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力嬌
微小說新作三題
◎陳力嬌
戰(zhàn)爭打得很苦,一個連的兵力被吞噬。敵人的炮火還在猛攻,連長舉著望遠鏡,對身邊的丁二娃說,活著是出不去了,看看我們是文死還是武死吧。丁二娃的一只耳朵已經(jīng)被削掉了,一圈繃帶斜纏在腦門和下巴上。他問連長,文怎么講?武怎么講?連長放下望遠鏡,掏出煙,指指身后的山崖說,看到了吧,那有一線天,不怕死就從那攀上去,或許有救;還有就是做假投降,等敵人上來和他們同歸于盡。
丁二娃想了想,說,聽你的,連長,我這命,活著是你的,死了是閻王的。
連長聽了丁二娃的話,把煙放在嘴里要嚼,他找不到火,渾身上下沒一根火柴。丁二娃看了,忙跑到不遠處一棵燒焦的樹樁,拾過一塊木炭。
連長高興了,拍著丁二娃的肩說,好小子,下輩子若帶兵,我還帶你。
丁二娃嘿嘿地笑,黑一塊白一塊的臉,到處是憨相。
鬼子的又一輪沖鋒開始了。這回比上一次還猛烈。眾多的迫擊炮,把他們身后的樹都炸飛了,他們躲在掩體里,一層層泥土落了一頭一臉。
丁二娃說,媽的,鬼子可真壞透了,連棵樹都不給留。丁二娃指的是山崖前方,從巖縫里長出的那棵松樹,如果它不被炸飛,攀著它正好能上一線天。
連長可沒丁二娃的心思,他在往腰間綁手榴彈,十幾顆手榴彈被他依次捆在內(nèi)衣里。連長瘦,穿上衣服和沒捆一個樣。
丁二娃也想像連長那樣往腰間捆,可是辦不到,沒有了,他除了有七顆子彈,別的什么都沒有了,這讓他很沮喪,一身的力氣沒處使,只等著送死。
山上起霧了,五十米之外看不見人,只有一股股風吹過的時候,鬼子貓著的腰身才露一下,但馬上又像兩片幕,迅速合上了。
連長捆好手榴彈,他回過頭對丁二娃說,娃子,你上一線天吧,全國解放那天,你給我立個碑,也好在人世留個念想兒。丁二娃聽了連長的話,啪地打了個立正,連長,丁二娃誓死和你戰(zhàn)斗到底!
連長的眼睛濕了,他咬咬嘴唇,又一次拿起望遠鏡,看到小鬼子如同水中的船,正互相亂撞。連長說,二娃,看到了嗎?鬼子再前進二十米,你就到掩體的北側(cè)打槍,打兩槍后,再到掩體的南側(cè)打槍,動作要快,迷惑敵人,讓他們摸不清我們的人數(shù)。二娃點頭,并做好準備。
鬼子越來越近了,前一排已經(jīng)直起了腰身。
二娃,把前邊那個軍官干掉,連長說。二娃躲在樹后,只一抬手,那個軍官應(yīng)聲倒下。二娃退下來,跑向南邊的陣地,還是手起槍落,又一個鬼子應(yīng)聲倒下。
鬼子開始小心了,他們由站著迫近改為匍匐前進,而二娃的子彈也快用完了。
二娃只有在死去的戰(zhàn)友身上尋找武器,正翻著,就聽連長哼了一聲,之后倒在了他的腳下。二娃看到,一顆子彈,正中連長的眉心,就像小時候,媽媽在姐姐的眉心點上個小紅點。
媽的小日本!二娃向著鬼子的隊伍甩了兩槍,可是子彈太貴重了,就剩三顆了,由不得他浪費。他勉強在一戰(zhàn)友身下翻出一顆手榴彈,迅速拋了出去。隨著轟隆一聲巨響,二娃突然改了主意,何不趁機逃跑,逃跑可比和敵人同歸于盡更有賺頭。二娃看一眼連長說,連長,反正你也死了,我就不跟你去了,我會給你報仇的!他把剛才對連長的許諾忘得一干二凈。
二娃雙手遮住嘴巴對著鬼子喊,別開槍,我們投降!
