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旗
每個周末,我通常都會開車去一趟吳厝村,買些農(nóng)家雞蛋和鴨子。在吳厝,我只跟柯志森一家打交道。我要說的就是他的故事。他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沒什么手藝,農(nóng)閑時靠摩托車載客掙點小錢。三年前,他的腿被人打瘸了,之后他就在家里幫著老婆養(yǎng)些雞鴨。
情況是這樣的:一天晚上,大約九點多,他從一個親戚家回來,經(jīng)過鎮(zhèn)政府附近的菜市場時,碰到兩幫小年輕正在打架。他的摩托車被人攔截,當時他腦子有點暈,或許是酒喝多了,也或許是被那幾把明晃晃的砍刀嚇懵了,當有人要借他的車時,他拒絕了。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腿上就被砍了一刀,接著又有人用鍍鋅管狠狠地砸在他的小腿上。醫(yī)生看了拍攝的X片后,告訴他:“左小腿有兩處粉碎性骨折?!?/p>
柯志森認定自己的不幸遭遇不是偶然的,而是村長一手策劃的。他對我說:“除了他,還能有誰?”因為之前他曾舉報過村長的貪污腐化問題。顯然,這也符合邏輯。他妻子罵他傻,干嗎要去舉報人家呢?他貪污的又不是你家的錢,他睡的女人又不是你老婆,對吧?
為了治他的傷腿,家里花光了所有的積蓄,還欠下了幾萬元債。家庭一時陷入困境,這增加了他的仇恨,揚言要以牙還牙報仇雪恨。村長似乎聽到了風聲,提了些水果和補品來看望他,并解釋說,他絕不會因舉報的事而進行這樣卑鄙的打擊報復。村長說:“我怎么會怕你舉報呢?如果告得倒我,我早完蛋了。而且,我相信,村里不只你一個人說我壞話?!贝彘L的話像柳條,句句都打在柯志森的傷腿上。臨走前,村長還撂下一句:“我今天來也不是怕你,求你原諒。我只希望你別再干蠢事了?!?/p>
村長的話我相信,也許真不是他干的,也許他真的什么都不怕。
不知何故,警察一直沒能抓到那些小流氓。所以,柯志森既無法了解到真相,也無法拿到醫(yī)療賠償費。
就此,我寫了一個故事,為了避免對號入座,我用我自己的名字替換柯志森:張旗舉報村長貪污腐化,被村長派人打斷了左腿。這個瘸腿的男人每天倚著拐杖思想復仇的事兒。他試圖以他一人之力對村長進行最殘酷的報復。但憑他一個瘸腿之人顯然無法完成這項任務(wù)。他想到投毒,或者半夜三更時燒一把火,或者手持菜刀直接跑過去砍殺。這些辦法都不好,更有效的最好是槍。能弄到槍的途徑通常有兩條:一是加入黑社會,二是參軍入伍。張旗考慮再三,動員他兒子去當兵。他想,也許有朝一日,可以堂而皇之地將對方槍決掉。
“你有病呀!”
我老婆看了,狠狠地罵我。她的意思是隨便起個名字都可以,干嗎攤上自己呢?且不說這個故事多么的老套、無趣。我有點灰溜溜的感覺。天下女人都這樣:總希望倒霉的是別人。
我把這個故事拿給柯志森看。他讀后笑得很開心,很詭異。當著我的面,他不客氣地說:“張旗是張旗,柯志森是柯志森;我柯志森今生不可能變成你張旗,你張旗也絕不會像我柯志森這么沒用,我們命不同,是不是這個理?再說,我做事不想拖累子女,要報仇靠我一個人就足夠了。現(xiàn)在,我的兒子在給老板開車,他有他的生活,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
什么意思?忍氣吞聲,等待時機?我聽不懂他的話。
之后,我把人物改為陳九,把故事的結(jié)尾改為:他兒子給一名夜總會老板當司機,但老板逐漸把他培養(yǎng)成一名殺手。在他兒子的精心策劃下,終于殺死了仇人。
柯志森看了后,禁不住哈哈大笑,似乎這個結(jié)尾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他復仇的欲望?!敖酉聛?,這個陳九整天提心吊膽,直到有一天他兒子作為殺人犯被警察抓走?”他反問我,像是自嘲,又像是對我的嘲諷。什么意思?
