,只說拆卸祠堂的事,把一個小鎮(zhèn)上的祠堂拆了,重新建到省城里去,這個事本來是好事,又不是壞事,怎么就得不到你們的擁護呢?”白風衣盡可能的以理服人,本來應該是先禮后兵,被他弄成先兵后禮了。

“不擁護?咋不擁護?我說不擁護了么?我們金家人恨不得全世界人民都來看我們的祠堂,除了我們黃種人,還有白種人,黑種人,紅種人,還有那些雜種人……”

“不能說雜種人,應該說混血兒。”白風衣第二次糾正他道。

兩個保衛(wèi)人員哈哈大笑,不僅毫無顧忌,而且還故意拖長笑的時間,加大笑的力度。

“我說的是有些壞雜種,不光混靴混鞋,他啥都混,還趁渾水摸魚……”

笑聲立刻沒有了,刀砍斧切一般。

“剛才我們說到哪里了?”白風衣問。

“你說對你們不擁護,我說擁護,我們都擁護,首先我舉雙手擁護!”他把兩只手都舉了起來,手上的十個指頭大大的叉開著,這次不像雞爪子,卻像兩根枯葉落盡的干樹枝。

“那好哇,歡迎!”白風衣鼓掌說。接著也把雙掌舉到空中,一左一右地轉動著頸子,讓他身邊的人能夠領會到他的精神。

“歡迎!歡迎!”兩個保衛(wèi)人員一齊鼓掌,迷彩服抓緊時間鼓了兩下,又及時把手握在沖鋒槍上。

“不過的話呢,金家人擁護的是你們都到這里來視察,你剛才說老百姓看不能叫視察,要叫參觀對不?那就叫參觀吧,反正都是看的意思,我們還情愿老百姓人參觀,當官兒的視不視察不察倒無所謂。你們真要是這么想的,又何必把它拆走呢?請上面撥點票子下來,要么修一條火車道,要么修一個飛機場,實在辦不到修一個高速公路也沒啥為難的,不都是民脂民膏,羊毛出在羊身上么?這樣一來是為了你們方便,二來我們也順便沾個便宜。往后凡是想看我們祠堂的人,啥時都能來看我們祠堂,想看梁柱就看梁柱,想看門窗就看門窗,想看牌匾就看牌匾,本人看了不算再拿機子照下來帶回去給別人看,我還是首先舉雙手擁護??捎腥讼胍阉鹱撸覀兙筒粨碜o了啦,剛才的情況你都視察到了,你不是老百姓,你是省里下來的領導,你該有資格說視察吧,剛才你不是親眼視察著我們打翻了兩個人么?再那么往里沖還得打翻!”

“再那樣我們就開槍了。”白風衣看了看自己的左右。

“不敢開,不敢開的,我老漢又不是三歲的小娃子,人民的子弟兵么,哪有兒子打死老子的事,實在要開也是朝天上開?!彼邪俜种侔盐盏匦χf。

“你是不是這場暴力對抗的幕后總司令?”

“嗬,多謝你真是瞧得起我,這輩子我連兵都沒當過還能當那大的官兒么?暴力對抗又是個啥玩意兒呀?”

“一方執(zhí)行公務一方阻擋,最后導致雙方動武。”

“我曉得了,只許你們暴力,不許我們抵抗,要我們眼睜睜地看著你們拆我們祖宗留下的房子?”

“……你說,你們究竟打算怎么對付我們吧?”白風衣終于沉不住氣了。

“不說是對抗么?咋又變成對付了?你是真想聽我說還是假想聽我說?要是真想聽我說的話呢那就請你坐過來,坐到我這邊來,這邊?!彼檬峙拇蛑磉叺囊巫樱€彎下腰去吹了一口落在上面的灰,臉上現出那種古里怪氣的笑容,那種笑一旦出來后面要么就有好聽的話,要么就有好玩兒的事了。

白風衣以大局為重,為了解決問題真的離開兩個保衛(wèi)人員,起身坐到剛才他用手拍過又用嘴吹過的椅子上了,長長的風衣下擺覆蓋著雙腿?,F在他的一邊是狗,一邊是白風衣,三位坐在了一條線上。

“首先我有一個條件,你是省里下來的領導同志,又不是醫(yī)生,金公祠也不是醫(yī)院,你穿個白大褂做啥呢?我一見人穿白大褂心里就發(fā)毛,你不能把它脫了么,這開了春的天氣又不冷了!”

