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舟
風(fēng)隨著意思吹,吹到了元豐三年(1080)的初春。
兩個小僧不敢上前,一直站在離茅亭七尺之外的地方,哈著手,跳著腳,目光焊在蘇夫子的身上。兩個小僧,一個叫修文,一個叫葉子,來了許多日了,卻和蘇夫子沒搭上話。初春時節(jié),一場幾十年不遇的倒春寒來了,穿著白衣裳,在黃州一帶徘徊。據(jù)說百姓們焚了紙符,求告上天,有幾座寺里還公開作法,念了驅(qū)寒經(jīng),但都無濟(jì)于事。白天還好,可一到了夜里,倒春寒的脾氣就大了,打開口袋,把巴掌大的雪片吹到了田舍和曠野中。那幾天,黃州不黃,反倒有點(diǎn)兒白。
蔥白的白,石灰的白,天鵝的白。
這不,修文的臉上生了凍瘡,十根指頭像透明的紅蘿卜。葉子也好不到哪兒去,鼻涕凍成了一坨冰,哈出的氣息像一匹白練,胡子眉毛一把抓,弄花了臉。離開禪寺有些日子了,晚上借宿在信眾家,一大早起身就跑來這一片坡地,但蘇夫子依舊躺在茅亭里,一動不動?!趺凑f呢,他好像有些涅般木的味道吧。
葉子問:“恐怕不妙呀,會不會滅寂了?”
聞聽此話,修文在葉子的腦門兒上彈了一個缽兒,不悅道:“烏鴉嘴,趁早閉起。要是蘇夫子……怎么說你,像你烏鴉嘴聒噪的那樣,咱倆就回不了禪寺,做不了上佛的弟子了?!币荒钊舸?,修文竟有些性西惶起來。
葉子說:“我這一世就是來供養(yǎng)上佛的,我不想被方丈逐出門?!?/p>
修文附和道:“我也是。”
葉子凄涼地說:“可方丈是一位說一不二的尊者,他派你我二人來這里求告蘇夫子,要是帶不回詩稿和墨寶,尊者準(zhǔn)定發(fā)火,和尚這一碗飯你我就吃不得了?!?/p>
這時,修文指了指茅亭,燦爛地說:“喏,蘇夫子醒了?!?/p>
茅亭內(nèi),蘇夫子果真撅了撅屁股,伸了個懶腰。兩個小僧喜悅極了,忙移步上前,欲攙扶他起來。可世上的喜悅一般都會幻滅,這次也不例外。眨眼間,蘇夫子換了個姿勢,又睡著了,鼾聲大作。風(fēng)吹過了這一片坡地,裹挾著雪的味道,煞是清冽。這時,修文蹙起鼻子,嗅見了一種宿醉的氣息。葉子也發(fā)現(xiàn),蘇夫子身上的那一件棉袍上,布滿了一塊一塊的酒漬,訴說著夜宴歡歌的余韻。
修文忙合十,罪過地說:“酒是魔鬼喲?!?/p>
葉子亦道:“酒呀,真是不要臉的水?!?/p>
修文說:“這魔鬼害得你我苦等了好幾天,我詛咒它?!?/p>
葉子啐了一口唾沫,輕蔑地說:“這不要臉的水,我一輩子也不碰它?!?/p>
于是乎,只有耐下性子等了。——茅亭在這一片坡地的中央,大約有十畝左右。蘇夫子的家在山頂上,屋瓦上掛著一根炊煙,像壞了的墨筆,把天空都畫臟了。站在茅亭往下俯看,那里就是有名的雪堂,據(jù)說是蘇夫子天天晚上和友人們爛醉如泥、吟詩作畫的去處。
茅亭不大,四根柱子支起了頂子,一尺厚的茅草趴在上面,好似戴了一塊骯臟的方巾。風(fēng)拂過,草莖上有一些似是而非的羽毛在飄,仿佛仙鶴在這里做過窩,如今飛到天外去了,杳無音訊。每根柱子上都有一幅畫,這讓兩個小僧開了眼了。
修文說:“聽方丈講,這個《水上漁翁》是蘇夫子畫的,這《雪中寒林》也是。”
葉子道:“但這個《枯枝寒鴉》不是。”
修文究問說:“怎見得?”
