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達(dá)明
臺 風(fēng)
文/方達(dá)明
方達(dá)明
閩南人,男。1989年夏天畢業(yè)于漳州師范學(xué)院物理系。小說曾獲第八、第九屆美國新語絲文學(xué)獎、第四屆臺灣林語堂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第33屆聯(lián)合報文學(xué)獎。著有中短篇小說選集《海拔3658》。
海關(guān)胖張上船時竟然和天氣一樣臭著一張臉。他快退休了,長得跟彌勒佛沒兩樣,除了服裝,常日里兩嘴角裂到耳朵根,誰看誰開心。
他身后跟著一隊武裝警察,沒有表情,帶了面具似的。他們胸口架著沖鋒槍,手握一把兩米來長的鋼釬,釬頭藍(lán)幽幽的。
胖張上船時,船長剛給我們開過會,會議內(nèi)容是:接上級通知,最近有一股偷渡浪潮,包庇縱容者,必予嚴(yán)懲,要追究刑事責(zé)任。船長說:“你們給我仔細(xì)聽好了,全船連坐!非常時期,別惹麻煩!”我們都不說話,這幾天他天天都說同樣的話,已經(jīng)說了四五遍了。坐在我身邊的泗水望著舷窗外,那里有一小塊天空,灰著臉,陰沉沉的。泗水是船長的外甥,不過他在船上從不喊船長舅舅。他喊:“船長大人!”
他叫我大哥。
我是海龍?zhí)栘涊喌拇蟾?,甲板上的事都?xì)w我管,包括給舵樓里的媽祖上香。他們要求打開所有的貨柜重新檢查。他們的眼睛像探照燈,連一只蒼蠅都不想放過。他們看不順眼了就祭起鋼釬狠狠戳下去。唰、唰、唰,好像戳的是棉花糖。鋼釬一揚起來,我的心就一緊,哆嗦一下。還好,還好。討命啊,要是里面真的有人,那還不得活活戳死!
上上個月倒是有人藏在貨柜里。我們誰都沒有說起,仿佛他是一團(tuán)空氣。那人下到接他的艇子上時,給我們的船磕了三個響頭。其實要是生活有奔頭,誰愿意冒生命危險呢。那時我們正在橫須賀港外等待引水。船長剛好走過來,一看,回頭就走,貓到船尾抽煙去了。
連發(fā)動機(jī)也搜過了,一只老鼠也沒戳出來。帶隊的武警豎起眉毛,要求檢查住艙區(qū)。檢查就檢查,干嘛把眼睛瞪得圓鼓鼓好像吃錯了藥。他們把鋼釬捏得緊緊的,看樣子要是一只蟑螂飛過,他們也會一釬把它扎下來。一間一間搜過去,最后一間是泗水的宿舍。打開門時泗水沒有跟進(jìn)來,而是回身抓住欄桿欣賞遠(yuǎn)處海關(guān)的樓尖,胸口略有些起伏。泗水的宿舍當(dāng)然沒有他們要找的東西。什么都沒有,連裸女的畫冊也沒有。胖張大概覺得沒意思,踢了床頭的木沙發(fā)一腳:“這么結(jié)實!原木的?”
望著胖張他們的背影,我突然很想離開,到海上去,到海上去。我們走船的當(dāng)然最喜歡靠岸的日子,可這年太奇怪了,入了六月,風(fēng)還一直從陸上吹過來,天板著臉,異常悶熱,空氣緊繃繃的,仿佛驚嚇過度,死過去了。往年一入六月清清爽爽的風(fēng)就從南邊的海面趕上來了。我想到海上去。我不想再看到藍(lán)幽幽的鋼釬頭。
船一出港海鷗就圍上來了,跟在船后下雪一般飛,呼兒喚女似的叫喊,像細(xì)狗見了大骨頭。有人說海鷗是海員最好的朋友,海鷗熱愛輪船。瞎扯!它們熱愛的是螺旋槳打爛的碎魚尸,新鮮的,鮮血淋漓。不勞而獲多爽啊。海鷗都是賊,什么吃食都偷,你的內(nèi)褲要是沒洗干凈它們也要啄上兩口。哪個賊在陽光底下不是打扮得人模狗樣?
