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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少年

2015-11-18 17:30龔靜染
西部 2015年1期
關(guān)鍵詞:院子

龔靜染

六十年后,詹寧能找到包家院子,這本身就是件神奇的事情。

那天早上,天才蒙蒙亮,詹寧就起床了,但他從窗戶往外看去,還沒有出來鍛煉的人。一看時間,才五點,這比他平時早了一個小時。詹寧想,怎么就早起了一個小時呢?他的睡眠一直都比較有規(guī)律,生物鐘甚至比墻上的鐘都準(zhǔn)。但不可能回去再睡,他把冰箱里的牛奶拿出來,燒上水,蒸上頭天買好的包子、饅頭,然后坐在沙發(fā)上發(fā)愣。這時,詹寧突然覺得時間對于他這樣年齡的人來說,好像還有富裕的部分,而這些莫名多出來的時間讓他有些無所適從。也就在那一刻,他就想起了包家院子。準(zhǔn)確地說,他決定去一次橋鎮(zhèn)。

第二天,詹寧同老伴就坐飛機去了成都??罩袃蓚€小時,然后進了市區(qū),再轉(zhuǎn)乘大巴到橋鎮(zhèn)。在去橋鎮(zhèn)之前,詹寧總覺得是個復(fù)雜的事情,但上了飛機才知道非常簡單,他所花的時間總共加起來也不過半天。這讓他非常感慨,好像七十年時間只隔著幾個小時,相當(dāng)于是轉(zhuǎn)了回商場,順便再去影院看了場電影。

說起去橋鎮(zhèn)其實并不難,但以前工作忙碌,總是時間不湊巧,到了退休的時候,他終于有時間了,但不知道為什么,還是沒有成行。人有時候真怪,你越是想做的事情越是做不成,這一拖又過了很多年。過去,詹寧夫婦的女兒并不支持他們遠(yuǎn)行,覺得他們年事已高,怕單獨旅行出岔子。但這回她沒有阻攔,主要是她媽告訴她說:“我們想回你爸小時候待過的地方去看看?!币宦犨@話她就同意了。臨行前,女兒又叮嚀說一定得帶上速效救心丸,她知道父親的老毛病,她弟弟就大大咧咧,對父母的事從來就沒有上過心。說起來還是女兒體貼入微。

從大巴上下車已臨近黃昏,詹寧夫婦準(zhǔn)備先在橋鎮(zhèn)的一家賓館住下來。詹先生之前跟老伴已經(jīng)商量好了,先別急著去看,他們要慢慢去找過去的痕跡。因為他寧知道七十年的時間早把一個地方變得面目全非了。說實話,就在他們進入橋鎮(zhèn)的過程中,一路上的景色,讓詹寧感到了巨大的變化,可以說是完全對不上號了,他就像只紀(jì)念館玻璃罩里生銹的古董,望著外面陌生的世界。

那天,是一輛三輪車把他們拉到賓館的。蹬車的師傅是個健壯的本地人,車跑得很快,詹寧說:“師傅,能不能慢點?”其實詹寧是想看看橋鎮(zhèn)。這期間他們就隨便交談起來,這師傅人倒熱情,帶著濃厚的本地口音,讓詹寧感受到一些久遠(yuǎn)的東西慢慢浮了出來。

師傅問:“大爺,你們從哪里來?”

詹寧說:“山東,去過沒有?”

“沒去過?!睅煾岛呛且恍Α8袅藭核蛛S口問道,“大爺,你們是第一次到我們這里的吧?”

“年輕人,我七十年前就到過橋鎮(zhèn)?!?/p>

三輪師傅轉(zhuǎn)過頭來望了望這個老頭子,轉(zhuǎn)回去的時候伸了伸舌頭。

詹寧說:“你就到四望關(guān)附近吧。對了,還有四望關(guān)這個地名嗎?”

“有啊,我老婆每天在那里擺攤賣水果?!?/p>

過去,四望關(guān)是橋鎮(zhèn)最有名的地方,但詹寧怕老地名都被改了,解放后很多地名都改了,實在是不足為奇。這個地名居然還在,他心里一陣興奮。

師傅很快就把他們拉到了附近的一個賓館里。賓館外面的燈箱閃閃爍爍,人力三輪車穿梭其間,雖然是黃昏,但行人還不少,馬路對面有群大媽在跳廣場舞,宋祖英唱的《好日子》穿過街道飄進了賓館大廳。辦好住宿手續(xù),天已經(jīng)麻麻黑了,他們隨便在旁邊的小餐館里吃了點東西便回到了房間。老伴在收拾東西,詹寧打開電視,他有看新聞聯(lián)播的習(xí)慣,但顯然時間已經(jīng)錯過了,他拿著遙控板搜到了地方臺,正好在播橋鎮(zhèn)新聞,內(nèi)容是縣上召開什么會議,然后是領(lǐng)導(dǎo)檢查工作之類。主持人也像中央電視臺主播的樣子正襟危坐。電視里間隔著也播些廣告,房地產(chǎn)、商品促銷之類,大紅大綠、制作粗糙,然后是電視連續(xù)劇。美女英雄、明眸皓齒、衣裙飄飄,但下面滾動著專治胃病、肛腸、風(fēng)濕和性病的字幕……

看了一陣兒,老伴說:“今天也累了,早點睡吧?!彼M去洗澡的時候發(fā)現(xiàn)水龍頭有些漏,一開下面就冒水,淌了一地。叫服務(wù)員來,說是修理工不在,只有明天來修了。老伴說:“那就給我們換個房間吧。”服務(wù)員回答:“對不起,房間已經(jīng)住滿了?!闭矊幱行o奈:“算了算了,一晚上不洗能湊合?!彼麄冃睦锒嗌儆行┎凰?。

臨睡前,詹寧夫婦的女兒又打來了電話,這是一天中她打來的第三個電話。她問他們情況怎么樣,路途是否順利,賓館條件如何,她總是這樣,好像父母倒成了小孩。幸好她打來電話,同她媽呱啦呱啦說了一陣,老伴的心情好了不少。

突然就來到了橋鎮(zhèn),這多少讓詹寧有些不適應(yīng),好像一件想了很久的東西,突然就到了手里,多少都有些不真實的感覺。這一夜詹寧有些失眠。

其實,那一晚他也斷斷續(xù)續(xù)地做了幾個夢。

那是在1938年初冬的一天,船艙里卻有些悶熱。詹昌熾對他的兒子說:“阿寧,你背首詩給我聽聽?!?/p>

從重慶坐船到橋鎮(zhèn)要四天時間,可能是坐船坐得太久了,船上所有人都覺得很無聊,這時詹昌熾就突然想起了讓兒子背唐詩。當(dāng)時,詹寧站在詹昌熾的面前,吸了吸鼻子,開始背詩:“……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這時,就聽見大通鋪里有人笑了起來:“寧娃子,你把詩都背到下游去了!”

船艙里的氣氛瞬間舒緩了不少。

當(dāng)年,詹昌熾是鹽務(wù)總局的職員,他這一輩子都跟鹽打交道,直到退休。他一生幾乎都跟著鹽務(wù)機構(gòu)輾轉(zhuǎn)奔波,這從他的幾個孩子的名字中就能看得出來。

大女兒詹桐,是在安徽桐城生的,那是詹昌熾當(dāng)年考入桐城鹽務(wù)稽核所工作的地方。后來,袁世凱的借款到期,洋人不再把持鹽稅的征收,各地的鹽務(wù)稽核所解散,詹昌熾又進了在南京的鹽務(wù)總局,他的兒子就是在南京生的,所以名字叫詹寧??箲?zhàn)敗退,鹽務(wù)總局被迫遷到重慶,詹寧的弟弟是在輾轉(zhuǎn)去重慶的路上生的,取名詹渝。后來日本人炸得厲害,鹽務(wù)總局只好再遷,這一次,它直接遷到了川西的橋鎮(zhèn)。當(dāng)時詹昌熾的老婆李鳳妹已經(jīng)有七個月的身孕,他們一到橋鎮(zhèn)不久,就生了個女兒,取名叫喬喬。

那一年,在詹寧的記憶中,他們是在船上搖了三天三夜才到了橋鎮(zhèn)。詹寧和在重慶小學(xué)里的那些伙伴們都來不及告別就分開了,因為是暑假,學(xué)生們都回了家。但詹寧說過要送他們煙盒紙的,那些漂亮的煙盒紙是從鹽局辦公地的竹簍里撿來的,他撿了好多。但這一切都不存在了,詹寧茫然地望著江水,醬黃色的水里飄浮著小漩渦,倏忽而過,很快就無影無蹤了。

但在船上的時候,詹昌熾?yún)s是意外地有些喜悅,見著人就打招呼,好像他們將要去的是一個世外桃源。他在欄桿旁站了很長時間,不時同人抽煙、說話,煙霧里仿佛都沾了喜氣。李鳳妹受不了長途坐船,一坐船就要暈天嘔地,詹昌熾就安慰她說:“我同王處長已經(jīng)說好了,到了橋鎮(zhèn),小桐就有事情做了,每月能掙二十塊呢!”

