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瀾
自中國現(xiàn)代文學誕生之日起,父子關系和母女關系就分別是男作家和女作家最樂于書寫的兩種人情,文化批判和人性考量、政治歸屬和性別歧異等因素自然會附著其上,構筑出極為豐富復雜的文學景觀。父子關系且不說,單表母女關系。五四時期,蘇雪林、冰心、廬隱、馮沅君等女作家大都謳歌純潔豐盈的母愛,致力于書寫母女關系的溫情一面,表達著對父權制權威的疏離和批判。到了20世紀40年代的張愛玲筆下,母女關系的復雜性開始呈現(xiàn),《金鎖記》《傾城之戀》《花凋》等小說中母女相仇糾纏不休的噩夢場景層出不窮。20世紀90年代以來,張潔、王安憶、鐵凝、徐小斌、徐坤、池莉等女作家筆下的母女關系更是波詭云譎,徹底顛覆了五四時期那種清新單純的母女關系,展示了人性的多彩戲劇。時代在前進,文化在變化,母女關系的人間戲劇依然在演繹著。雨樺的中篇小說《母女》就聚焦于當前中國社會中一個單身母親和獨生女兒之間的感情悲劇,叩問著人性和時代文化的癥結,呼喚著人與人之間的互相理解、家庭的和諧。
該小說中的母親梅姐,原名梅艷芳,父親是個大字不識的環(huán)衛(wèi)工人,為其取名艷芳,無非是希望她的人生像鮮花一樣鮮亮美好。但梅姐在工廠當工人時,就被師傅強奸,未婚先孕,不得不離開自己所愛的人,和師傅結婚。婚后,丈夫對梅姐非常不好,非打即罵,幸好他不久便醉死了,梅姐才能和不同的男人來往。女兒席小雯從小對母親和各種男人的來往深感不滿,但又無可奈何,心靈備受傷害,母女間缺乏基本的信任和親密,就像陌生人一樣。由于是單身母親培養(yǎng)獨生子女,梅姐也經常對席小雯橫加干涉,例如當席小雯在中學談戀愛時,梅姐就無端阻止。等席小雯離開家鄉(xiāng)青島到北京讀大學時,她便很少回家,連電話也懶得打。大學畢業(yè)后,有機會也沒有回青島工作,而是追隨男朋友一起去了上海。在愛情失敗之后,席小雯才于無奈之中回到青島工作,但依然無法和梅姐友好相處,對她不顧年齡不停地和不同男人交往的狀況更是鄙薄不堪。席小雯和原來的中學同學易彬結婚后,依然懷念著原來的男朋友,沒有辦法適應婚姻生活,也不愿意生孩子。最后她從梅姐口中得知,原來她和易彬結婚還是梅姐從中撮合的,這讓她極度失望,決定和易彬離婚。
要理解梅姐和席小雯這對母女的糾結情感,自然要追溯梅姐的個人生命史。在席小雯和易彬結婚后,兩人無法共同生活,梅姐便質問席小雯為何如此,席小雯倒是反問她為什么結婚后反而和別的男人睡在一起,于是梅姐就把她當初是如何被師傅強奸的實情告訴了女兒,并為自己的悲劇命運辯護道:“我是想告他強奸我,那我還能生存下去嗎?我還能嫁人結婚嗎?你以為我們那個時代可以想愛誰就是誰嗎?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嫁給他,我以為有了孩子,他會像他承諾的那樣對我好,事實上只是我的一廂情愿而己?;楹?,他不但對我不好,稍有不滿張口就罵舉手就打,打牌,喝酒,抽煙……家里的錢都讓他輸光了。那天早晨,他打完我,我就含著眼淚去上班了,誰知他一個人在家喝酒,喝得太多,最后,喝死了……”