二娃又喊,我們身上都捆著手榴彈,你們?nèi)糸_槍,就連你們一起炸飛嘍。
鬼子真就沒有開槍,但也沒有向前半步,二娃趁機把連長抱起放在戰(zhàn)壕沿上,只露出上半身,兩邊用戰(zhàn)友的尸體支撐著。
一桿步槍被二娃插在地上,二娃脫下自己的白襯衣掛在上面,白襯衣帶著血跡十分醒眼,在連長的頭上飄呀飄。二娃說,連長,莫怪我呀,我這也是萬不得已呀,都做鬼了誰還來打鬼子啊。二娃極力把道理說得更像道理。
連長好像聽懂了,他的頭一直傲立著,不偏也不倒,兩眼怒目圓睜,身旁的戰(zhàn)友也簇擁著他,如同抬一頂轎子,去和小日本算賬。陣地靜了下來,小鬼子在一步步靠近,而這會兒的二娃,已經(jīng)不在連長的身邊了,他憑著一身好功夫,兩腿蹬住崖壁,雙手倒換著,一點兒一點兒攀上一米寬、二十幾米高的一線天。
幾乎是一眨眼的光景,也就三五分鐘吧,鬼子上來了,他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層層疊疊圍住了連長,判斷他是否還活著,就在他們舉棋不定,想上前試試連長還有沒有氣息時,不知從什么方向,射來三槍,一槍打死鬼子為首的軍官,一槍打翻了想試連長是否還活著的那個士兵,而第三槍則打在連長腰間那捆手榴彈上。
頓時,數(shù)聲爆炸,火光沖天,一朵朵紅蘑菇瞬間綻放,染紅了半個陣地。
煙霧彌漫了許久,少數(shù)從地上爬起來的鬼子,稀里糊涂地聽到不遠處的一線天方向,傳來野狼一樣的哭聲,那聲音撕心裂肺,痛苦悠長,可是他們不明白,這個人為什么只是哭,而沒再對他們形成任何威脅。
她的媽媽是個侏儒,她的爸爸是個瘸腿男人。而她卻出奇的好看,且有一副百靈鳥的嗓子。
縣里文工團招歌唱演員,她去了,一鏢中的,錄取了。接下來是追求她的男人成群結(jié)隊。老團長說,你可別被勝利沖昏頭腦,這個世上的男人都是蒼蠅,你如果是“天仙”,他們就不叮你了,事業(yè)為重。
她把老團長的話記在心里,每天刻苦練功,精心鉆研,力爭做個天仙。
做天仙容易也不容易,容易的是業(yè)務(wù)上心無旁騖,不管窗外事,把那些男人關(guān)在“心”外,就沒人騷擾了;不容易的是巨大的寂寞,空洞一樣讓人難以忍受,每早她都練嗓,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吃飯把飯菜打到寢室吃,一邊吃一邊琢磨五線譜,不到一年,她的樂理和唱功全團第一。
老團長對她的要求也是步步緊逼,學通了五線譜,又讓她學鋼琴,這可是個尖端的行當,別人學鋼琴都是四五歲開始學,她都二十歲了才想學,團里的男男女女開始對她嘲笑了。
老團長不管這些,老團長說她悟性好,二十歲學和四五歲學一樣,結(jié)果她用了三年的時間,把鋼琴的技藝又推向了頂峰。這三年的辛苦只有她自知,她除了正常的演唱練唱,其余時間全用在了學鋼琴上。最終的結(jié)果是,她自彈自唱,全場觀眾報以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
藝術(shù)到了頂點,老團長也要退休了。看著老團長花白的頭發(fā),她落下了眼淚,老團長愛惜地看著她,說,哭什么,人都有這天,人若沒這天,新生力量怎么登場,新生力量不登場,藝術(shù)怎么能前行?
她知道老團長這是安慰她,她不知道老團長離開她后,她還能不能做得了天仙,就淚水漣漣地和老團長說,我還想做天仙,我能做到嗎?老團長搖搖頭,半晌說,別做了,太清苦了,而且你的年歲也大了,二十四五歲正是找伴侶的好時段,回到人間吧。
老團長的話在理,說完這些,老團長就解甲歸田了。
老團長走后,她的處境就變化起來,嫉妒她的人倒沒多少,“愛”她的人卻絡(luò)繹不絕。她這才明白,老團長在實力上的重點培養(yǎng),為她掃清了多少日后的障礙,人到了讓人嫉妒不了的時候,她的本事不是超群,就是太過于完蛋。顯然她屬于前者,所以她事業(yè)的道路挺順,而不順的是情感。