詹昌熾是戊等職員,每月的薪酬稀薄,但一家人靠他吃飯。如果不到橋鎮(zhèn),繼續(xù)留在重慶,雖然可以拿到一筆遣散費,可以后一家人保不住就得流落街頭。所以詹昌熾選擇了去橋鎮(zhèn),他知道老婆懷這孩子一路折騰很辛苦,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其實,詹昌熾是舍不得離開鹽務(wù)這個飯碗,當(dāng)年他父親也是個老鹽務(wù),曾在琿春縣鹽務(wù)局當(dāng)差,據(jù)說掙了一些錢財后回老家添置房產(chǎn)。詹昌熾一生都覺得干鹽務(wù)是個可靠的職業(yè)。

詹昌熾對去橋鎮(zhèn)是充滿期待的。雖然那個滿滿當(dāng)當(dāng)載著鹽局職員家眷的大船上沒有幾個人是高興的,大家焦眉愁眼,深感前途未卜,但這并不影響他的心情。船在熄了燈后,詹昌熾的臉上還掛著點不易被看出的笑,甚至詹寧在半夜里還聽見了他父親說了句斷斷續(xù)續(xù)的夢話,那夢話嚇了詹寧一大跳:

“輕舟……已過……萬重山……”

詹昌熾一家到了橋鎮(zhèn)后,租住在包家院子里。

包家院子在半山坡上,就獨獨一家,上街要走一條窄窄的山路。院子的主人是當(dāng)?shù)氐囊粋€熬鹽的灶戶,院子不算大,前后兩個院子,前院是熬鹽的燒房,后院才住人。當(dāng)然,堂屋和正房是包家自己住,兩邊的廂房后來都租給了外來人家。詹昌熾一家就住在東廂房靠著包家的一間里。屋子隔成了兩間,大人住在里間,孩子住外間,詹寧和弟弟詹渝睡一鋪,姐姐詹桐單獨搭了個竹篾巴床。

包家院子的四周是茂密的山林,院子的背后有條小溪,嘩嘩地流著。如果在山下,從樹林中就能隱隱約約地看到包家大院旁邊的那個高高聳立的井架。通往包家院子的山路上行人很少,一般的情形是只有幾個挑鹽的挑夫慢慢搬運,或者是在歇腳,他們挑的都是包家的鹽,去江邊上船。

院子的門口有個高高的石坎。詹寧數(shù)過,一共三十七梯。這個數(shù)字詹寧記得特別清楚,因為從那以后,詹寧每天都得從這個數(shù)字上走下來、爬上去,不管是晴天麗日還是刮風(fēng)下雨。不僅如此,每一塊石梯子的樣子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哪塊缺了角、哪塊凹得更深、哪塊紋路如何……石梯子上面有挑運時漏下的鹽渣子,掃也掃不干凈,像地上打了薄霜一樣,而石坎上卻常常坐著一個冒著熱氣的人,那就是顏伯。

顏伯頭上包了個白帕,是個很和藹的中年人。歇息時他一般是在石坎上裹葉子煙,然后翹著根煙桿吧嗒吧嗒地吸,葉子煙味辣巴辣巴的,吸幾口他就流口水。詹寧剛開始很討厭他臟兮兮的動作,但以后卻慢慢喜歡看他這個樣子,嘴里總是糊著口水線線,就像狗嘴一樣。

顏伯沒有老婆,是個鰥夫。他喜歡小孩,詹寧一經(jīng)過他身邊,他就喊到:“寧娃子,送你個東西!”他送的東西都是當(dāng)?shù)亟凶觥坝妥哪浮?、“嗯啊子”、“丁丁貓”之類的東西,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捉來的。每次他都把他們放在口袋里,然后蒙在手里讓詹寧猜是什么東西,要是猜不出來,他會笑得很開心,覺得自己勝利了一樣。他笑的時候,就會露出那臟兮兮的煙熏牙齒來,詹寧就常常有個奇怪的想法,他想用磨石好好給顏伯磨回牙齒。

在包家院子安頓下來后,詹寧很快去了當(dāng)?shù)氐囊粋€小學(xué)插班念書。

上學(xué)的第一天,詹寧起得很早。姐姐詹桐去灶房里蒸了粑,然后塞了塊在他的手里,但這好像也沒能暖開他心中的失落。每一次轉(zhuǎn)學(xué)都讓詹寧不愉快,他已經(jīng)厭倦轉(zhuǎn)學(xué),他已經(jīng)轉(zhuǎn)過很多次學(xué)了。只是進了校長辦公室時,這種情緒才有了好轉(zhuǎn),因為他看見玻璃窗外面擠滿了小腦袋,在偷偷地望他,那些小腦袋們看起來并不讓人討厭。

那天到了課間,有個高大的男生主動把詹寧拉到一邊問他是從哪里來的,然后自我介紹說他叫大海。大海,山溝里還有叫大海的名字。這名字讓詹寧有些驚奇,大海分明是沒有見過大海,敢說他的父母也沒有見過大海,但那個男生真的就叫大海。大海很友好,他從口袋里摸出個橘子給詹寧,他不像是吝嗇的人。后來,大海經(jīng)常會拿橘子給他吃,詹寧想他家里一定有棵大橘子樹,橘子們密密匝匝地吊在樹枝上,讓人想入非非。

沒過多久,詹寧就對一切熟悉了起來。因為見多識廣,詹寧成了他們的小先生,連老師抽問的時候都會點著他說:“詹寧,你來回答這個問題?!毕抡n的時候,同學(xué)總會圍著詹寧問這問那。于是詹寧就開始講了,他得講點他們沒有見過的,比如日本人的飛機轟炸是怎么回事,美國大兵什么樣,防空洞是啥樣,跑警報是怎么回事……只要詹寧一講,他們準(zhǔn)聽得津津有味兒。其實詹寧講的就像故事一樣,但他講的都是真的事情。他還說鹽務(wù)總局在重慶兩路口的時候,修了個豪華的防空洞,洞體寬敞,兩邊是靠背椅,里面安了燈,燈一亮,四壁雪白。這時大海就問:

“防空洞比你家還漂亮?”

“是呀!”

大海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他真的是想象不出那防空洞是什么模樣。鈴聲卻突然就響了,他們又回到了座位上,但詹寧還沒有講完呢。本來詹寧還要講鹽局在重慶的那個防空洞里不僅安裝了電燈,還有長排椅子,夏天時里面還有電風(fēng)扇呢……

橋鎮(zhèn)的早晨清涼潮濕。早上起來,老伴已經(jīng)悄悄出去晨走了一圈回來了。但詹寧這天一點也沒有察覺,可能是臨到下半夜才入睡的原因,她不愿打擾他,倒是街上的吵鬧聲把他驚醒了。老伴一回來就說:“老頭子,你經(jīng)常給我說的葉兒粑外面就有賣?!闭矊幒荏@喜:“真的?快去買幾個!”她笑瞇瞇地從背后把一個塑料袋提了出來說:“我已經(jīng)買來了,趁熱嘗嘗吧!”

在詹寧的記憶中,葉兒粑的餡是用芽菜同碎肉炒焦后包在粽葉里面,咬一口,油就順著嘴角流了出來,那種香一輩子都記得。當(dāng)他撕開粽葉咬了一口時,覺得還是七十年前的味道。這個早晨又回到了七十年前,就像普魯斯特童年的一塊甜餅,讓他追憶似水年華。其實詹寧并不懂文學(xué),搞了一輩子地質(zhì)研究,跟文學(xué)一點都不沾邊,這都是他女兒告訴他的。女兒在山東一所大學(xué)里教書,教的是西方文學(xué)。有次她說人的記憶是很奇特的,也就說到了那個叫普魯斯特的人通過一塊甜餅引發(fā)了回憶。這個葉兒粑就有點像那塊甜餅。當(dāng)然,這是詹寧自己私下想的,要是他給老伴說起這件事,她一定認(rèn)為他是老得有些迷糊了。

出了賓館,詹寧夫婦沿著馬路往河邊走,他給老伴說好了先別去問路,他們得慢慢去找。其實詹寧是想看看他對橋鎮(zhèn)的記憶還有多少還留在現(xiàn)實中。很快他就看到了河,它有個很美的名字:茫溪。詹寧對茫溪太熟悉了,哪里有灣哪里是拐他都記得一清二楚。當(dāng)年他曾同童年的伙伴趙文熙一起劃著木筏游過這條江,他們邊劃邊看,既驚奇又有些害怕,對河里的情況一無所知,落下去可能就會要命。詹寧還清楚地記得,趙文熙嚇得打哆嗦,根本不敢站著,只好蹲在搖晃的木筏上,一點都不敢動彈。