一周之后,我把修改的結(jié)尾又拿給他看:陳九雖然腿被打折了,但上訪的意志更加堅定了。他先是向市政府上訪,但沒有任何結(jié)果。接著他又坐長途汽車去省城,仍然沒有結(jié)果;無論是市里還是省里,他還沒走進政府大門就被穿制服的保安攔在外面。他像別的上訪戶那樣大聲嚷嚷,卻一點兒用處也沒有,所有的制服人員都很嚴肅,充滿了警惕性。在路邊,他向每一輛開入政府大院的小車遞狀子,但沒有一輛車會慢下來,或搖下車窗。在他決定要回家之前,他把手中的狀子送了一份給一個看起來最年輕最老實的保安,希望那是最后一根“稻草”,但他剛要轉(zhuǎn)身就發(fā)現(xiàn)他的狀子被那小伙子悄無聲息地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里。之后,他決定進京。他相信,只要天安門城樓上還掛著敬愛的毛主席像,那么這個時代就還有希望。于是,他坐上火車去了首都。最后,在國家領(lǐng)導人的關(guān)懷和幫助下,他的事情圓滿解決了,法律嚴懲了不法分子,他在村子終于可以揚眉吐氣了。
柯志森讀完后,反問我一句:“你看我今年多大了?”
“1958年出生,我沒記錯吧?”
“那你看我弱智不?”
我沉默。我沖他抱歉地笑了笑。
其實,我也覺得這個結(jié)尾太理想化了,像一個童話。可是,上訪成功的案例有時也會見諸報端呀,不見得弱者的天空永遠暗無天日?!笆堑?,是這個理?!笨轮旧糠滞馕业脑?,他接下來又說,“其實,你不了解上訪戶,他們的想法跟你們不一樣。你去問問那些老上訪戶,他們會告訴你:上訪歸上訪,成敗歸成敗,這是兩碼事。等到有一天連這個游戲都玩不成了,他們就變成了所謂的恐怖分子?!?/p>
我點頭表示贊同:投訴無門,必然會泄憤于社會。
我遞給他煙,幫他點上。他繼續(xù)說:“以前,我從報紙上讀到一個十八歲的學生用鐵棒把一個醫(yī)生活活打死,就會幻想自己也用鐵棒狂揍仇人;我聽說一個女的在電梯里被人割喉,就會幻想自己突然從背后摟住仇人,用刀子割他的咽喉?!彼D了頓,又接著說,“這個世道,值得割喉的人太多了。實話告訴你,我一想到這些就很緊張,渾身顫栗,整個心臟都膨脹起來,好像要爆炸似的?!?/p>
這我相信。有些人確實可惡,人模狗樣。
他接著說:“有一陣子,我經(jīng)常做夢,夢見自己殺人,但奇怪的是夢中殺的人卻不是我仇家。之后,我為了躲避警察不斷逃亡,我在遙遠的地方重新娶妻生子,過著平靜的生活。我夢見各種各樣的城市和街道,我甚至夢見自己從新疆越境進入阿富汗。在夢里我殺了很多人?!?/p>
這我相信。我自己也做這樣的夢,最后要么被打死,要么被捕,而后從夢中驚醒過來,虛驚一場。
談到這些夢,他告訴我:“每次在夢中大喊大叫,把我老婆吵醒了,她總會罵我——豬!豬!”
我能理解。他對我掏心窩時,我總表示理解。我知道,我越是這樣,他就會掏得越干凈。
有時我來吳厝,不純粹是為了買雞蛋。我覺得我有必要像老朋友那樣聽他傾訴,哪怕說來說去都是老一套,但每一次的感覺都會不同,有時輕些,有時重些,有時他說的像是別人的不幸。我說我老婆有時也會罵我是頭豬,有時僅僅是因為我把臟襪子和內(nèi)衣內(nèi)褲一起丟進洗衣機里。說到此處,我們相視一笑。我沒有取笑他的意思,只是不知道以什么方式安慰一個人才算得體。
據(jù)說有一次村長和他在路上相遇了,不知是誰先吐了口痰,后來兩個人就扭打在一起。當然瘸腿的人處于弱勢。有時,我就想:到底是誰害了他呢?真是村長嗎?還是他自己?為了一件小事,付出如此高的代價,難道他就沒有后悔過?如果從日常生活判斷,他整天幫著老婆養(yǎng)雞養(yǎng)鴨,那完全是一副忍氣吞聲的懦夫樣??墒?,誰有資格來勸他像一名勇士那樣去戰(zhàn)斗呢?