白風衣覺得這件事易如反掌,簡直不能算是一個條件,剛坐下又笑嗬嗬地站起來,把外面的白風衣脫了,順手搭在椅子背上。然后正要重新坐下,發(fā)現他的一只瘦手猛地伸向自己兩腿之間,緊接著他叉開五指,像抓把柄一樣抓住了褲子里面藏著的物件。

“你,你這是干什么?”白風衣急了眼說,試著想掙開身子,只一下就呲牙咧嘴的不敢動了。

“坐下,莫聲張,往過坐一點兒,我們兩個好說幾句悄悄話么?!?/p>

兩個保衛(wèi)人員以為他們在開玩笑,不過這個很久以前流行于小鎮(zhèn)的低級玩笑似乎不太適應省里下來的領導,那張原本很白的臉紅了一陣現在又變白了。但不是先前那種亮光光的白,有點兒像石灰窯里出來的貨色,上面還灑著幾點冷汗。

“想說就快說,這個樣子太不像話了!”白風衣低聲喝道,看了一眼對面的兩人。

“不像話是么,我也覺得不像話,可有啥法子呢,是你們做得太不像話了,你們做了不像話的事反倒過來說我不像話,我不這樣做行么?”他把坐著的椅子往過挪了挪,這樣挪的好處有二,一個是縮短兩人的距離顯得彼此更加親近,一個是他的手不必再伸得那么長,雙方都會輕松而且體面一些。因為白風衣試圖用手護著那里,從遠處看去兩人像是手握著手,是一對親密無間的朋友,忘年之交。

這時候坐在對面的人好像發(fā)現了問題,他們的腦子里出現了脅迫,甚至綁架一類的詞,于是藍制服率先站起,朝著他們這邊快速走來,同時回頭看了一眼。迷彩服也隨即起身,雙手端著胸前的武器。瞎搞大爺身邊的花狗立刻豎起身子,不過暫時它還按兵不動,等待著對方誰先走到它家主人的面前。

他的臉上泰然自若,只有很瘦的腮幫那里動了一動,像在咬著板牙。白風衣的嘴又張開了,下面的兩條腿使勁絞攏,恨不得合并成為一條,上面還騰出一只手來慌忙地擺動著。

“我想問領導同志個話,你老婆給你生了兒子沒?”

“你問這話什么意思?”

“我是好心怕給你捏壞了,你這輩子就再也沒有后啦?!?/p>

“少跟我來這一套,你休想采取威脅的手段!”

對面的兩人誤解了領導的手勢,幾步跨到他們面前,他的腮幫那里就又動了一動,白風衣張開的嘴里到底叫出聲來,手擺得比剛才更快。兩人就在原地站住,接著又退回到剛才的座位上。

“別這樣了,快說!”

“你叫他們都回去,死了這條心,今生今世莫再打金公祠的主意!”

“松松手,你不松手我怎么喊……”

他的手隨著腮幫上的皮肉松了一松,但仍然緊握那里不放。白風衣整個身體緩解多了,力爭體面地把身子坐直,至少要比得上那條端莊而又凜然的狗,用一只手護著被他握住的地方,其實這樣子也只能起到遮擋的作用,對解開那只可惡的雞爪子于事無補,這就只好用另一只手向對面的兩人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

“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兒,這破祠堂!不就幾塊破木板,幾根破木頭,幾個破牌子上寫的破字么,其實都是一般化的東西,非常一般化!拆了,還得運走,千把多里路,豆腐盤成肉價,有這工夫還不如來它個仿古造!而且再說,這高的房梁屋架,要是從上面吧唧掉下個農民工,人命關天的事,誰能負這個責?”