葉子眉飛色舞地說:“臨來前,方丈對我說,這《枯枝寒鴉》是一個叫米芾的人畫的。他是少年才俊,蘇夫子賞識他,竟和他喝了半個月的不要臉的水。我發(fā)誓是真的,當(dāng)時你去了茅房,你沒這個福氣聽?!?/p>
修文說:“現(xiàn)在也不遲嘛?!?/p>
這時,茅亭外出現(xiàn)了一個滑雪少年,一溜煙兒,從山頂上滑了下來,身后漾起了一片白煙。見了兩個小僧時,這少年身子一擰,停在了眼前。修文和葉子自小在禪寺里長大,沒見過如此奇異的器械,驚得目瞪口呆的,還以為天外來人呢,忙往他的腳上瞧。原來,這少年的腳上各綁了一條竹片,竹片極薄,上面擦了豬油,所以能一路掙脫雪的束縛,把肉身變成一只鳥那樣擦著地面飛。
滑雪少年問完了情況,詭譎一笑,悄聲說:“別上他的當(dāng),他壓根兒沒睡覺?!?/p>
小僧們驚呆了:“沒睡覺?”
少年說:“他呀,他在聽今年的春苗長出來了沒有?!?/p>
小僧們問:“你咋知道?”
少年身子一矬,被一團(tuán)風(fēng)給卷跑了,往山下滑去,丟下一句話說:“他是我爹唄?!?/p>
此時,茅亭里的蘇夫子騰地坐了起來,嘟嘟囔囔的,嚇得兩個小僧忙藏在了柱子后邊,慢慢偷窺。蘇夫子抬起胳臂,繞過頸子,從脊背里捫出了兩粒虱子。虱子站在他的指尖上,像兩個光屁股的孽障鬼,一下子被嚴(yán)寒拿住了,動彈不得。蘇夫子盯著指尖,不快地說:“哎喲,人家在聽今年的春苗,耳根需要清靜才是,可你們兩個小鬼一直在絮叨,絮叨了好幾天了,剛才還吵了架,一個比一個的嗓門大,我不能不過問喲。”蘇夫子哈了哈氣,虱子們暖和了,低眉順眼的,承認(rèn)了錯誤。這時,蘇夫子又繞過頸子,將虱子們送回了家,叮嚀說:“乖點(diǎn)兒,下不為例喲。”
頓時,兩個小僧撲了出來,跪在蘇夫子的面前,磕頭禱告說:“謝謝夫子,謝謝給我們當(dāng)面證法,開示我們。”
蘇夫子撇嘴道:“我沒證法,我也沒開示,千萬別抬舉我喲?!?/p>
修文說:“此乃佛本生的故事?!?/p>
葉子亦道:“我念了那么多的經(jīng),不如夫子剛才的一次證法。我,我有點(diǎn)兒開悟了?!?/p>
蘇夫子打了哈欠,斜坐在了石幾上,翹起二郎腿,百無聊賴地說:“承天寺來的,還是定惠院的?”
修文合十說:“果如寺的?!?/p>
孰料,蘇夫子聽了這句話,像針扎了一下,忙跳下石幾,斂起衣袍欲跑。兩個小僧早有防備,一左一右地奔了上去,各自抱住了蘇夫子的一條腿,將他請回到了石幾上。蘇夫子哀嘆道:“一聽果如寺的人來,我的頭就大了。”
葉子趁機(jī)說:“師父法體欠安,不能親來。前幾日奉了師父的指派,我們是來向夫子討要詩稿的。一個冬天過去了,夫子沒給果如寺施舍過詩稿,信眾們天天都來打問,滯留在寺里不走,連印經(jīng)堂里的刻板都干裂了?!?/p>
修文亦道:“信眾們盼著讀夫子的詩篇來證法,眼睛都盼出了血?!?/p>
蘇夫子被困在石幾上,抓耳撓腮地說:“問題是,我整個冬天都沒寫了,囊中羞澀?!?/p>
葉子說:“那你違約了。”
修文也說:“按著你和師父的約定,違約一篇,就要追罰一篇,給兩篇?!?/p>
蘇夫子搖頭晃腦,喟嘆說:“苦也?!?/p>
這時,日頭出來了,銀子一般的光芒潑灑過來,照在了這一片坡地上。坡地在黃州城外的東邊,距最近的城門有三分之一里的腳程。黃州的百姓們喜歡叫這一片曠野為東坡,往年間長滿了蒿草和雜樹,現(xiàn)在被雪這么一覆蓋,潔凈無比,法相莊重。蘇夫子瞇起眼,抬頭凝視著亭子上的茅草,若有所思。兩個小僧生怕錯過又一次的開示,也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萸o上,雪融化了,一顆水珠牽著另一顆水珠,攀援其上,身材修長地迎風(fēng)掛著,仿佛佛陀用過的一串水晶念珠。問題是,這樣的念珠太多了,掛滿了茅亭四周,錚錚作響。先是有一顆珠子掛不住了,啪地跳下來,落在地上。緊接著,另外的珠子們也紛紛躍下來,蕩漾成了一塊塊水洼,反著光。
蘇夫子訝異地說:“峨眉雪水呀,真可惜嘍。”
修文悄聲道:“開始了,夫子開始作詩了。”
葉子也說:“真仙人也?!?/p>
豈料,蘇夫子拍了拍大腿,沮喪地說:“你們來遲了。去年秋天我倒是寫了一卷詩稿,可你們果如寺沒派人來取,我就另作他用了?!?/p>
葉子慌了,忙合十說:“用在了哪里?”