有一次,我在他家碰見了他兒子柯春生。我們聊了一些夜總會的事兒。妓女。毒品。酒。暴力。城市生活離不開這些,全世界都這樣。我問他如何看待自己老爸的事。他考慮了片刻,低聲說:“我老爸啊,也許是村長打的,也許不是,但不管是誰打的他,都不重要。天地那么寬,大家都忙著撈錢,他還整天瞅著村里一些芝麻大的破事。我覺得他是一個提前被時代淘汰掉的人?!?/p>
我感到驚詫。他老爸還活著,卻已經(jīng)不屬于這個時代了。這是他兒子的判決,還是現(xiàn)實的判決?有時候,我也會有這樣的感受:不合時宜,落伍,多余。
我不同意他兒子的話,但我不跟他爭辯。我心里明白,他兒子要甩開老爸加在他身上的包袱了,他從城市生活中找到了不承擔的借口。好吧,姑且算他得救了吧。
受他啟發(fā),我寫了第二個故事:聰明絕頂?shù)娜祟愒诨驅(qū)嶒炆先〉镁薮髣倮?,通過基因解構(gòu)重組的原理制造出一種藥丸,人吃了就會變成他想變成的那種人,動物吃了就可以變成另一種動物。這個消息最先被一只毛驢聽到了,它禁不住好奇,偷吃了一粒這奇異的藥丸,變成了一只老虎。接著,它讓自己的孩子也吃這藥丸,結(jié)果變成了獅子和花豹。于是,一只傳一只,幾乎所有的毛驢都變成別的動物:老虎、獅子、禿鷹、鱷魚、狼、狐貍……最后,整個大地只剩下一只年邁的毛驢。動物們聚在一起,討論如何處置這只不愿變種的蠢驢?!胺质沉怂》质沉怂?!”大家都叫嚷著。只有熊貓反對:“不!弟兄們,吃了它也填不飽我們的肚子。放聰明點,看看人類如何保護瀕臨滅絕的物種。它的存在不會對大家構(gòu)成威脅,對吧?怕什么呢!再說,它死后,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們都會忘記我們原來的模樣,忘記我們來自哪里。它是我們的最后一面鏡子。讓我們把它當寶貝供起來吧。”
這個故事發(fā)表在晚報副刊上。我拿給柯志森讀。“我就是那只蠢驢?!彼f,語氣很輕松。我本以為他會嘆氣、激動或憤怒。
“我沒這個意思?!蔽医忉尩?。
“我明白,”柯志森說,“就是你說了,我也不會生氣。如果真有這種藥丸,我也不會去吃。”
他的話似乎表明他已經(jīng)釋懷了。顯然,時間悄悄地撫平了他的創(chuàng)傷。我很高興看到他慢慢脫離了仇恨,變得開朗起來。有一天,我在超市購物,順便買了一副不銹鋼拐杖送他。他也送了我一只公雞。當他把公雞放進我汽車后備箱時,突然問了一句:
“你真是作家?”