“領導的意思是……”兩個保衛(wèi)人員惶惑地問。

“回去!”

“那,好交待么……”

“誰要你們交待了?回去!回去!”

兩人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把身子閃在兩邊,等著他們的領導依照慣例走在前面。但是他們的領導目前還掌握在這個老漢的手中,剛要起身,咧一下嘴又坐下了。

“叫他們先回去,你們兩個跟領導一起走,聽過古書沒有?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一方放人,一方要先退出一箭之地。放一百二十四個心,你們在這里飯有吃的,酒有喝的,覺有睡的,這大一個金公祠,里面不是寬展得很么?”他用一只閑著的手做了一個寬展的動作。

“不,我不能在這里過夜,晚上還要向上面匯報。”

“那你就叫他們快走!快走!”

端茶的小姑娘又拎著水壺過來,在每人的茶杯里都添了水,然后望著他說:“不說是請上面來的領導同志在這里吃酒席么,還吃不吃了?”

“放心就吃,不放心就不吃,勉強的瓜兒不甜。”他家的鄰居女人不知何時從外面進來,順便正式和我打了一個招呼。

“把野先生也留下來,陪領導喝一盅么,在祠堂里喝酒是避邪的。”瞎搞大爺授權給她,一臉的以功自居,儼然能當整個金家一族的家了。他好像是真的希望我留下來,抓著白風衣的那只手沒動,卻用另一只手來拉我,被我閃了開去。

“咋?怕我又把你捏疼了?”

“我不是怕疼,是怕臟,嫌你手不衛(wèi)生,剛才我看你捏人家來著……”

“隔一層布,領導穿的都是好布料,挨得著么?再說又不是雞蛋一捏就捏破了?”

他的臉上古里怪氣地笑著,充滿勝利的笑。

“怪不得人家罵你是老流氓!”鄰居女人親切地罵他說。

7

我并沒有留下喝酒,我以明天就要回京的理由謝辭了他們,領導和保衛(wèi)人員也走了,前來執(zhí)行公務的車隊撤走一個小時之后他們方才安全離開這里。當天晚上我就聽說,金公祠里的這一頓酒把瞎搞大爺喝了個酩酊大醉,保衛(wèi)祠堂的每一個人都要敬他一杯,他平生又最喜歡這個東西,還沒散席就像泥巴一樣癱倒在了地上。倒在地上他還念念不忘地要求給他雕一個像,擺在供奉九人的那個位置,正好湊夠十個人,一邊五個,兩條褲腿也就一般長了。大家趁著酒后齊聲回答,說沒問題,征求他的意見是用紫檀木還是用黃花梨,他說不要那么名貴的,老榆木就行了,老家把頑固不化的人比做榆木疙瘩,他只配用老榆木。

回到北京,我把和他的合影從網上發(fā)給美國的派克先生,證明這是一個真實而且活著的人物。把他如何保衛(wèi)金公祠的故事講給派克先生聽了,我說我有可能把它寫成一篇新的小說,發(fā)表后歡迎他再次給我翻譯成英文。

夏天到來的時候,我突然聽到一個從小鎮(zhèn)傳來的消息,八十多歲的瞎搞大爺被公安局依法逮捕,一舉刷新本地犯罪年齡的最高紀錄,此前這里只發(fā)生過一起七十五歲老漢的強奸案。這不禁令我大吃一驚,追問消息的來源,得知并不是馬路上的。繼續(xù)追問下去,又得知被捕的具體事實,原來他要花一萬塊錢把一個五歲的幼女買去,自稱給他的重孫兒做童養(yǎng)媳。人販子冒著風險把幼女送到他家,他反而向人販子要一萬塊錢,說雙方不是講好了這個數么,一個女孩從五歲長到十八歲出嫁,連吃飯帶穿衣裳,十個一萬也打不住,買方其實吃大虧了。人販子據理力爭,哪里爭得過他,便由動口發(fā)展到動手,堅持要把幼女帶走,他就將雞爪子一樣的瘦手一揮,花狗縱身上前一口咬斷了那人的腳頸子。