那是一次奇特的經(jīng)歷。當(dāng)時不知誰拴了條木筏在岸邊,他們正好路過那里,看四下無人,便悄悄爬上了木筏。趙文熙是旱鴨子,見水就慌,但經(jīng)不住詹寧游說也上了木筏。其實詹寧過去只鳧過兩次水,那是在嘉陵江邊,撲騰了半天,先浮起的還是屁股。大人說頭不能先出水,就不算會鳧水。當(dāng)時不知道詹寧從哪里冒出的勇氣來,要是只有他一個人,他可能根本就不敢這樣做,可能是他看見趙文熙驚恐萬狀的樣子,突然就不害怕了,身上有了種英雄氣概。

那次在茫溪里撐木筏,他們先是搖搖晃晃地?fù)纬隽撕脦装倜祝髞砭筒慌铝?,也敢欣賞周邊的景色了。但就在放松的過程中,一條鹽船駛了過來,那是條半頭船,船身有二十多米長。他們看到龐然大物一下就慌了,好像竿也不會撐了。這時船已經(jīng)開了過來,而他們的木筏卻不聽使喚了,往大船那邊快速梭去。就在木筏要撞到大船的時候,有個聲音傳了過來:“媽的,怎么劃的?!”他們抬頭一看,上面站著個赤裸著上身的大漢。詹寧想,木筏肯定要被撞得粉身碎骨了,但這個聲音之后,木筏卻沒有撞到大船上。怎么回事?不待他想,聲音又傳了過來:“死娃子,快滾!”這時,大船已經(jīng)過去了。幸好沒有撞到,就差一厘,要是撞到了,可能就沒有今天了。詹寧每當(dāng)想起這件事不免有些自豪,因為那是他一生中最難忘的經(jīng)歷之一,他甚至在回憶后來的人生中一些經(jīng)歷時,都會聯(lián)想到這件事。

河上沒有船。這不是過去茫溪的景象。是記憶出了問題,還是視覺有故障?詹寧慢慢地搜尋,后來他終于明白,這條河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首先是沿岸的建筑變了,當(dāng)年岸邊的吊腳樓不是被拆了,就是修成了鋼筋水泥的高大房子,而建筑朝向河的那一面大多被刷上了大幅廣告,巨大的廣告字倒映在水中。過去是什么樣的呢?水中倒映的是高高的井架和大榕樹,有種隱約和瀲滟的美;吊腳樓整個是木質(zhì)的,懸在半空中的柱子是結(jié)實的粗壯木頭,洪水來了都沖不垮;河中有很多船,鹽船、米船、糞船,來來往往,穿梭不息,一派繁忙景象;岸邊有搗衣汲水的,有淘米洗菜的,有垂釣撒網(wǎng)的。從某種意義上講,橋鎮(zhèn)的生活其實就是水的生活,但現(xiàn)在居然看不到船,河邊也見不到人。那些船到哪里去了?岸邊的人又到哪里去了呢?

真正的變化是河里的水。詹寧到岸邊去掬了口水,要在過去,這水能直接喝下去,且絕對不會鬧肚子痛,但現(xiàn)在他簡直不敢看它,水實在太臟了!詹寧一眼望去,河面飄浮著一層灰蒙蒙的東西,準(zhǔn)確說是灰中帶著綠,那種顏色很可怕,讓人心緊,敢說連畫家都調(diào)不出那樣的顏色來。除了這,河面上還飄著些枯葉、爛菜葉、塑料袋、玻璃瓶和認(rèn)不出的臟物;細(xì)細(xì)看還會發(fā)現(xiàn)小貓小狗的尸體,也不知是誰扔到水里的,它們在水中一動不動,河水也跟著它們死了一樣。

那天早上,詹寧差點把吃到肚子里的東西吐了出來。

川南的冬天陰冷潮濕,過了白露,院子四周的樹枝都掉成了光叉叉。這天,包老爺子雙手拱著個炭爐子,在前院巡看他的鹽灶,卻突然撞進來了兩個人。

那天詹寧正趴在窗戶下的小桌子上做作業(yè),突然就聽到外面鬧嚷嚷的。詹寧趁父親不在,跑到門縫里往外看,只見天井的中間站著兩個光鮮的男女,旁邊堆著幾只大皮箱。那男的三十多歲,比較清瘦,戴著眼鏡,梳著大背頭,打了亮光光的發(fā)油;女的只有二十來歲模樣,穿著合身的旗袍,外面套了件貂皮大衣,雖然是冬季,但她仍然穿著高跟鞋,跟季節(jié)的寒意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包老爺子見到了佃家,滿臉堆笑。但那兩人好像并不太滿意,眼光挑剔。

“這里住了些什么人?”男的問。

包老爺子盡力介紹了一番。

男的扶了扶眼鏡:“房子有大間的嗎?”

“有,有,西廂房的那間朝陽,一直空著?!?/p>

男的先跨了進去看了陣兒,出來后便開始討價還價。包老爺子顯然是想促成這筆交易的,不斷解釋、陪笑。但兩方說了一陣兒,就有些說不攏。男的最后是站在了天井里,彎身去提手提箱,起身準(zhǔn)備另找地方。詹寧當(dāng)時也想,這對講究的男女怎么可能住在咱們這個院子里?這時,太陽正落在了天井里,幾縷陽光像銀絲一般亮晃晃地飄在空中,陽光的那頭是幾朵白云。男的斜著臉望去,居然有些出神。

這時,那人就放下了手提箱。

房子就定了下來。

男的叫薛鑒之,是鹽務(wù)局的醫(yī)生。他們一來,人一多,院子里也熱鬧了不少。川南的冬天很少見到太陽天,人縮在屋子里準(zhǔn)會起冬瓜灰,一到出太陽的日子,天井里便晾滿了衣服。詹家的人多,自然晾的衣服也多,但破破爛爛沒幾件像樣的。薛鑒之一家卻特別講究,曬的都是高檔布料,這無形中就形成了個貧富對比的景觀。詹昌熾同李鳳妹就悄悄議論對門的薛家,猜測對方的家境和來歷。后來才知道,薛家在南京是大戶人家,據(jù)說有半條街都是他家的,家里有戲臺。薛鑒之的夫人秋姨過去是唱戲的,唱了幾回,就嫁給了薛鑒之。

平日里,薛鑒之兩口子跟院子里的其他人有些挨不攏。詹昌熾雖然與薛鑒之同在鹽局工作,但他們之間并沒有什么來往,見面只是點頭而已。秋姨是那種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女人,來了不久就請了個丫頭,每天幫著洗衣服和做飯菜,她自己總是抱著手在一旁監(jiān)督,不時要責(zé)備幾句。薛家的生活很講究,不久就在門前種了幾盆花草,又在屋檐下弄了個火爐子,砂鍋里總是燉著雞鴨,那些香味混合著黃豆和紅棗的氣味在院子里飄散,惹得貓狗都在爐子邊轉(zhuǎn)。說來也怪,后來漁夫也尋到了這里,他們只要打到了甲魚、河鱘之類的鮮物就會直接送上門來。那情景是秋姨一邊收貨,一邊伸出白皙的手臂,用拇指和食指拈著銀元,然后丁丁地落下去。

對于薛鑒之夫婦的到來,詹昌熾好像沒有什么好印象。一是秋姨經(jīng)常要咿咿呀呀地唱幾段,間或要停下來清清嗓子,攪得人心神不定;二是薛鑒之每次走過前廳的時候聞不慣鹽鹵濃烈的氣味,總是用手帕蒙著鼻子。這些都讓詹昌熾不滿,所以每次秋姨從外面回來,詹昌熾一看見就會低聲對他老婆李鳳妹說:“你看,高跟鞋走得當(dāng)當(dāng)響,就不怕崴了腳?”詹昌熾也不是沒有一點心氣兒,當(dāng)年在稅務(wù)學(xué)堂,他還是優(yōu)等生呢。

這天,顏伯又坐在石坎上抽葉子煙。

詹寧正放學(xué)回來,他一看到詹寧就說:“寧娃子,快過來,送你個東西?!鳖伈@人臉色紅潤,成天笑嘻嘻的,像個笑臉羅漢。果然,顏伯從衣服里抓出個蟲子來,那個蟲子的一只腿上被插了根細(xì)細(xì)的竹簽,只要一搖竹簽,蟲子就嗚嗚地飛轉(zhuǎn)起來。“給我,給我?!闭矊幧焓秩ツ??!拔以偕壬龋疫€沒有涼快呢。”顏伯故意逗詹寧,他用拿葉子煙桿的那只手把詹寧擋住,另一只手仍然在搖那蟲子。嗚嗚嗚……蟲子貼著他的臉,一副很享受的樣子。

“啥子了不起,不要了!”詹寧就生氣了。

“好嘛,不要就算了,我自己慢慢享用?!?/p>

“哼,吝嗇鬼!”詹寧轉(zhuǎn)身就走。

“狗屁蟲,給你!”他一把拉住詹寧,哈哈大笑起來。

當(dāng)?shù)厝税堰@種蟲子叫筍子蟲,是竹林里生的,黑褐色的殼,長著根長長的堅硬的鼻子,據(jù)說專門吃竹子,把鼻子鉆進去吃。詹寧接過蟲子,使勁搖,蟲子就使勁地飛。它一停他就搖,翅膀撲地打開,嗚嗚嗚,小電吹風(fēng)似的。

“顏伯,再送我顆?!闭矊幎⒅伈目诖?。

“你娃安逸得很呢,那么容易逮嗎?要碰巧了才逮得到呢?!彼舌藘煽跓煟鲁鰺熿F的時候又說,“給哪個嘛?”