可以說,這段傾訴是理解梅姐悲劇的關鍵。她的悲劇最直接的起因無疑是那個先強奸了她后來成為她丈夫的師傅。這和個人的欲望過度、不知節(jié)制、不知尊重他人、品德墮落有關。當然也和那個時代整體氛圍有關。那就是社會氛圍較為封閉,弱者無處訴求公道和正義,強者憑借專制的權力肆意妄為,人們沒有更多主宰個人命運的自由空間。在這種社會中,像梅姐這樣的弱者又會有什么樣的出路?肯定不可能有人對她進行精神和道德的啟蒙,啟發(fā)她去理解生命的目的、理解社會的運轉、理解歷史的大道,并進而發(fā)現(xiàn)內在生命不可磨滅的自主和尊嚴。她只能依憑著自然性情像流水一樣不斷地向卑下處流去,為了生存,為了獲得一點欲望的享樂,而把道德倫理拋諸腦后,一步步走向卑俗的深淵。因此,只要有可能,她就會找不同的男人,從他們身上獲得財物和放縱之樂,并由此形成得過且過的享樂主義人生觀:
“就算她們瞧得起自己,梅姐也不屑于她們那種老媽子似的活法,每天柴米油鹽,養(yǎng)完了兒子養(yǎng)孫子,養(yǎng)完孫子,自己卻沒人養(yǎng)了。人活一世,太可悲了,莫不如好好享受自己的余生,她從來不指望席小雯對她有多孝順。”
“就像現(xiàn)在,自己雖然單身多年,但并不缺少快樂,愛情時刻都來找她。五十多歲的女人,每天都能享受到不同男人的愛慕,也是人生的一大風景?!?/p>
她甚至對自己的女兒這樣說道:“你那是書讀多了,憂國憂民,我呢,大字不識幾個,自己活得開心就行了,想那么多干嘛?人活一輩子,不就是吃喝玩樂嗎?不就是有男人疼男人愛男人寵嗎?我要的就是這個?!?/p>
該小說中的梅姐形象就是定位于這樣一種粗俗的享樂主義者形象。單就個人的選擇而言,像梅姐這樣的享樂主義也是令人鄙視的。享樂主義者的錯誤,關鍵在于侮辱生命的尊嚴。人生在世,無論從哪個角度上看,都不是為了享樂而來的。生命有其內在的使命和尊嚴,那就是要實現(xiàn)生命的潛能,實現(xiàn)生命的創(chuàng)造性。享樂主義卻把生命變得極為狹隘和鄙陋。享樂主義者終究會淪陷于虛無主義的泥沼中。當然,像梅姐這樣的享樂主義,在當前消費主義社會中,也是國人的一種普遍狀態(tài),顯示的乃是國人的沉淪和鄙俗。作為母親,梅姐這種享樂主義人生觀更使得她在女兒席小雯眼中顯得粗俗,斯文掃地。
當然,梅姐畢竟是一個中國母親。無論女兒席小雯多么不耐煩她,也無論到了五十多歲還有多少男人和她來往,她終究還是在情感上依賴女兒。因此小說寫道:
“可是,和席小雯在一起那種感覺,終究是與那些男人不能代替的。梅姐對席小雯沒有奢求,只要能常?;貋砜此谎郏欠N喜悅就會長久地停留在內心,使她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充實,歡快之感?!?/p>
“畢竟,年齡漸大,她需要一個依靠,雖然梅姐的老年生活過得有滋有味,但席小雯離開她在上海的這三年,還是讓她有種無依無靠的感覺。那種感覺就像獨自漂在海上的一片樹葉一樣孤單。梅姐也在席小雯面前不止一次說過老了不用她管的大話,但是,到頭來,梅姐發(fā)現(xiàn),隨著年齡的增長,內心對席小雯的依賴越來越濃?!?/p>
這就是中國母親的心理。由于大部分中國人沒有真實的信仰,無法發(fā)現(xiàn)自己生命中不可摧毀的真理,在儒家倫理的長期熏陶下他們往往就傾向于在子女身上去尋找生命的寄托。如果說傳統(tǒng)中國人更傾向于祖先崇拜那么當前家庭核心化后,大部分中國人無疑更傾向于子孫崇拜。無論祖先崇拜,還是子孫崇拜,都是把有限當無限來崇拜的偶像崇拜這種偶像崇拜,無疑會顛倒生命的價值等級造成生命的混亂無序。