他以買賣人口罪、敲詐勒索罪、故意傷害罪這三個連環(huán)的罪名被鎮(zhèn)上干部舉報,公安到家抓捕他時,他正在那張炸了兩道縫的三條腿供桌上吃飯,懷里抱著幼女,腿邊蹲著狗。他吃一口喂幼女一口,嚼不動的東西往地上一扔,那狗就發(fā)出一片吧唧之聲。公安進門大喊一聲“金德華”,幼女和狗齊吃一驚,他卻慢條斯理地扭過頭去,一會兒偏左一會兒偏右,看出其中有一個好像是去年在祠堂見過的藍制服,就腔調怪異地打了個招呼說:“嗬唷,來了?”

“說明你還認得我哇?”藍制服說。

“咋不認得?這回是來領這個小家伙么?拜托!拜托!”

“我們不領小家伙,我們要領你這個老家伙!”

“那就更多謝了!麻煩你們打個領條?!?/p>

“不麻煩,我們一點兒也不麻煩,領條都打好了,只是麻煩你出來看看。”

藍制服笑了一下,拿出兩張很長很大的紙條,上面寫了黑字還蓋了紅章,讓他出來以后就交叉貼在那兩扇新舊不一的木門上。

小鎮(zhèn)上的人說他對那里面的生活比較滿意,因為既不做飯,也不洗碗,跟從前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大地主差不多。稍有不滿的只有一條,他請求把他的那條狗也關進去,是它咬斷了人販子的腳頸子,屬于同案犯和直接的兇手。對方卻稱全世界的法律都沒有這項規(guī)定,駁回了他的這條請求。

那條狗從此成了野狗,每天在小鎮(zhèn)上孑然游行,自謀生路。由于小鎮(zhèn)以至縣城里都沒有收養(yǎng)所,那個五歲的幼女就被托付給他的鄰居女人,鎮(zhèn)上每天付給她十塊錢,作為幼女的生活開支。

我對這三重罪的真?zhèn)伪硎緫岩?,第二年的清明?jié)我又回家,就再次去了鎮(zhèn)子東頭他住的青石臺上,心想他若是被釋放出來,他會親口對我細說端詳,若是還被關在里面,我就采訪鄰居女人。暗中我分析的卻是他早已經放出來了,買賣幼女,充其量他只是個買方,拐賣的人并不是他;敲詐勒索,他也無非是想賴人販子的賬,反守為攻,索要的錢又不可能到手;故意傷害,唯有這條罪名有點沾邊兒,但他也沒有放狗把人咬死,只不過咬成了殘疾,拐賣幼女的人販子因為殘疾而造成犯罪中止,這不反而是一件好事么?至多賠償一筆醫(yī)藥費,把他家除了破房之外的唯一資產,那張炸了兩道縫的三條腿供桌拍賣了付給醫(yī)院,對他的全部懲罰也只能是這樣,還能像對待土改時的地主一樣掃地出門不成?

同樣是清明節(jié)剛過,我想十有五六,他又戴著那頂狗毛掉得更多的帽子,用鄰居女人的話說,到墳地里的貴人那里吃酒席去了。吃飽喝足之后,再把他的帽子反過來裝滿豐碩的果實,抱回家里喂他的狗,以及留給自己的下一頓。

這一次我輕車熟路,直奔他家,和我一路的想象大不一樣,老遠我就發(fā)現,插滿清明吊子和擺著各種祭品的墳地里沒有一個人影,他家那兩扇新舊不一的木門上封條猶在,黑的是字,紅的是印,只是那印色已成了粉紅。臥在門口曬太陽的花狗的確沒有了,也可能是偶爾回來一次,不見主人轉身又走。鄰居女人家的門大開著,她坐在門外正和一個年輕的男人說話,那人把雙手固定在兩腿之間,一派感激和恭敬的樣子,她說一句,他點一下頭。