情感由清淡變渾濁,出于一個原因,就是她沒有了護身符,或者說沒了指引。
老團長在時,一切都不用她考慮,老團長就像一個大圍巾,為她擋住了風寒,那些想親近她的人,一看這圍巾的威力,沒人敢輕舉妄動。而現(xiàn)在不同了,現(xiàn)在那些男人都瘋了,叫小騷的那個薩克斯手甚至把她堵在洗手間,吻了她。
更可恨的是這些男人中,有不少還是已婚,他們手牽著媳婦,眼睛卻在她的身上瞄來瞄去,王小毛甚至拿演出要挾她,如果她不答應(yīng)嫁給他,他就在縣領(lǐng)導(dǎo)來看演出時,拔刀自盡。
王小毛神經(jīng)質(zhì),他說他什么都干得出來,她害怕了。晚上在食堂里吃過飯,她去拜訪老團長,實則是讓老團長幫幫她。
老團長正和老伴在燈下修古箏,他的老伴一輩子熱愛古箏,一輩子都想進劇團演出,只是老團長太正直,太認真,也就一輩子沒讓她進劇團。奇怪的是,她的老伴一點兒都不怪他,她說她的藝術(shù)在心里,在哪里都不耽誤音樂的流淌。
她敲響他們的門時,老團長已經(jīng)笑盈盈等在門前了。老團長說,我就知道你會來。老團長這句話,讓她頓時淚眼婆娑。老團長卻笑,說,好辦好辦,不就那幾個毛賊嗎,要想制服他們,就得知道他們的本質(zhì)是什么。
果然老團長把自己的計劃一說,她破涕而笑。
在老團長和夫人的建議與協(xié)助下,她開了個人演唱會。每唱一首歌,說一段成長的故事,或是自己的,或是別人的;或是經(jīng)歷的,或是看到的,然后由這個故事派生出相應(yīng)的歌曲,觀眾聽得熱淚盈眶,掌聲如潮如浪。
她就是一本書,她的成長道路就是一本書。和別人不同的是,她這本書,從初起到完成,都有老團長的批注。她把這個意思傳達給觀眾,觀眾都肅然起敬,小縣城太小,誰都知道誰,老團長早就是他們心中最敬重的人。
演唱會結(jié)尾,她請出了自己的父母,這是意想不到的亮點,全場的人頓時目瞪口呆。她的侏儒媽媽一個勁給大家鞠躬,她的瘸腿爸爸勾著頭只看自己的腳,她坦然地、落落大方地、聲情并茂地介紹了她的身世,介紹了她的父母在鄉(xiāng)間低矮的屋檐下,一點點把她拉扯大,她說她的音樂啟蒙,就是她的侏儒媽媽為她哼唱的搖籃曲,哼著哼著她就長大了,侏儒媽媽望著比自己高一半兒的孩子,停止了她的哼唱。她說,以后的歌,由你自己唱了。
她的故事講完了,全場靜止了足有一分鐘,之后唏噓聲和掌聲一同響起。
演唱會開得很成功,從此她的身前身后,沒有了那些糾纏不清的人了,她明白,是她的侏儒媽媽起了作用,侏儒媽媽為她喚回了人類最本質(zhì)的尊重。
一人家五世同堂,太太姥姥,太姥姥,媽媽,女兒和小外孫子。
他們每人遞減二十五歲,依次排列,排到小外孫那兒,剛好五個月。
太太姥姥年齡最大,今年整一百零一歲,她沒有牙,牙都脫光了,嘴巴揪成個包子口兒,給她做了一副假牙,她說什么也不戴,理由是,沒看見誰沒了牙,去用別人的牙,這是從哪個死人嘴里撬出來的?說著哭了起來,嫌家人慢待了她。
太姥姥看自己的媽媽這樣,也不去勸她,她知道她的脾氣不好,越勸越上樣兒,就把自己的假牙紙包紙裹放在柜底,把媽媽的牙拿過來戴在自己口里。她想,戴壞她的,再戴自己的,不能讓錢白花了呀。
假牙畢竟不合她的口,她的牙齦磨出了血,她的女兒看到她這樣,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搶過來,吼道,媽,你老糊涂了,不知這是有尺碼的嗎?
看女兒暴跳如雷,當媽媽的只有不吭氣,但她拿準主意,等牙齦好了,她還用它,就跟鞋子一樣,穿著不合腳,磨出老繭就好了。
她們這樣,有一個人一邊奶孩子一邊笑,這個人叫小舊,是小外孫子的媽媽。小舊性格好,不參與她們的爭斗,像這樣觀念不同的事,每天都發(fā)生,她管得過來嗎?再說了,那樣的僅僅是她們,那是整個舊時代呀,一個人再有能力,能矯正一個時代嗎?