此時,蘇夫子的臉上飄過了一絲狡黠。他抬起身子,指點(diǎn)著茅亭之外的坡地說:“這山腰上的一片地,我都種了麥苗,我聽見它們安然無恙,現(xiàn)在開始發(fā)芽了??鄲赖氖巧侥_下的那一片,我去年種了不少的詩,到現(xiàn)在也沒什么動靜?!?/p>
修文狐疑了,究問說:“種了詩?”
蘇夫子點(diǎn)頭,篤定地說:“是呀。你們果如寺的人沒來取詩,再者,我也怕你們拿回去勞苦,點(diǎn)燈熬油地在櫻桃木板上雕刻,還要印成一頁頁詩頁,給信眾們散發(fā),所以呢,我就種在地里了。我尋思,等到了秋上,這些詩枝繁葉茂,碩果累累了,信眾們出了城,隨便摘下一葉,就可以讀詩參悟,大家一起證法了?!?/p>
修文伏下了身子說:“夫子,你真是悲深愿重呀?!?/p>
葉子也稱頌道:“夫子佛雨灑布,廣拔眾苦啊。”
蘇夫子會心一笑,卻道:“可惜嘍,我蘇軾一介農(nóng)夫,卻看不見今年的收成了。這些詩有沒有發(fā)芽,慧根若何,我真是揪心死了,所以才趴在這個茅亭里聽消息?!?/p>
葉子說:“那我倆去挖吧,挖開看看。”
修文也道:“有道理!人荒地一時,地荒人一年,不能誤了時節(jié),現(xiàn)在就挖?!?/p>
那一段天氣晴好,日光如炭,坡地上的雪都融化了,漫山遍野的。
山腳下,一片洼地已經(jīng)被挖開了,雪水灌了進(jìn)去,幾乎淹成了一座池塘。兩個小僧仿佛泥人,一個舉鎬,一個執(zhí)鍬,站在水坑里挖掘不輟。偶爾,修文和葉子直起身子時,看見茅亭以上的麥田里青翠一片,苗子足足有一拭乍長了。坡地上的菜蔬和雜樹們也是鵝黃淺綠地開滿了花朵,蜂飛蝶亂,一片妖嬈??晌┆?dú)腳下的這一方薄地,礫石翻滾,寸草不生,更別說掘出什么詩稿來。
卻又不敢去打問。
因為,這些天來,蘇夫子家里來了不少的客人,有潘酒監(jiān)、郭藥師、龐大夫什么的,更要命的是一個叫陳季常的家伙,帶了老婆來。他老婆麻臉,頰上有芝麻斑,老公一端杯,她就舉起蒲扇大的巴掌,抽老公的臉。最最要命的,這婆娘動輒就要吼上一嗓子,和母獅子大叫一般,令人短暫失聰,恨不得一頭鉆進(jìn)十八層地獄里躲一躲。他老婆還有一句口頭禪,說村酒雖好,可不要貪杯啊。
蘇夫子是東家,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在茅亭里設(shè)宴款待,自然不便發(fā)火。但修文觀察了一下,說蘇夫子之所以晝夜狂飲,喝得人事不省,只為了把耳朵關(guān)上門,不聽獅子吼。葉子也說,我聞見墨汁的味道了,說不定呀,蘇夫子在構(gòu)思,在懷胎,在孕育詩稿呢?!@么一想,兩個小僧便釋然了,繼續(xù)彎下腰去,埋頭朝地球深處挖掘。
葉子問:“詩真的能破土發(fā)芽,自己長出來嗎?”