“有什么問題嗎?”我感到不解。
“哦,我不過隨便問問?!?/p>
他頓了頓,突然夸獎我一句:“作家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好像我真是那么一回事。
接下來,輪到村長遇到倒霉事。一天晚上,村長的兒子柯虎跟幾個朋友在城里喝酒,突然聽到樓上吵架的聲音??禄⒑闷妫蜷_包廂的門去看到底是什么情況。剛好樓上沖下來幾個人,他被堵在樓道上,躲閃不及,臉上被揍了一拳,眉骨斷裂,差點兒廢了左眼。
沒想到村長猜忌了。事發(fā)第二天,他就來到柯志森家里,拉了一只椅子,坐在柯志森對面。
“柯虎昨天被人打了?!贝彘L說。
柯志森不說話。
“如果有什么意見,沖我來。”村長注視著他。但他也不回避他的目光。
“我聽說了。如果我出手,不會這么便宜?!笨轮旧卣f。
“放聰明點,別干傻事?!贝彘L說完,站起來,揚長而去。
我很欣賞柯志森的話:不失弱者的尊嚴。我們喝茶時聊到報應(yīng)。柯志森說:“這還不算什么。惡人必有惡報。我相信天譴!”他回憶起往事,舉了他祖父那代人的例子:有人做海盜,有人販賣槍支,有人睡別人的老婆,最終都沒有好下場。
一個月后又發(fā)生了一件事:村長去城里嫖娼,通常這種事在包廂里的小隔間里的沙發(fā)上就能完成,如果想更舒服一點兒,可以找客房部要一個鐘點房,但那天晚上村長偏偏跟隨那女人去了她的住處。兩人在床上做愛,被人逮了個正著。那人自稱是她老公,拍了村長不少的裸照,敲了他一筆錢,還切掉他一節(jié)小指頭,并警告他別動報警的念頭。之后,那對男女就在本城消失了。
這事發(fā)生在周三。周六我又開車來到吳厝。柯志森看到我來了,停下手中的活,燒了一壺水,陪我喝茶。蕃薯切細了,和著菜葉、麥糠和曬干碾碎后的魚粉,這樣的飼料喂養(yǎng)出來的鴨子最讓人放心了。但鴨子在圈里嘎嘎地叫著,似乎餓得發(fā)瘋,不斷地呼喚主人。柯志森忐忑不安地跟我聊起了這事。他說,村長前兩天出事了。我說我聽說了。他靜默了片刻,說真是禍不單行。我說惡有惡報,你該慶幸才對。
“我這腿,也許真的不是他叫人打的?”他突然問我這個問題。
我嚇了一跳。我問他為什么這么說呢?他卻緘默不語。這是明擺的事情,為什么要懷疑呢?你不讓我活,我就讓你死,這是生存的原則之一。意外可以制造,巧合也可以設(shè)計,對吧?
“他不會賴到我頭上吧?”他問我。這是他最大的疑慮。這一回小人物的卑微展露無遺。怕什么呢?腿都被打折了,怕什么呢?不是你干的就不是你干的,怕什么呢?要我說呀,大不了草鞋換皮鞋唄。
“事實就是事實,怎么能賴你呢?”我說。
他緘默了一會兒,伸手把兩旁的拐杖拿起來,疊放在兩條大腿上,并下意識地撫摸著,好像它是一只溫順的小貓。也許,他該養(yǎng)一只小貓,或者一只小狗,陪著他,填補他瘸腿所帶來的孤寂和遺憾。
他喃喃自語道:“要是我真的干了,也許不會這么害怕,說不定,我還會有一絲報復的快意;壞就壞在我沒干,卻被人懷疑?!?/p>
“你多慮了,老柯。”我說,“誤會不了,人家都長著眼睛。”
“我不放心,昨天晚上給春生打了電話。我擔心他犯傻。從小到大,他沒對我撒過一次謊,我相信他的話,他說沒有就是沒有。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他的腦子比他老爸老媽都要靈活……”柯志森絮絮叨叨地談起他兒子。他兒子真的不錯。跟老板當司機,可以學到很多學校里學不到東西。如果他老爸是只綿羊的話,他可不是小羊羔,最起碼他已經(jīng)披了一張狼皮,血管里還輸入了一點點狼血。他算是得救了,對吧?
我記得我們有一次在城里相遇。四月的一天。陽光假日大酒店。他在樓下等他老板。我也在等一個女人。我請他喝咖啡。那小子幾個月不見,變化蠻大的,打扮得很光鮮,白襯衫,黑西裝,雞冠頭染著黃紅色,右耳掛著一圈白環(huán)。我問他怎么這樣打扮?他說他老板喜歡。我說我曾經(jīng)也這樣瘋瘋癲癲過,留過披肩發(fā),也剃過光頭。我注意到他不喜歡我用“瘋瘋癲癲”一詞。他用異樣的眼神瞪了我一眼。這眼神,我是熟悉的。一次在公交車上,幾個低年級的小學生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聊著學校里的事,到站了上來一個穿黑絲網(wǎng)襪的豐滿少婦,其中一個戴眼鏡的小男生說:“哇,真性感!”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車上的人都能聽見。旁邊一個老頭覺得好玩,問他什么叫性感,那小男生不客氣地回答:“老土,性感都不知道!”此刻,春生的眼神就是小男生瞅老頭子的眼神。
后來,來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我們隔著大玻璃墻,默默地看著她下了車,優(yōu)雅地走過大廳進入電梯。
“她是我老板的女人?!彼f。
“相好?”