泗水站在船尾望著海鷗出神。泗水沒當(dāng)班,可他竟然沒把自己鎖在宿舍里做夢或者對著天花板的美女圖片研究自己的身體,奇怪。
泗水是航校的畢業(yè)生,去年在古雷碼頭上的船。他一上船就跑前跑后,看到海鷗,還張開雙臂大喊:“大海,我來了!”
聲音有點娘,和他的臉一樣,差點把我笑死。
船繞過古雷頭,外海的浪一將船嬰兒似的拋起來他就不行了,臉孔蒼白兩眼木愣愣,雙手四處抓,抓到一把一把的空氣,脖子一聳一聳,好像要把大腸送到口腔里。
大海望不到邊,沒有任何把柄可以抓在手里,越看頭越暈,搞不好一頭就扎進(jìn)了浪花里。我喊他上舵樓來操舵,他聽到了,雞啄米似的點頭。我剛手把手教他抓牢舵輪,他脖子一長兩眼凸出來,腮幫子鼓得像準(zhǔn)備吼叫的青蛙。我笑:“吐去吧?!彼麃G下舵輪往外沖,偏偏門是內(nèi)開的,推不動。他左手掐住自己的嗓門眼右手推推推,大粒汗小粒汗。最后還是我拉開了門他才沖出去,哇!噴,如雪如霧。一群海鷗猛撲過來,有一只還狠狠地親了他一口。
他是好樣的,吐完了扶著墻壁下去擦擦嘴就又上舵樓來了。我點了根香遞給他,他頂在額頭上給媽祖深深鞠了一躬,插好了香,接過我手里的舵輪抬頭挺胸撅臀,目視前方,眼眶里水汪汪的。他天天上來操舵,不吃不喝,一個航程下來,沒事了。
我們每個人都黑不溜秋的,連船長也黑得像煤炭,就他死活曬不黑,洋娃娃似的,真是個怪物。
我們船長的頭發(fā)比臉還黑。
天是灰的,船走了半天,天還在原來的位置發(fā)呆。偶爾有風(fēng)從陸地方向趕過來,略帶了點驚惶。泗水在想什么呢?他干嘛一直絞自己的手指頭?
我們的船要去香港。我們以前不跑這條線,我去過日本、俄羅斯,我去過泰國、印度、孟加拉,我甚至去過馬達(dá)加斯加,可是我沒去過香港。我喜歡踏上新的土地,所以一到海上,胸口大了不少,呼吸也順暢多了,如果不是偶爾想到藍(lán)幽幽的鋼釬頭,我會唱上一到兩首歌。
第四天上午,風(fēng)終于從南海趕過來了,天開了,天空藍(lán)透了,云白熒熒的,像一座座棉花堆成的大山,垛在半空中。天空摔在海水里,海藍(lán)暈了,海面平展展,像微風(fēng)拂過的藍(lán)緞子,輕輕地起伏。海面上的日光亂了,碎成一望無際的金子。
看,前面的海面開花了!是海豚!是海豚在飛!不是一條,是上千條,一齊飛,飛,飛,飛,像鄉(xiāng)下的小孩見了遠(yuǎn)方的客人,擔(dān)心客人迷路了,爭著搶著飛奔到客人的前頭。胸口一下就打開了,把大海和天空一齊裝了進(jìn)去。
船像母親手里的搖籃。船犁過去,水醒了,匆匆閃到兩旁,船仿佛張開了翅膀,想飛到半天上。我把自己架在船頭,望著起起落落的海豚,忍不住哼起了葉啟田的《漂浪行船人》,當(dāng)然,閩南語啦。船長也把胸口架在欄桿上,聽到我唱走調(diào)了,就白著牙齒笑。我們船長對公司領(lǐng)導(dǎo)態(tài)度特別好,領(lǐng)導(dǎo)一開口他就點頭,可一上了船,他的腰桿就直了,直成男子漢了。
我才不怕他笑話呢,我又不是葉啟田。我一遍接著一遍,唱到第九遍,“我是堂堂男子漢”剛跳出嘴唇,電報員小邱跑了過來,遞給船長一份電報。船長一看,牙齒收了回去,嘴角耷拉下來。
船長大踏步走向船橋。我們小跑著跟了上去。泗水在舵樓里操舵,一見船長,涎起一張小白臉:“船長大人,什么重要指示?”