沒有真實的信仰,人就不可能確立生命的主體性,他就只能顛簸奔波于客體化的異化世界。像梅姐這樣的母親沒有自己的生命主體性,她就不能理解和尊重其他生命的主體性,因此她會去干涉席小雯中學時期的戀愛,在席小雯讀大學時帶男同學回家她也會反對,最終又撮合席小雯和她明明不感興趣的易彬結婚。梅姐打的旗號,就像所有沒有真實信仰、缺乏主體性的中國父母打的旗號一樣,都是“為了你好”。其實,所謂的“為了你好”,說到底乃是這樣的父母沒有實現(xiàn)自己的生命目的,隱隱地感覺到自己生命的空虛和無聊,然后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弱勢的子女而已。這是最可怕的自私,是最可怕的生命劫持。在這種情勢下,弱勢的子女如果屈從于強勢的父母,就會終生不幸。生命獲得幸福的基本前提,就是他具有自由意志,能夠自由選擇。而在這種中國式的父母和子女關系中,子女的自由意志恰恰是被否定的。因此,我們可以想見,席小雯不斷地從母親梅姐身邊逃離,一方面自然是要逃離梅姐的粗俗和鄙陋,另一方面也是要逃離梅姐的控制和干預,維護獨立個人的自由空間。
相對于梅姐形象而言,席小雯形象在該小說中更為單薄一點。作家在塑造她的形象時,偏重于動作的敘述,而缺乏內在心理的足夠開掘,也沒有賦予多少深刻的人性內涵。不過,我們在字里行間依然可以看到這個80后的年輕人的些許時代特征。她成長于物質較為豐富的時代,生活工作于城市里,從小就被單身母親教導著只需專注于學業(yè)獲得好成績就萬事大吉。因此她沒有多少為人處事的能力,對母親梅姐缺乏理解的興趣和能力,刻薄寡恩之處比比皆是。后來和男朋友許威分手,許威曾對她說:“除了你自己,你誰也沒有愛過!”就連她自己也認識到她“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別人”。這是一個存在嚴重心理疾患的病態(tài)之人,是一個在世俗化的小時代里長大的沒有精神追求、沒有理想的尼采所說的“末人”。她回到青島后輕易地答應了易彬求婚,婚后又固執(zhí)己見無法生活,最后又斷然決定離婚,都顯示了她的自私本質和生命深處的迷茫。
該中篇小說比較出彩的地方是對梅姐和席小雯這對母女之間那種撕裂、糾纏、欲言又止式的情感糾葛的細膩書寫。例如小說寫到席小雯要離開青島到北京讀大學,梅姐舍不得她離開自己,深情不由得自然流露,但是席小雯卻故意表示疏遠。“梅姐仰臉,微愕地看著席小雯,突然,她伸手抱住席小雯,哭出聲來。席小雯的手僵直了一下,片刻,只是象征性地拍了拍梅姐的后背,就將她厭惡地推開。好像抱她的不是養(yǎng)育自己近二十年的母親,而是任何一個陌生的與她毫無相關的女人。推開梅姐的那一瞬,她看到梅姐的身體有些顫抖和搖晃。但席小雯制止了心里涌上來的溫情與難過。她不習慣與梅姐這樣親近。因為從來沒有親近過,顯然對于梅姐這樣的煽情,除了拒絕外,無所適從”。這樣的細膩書寫讓小說增加了較為難得的藝術韻致。
整體看來,該小說敘述較為生動細膩,人物塑造較成功,選材也富有現(xiàn)實意義,是一部較為優(yōu)秀的小說。不過,在主題開掘方面,尚存進一步提升的空間。賈平凹曾對作家說:“你在寫一個人的故事和命運的時候,他個人的命運與歷史、與社會發(fā)展過程中交叉的地方的那一段故事,或者個人的命運和社會的命運、時代的命運在某一點投合、交接的時候,一定要找到這個點,這樣的個人命運,也就是時代的命運,是社會的命運,寫出來就是個人的、歷史的、社會的。一定要學會抓住這個交接點,這樣寫出來的故事才能引起大家的共鳴。”的確,一部好小說必須找到個人命運和社會命運、時代命運的交接點,或者能夠像張愛玲那樣能夠往人性的深處挖掘,這樣才能獲得較為豐富的意蘊。像《母女》這樣的小說在通過個人命運透視社會命運、時代命運,或者在個人身上挖掘人性的深層內蘊等方面,還是可以做出更多探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