“我弟弟?!?/p>

“他?對了,他不是傻子嗎……”

“胡說!他不是傻子,你才是!”

詹寧一下就跟他急了起來。他弟弟詹渝只是不說話,但他不是傻子,詹寧敢肯向老天保證。他把蟲子扔給了顏伯,轉(zhuǎn)身就往里面的天井跑去。

這時,就聽見了顏伯氣急敗壞的聲音:“嘿,回來!老子專門給你逮的,不要了是不是?狗屁蟲……”

自從這件事后,詹寧就有些不喜歡顏伯了,每次看見顏伯坐在石坎上抽煙,詹寧就故意繞過去不理他。有一次,顏伯還是坐在那里,手里有只小麻雀,詹寧走過他身邊的時候,他故意咳了一聲,但詹寧還是沒有理他。后來他編了個竹籠,把鳥放在里面,然后掛在屋檐下,他以為這樣就能吊詹寧的胃口。但詹寧不吃他那一套,偷偷用石子去打那個鳥籠,把鳥籠打得翻來蕩去,鳥一陣亂撲騰,氣得顏伯臉發(fā)青。

有一天,放學(xué)后詹寧回到包家大院,遠(yuǎn)遠(yuǎn)一看,顏伯沒在石坎上坐著。詹寧想,這下好了,走過他經(jīng)常坐的地方時,他朝那里連吐了三泡口水。吐完口水,詹寧的心里有點壞壞地興奮。他正了正斜跨的書包,進入大院門,就看見熱氣騰騰的幾口鹽鍋,有兩三個鹽工正赤身在那里忙碌。詹寧正準(zhǔn)備往里走,突然就看見顏伯闖了出來,急匆匆的樣子。詹寧以為顏伯發(fā)現(xiàn)他剛才的行為,要來收拾他,便想往一邊躲,卻聽見顏伯大聲喊道:

“寧娃子,還不快進去,你媽生了!”

詹喬喬是早產(chǎn),按正產(chǎn)應(yīng)該還有兩個多月。那天早上的時候李鳳妹正在縫制衣服,突然就感到下身被打濕了,她預(yù)感可能是羊水破了,這才大聲叫人,但家里沒有人,幸好外面的鹽工聽見了,便飛跑進來。喬喬是薛醫(yī)生接的產(chǎn),那天他正好休息。喬喬總算平安出生了,但薛醫(yī)生后來說,他從來沒有接過生,他是外科醫(yī)生,不是婦產(chǎn)科醫(yī)生,那次是趕鴨子上架。這件事情后,詹昌熾對薛醫(yī)生的看法好像有了些好轉(zhuǎn)。后來他買了包麻糖和兩包香煙去感謝薛鑒之,但被薛鑒之婉拒了。那天,詹昌熾就站在薛鑒之的門口,兩人推來推去,結(jié)果是禮沒有送成,薛鑒之也沒有請人進屋坐的意思,兩人僵在那里有些尷尬。后來詹昌熾把糖給了那些鹽工吃,煙讓詹桐給了她的頂頭上司王處長,但他還是覺得跟薛鑒之挨不攏邊兒。

趙文熙家是第三戶住進包家院子的人家。

趙家只有三口人,姐姐叫趙馥,姐夫朱佩章在鹽務(wù)局上班,他們是鹽局第二批疏散到橋鎮(zhèn)的人員。趙家住包家西廂房中的一間,在詹家的斜對面。搬來那天,院子里的人都在一旁圍觀,趙馥見詹昌熾也是鹽務(wù)職員,便熱情地同他交談;朱佩章倒是顯得很內(nèi)向,性情不溫不火。院子里只聽見趙馥一個人咋咋呼呼。

他們一來,包家院子就熱鬧了起來。那天,包老爺子還上前摸了摸趙文熙身上的毛衣,口中發(fā)出嘖嘖的感嘆:“穿這么少……不冷嗎?”趙文熙搖搖頭。包老爺子好像有些不相信,又去摸了摸他的毛衣?!袄蠣斪樱@可是羊毛的,比棉襖暖和多了?!壁w馥在一旁說道。

“哦喲,肯定很值錢的吧?”

“那是。但自從這仗一打后,哪里還買得到西洋貨?”

趙馥這樣一說,包老爺子就更是覺得稀罕了,他孫子穿的是當(dāng)?shù)氐拇植迹伾堑逅{染過的,一洗就會褪色,看起來白一塊藍一塊的。

趙文熙長得白白凈凈,有幾分靦腆。這時,趙馥走到詹寧面前上下打量了一下:“小家伙,多大了?”

“十歲?!?/p>

“嘴巴張開,讓我看看?!?/p>

詹寧把頭扭在了一邊,心想這女人才怪,又不是馬嘴還要看牙口。

“牙齒真好!文熙,你看看人家,你都是吃糖給吃壞的……”

趙文熙趕緊閉了嘴巴,站在原地打量著詹寧。

趙文熙也插班到了橋鎮(zhèn)小學(xué),詹寧多了個伙伴。

他們很快就熟了,上學(xué)放學(xué)就有了不少玩的東西。有一回放學(xué),詹寧同趙文熙走在路上,他就建議一起來打草官司。但趙文熙從來沒有玩過,詹寧便教他如何找草、結(jié)草。不一會兒,他們倆便開始分頭找草,后來趙文熙找到一根草,看起來很粗壯,他很興奮,想馬上擺開架勢開戰(zhàn)。他們就把草根絞在指頭上,只要一用勁,就會聽到啪的一聲脆響,斷的一根算輸。但詹寧剛一喊開始,還沒有完全使勁,只是輕輕一扯,草就從趙文熙的手里滑了出來,只看到他那又細(xì)又白的手上迅速裂出一道口子,流血的手指頭像一個紅辣椒。

趙文熙哇地哭了出來,這倒把詹寧嚇住了,他沒有想到趙文熙那么嬌氣。本來這事敷點藥就解決問題的,但回到包家院子,趙馥一見就生氣了,開始罵趙文熙:“只知道瘋玩,這下好了,看你怎么寫字!”過了會兒,趙馥把趙文熙的手指包扎好后,還在罵罵咧咧的。詹寧早也逃回了自己的家中,關(guān)起門來假裝做作業(yè),但趙馥的聲音仍然高高低低地傳了過來。她說趙文熙長到這么大還沒有流過一滴血,這回可好,流那么多血,吃一百個雞蛋都補不起來!詹寧當(dāng)時就想,我媽坐月子還沒有吃上一百個雞蛋呢。

這件事后,詹寧就不怎么喜歡趙文熙了,他覺得趙文熙不但嬌氣,還膽小,一個人不敢走山路,每天得跟他同伴才行。詹寧常常對趙文熙愛理不理的,但趙文熙好像離不開詹寧,這讓詹寧產(chǎn)生了一些惡作劇的想法。比如爬上一個小山坡,然后一口氣從山坡上跑下來,趙文熙很膽怯,怕摔跤,站在原地不敢動,這時詹寧已經(jīng)跑得很遠(yuǎn)了。有時詹寧會突然從樹背后鉆出來,學(xué)著狗叫或者各種怪模怪樣的聲音嚇唬趙文熙。當(dāng)然,趙文熙有時也鼓起勇氣學(xué)著像詹寧一樣跑下山坡,但常常會被摔得人仰馬翻,衣服破了,手腳也磨傷了,書包里的課本飛撒在山坡上……

大概是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初,詹寧曾經(jīng)尋找過同在包家院子的伙伴趙文熙。

這已是離開橋鎮(zhèn)后十多年了,他們都已經(jīng)長大成人,天各一方。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見到了趙文熙在重慶青木關(guān)時的同學(xué)馮憑欄。那時詹寧已從地質(zhì)學(xué)院畢業(yè),分配到了水文地質(zhì)大隊,工作繁忙不說,且常年在野外作業(yè)。那次詹寧到上海去開一個會議,他坐了整整一天的火車,剛到上海,肚子開始隱隱作痛,還沒有到招待所,他就去了醫(yī)院。一檢查,闌尾炎,需馬上切除。