船長不說話,掉頭往住艙區(qū)走,泗水遲疑了一下,咬咬嘴唇把舵輪交給我,噔噔噔,踩著船長的腳印下去了。
不一會,甲板上有了動靜。我把舵輪交給小邱。
甲板上多了一個人,一個年輕人,個子比鐵釘大不了多少。他臉色蒼白,紅色的T恤像擰干了的咸菜,瘦得兩腮幫子仿佛要在口腔里親嘴。他卷了眉毛死死盯著眼前的空氣,小眼鏡啤酒瓶底一般厚,頭發(fā)亂得像雞窩,下巴上幾根潦潦草草的胡子,抖得像只憤怒的小山羊。泗水擋在他面前。他把泗水拉到一邊,撥開遮沒了眼鏡的頭發(fā),小胸脯挺得高高的,似乎想把天空扛在肩膀上。
他是泗水的中學(xué)同學(xué),果然,大學(xué)生,快畢業(yè)了,當(dāng)年的高考全市理科總分第一。胖張他們上船時,他就蜷在木沙發(fā)底下。泗水休息時經(jīng)常站在外面看海鷗就是想把床空出來讓他舒展一下筋骨。
海鷗不時扎入船尾的浪花里。船長看著海鷗,說:“你必須離開?!?/p>
小眼鏡一聽,眼神亂了,兩手一長,緊緊抓住了欄桿。
泗水?dāng)D上來雙手掐住船長的右臂搖:“舅舅!”
船長望著自己腳上的皮鞋:“有人舉報了,船得開回去。不回去?不回去他就得離開。他是通緝犯。我可以告訴他們,沒有這人,我擔(dān)保?!?/p>
泗水膝眼一軟,眼淚鼻涕下來了,整條身子掛在船長的右臂上:
“舅舅,留下他吧,他上了岸就安全了!到了香港他就自由了!我愿意承擔(dān)所有的責(zé)任,我愿意坐牢,不關(guān)大家的事!”
船長搖搖頭:“不行。香港那邊已經(jīng)有人等著了,他走不脫的。我們誰也走不脫。我們還有一船的人,這一船的人都有家人眼巴巴地等著呢?!?/p>
船長叫我拿來海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突然,他眼睛一大,對我說,準(zhǔn)備一下吧。
我?guī)托⊙坨R穿上了救生衣,在救生衣上掛了三瓶礦泉水兩大包壓縮餅干和一把水手刀。船長拿來了一把紅旗,遞給小眼鏡。小眼鏡接到手里一看,“呸!”扔到地板上。船長沒反應(yīng),他轉(zhuǎn)頭望著天上的一朵云,那朵云肥嘟嘟的像尊彌勒佛。我撿起紅旗塞到小眼鏡的手里:“你只要看到不是我們國家的船就搖,有用。”
海豚不知什么時候都不見了,一點痕跡也沒留下,仿佛剛才在海面上飛舞的是它們的靈魂。
前面不遠(yuǎn)出現(xiàn)了一座石頭小島,像一只鱷魚腦袋,木愣愣地蹴在緞子一般的海面上。
船略略走過了小島,船長吩咐減速。我和他一起動手,把舷梯放了下去。泗水卻不來幫個手,他蹲坐在船橋邊的甲板上,嘴里不停地念叨什么。
小眼鏡隨著海流向小島漂去,很快就成了一個紅點。幾只海鷗一看,追了上去。船走走走,不一會,紅點不見了。船長一直站在船尾,抽煙,看風(fēng)來去。
海圖說,這片海叫白沙洋,島叫龍王島。過了龍王島再走四個小時就看得到香港。這天,我們海龍?zhí)栆姷烬埻趿恕?/p>
進(jìn)了維多利亞港,靠在華潤碼頭上。果然,上來了一群黑衣人,黑著臉,搜。當(dāng)然,沒有他們要的東西,當(dāng)然。他們還特意清點了救生艇,發(fā)現(xiàn)一條都不少,這才哼哼連聲的離開了。臨走前帶頭的黑衣人拿出一張什么保證書,叫船長簽了字。
香港的樓房高大得很不客氣,原始森林一般,遮天蔽日,跟掛歷上一模一樣。水手們一看,發(fā)一聲喊,梳亮頭發(fā)扎上領(lǐng)帶就飛進(jìn)去了。好像沒看到泗水的身影。我和船長呆在船上,我沒心思,心里空落落的,不舒服。
老鬼也沒上岸。老鬼就是輪機(jī)長。這位老鬼是新來的,他以前常跑香港。原來的老鬼自從上次日本回來后就辭職了。
老鬼問起減速的事。我照直說了。老鬼一拍大腿:“夭壽??!白沙洋!那里除了許許多多的海豚,還有比海豚多上一百倍的鯊魚,都不吃素!那不是沙子的沙,是鯊魚的鯊??!”