修文回說:“蘇夫子說能,那當(dāng)然就能了?!?/p>
葉子又問:“出家人不打誑語,蘇夫子他只是一位居士呀?!?/p>
修文不悅道:“不可妄語!師父說過的,這蘇夫子是一位現(xiàn)世佛,俗眼人看不見,還當(dāng)他是皇帝流放下來的罪人呢?!?/p>
葉子忙合十:“阿彌陀佛!”
像在驗證這一句話?!蝗婚g,從水面之下冒出來了一截竹筒,漂在了兩個小僧的眼前。竹筒有握拳那么粗,有一個半肘那么長,小舟似的,在水面上晃來晃去的。葉子撲了過去,抓住了它。修文抱在懷里一瞧,竹筒是蠟封的,外殼上鐫著一行字:
種詩得詩 元豐二年冬 軾
不由分說,兩個小僧慌忙上了岸,洗凈了腿上的泥漿,朝坡地上的茅亭里跑去。葉子大喊,找見了,找見詩稿了。修文也喊,夫子,完好無損呀,水沒有滲進(jìn)去,墨香猶在。這時,茅亭里的人們都聽見了,紛紛起身,禮讓再三,請兩個小僧入了座。
石幾上,酒肉早已撤去,香煙裊裊,正中央供了一尊佛龕。龕下是一枝枝春花,花香四溢,仿佛剛剛從天庭、從佛陀的花園里摘采下來的。
蘇夫子親手打開了竹筒,將一卷新鮮的詩稿交給了修文,喜悅道:“幸不辱使命,請你們捎給果如寺的信眾吧,大家一起來參悟?!?/p>
葉子說:“夫子,這詩稿真是你種下的嗎?”
孰料,蘇夫子哈哈大笑,客人們也樂不可支,搞得兩個小僧愣頭愣腦的,不明所以。這時,蘇夫子彎腰一揖,老練地說:“還得謝謝兩位小僧哥呀。天一熱,這漫山遍野的雪花融了可惜,流入江河里更可惜,所以我略施小計,勞苦你們,讓你們替我挖了這一片湖,好讓峨眉雪水停在黃州,解了我的鄉(xiāng)愁之苦?!?/p>
修文不解道:“可,可這不是湖,是一個水坑呀,泥沙泛濫的。”
蘇夫子拈須,目光精射,慨然說:“塵埃與悲苦總會消失的,泥沙也會,世間萬物都會有澄凈芳香的那一天。這個湖現(xiàn)在還小,可它著實是一片圣水,應(yīng)了人的心愿,將來也會慢慢長大,一定會福澤黃州的百姓?!?/p>
葉子問:“那它該叫什么?”
蘇夫子道:“這是上天的賞賜,也是上佛的愛所降示的。嗯,就叫遺愛湖吧?!?/p>
茅亭里,眾人咂摸著這個名字,遺愛湖,遺愛湖,紛紛稱許。
天色將晚,仙鶴還巢,就在兩個小僧依依惜別,打算返回果如寺時,蘇夫子將那一卷詩稿裝進(jìn)了竹筒里?!@一剎,修文眼尖,忙取出了詩稿,在眾人面前依次展開,卻發(fā)現(xiàn)蘇夫子忘了署名。葉子機(jī)靈,忙去研了墨,告了筆,款款呈給了蘇夫子。
小僧們道:“有請夫子!”
蘇夫子環(huán)望了一番坡地上的春色,一縷晚霞落在了他的印堂上。茅亭外,湖光瀲滟,青苗吟哦,大地漸漸地隱入了蒼莽的暮色中。這時,那個滑雪少年也進(jìn)來了,將一盞油燈撥亮,照在了詩稿上。蘇夫子會心一樂,援管下筆,簽下了四顆字。
葉子生疑地念道:“東坡?”
修文又念了后面的:“東坡居士!”
這一刻,蘇夫子篤定道:“身在黃州,亦自有其樂耳。從今天起,我就脫胎換骨,躬耕隴畝,自號東坡居士吧?!?/p>
元豐三年,春。一個滾燙且嶄新的名字落在了宣紙上:東坡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