給他做手術(shù)的醫(yī)生就是馮憑欄。也就是那次手術(shù),他從馮憑欄口中知道趙文熙已經(jīng)去了臺灣,跟著他姐姐、姐夫去的。馮憑欄告訴詹寧,他同趙文熙不僅是青木關(guān)時的同學(xué),后來回到南京,他們還是高中時期的同學(xué),但他只讀了一年多就走了。當(dāng)時天下局勢已定,該走的走,該留的留,趙文熙的姐夫押送鹽局檔案去了臺南,他也就跟著去了。其實,趙文熙的父母去世得早,從小就跟著姐姐生活,也沒有其他親戚可以投,只能跟著姐姐、姐夫去了那邊,從此音信全無。

詹寧住了三天院。出院的時候,馮憑欄來送詹寧,他告訴詹寧:“你告訴我這件事情后,這兩天我突然想起了一個人,可能她知道趙文熙的下落,你不妨找找她?!痹瓉恚w文熙還有個表姐在安徽,馮憑欄估計趙文熙同她還有聯(lián)系。

詹寧回到山東后就把這件事情忘記了。

其實,詹寧的心里也有些顧忌,只好作罷。詹寧后來認(rèn)為還是人比較年輕,對很多事情看得輕,而工作也確實很忙,充其量在閑暇的時候會偶爾想起童年的一些事情,但這樣的時候也極少。詹寧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他的生活從此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他連自己都顧不過來,自然也就不會去想那段已經(jīng)過去的經(jīng)歷了。

詹寧在農(nóng)場勞動的時候曾經(jīng)有一回又想起過趙文熙來,但只是想想而已。他甚至想這事有些荒唐,他還暗自慶幸沒有聯(lián)系上,要是聯(lián)系上了,再扣一頂里通臺灣的帽子,他可能去的不是干部農(nóng)場,而是不知道哪個遙遠(yuǎn)的監(jiān)獄了。那天,是在下工之后,他剛剛把養(yǎng)的牛歸欄,坐在山坡上歇息時,他龐大的記憶中就有一縷旁逸斜出的思緒飄了出來。是的,這個山坡太像當(dāng)年包家院子前的那個山坡了。他想起了包家院子,想起了趙文熙,也順理成章地想起了上海的那次闌尾手術(shù)……但是,這樣的思緒也是應(yīng)該被割掉的!他迅速站起身,他怕在那樣的思緒中沉浸下去,他得想想晚上的學(xué)習(xí)發(fā)言,這是每天都要過關(guān)的。很快,那縷思緒就縮進了棉花一樣的云朵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在以后的三十年中,詹寧再也沒有去想過尋找趙文熙——那個后來跟他的命運截然不同的小伙伴。

喬喬的到來讓詹家成了一鍋沸水。

詹昌熾的頭發(fā)凌亂了,過去他會把頭梳得一絲不茍,皮鞋也會擦得亮光光的,夾著個公文包,走在街上也是體體面面。但現(xiàn)在好像什么都顧不過來了,不僅頭發(fā)亂,連胡茬都來不及打理,眼里還充滿了血絲。

詹桐已經(jīng)到鹽局里去做庶務(wù)員,白天她是照顧不到妹妹了,詹昌熾囑咐她要認(rèn)真工作,畢竟這份工作來之不易。但晚上詹桐也要洗尿片、熬米糊,在竹籃邊幫著搖妹妹入睡。一家人擠在窄小的屋子里,喬喬隨時都會哭鬧,她的聲音常常會撕碎寧靜的夜晚。

滿月那天,詹昌熾的朋友方履冰先生來了,他給喬喬送了把銀鎖,詹昌熾就留他在家里喝酒。方履冰與詹昌熾既是同鄉(xiāng)也是同事,來到橋鎮(zhèn)自然多了些照應(yīng)。像詹昌熾這樣的人平時本身也沒有幾個朋友,能夠談上知心話的更是寥寥無幾。

方履冰個子很高,看起來很清瘦,穿大布衫,說話帶著濃重的浙江腔。那天,他同詹昌熾多喝了兩杯,臉紅彤彤的,就對詹寧說:“寧娃子,哪天帶你釣魚吃,我做魚的手藝可好呢,紅燒鱖魚……可惜這里見不到鱖魚,不過鯽魚也行呀。”

方履冰的家人沒有到橋鎮(zhèn)來,他們?nèi)匀涣粼谡憬霞遥凰蝗嗽谶@里,也不知道兵荒馬亂他是否放心得下。過了會兒,方履冰問詹昌熾:“聽說鹽局辦了托兒園,把啞巴子送去了沒有?”他說的啞巴子就是詹寧的弟弟,大家都這樣叫他。詹渝跟一般的孩子不一樣,從小就不說話,他總是莫名其妙地做自己的事情,從不理會別人。詹昌熾沒有回答方履冰的話,只是悶著頭又喝了一杯。

“我看還是送去好,孩子們一起總得有玩的,玩著玩著不就開口了?!狈铰谋f。

那天晚上,詹寧同弟弟詹渝睡在一張床上,詹寧又好奇地望著弟弟。弟弟怎么一直都不說話呢?他當(dāng)真能玩著玩著就開口了?詹寧有點不敢想。詹渝正玩著一只黑絨布兔子,那是他奶奶縫制的,但詹寧一點都不喜歡那只兔子,他甚至覺得把它放在枕頭邊容易做噩夢。詹寧這樣想的時候,弟弟已經(jīng)沉沉入夢了。

周日一大早,詹寧就被一陣吵鬧聲驚醒了。

起來一看,原來是他姐詹桐在殺雞。她正捏著雞的翅窩,只見雞的兩腿在空中狂亂抓騰,嚇得她把刀都扔了好遠(yuǎn)。雞自然從她的手里跑了。詹昌熾在天井里撲來撲去地抓,嘴里還不停地埋怨:“連只雞都逮不住,連只雞都逮不住……”

詹寧在一旁笑彎了腰。他想,姐姐怎么可能去殺雞呢?那鋒利的刀要生生地切開雞的喉管,一股血飛濺而出,非嚇得她半死不可。

詹寧也迅速加入了抓雞的行列。院子里的人都被吵醒了,包老爺子也把門打開了,半披著件薄衫,喪著臉,花白胡子蹙成了一團。倒是他的孫子很興奮,沖出來幫著攆雞。那雞很瘦,瘦得像鳥一樣在院子里飛來飛去。最后的結(jié)果可想而知,戰(zhàn)場一片狼藉,連準(zhǔn)備接血的碗都被踩爛了。詹昌熾有些歉意地對包老爺苦笑:“哎,擾到大家了……”

“坐月子是要喝雞湯的,等會去灶房里拿點鹽巴?!边@會兒包老爺子才把那半披著的衣服理了個正。

詹昌熾殺雞倒是麻利,一刀下去,血就嘩嘩流進了碗里,等最后一滴流盡,他用食指在碗里攪了攪,然后才把雞脖子反絞在翅膀下面扔在了地上,雞撲騰了幾下咽了氣。這時,詹桐把滾燙的開水倒進木盆里,雞又動了一下,嚇得她驚叫了一聲。詹昌熾回過頭,責(zé)怪了她一眼。拔毛的時候,包老爺子的孫子也幫著扯,他好像對這樣的事情很好奇。這孩子愛逗貓狗,詹寧就看見過他沒事的時候去扯貓的胡子,那貓本來在陽光下睡覺,結(jié)果被扯得哇哇亂叫,他的手上被抓了幾道血痕。

這時,雞已經(jīng)被拔得個精光,詹昌熾把雞屁股后面翹著的幾根毛放在一邊,說要給孩子們做個雞毛毽子。為了鄰里好相處,詹昌熾把那碗雞血端給了包家。

很快就入了春,喬喬長大了一些。天氣很好,李鳳妹把喬喬的搖籃放在天井里,喬喬嚼著指頭自顧自地玩耍。

這天,秋姨突然走了過來,她逗了逗喬喬,好像喜歡得不得了。不一會兒她又回到房里端了碗櫻桃來,說是樹上剛摘的。那櫻桃紅得玲瓏剔透,讓人垂涎欲滴。她們就邊吃邊聊起了天。這天喬喬也出奇的乖,不鬧也不哭,對她拍拍手,她還笑個不停。兩個女人居然擺得很盡興,秋姨甚至還向李鳳妹討教泡菜的做法,鳳妹也很熱情認(rèn)真地介紹了一番,告訴她到河里去撿幾塊鵝卵石放在缸底,這樣泡出的泡菜才夠涼脆。秋姨居然興高采烈地照著她的方法辦了,據(jù)說泡出的泡菜果然不凡。那日吃晚飯的時候,李鳳妹便頗為得意地把這件事情告訴了詹昌熾,她甚至有些感嘆:“這小秋真是有福氣,那雙手哦真是白凈、富態(tài)得很!”說完,她伸出自己的手看了一番。

過了兩天,秋姨又出現(xiàn)在了詹家的門口,她端了碗雞湯來。她站在詹家門口,翹著纖纖細(xì)指,兩只手端碗的姿勢根本不像是在端碗,而是端著什么玉器??赡苁鞘虑樘^隆重了,反倒讓詹昌熾一家人僵在了那里。秋姨把碗放到了桌上,轉(zhuǎn)身就出去了。李鳳妹追出門道:“小秋,你坐會兒!”她跟著到了薛家門口就止了步,她看見薛鑒之正躺在躺椅上抽煙,只晃了她一眼,就把頭轉(zhuǎn)了過去。