“不。是第二任?!?/p>
“哦?!?/p>
這我不奇怪?,F(xiàn)在的富豪,誰身邊沒有一兩個美女,奢靡的生活總離不開女人。但接著,我聽到他說:“我老板叫人用車撞死了自己的前妻,制造了一場車禍。”
我沒有跟柯志森聊起這些。我不知道社會這個大染缸已經(jīng)把他的孩子染成什么顏色,但可以肯定,他混得會比他老爸好。
過一會兒,柯志森的老婆回來了。他問她一大早去了哪里,鴨子都餓得嘎嘎叫。她回答說:“我提了些雞蛋去看他了?!?/p>
“看誰?”柯志森說,“你看他去了?一大早,你就去他們家了?”
“你受傷時,人家也提了東西過來?!?/p>
“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為什么?”柯志森有點火。
“你別忘了,你受傷后,還是他照顧我們,給了我一份清潔工做?!彼艘泊舐暤仨斔?/p>
“那是村委會的決定,不是他給的。”
“村委會就是他,他就是村委會。你白癡呀?”
他女人火起來真不含糊。她轉(zhuǎn)而向我投訴:“你看我們家老柯,沒本事,又要面子,村里要給個低保,他也不要。那低保是國家的政策,不要白不要,再說我們家也夠條件,干嗎打腫臉充胖子?我們拿國家的錢,又沒拿村長的錢,你說是不是?可他就是一根筋,一輩子要跟人家斗。有什么好處呢?我這一輩子就毀在他手上了。當初我看他老實本分,可憐他……”他女人越說越氣,聲調(diào)變了,沙啞了,躲進廚房,估計是擦眼淚去了。
你知道,我很煩女人哭泣。我很煩聽人家夫妻吵架。我不是法官。我他媽的討厭法官!我本來可以立刻起身離去,慢慢把車子開回家。但我當時卻一聲不吭地坐在那里,好像屁股被粘在椅子上了,好像我是他們家的一分子,一起陷入這個泥潭里。而且,我很失望,對老柯這個人。一個有勇氣舉報別人的人,卻不知不覺地退化成一個膽小怕事的懦夫!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用一個什么詞來形容呢?軟蛋。對,他現(xiàn)在就像一個軟蛋。他怕人家對他進行清算呢,還是擔心自己的清白被玷污?
我真的非常失望。
大家都靜默著。我只聽到一片鴨子的嘎嘎叫聲。主人暫時把它們忘記了。它們的饑餓算得了什么?我的目光在四處搜尋,希望能轉(zhuǎn)移一下我的注意力。四壁破舊,坑坑洼洼,布滿了灰塵。角落里還有一輛摩托車銹跡斑斑,成了一堆破爛。墻上掛著一對相框,那兩位老人一定是柯志森的父母。他們神情安詳,目光和善,都是安分守己的人。但是,細察之下,我發(fā)現(xiàn)他們的嘴角微微冷笑著。冷笑什么呢?冷笑這世道,還是冷笑他們的孩子?
這時候,有一只鴨子飛出了鴨圈,搖搖擺擺地邁步過來。它是過來覓食的,也許它太餓了,也許它是最有勇氣越出圈子的一只,但它不應(yīng)在這關(guān)頭翹起屁股拉出一泡屎來。它不應(yīng)該犯這個錯誤。“畜生!”柯志森突然掄起拐杖,猛地掃過它的腦袋。猝不及防,鴨子一個踉蹌歪倒在地,痛苦地抽搐著雙腳。片刻之后,它安靜了,死了,瞪著不解的雙眼。
頓時,我對這個拄拐杖的男人感到無比的厭惡。鴨子無辜。他在發(fā)泄自己的情緒,卻無端地結(jié)束了一條生命。他可以說是一時失手,但他出手的那一刻,顯然魔鬼吞噬了他的靈魂。
我把車子慢慢地開回家。離開吳厝時,我繞了一下,經(jīng)過村長家的大院。那是一棟豪華的鄉(xiāng)村別墅,五層高,歐式風格,外墻涂著紅色涂料,紅得刺眼。車子緩緩地滑過他家前面的花壇,院子里突然傳出了一陣兇惡的吠叫。拐了幾道彎之后,車子馳離了村子。經(jīng)過一座橋時,我心里突然感到空蕩蕩的,這空蕩蕩中有種莫名的輕快感,仿佛剛剛卸下一個重負。我打開車上的音響,車廂里激蕩起杰克遜的《夏天的感覺》。我輕聲地說道:“再見了,我親愛的吳厝。再見了!”