我的到來打斷了他們的交談,她認出是我,丟開那個男人起身和我打著招呼,問我是啥時間回來的,曉不曉得瞎搞大爺的事。我說早知道了,不過只知道他進去,不知道他還沒出來,鄰居女人高聲叫道:“本來么,花點兒錢就放出來了,也就是萬把塊錢的事,別人都是這樣做的,那里也是這樣想的,這些年都成慣例了,說叫潛規(guī)則么??伤f在里面吃現成的,喝現成的,死了還能睡現成的……”

“估計問題還在于沒有錢交,嘴上這么說,心里誰不希望自由?”

“那是?!?/p>

“尤其是他這樣滑稽了一生的人?!?/p>

“那是?!?/p>

“他不是有兩兒兩女么?”

“是有四個,可人家通知他們拿錢贖人誰都不去,四個里有八個說是雙方的合同上沒寫這一條?!?/p>

“怎么有八個呢?”

“兩個女婿和兩個媳婦不算?八個還不算他的孫子和外孫!”

“他要是個煤老板,合同上沒寫這一條也有人去?!?/p>

“那是?!?/p>

“請問這位……”我指了一下兩腿間夾著雙手的年輕男人。

“哦,這就是他從人販子手里騙來的那個女娃的爹,還不曉得他為女娃坐牢了,專門拿了東西來謝他的,說再過幾個月女娃就上學了,他是女娃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他女娃肯定賣到河南去了,這輩子找死都找不著了!”

她把一籃子禮物提給我看,籃子里有酒,有水果和糕點,基本上是他從墳地里吃足了又揀回來的那類東西。

“我想去看他一眼,趴在地上給他磕個頭,要是有人引我去就好了!”女娃爹說。

“不是親屬去了也看不到,家有家規(guī),國有國法。”鄰居女人說。

“有么?真有這個就好了?!蔽业男睦镌缫延辛俗约旱目捶ā?/p>

“倒也是的,鎮(zhèn)上人都曉得他到底為啥,根子還在去年祠堂的事上……”

她聽懂了我的意思,于是說到祠堂。原來鎮(zhèn)上人都知道,這就和我英雄所見略同了。

我不必在這失去主人的門前久留,告別他的鄰居,轉身沿著他曾走過的路線,從鎮(zhèn)子的東頭步行到鎮(zhèn)子的西頭。在我的潛意識里似乎是為了一次運動的紀念,是想再度踏上那條去年此時來過一支車隊的土路,前往去年此時有過一場戰(zhàn)斗的祠堂。

金公祠里重現了和平,一些人在為自己的祖宗燒香,另一些人在旁邊看著,神情和動作都不是很嚴肅的。男人平均一支點燃或沒點燃的煙,有的拿在手中,有的叼在嘴里,有的夾在耳朵根上,女人則不停地用手往兩排牙齒之間填著瓜子,瓜子殼一批一批地吐向青磚扣成的地,一旦沾著老漢吐的濃痰和小孩流的鼻涕,就被他們來來回回的腳板帶到那兩排供奉著的雕像前面。

他們的長相都差不多,我認不出去年此時我見過沒有。我數了數那里的雕像,還是一邊五個,一邊四個,像兩條一長一短的褲腿。

“不是說要用老榆木給他也雕一個,總共湊十個么?”我問其中的一個男人。

“給哪個雕一個?”那人反問我說。

“金德華。”

“金——德——華?金德華是哪個?”

“你們的瞎搞大爺你不知道?”

“還是瞎搞!你剛才說啥?給瞎搞也雕一個像?供在這里?”

“去年的這個時候他不許人家拆你們的祠堂,你們不是親口答應……”

“哈哈哈哈,那是喝了酒說的話,可能么?認出來了,你是那個寫過他文章的人,那回在里面陪他的有你,還有他的狗……”

我一個字也不打算再說,慢慢轉身走出祠堂,想著那個差點兒被拐賣的女孩的爹,當時怎么找到了他那兩間破屋。

(責編:張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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