薛鑒之留過洋,回來后在南京的一家醫(yī)院里當(dāng)過醫(yī)生,后來才到了鹽務(wù)局的醫(yī)務(wù)所。詹寧對薛鑒之的印象有些怪怪的,他從不主動接近孩子,身上總有種傲氣,但他又接生了妹妹,對他們詹家算是有恩??烧矊帉ρ﹁b之沒有親近感,看見他就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有一次詹寧發(fā)燒,李鳳妹就帶他去醫(yī)務(wù)所去看病,薛醫(yī)生穿著白大褂,蒙著口罩,說是要在屁股上打一針,回去睡一覺就會好。那也是詹寧一生中第一次打針,打的時候他緊張到了極點??吹窖︶t(yī)生把藥劑瓶用金屬鉗輕輕地打碎,然后把藥劑吸進了針管里,在將空氣推出的時候,針尖頭上飚了幾滴液體出來,詹寧就感到大腿開始抽筋。薛醫(yī)生說:“螞蟻咬一口會痛嗎?”這時,他已經(jīng)用碘酒在詹寧的屁股上抹了個圈,涼涼的,詹寧趕緊閉上了眼睛。還沒有感受到螞蟻咬,薛醫(yī)生就說:“可以把褲子拉起來了。”其實,對于這次看病,詹寧并沒有特別的記憶,但他覺得薛醫(yī)生與薛鑒之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人。

尋找包家院子讓詹寧有種無名的興奮。

那天簡單收拾后,詹寧夫婦出了賓館,踏上了去尋找包家院子的路。找到包家院子并不容易。詹寧在路上的時候,就很懷疑包家院子是否還存在,七十年的歲月完全可以把它全部抹去,一個破舊的老房子實在很難在當(dāng)今大拆遷大修建的形勢下獨善其身。

實際上詹寧開始在橋鎮(zhèn)尋找它的時候,橋鎮(zhèn)的巨大變化已經(jīng)讓他感到震驚,用天翻地覆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因為過去的橋鎮(zhèn)幾乎不存在了。在他眼前,八十年代起修建的房屋幾乎已經(jīng)遍布整個城市,要找到過去的老東西可不容易,所以詹寧夫婦轉(zhuǎn)了幾圈后居然失去了方向。他們感到茫然,決定向當(dāng)?shù)氐南嚓P(guān)部門求助。

他們?nèi)チ藰蜴?zhèn)縣政府,但剛想進去,就被門衛(wèi)攔住了。詹寧說明了來因,那個門衛(wèi)就讓他們到旅游局問問。到了旅游局,辦公室里空空蕩蕩,人都出去了,只剩一位年輕女子,顯然只是個普通辦事人員。她說:“我們只知道景點,普通民居就搞不清楚了,你們不如去問問街道辦?!彼f完就迅速把頭轉(zhuǎn)向了電腦屏幕。

他們出來后只好去了街道辦,得到的回答是根本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包家院子在什么位置上?哪個街道?有無門牌號?但詹寧告訴他們,七十年前那里還是山林,四周沒有任何可參照的東西,哪有什么街道、門牌,只知道那座山叫菩提山,其余的就不清楚了。街道辦的人說,那么大座山,哪里去找一個七十年前的老宅子?何況如今的菩提山不僅修了多條道路,還陸續(xù)修建了不下千間房屋,沒有準(zhǔn)確的方位,連找新修的房子都難。

一無所獲。詹寧夫婦從街道辦出來,感到很迷茫,他們不知道去哪里。正要走的時候,街道辦的一個人突然從屋子出來,追上他們說:“老同志,要找過去的歷史,去縣志辦問問,說不定他們知道得多一些?!?/p>

方履冰的個頭高,坐在窗戶下一眼就看得到,這天他背對著窗戶坐,就看得見他有些微禿的頭頂。

方履冰到詹家一般不會打空手,這也是詹寧喜歡他的原因。這回他帶了包姜糖來,放在桌子上,詹寧乘母親沒有看到,抓了把藏到了褲兜里。詹昌熾在屋檐下請方履冰喝酒,一碟花生米和幾根泡菜下酒。喝到后來,方履冰明顯有些醉意,走路偏偏倒倒的。他回去的時候?qū)φ膊裏胝f:“老詹,明天咱們?nèi)ズ舆?,不是吹牛,?dāng)年我在秦淮河里沒少釣過魚呢?!庇洲D(zhuǎn)過身來對詹寧、詹渝說:“寧娃子一起來,我給你們做魚吃,打回牙祭!”

詹渝根本沒有理會他的話,自個兒玩著一把木頭槍,那是詹寧給他削的。只喝了半瓶酒,方履冰就有些醉了??赡苁撬行氖?,有心事就容易醉,他在同詹昌熾喝酒的時候提起了他的孩子,詹寧隱隱約約聽他說有三個月沒有收到家里的信了。

第二天是禮拜日,學(xué)校放假,詹寧想睡懶覺,詹昌熾早早就把他給叫醒了,原來他們真的要到方履冰那里匯合。詹昌熾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魚竿和魚簍。當(dāng)然,詹昌熾讓詹寧去,主要是讓他提魚簍,這樣的事情詹昌熾總會叫他。詹寧背著魚簍興高采烈地走在前面,詹昌熾戴了頂草帽,他在想著如果能釣到哪怕三兩條小竄竄魚,也可以給小女兒喬喬補給下營養(yǎng)。

很快就到了河邊。方履冰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那天的日頭很大,太陽亮晃晃地照在水面,他們釣了大半天也沒有什么收獲。詹寧看到他父親拿著竿都打瞌睡了。最后釣到黃昏也只釣了幾根細(xì)細(xì)的白條和河蝦,看起來瘦巴巴的,方履冰就說:“玉米粑釣魚不受吃,下次要去挖些蚯蚓來釣才行?!狈质值臅r候有些尷尬,方履冰摸了摸詹寧的頭,他可能是覺得自己在孩子面前說了大話。那天詹寧提著空落落的魚簍,父子倆一路回了包家院子。路上,詹昌熾告訴詹寧一件事,說方履冰有個女兒跟差他不多大,曾經(jīng)說起過兩家打娃娃親,但他婉言謝絕了。詹昌熾一講,詹寧就在想他父親為什么要說起這件事?方伯伯那個在淪陷區(qū)的女兒長得啥樣?

白天里,包家院子的天井里也會聽得見山后樹葉嘩嘩翻動的聲音。只要外面的熬鹽作坊不拉鹵,男人們都外出了,小孩去上學(xué),院子里才有些清靜。李鳳妹同秋姨熟絡(luò)起來后,喬喬在搖籃里睡著的時候,兩個女人就經(jīng)常在屋檐下曬太陽、聊閑話。

這件事情詹寧一直很納悶,這倆人好像是完全不搭界的人,突然卻站到了一起。事實上秋姨也閑得無事可做,偶爾會去找人聊聊天,幫幫李鳳妹,逗逗喬喬。而李鳳妹開始教她打打毛線。那時已經(jīng)到了夏天,她們的友誼好像更進了一步,來往也更頻繁。李鳳妹便把冬天的舊毛衣拆了又織,織了又拆,秋姨也跟著李鳳妹打毛線。據(jù)說女人一旦愛上打毛線,就可以什么都不要了。院子里就常??匆娝齻冊诶@線圈、裹線團,她們邊打邊聊天,好像里面有無盡的樂趣。打毛線的時候可能是太投入,也會出現(xiàn)異常情況,一會兒喬喬睡醒哭了,一會兒爐子上的粥糊了,秋姨也會上去幫忙,只是她總是弄不好帶孩子這樣的事情。也怪,喬喬一讓她抱上就哭得更厲害。李鳳妹趕緊把喬喬抱回來說:“還是我來吧。”有回喬喬真把一泡尿尿到了秋姨的身上,花費了她不少香水。

后來有一次,李鳳妹突然對秋姨說:“你也生個嘛,我們一塊帶?!?/p>

“我倒想,但老薛這人最怕麻煩,老說再等等?!币惶徇@事,秋姨也有些哀怨,“哎,他家有五六個弟兄,傳宗接代的事輪不到他。他是閑散慣了,什么事情都上不了心?!?/p>

“帶孩子是很麻煩,但哪家的孩子不是拖大的?女人還是早點要好,趁現(xiàn)在精力好,我看這事你得好好跟薛醫(yī)生講講?!崩铠P妹說得語重心長。

過了幾天,秋姨同李鳳妹又在天井里聊天,突然,秋姨帶著喜色對李鳳妹說:“喂,嫂子,告訴你個好消息。”

“有了?”李鳳妹快人快語。

“什么有了沒了。”

“嗨,到底是啥事?”李鳳妹滿臉迷惑。

“今天大禮堂有戲,你陪我去看……”