到家后,我老婆問我今天去了哪里。我說我去了一個朋友家?!巴娴瞄_心嗎?”她問。我覺得她一定是發(fā)現(xiàn)我與以往不同了。哪里不一樣了?我特地去衛(wèi)生間照鏡子:臉還是那張臉,鼻子還是那個鼻子,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只是有點興奮罷了。我想把今天的事兒告訴她,跟她分享一下??此踔槐尽都t樓夢》神情專注地讀著,于是,我改變了主意。我倚著門框,說:“今天我碰上了一件奇怪的事。我那朋友要殺一只鴨子,平常這種事都是他老婆來做,但他老婆今天剛好回娘家了,我那朋友又不敢殺生,便叫我?guī)兔?。其實我也不敢,我長這么大,從來沒殺過一只雞鴨。說來你也許不信,小時候我連死的小鳥都不敢碰。但是今天,我試了一下,結(jié)果沒事。菜刀慢慢割開鴨脖子,看著血慢慢流淌出來,我竟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奇怪的是,當我放手時,那只鴨子竟然還沒死,歪著腦袋,一口氣跑出十幾米遠。我從沒見過這場面,怪嚇人的?!?/p>
她從書本上抬起頭來,透過眼鏡,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了看我,一句話也沒說,然后又低頭讀她的書。我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我的故事說完了。我退到茶幾旁邊,一個人靜靜地品著鐵觀音。
接下來,我要說說自己的故事。九月的一天,天氣晴朗,我開車去河邊釣魚。我那純粹是消磨時間。我釣上一條,幫它脫去魚鉤,又把它拋回河里。如果你想知道那些虛驚一場的魚兒是什么樣子的,一定要學會釣魚,學會很有耐心地坐在岸邊等它上鉤。釣多釣少無所謂,但人一定要在狀態(tài)中。這是垂釣的快樂,清靜又自在。如果不是這些,來到這地方做什么呢?這條河里曾經(jīng)溺死過不少游泳的人,而且有時還會有動物的尸體從上游漂下來,怪惡心的。
那一天,河邊釣魚的人只有我一個。我喜歡這種清靜。但后來來了一輛車,從車里下來兩個年輕人,聽口音應(yīng)該是外地的。他們走下斜坡,一左一右,坐在我身旁。因為魚兒快上鉤了,所以我沖他們“噓”了一聲。這條魚很狡猾,試探性地碰了幾下誘餌,又游走了。
“今天天氣不錯?!弊筮叺囊粋€說。
“這兒的風景也不錯?!庇疫叺囊粋€說。
我沒應(yīng)聲。這倆人不是來釣魚的,因為他們連釣魚桿都沒有。魚兒沒上鉤,也許是陌生人驚動了它們。我轉(zhuǎn)頭打量了一下他們:平頭,衣冠楚楚,斯斯斯文文的,像是富家子弟開車出來兜風的。不過,我注意到他們的脖子沒被衣領(lǐng)遮住的地方有一小塊刺青。
“這兒的魚能吃嗎?水這么臟?!弊筮叺恼f。
“能吃。前面有一家魚頭館,用的都是這河里的魚?!蔽艺f。
他表示驚訝:“真的能吃?”他動了一下我的水桶,發(fā)現(xiàn)里面沒有一條魚?!敖裉爝\氣似乎不大好,一條魚也沒釣上?!?/p>
今天運氣確實不佳,碰上這兩個倒霉蛋。
右邊的突然神經(jīng)錯亂般地驚叫道:“嗨,老兄,魚什么時候睡覺?它睡覺時,眼睛是睜開的還是閉著的?”
白癡。這兩個白癡。
我沉默著,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們。我試圖告訴他們,魚不需要睡覺,因為魚一生下來就拒絕睡覺,即使死了,也是睜著眼睛的。但我憋住了。不說。
“魚沒有腳,真是可惜?!弊筮叺恼f。
可惜什么呢?魚有腳,能怎樣?我們?nèi)祟愑心_,又能怎樣?這些道理,要不要我說給他們聽?白癡!如果我給他們講魚的故事,講這條河的故事,他們有耐心聽嗎?我不想跟白癡扯淡。而且,我最煩別人在我專心釣魚的時候嘮叨個不停。
記住,我最煩別人在我專心釣魚的時候嘮叨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