船長黧黑的三角臉一下成了白紙。
因為有回頭貨,船長通知隔天午飯后就返航。
我希望他慎重考慮,晚一天走。因為天氣預(yù)報說,夜間有臺風(fēng)經(jīng)過白沙洋,將在大亞灣一帶登陸。臺風(fēng)的名字叫海龍王。我上午輪休時就感覺不對勁,船不是上下晃,是左右晃,篩豆子一般,人在床上滾過來滾過去,滾過去滾過來,頻率很快,想吐,根本睡不著,睜開眼,天花板上的裸女圖片根本看不清眉眼,肉花花的一片。
我說,還是跟公司發(fā)個電報吧,叫公司請求貨主讓我們遲一天出發(fā)。
船長煩了:“你是船長還是我是船長?午飯過后就走。來得及。臺風(fēng)到來時我們肯定過了白沙洋了。不用擔(dān)心。沒事?!?/p>
我差點給噎得背過氣去。他可從來不是這樣的。他常日里除了對公司領(lǐng)導(dǎo)態(tài)度特別好,對我態(tài)度也很端正,遇到大點的事都要和我商量。今天他吃錯東西了?可是自從老鬼說了鯊魚后,他好像什么東西都沒吃啊,他的嘴唇干得都脫皮了。
沒辦法,我是大副,雖然有個“大”字但畢竟是個“副”的,我只能聽他的。但我心里毛毛的,走起路感覺甲板軟塌塌,不踏實。
我?guī)е珠L和木匠仔仔細(xì)細(xì)檢查了錨、舷梯、救生艇、吊桿、貨物和所有易移動物件,一件一件綁好了鎖牢靠了。我們把纜繩拖入倉庫里堆放好。我親自檢查了所有的艙口,水密性一點問題都沒有,滴水不漏。
關(guān)閉了貨艙通風(fēng)口和外側(cè)水密門窗,疏通了甲板排水孔道。應(yīng)該沒問題了吧?為什么站在甲板上我的心還是怦怦怦跳,慌得緊。
我喊來水手長和木匠,搬出倉庫里的圓木,量好了鋸鋸鋸,鋸成一段一段,把所有的貨柜死死楔住了。因為太著急,手心磨破了,火辣辣的疼,一擦,袖口上都是血道子。
異常悶熱,空氣緊繃繃的,一絲風(fēng)也沒有,甲板熱得滋滋地響,皮鞋底都快融化了。我發(fā)現(xiàn)泗水沒上舵樓值班,趕忙到宿舍找。泗水宿舍的門鎖得死死的。我的心狂跳起來,一使勁把門頂開了。泗水躺在床上,兩眼直直地盯著天花板,嘴巴動個不停。我回身往舵樓走。走到扶梯邊,心還是跳個不停,喉嚨干得冒出煙來。于是回去把他扯起來,架到舵樓里。
我把香頂在頭頂,我跟媽祖說:“唵,天上圣母媽祖啊,求您保佑我們海龍?zhí)栆宦菲桨?,逢兇化吉。梭哈!?/p>
船長命令全速前進(jìn)。一群海鷗嗚哇嗚哇怪叫著從高樓大廈的森林里撲了上來。
太陽瘋了,云嚇得跑光了,空氣曬死過去了。甲板上一條人影都沒有。船長時不時跑到舵樓里拿著望遠(yuǎn)鏡望,很反常。前方能有什么?龍王島?龍王島還在前面大老遠(yuǎn)呢。
兩個半小時后,龍王島浮出來了。船長踮起腳尖,脖子差點伸到舵樓的玻璃窗外,舌頭不停地舔嘴唇,舔了上唇,舔下唇。
到了龍王島前,船長跑上船頭,攀到欄桿上望,恨不得脖子能長到龍王島上。
船突然開始觸了電似的搖晃。黑沉沉的烏云從龍王島的身后一聲不吭地站起身來,太陽一驚,逃到天外去了。天一跤跌進(jìn)深夜里,一伸手,半天才找到手指頭。