大禮堂是鹽務(wù)局開會、聚會、演出的地方。

晚上,大禮堂里經(jīng)常唱戲。鹽務(wù)局里有不少票友,有個票友社,一到傍晚,那里就聚集了很多人在吹拉彈唱,好不熱鬧。詹桐高興的時候,就會悄悄把嘴巴湊在詹寧的耳朵邊上說:“告訴你,今天晚上要演戲呢!”這消息對詹寧來說比什么都來勁。詹寧趁他父親不在,經(jīng)常偷偷去看戲,當(dāng)然也挨過幾次打屁股,但他一點都不怕,可能是看戲的吸引力太大了。

票友社有個老頭子,吹得一把好笛子,每次他都在,穩(wěn)穩(wěn)地坐在中間,仿佛只有他在,才像宴席中擺好了筷子和酒杯一樣。人們都喊他魏公,都是畢恭畢敬的。魏公吹笛子的時候,眼睛是微閉著的,花白的胡子顯得有幾分飄逸。票友社很熱鬧,鹽務(wù)局的職員只要是喜歡戲的都來了,就連那些平時高高在上的官員也樂意參加進去,他們帶著太太小姐一起來,有時也唱上兩段。都說橋鎮(zhèn)沒有什么娛樂,要打發(fā)那些枯寂的夜晚還真得找件事情來做,所以票友社里其樂融融,有人甚至說在南京也難見這番景象。

鹽務(wù)局有個人事處長叫王景生,這個人個頭不高,面皮光光的,眉目間透著和氣,隔三差五都會來票友社捧場。王處長在南京的時候那可是戲院、高檔館子的???,據(jù)說巴結(jié)他的人多了去了,所以他一來眾人馬上就迎了上去。但他外表和藹謙遜,跟他伴樂、配戲的人也客客氣氣。他一到首先會主動熱情打招呼:“魏公,是我,小王?!蔽汗珓t輕輕頷首:“哦,是景生呀?!?/p>

這天,王景生是帶著他的夫人來的,夫人刻意化了妝,穿著藍色鳳紋旗袍,頭發(fā)是新燙的大波浪,散發(fā)出濃濃的發(fā)膏味。他一來,鈸鼓正式開打,魏公便說:“景生,你來起個頭?!蓖蹙吧膊煌泼摚骸俺形汗e,我就先拋磚引玉了?!?/p>

他還真有幾下,唱老生,《捉放曹》一段,眾人鼓掌。他唱完,又介紹他夫人唱,也唱老生,《秦瓊賣馬》,還沒唱完下面的人就紛紛叫好,魏公也有些吃驚:“景生,夫人的唱腔完全是正宗的譚派嘛……”

王景生不無得意,嘴上卻在謙虛:“麗娟她就是鬧著玩的,請魏公多多指點!”

魏公捋了捋胡須:“景生,我覺得你和秋小姐兩人不妨合作唱一段試試,她唱得不錯,你們倆說不定是珠聯(lián)璧合呢?!?/p>

秋姨正坐在下面不遠(yuǎn)處聽他們唱戲,經(jīng)魏公一指,王景生就朝她打量過去。這一看,不免讓王處長有些心旌蕩漾,沒想到鹽局里居然還藏著這樣的美婦人。但王景生的臉上掠過一絲尷尬,說道:“好啊,謝謝魏公的美意,下次一定請秋小姐賞光?!?/p>

那一段時間,詹寧突然好像迷上了看戲。只要詹桐一下班回家,詹寧就會纏著她問:“大禮堂里可有演出?”有一天,詹寧正在同他姐姐一起踢雞毛毽,毽子就是上次詹昌熾用雞毛做的。詹桐對踢雞毛毽興致很高,能踢一百多個,但詹寧老是踢不好,也就越踢越懶心無腸。

那天,姐弟倆又在一起踢,趙馥把趙文熙也叫了過來,天井里一陣熱鬧。但趙文熙也踢不好,三兩個就踢飛了,常常是站在一邊看,只有詹桐越踢興趣越高,毽子就像粘住了一般,頭上的汗水都出來了。那天詹寧幫姐姐數(shù)數(shù),數(shù)著數(shù)著的時候,就冒出了一句話來:“姐,今天有沒有戲看?”殊不知他剛一說,就被他父親聽到了,詹昌熾從窗子里伸出頭來斥道:“做功課要像看戲一樣來勁就好了!”

詹寧趕緊捂住了嘴巴,等著詹昌熾出來叱罵一番,意外的是,詹昌熾只是嘆了口氣。詹寧用眼睛去瞄他父親,詹昌熾突然說道:“今天放你個假,把弟弟一塊帶去看吧?!?/p>

“真的?”詹寧有些大喜過望。

“鹽局來了頭頭,大禮堂要演好戲呢?!苯憬阍谝慌哉f。

詹昌熾又叮囑道:“看完就回家,一定要把弟弟帶好!”

那天,票友社搞了個比較正式的演出,演員都是認(rèn)真化妝上臺,據(jù)說有個大人物去賞光,所以演出自然跟平時不一樣。大禮堂外面只貼了張小小的戲目預(yù)告,就涌來了不少的人,詹寧跟弟弟只好擠在窗邊看。那天也怪,那個鹽局的頭頭遲遲不來,過去一般演戲是魏公說話算數(shù),但今天輪不到他,禮堂內(nèi)便有些烏煙瘴氣,抽煙的、吐痰的、招呼的攪在一起。天早就黑了,不知等了多久,突然門口急匆匆地進了幾個人,中間的那個是個大背頭,穿黑色中山裝,衣襟扣得嚴(yán)嚴(yán)的。場子里馬上清靜了下來,他們徑直就坐在了臺下最醒目的位置上。他們一到,臺上幕布自然拉開,戲便開始了。

剛一開場,就鬧了個笑話。

事情是這樣的:戲是《李陵碑》,先是楊老令公出場,前面是四個老軍打著刀出場開道。開戲前,這幾個跑龍?zhí)椎娜朔謩e畫了妝在后臺候場,可能是等得太久了,有的把胡須掛在下巴上,露出嘴巴抽煙,等前臺通知上場了,幾個人把香煙一扔,扛著大刀就去了,完全不知胡須掛仍然掛在下巴上,樣子非常滑稽。而演楊老令公的演員被嚇了一跳,愣在臺上不知所措。

這一幕太突然,眾人哄堂大笑。只是魏公有些尷尬,他排練了不少時間,卻出了這么大的笑話。戲很快就恢復(fù)了正常,人們也慢慢沉浸在了戲里,詹寧也仿佛忘了周圍的一切,專心致志地看戲。過了不知多久,詹寧發(fā)現(xiàn)弟弟不見了,大驚。他想自己是一直牽著弟弟的,什么時候手就放開了呢?他嚇了身冷汗,趕緊四處找詹渝,但在人群里找了半天都沒有找到。弟弟會不會跑到外面去了?詹寧知道他對戲一點興趣都沒有,他只對自己世界里的事情感興趣,在看戲的時候他還一直不停地玩著那把木頭手槍。但現(xiàn)在,弟弟丟了,詹寧急得心都快飛出胸口,迅速沖出了大禮堂。

外面一片漆黑。

“弟弟,詹渝……”

詹寧大聲喊,焦急萬分,但沒有任何回應(yīng)。

“詹渝,你在哪兒……”

聲音消融在空曠的四周,他都急得快哭了。

禮堂里仍然鑼鼓喧天,一片熱鬧,叫好的聲音不時傳來。詹寧感到害怕,弟弟會到哪里去呢?這么黑的天到哪里找他去?就在這時,詹寧突然有了個奇怪的想法:地上找不到他,他會不會爬到樹上去了?弟弟跟一般孩子不一樣,他喜歡樹,常常抱著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不對人說話,但對著樹會喃喃自語。詹寧想,弟弟一定覺得樹是他的朋友。

四下里樹木影影綽綽,那些直直的樹干高高地伸向黑暗之中。詹寧想,不遠(yuǎn)處正有棵大黃葛樹,幾個人都合抱不過來,但沿著根莖卻很容易爬上去,他會不會爬到那棵樹上去了呢?

詹寧站在了樹下大聲喊道:“詹渝,詹渝……”

“嗚,嗚,嗚……”

“弟弟,是你嗎?”