可是小舊不矯正她們,并不一定她們不矯正小舊,事情就發(fā)生在小舊出國上。
小舊出國是沒辦法,她在單位里是會計,單位在國外要考察新項目,這不是領(lǐng)導(dǎo)一個人能辦的事。小舊只有把孩子托付給媽媽,啟程了。
小舊走,首先提出抗議的是兒子小新,小新自出生從沒離開過媽媽,現(xiàn)在由姥姥抱著他不踏實,他一定要找媽媽,他的方式就是哭,哭得山搖地動。小舊的媽媽抱著他滿地亂走,急得滿身是汗,她說,這可怎么好,你媽媽是出國,這會兒還沒到呢,那可不是說回來就回來的。
小新可不管這些,他沒死拉活地嚎,不把媽媽嚎回來他絕不罷休。
小新一嚎,太太姥姥說話了,她質(zhì)問自己的孫女:你就不能把他放那兒,哭不死的孩子,餓不死的狼,哭夠了他就不哭了。小新的姥姥想,你倒是想得好,哪有那么簡單,現(xiàn)在的孩子個個嬌慣得跟爹似的。
見孫女沒聽她的,她就指派自己的女兒,你去,把他剝光了,晾在那,凍死他,不信還治不了他了。說著想撇手中的煙袋鍋子,這是她二十歲時就不離手的武器。
小新的太姥姥不敢不聽母親的,她勸自己的女兒,孩子哭哭好,我生你時,剛邁門檻你就落地了,你哥哭了一整天,虧了他哭,他不哭,我哪知他還活著。
小新的姥姥瞪了自己母親一眼,把孩子抱到另一個屋去了。
小新像是聽明白了太姥姥的話,他的哭聲減弱了,但他也有絕招,不吃奶,奶瓶放在嘴里,他就用舌頭頂出來,或者咬住,任奶流出來,敢情小家伙絕食了。
持續(xù)到第二天,小新的太太姥姥吃不住勁了,她說,孩子不吃奶,就是“緊牙關(guān)”了,用兩根筷子在他的舌底下按,不愁他不吃奶。聽自己的媽媽這樣說,小新太姥姥對女兒說,我看是起“馬牙子”了,火大,他媽媽走他能不上火嗎?小新的姥姥問,那怎么辦?小新的太姥姥說,弄一塊新黑布,蘸白礬,蹭牙床,火就出來了。小新的姥姥將信將疑,但她還是決定試試。
白礬弄來了,黑布也弄來了,把白礬壓成面,三個老太太開始對付小新,由小新的太姥姥把小新放在膝蓋上,小新的姥姥把住小新的頭,沒死拉活地蹭。不一會兒,小新的嘴角淌出了血沫子。小新姥姥說,行了,媽,再蹭蹭死了。小新太姥姥回答,死什么死,你們哪一個不是這么過來的。
理是這么個理,但是這是新時代呀,新時代的孩子你聽誰這么處理過。
小新的姥姥終于挺不住了,她拉住了媽媽的手,讓她停下。誰知太太姥姥不讓了,她開始用筷子為小新松舌底,一邊松一邊說,都是富裕生活慣的,在早那孩子,見奶就跟見命似的。太太姥姥戴著老花鏡,哆哆嗦嗦地在小新的嘴里一陣亂捅。
可是盡管她們忙了半上午,在哭喊中疲憊不堪的小新,還是不吃奶,不但不吃奶,還發(fā)高燒。這時太太姥姥又說話了,放放血,放放血他就不燒了。小新的姥姥不明白,用眼神問她的媽媽。她的媽媽告訴她后,她明白了,就是用針在孩子的心口窩扎七針,然后用火罐拔,把毒血拔出去。這太殘忍了,小新的姥姥再也沒聽她倆的,抱起孩子去醫(yī)院了。
小新在醫(yī)院里住了三天,病好了,也吃奶了,也不再哭了。小新的姥姥就很后悔,后悔外孫子遭了那么多的罪。醫(yī)生聽說后也說,那是扯淡,一百多年前的人,怎么趕得上現(xiàn)代醫(yī)學。又查看小新的舌底,忽然說,舌弦斷了,不及時修復(fù),孩子長大會“禿舌子”。說完又一錘定音:所以呀,人不能總活著,總活著,現(xiàn)代文明就得讓他們糟蹋完了。
一回頭,小新姥姥暈過去了。
在《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等文學報刊發(fā)表作品300余萬字。已出版長篇小說《草本愛情》,中短篇小說集《青花瓷碗》《非常鄰里》《平民百姓》等,小小說集《不朽的情人》《贏你一生》《爸爸,我是卡拉》等。作品多次獲獎,多次選入各種版本或被選刊轉(zhuǎn)載,部分作品國外發(fā)表。其中《一位普通母親與大學生兒子的對話》獲2005年“全國讀者最喜愛的微型小說”獎;2008年獲中國新世紀小小說風云人物榜·新36星座獎;小小說《敗將》榮獲第12屆全國小小說優(yōu)秀作品獎;2012年獲黑龍江文藝獎;2011年榮獲全國“第五屆小小說金麻雀獎”。
陳力嬌,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和上海復(fù)旦大學作家班。黑龍江省蕭紅文學院簽約作家,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