風(fēng)猛然從烏云底下沖了過來,船身一下側(cè)了過去。天哪,我們海龍?zhí)柨墒侨f噸貨輪啊。這風(fēng)力至少得有16級!雨水噠噠噠,噠噠噠,掃射在玻璃窗上。冷汗都炸出來了,雞皮疙瘩噼噼啪啪爆滿了全身。
船長尖叫著沖上來:“快快快!右轉(zhuǎn)舵?。。 ?/p>
我整個身子撲在舵輪上,海龍?zhí)栆皇箘?,調(diào)過頭來,正面頂著風(fēng)。我死死抓住舵輪,我要是稍一松手,方向一偏,船就要翻個肚皮朝天。
船長直著脖子拼了命喊:“放錨放錨!兩條都放下!十節(jié)都放下!”
船錨一節(jié)二十五米,十節(jié)兩百五十米,比海底深多了。
船錨一咬上海底,錨鏈立刻扽得直繃繃。船長的腦子好像突然斷了電,兩眼呆呆地看著我。我火了:“操你媽!叫老鬼啊!”
船長一抖,回到了人間:“輪機(jī)!快!開足馬力!頂??!頂?。。?!”
船在海底和天空之間上上下下。嗯,上去,嘭!下來。啊,下地獄的感覺!我通知所有的人躲在底艙,穿上救生衣。船長很聽話,抖抖索索地就穿上了。泗水蹲坐在地上不動,船長使了吃奶的勁才把救生衣給他套上了。泗水根本就不配合,仿佛那是一件和自己完全無關(guān)的事。我本來也想穿,可是一想,萬一下到海里,左右是個死,穿了也是白穿,于是手就沒有離開舵輪。船長盯著我的手,一句話也沒有說。
媽祖啊,您快快顯靈吧!媽祖啊,您救救我們吧!
十多個小時。風(fēng)在舵樓外,嘶喊得像千年前的冤魂。我看不到雨水,只感覺整個舵樓沖進(jìn)了瀑布里。泗水的嘴巴動個不停。我明白了,他在說話,他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風(fēng)吼個不停。泗水突然站起來,開始砸東西,椅子、舵輪、羅盤、玻璃窗、航海日記、他舅舅、我……
后來,他竟然舉起椅子要砸墻上的媽祖!天,這還得了!我們只好把他壓在地上,剝下他的外衣把他的手捆了起來??伤铧c把我踹翻了。只好抽出他的腰帶把腿也捆上了。
船長癱坐在地上,緊緊抱著泗水,狼一般地嚎。
凌晨五點,“砰”的一聲,船錨斷了一條,不一會,又是一聲,“砰!”又?jǐn)嗔艘粭l。船撐不住了,向后退去。越退越快。我發(fā)現(xiàn)我們的螺旋槳一點勁都吃不上,船不聽使喚,而且地板是斜的,向前探下去。前艙進(jìn)水了!天,我們海龍?zhí)栒娴囊姾}埻趿耍?/p>
我的手腳徹底僵了,開始抖著嘴唇念阿彌陀佛。
天忽然開了。媽祖穩(wěn)穩(wěn)地坐在神龕里,安詳?shù)赝覀儭?/p>
鎖住貨柜的小臂一般粗的鐵鉤都扽直了,還好圓木把貨柜死死頂住了。
船長的頭發(fā)全白了。
我昨天又去福康醫(yī)院看望泗水。二十多年過去了,他竟然一點沒見老,還是一張娃娃臉。我把水果遞給他,他說:“謝謝伯伯!”
我們市的精神病院叫“??滇t(yī)院”。
(責(zé)編:楊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