“嗚,嗚,嗚……”

一定是弟弟的聲音。他只會發(fā)出奇怪的聲音。

詹寧迅速爬上樹,發(fā)現(xiàn)弟弟緊緊地抱著個大樹杈一動不動,一直在自言自語。詹寧在樹上看見了一只貓頭鷹,撲地飛到了另一個枝頭上,把他嚇了一跳。

下樹的時候很費了些勁,詹渝不想下樹,有些戀戀不舍。詹渝的行為異于常人,他為什么要爬到樹上來?或者說是什么東西誘惑他上樹?詹寧根本無法想通。但這件事情讓詹寧感到后怕,萬一弟弟從樹上掉下來了怎么辦?他父親不把他打死才怪。

那天晚上,詹渝睡著后緊緊地抱著詹寧的腰,就像在樹上抱著那根樹杈一樣,那只黑絨布兔子被他扔在了一邊。

喬喬的到來讓詹家發(fā)生了些變化,詹昌熾雖然累,但他明顯比過去的笑容多了些,喬喬是詹家新的希望。喬喬是早產(chǎn)兒,母奶沒有吃到一個月就沒有了,只有靠熬米糊來補給,所以她長得很不好,經(jīng)常愛生病。也因為這,詹昌熾只要有時間就會到河邊去釣魚,如果有些收獲,他便把魚熬湯來給喬喬增加點營養(yǎng)。

方履冰也會去釣魚,但釣的魚自己不吃,都是拿到詹家去,他對這件事好像有些樂此不疲。但每次人沒有進屋就會扯著嗓子喊:“寧娃子,拿盆來裝魚呀羅!”其實有時他的笆簍里就幾條小得可憐的白條,但被他這樣一喊,好像把魚香都喊出來了。

那天,方履冰仍然穿著大布衫,肩上扛著一桿魚竿,站在門外。

李鳳妹熱情地招呼:“老方呀,進來進來!”

方履冰仍然站在門邊沒有進去:“哎,今天運氣不好,沒有釣到什么東西?!?/p>

正是吃飯的時候,照例要多擺上雙筷子,詹寧便把他父親的兩個小酒杯拿出來。詹昌熾說:“正好還有兩個咸鴨蛋,切上端來。”這兩個蛋夠他們下酒擺上一陣子的了。有時他們盡興了,詹昌熾又到酸菜壇子里撈幾根泡菜起來下酒,碰巧還有一碟炒干豌豆,那就太豐盛了,他們就會在屋檐下漫無目的地聊天。如果正好是月牙如鉤,又有些細(xì)風(fēng)吹來,兩人就不免有些沉湎,酒也很快見了底?;蛟S這時,薛鑒之的家里就傳來了幾句京劇唱腔,間或薛鑒之同秋姨的說笑聲也飄了出來。這天,方履冰好像有不少話,他湊近詹昌熾的耳朵說了句什么,詹昌熾的眼睛也就望著對面的那扇浸著紅光的窗子,兩人嘀嘀咕咕議論一番。

那天,詹寧清清楚楚地聽到了方履冰的一句話:“那個王處長我看也有花花腸子……”

這句話讓詹寧驚了一跳。他的耳朵尖了起來,接下來他又聽到他們的幾句話:

“不會吧,我女兒的工作都是他幫忙找的……”詹昌熾說。

“知人知面不知心呢?!?/p>

“沒有真憑實據(jù)最好別亂傳?!?/p>

“這可不是我在造謠,都是票友社內(nèi)部的人講的,其實呀,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嘛……”

“那是。這薛鑒之吧,說來也是有能耐的人,你說他跑到橋鎮(zhèn)來又是為何?”

“誰知道呀,帶著個如花美眷,不是添亂嗎?”

“人家愛怎么著就怎么著,我們也管不了,大家都是在茍全性命,老方,你說是不是?”

詹寧不知道他們到底是議論什么,但他可以肯定的是方履冰對那個王處長的印象好像不大好。

詹寧夫婦找到橋鎮(zhèn)縣志辦的時候,辦公室的門大開,卻沒有看到人,四周靜悄悄的。

他們想,既然門是開的,說明人外出辦事去了,等會兒就會回來,他們干脆在辦公室里長椅上坐了下來。這一等就是一個小時,詹寧有些坐不住了,他們正要走,卻看到一個人闖了進來。

“你們找誰?”對方問。進來的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他邊說邊把一袋蔬菜放在門邊。

“我們找縣志辦的同志?!闭矊幚习檎f。

“哦,我就是。”他打量了詹寧夫婦一番,又說,“縣志辦就我一人,我姓余。二老請坐,你們叫我小余吧?!?/p>

詹寧夫婦重又坐了下來。他們把來的目的告訴了小余,但這次詹寧沒有說找包家院子,他說找當(dāng)年鹽務(wù)總局的舊址。他想包家院子只是個民居,沒有多少人知道,像小余這個年齡的人更不知道。鹽務(wù)總局畢竟是一個龐大的機構(gòu),縣志辦的人應(yīng)該是知道這段歷史的。

“您說的鹽務(wù)總局,不就是現(xiàn)在的鹽廠新村嗎?”小余說。

“它還在?”

“在啊。”

對方的話讓詹寧感到興奮。原來小余的父母就是橋鎮(zhèn)鹽廠的工人,他的家過去就在鹽廠新村里面。

“里面有個唱戲的地方,現(xiàn)在還在嗎?”詹寧有幾分激動地問。

“唱戲的地方?這個我就不清楚了?!?/p>

這一說,小余才隱約感覺到面前的兩個老人原來是來尋舊的,而他作為縣志辦的文史研究人員是不能敷衍這份特殊情感的,便說:“這樣,我?guī)銈內(nèi)タ纯?,給你們當(dāng)個向?qū)??!?/p>

一路上,小余就給詹寧夫婦不停地介紹解放后的一些情況。橋鎮(zhèn)鹽廠是國營單位,是解放后上百家井灶公私合營的結(jié)果,它的總部其實就設(shè)在當(dāng)年鹽務(wù)總局的舊址上。那些西式建筑大都是當(dāng)年鹽務(wù)總局時期修的,唯一的變化就是那些房子被分給了很多人家,被隔成了很多小間,往往是每家人又利用邊角余料搭了些棚子和磚墻出來,年頭一久,那些建筑就顯得破落不堪,像是補滿疤的舊西裝。

小余就是那些被隔成了很多小間的房子里長大的孩子。當(dāng)年他上學(xué)的時候老師就曾經(jīng)對他們說,你們沒有見過資本家,但你們住的就是資本家的房子。在小余的記憶中,橋鎮(zhèn)只有一家大單位,那就是橋鎮(zhèn)鹽廠,占了半壁江山。也可以說鹽廠就是橋鎮(zhèn),橋鎮(zhèn)就是鹽廠。小余告訴詹寧夫婦,在他的記憶里,也就是在七八十年代的時候,鹽廠雖然還保留了部分原始的采鹽工藝,井架還有不少,井架高高地矗立在江邊、山坡、樹林間,遠(yuǎn)遠(yuǎn)近近,層層疊疊,那可是橋鎮(zhèn)一道非常壯觀的景致,而輸送鹽鹵的枧管仍然像小城的經(jīng)絡(luò)一樣四通八達,隨處可見。

當(dāng)年,小余的父親是鹽廠的檢修工,就是專門修枧管的。枧管是用粗竹筒拼接而成的。把竹子剖開,將中間的節(jié)打通,然后再合攏,用麻線纏緊,涂上一層桐油,這樣鹽鹵流過就不會滲漏。但實際的情況是枧管經(jīng)常破裂,天氣的原因也會造成枧管爆裂噴濺。修枧管是個古老的工藝,那是古法制鹽中的一道工序。小余的父親從小就進了井灶,一輩子都干這么一件事,直到退休。

他們說說停停,時間很快就過去了。這時他們走到了一個建筑的面前,詹寧停了下來。這是一幢大房子,房子的外面貼了一些彩色瓷磚,畫面是兒童畫,房子里面是幼兒園。這時,詹寧突然說道:“這就是過去唱戲的地方,對,就是這里!”

“就是你經(jīng)常說的大禮堂?”詹寧老伴在一旁問。

“是呀,就是這個地方,沒錯,肯定沒錯!”

“這里面有不少故事吧?”小余好奇地問。

“太多故事了!”

“好啊,詹老師,您給我講講這里面的故事。目前我們正在到處收集歷史資料,明年就要重新編撰縣志,說不定對我們的工作有很大的幫助呢?!?/p>

“呵呵,小余同志,那些故事可能上不了你們的縣志,不過閑聊還可以?!?/p>

“詹老師,說實在的,咱們橋鎮(zhèn)在民國歷史這段簡直就是個空白。我們現(xiàn)在正在努力收集整理補充史實?!?/p>

“我當(dāng)時還是個小孩子,只記得自己經(jīng)歷過的一些事情,可能對你們的工作幫助不大?!痹捳f到這里,詹寧突然一轉(zhuǎn),“小余,包家院子你知道嗎?”

“包家院子?嗯,好像沒聽說過。”

其實,詹寧這時在想,從他們站的地方出去,過去有條小路是通往包家院子的。

七十年前的一天,天色陰暗,云層低低的。詹寧仍像往日一樣放學(xué)回家,突然間,就聽見山道上有吹吹打打的聲音。這樣的聲音他還是第一次聽到,清幽的山路上傳來這樣的聲音顯得那樣不協(xié)調(diào),空氣中頓時有種不祥的氣息。聲音越來越近,很快,一隊人馬出現(xiàn)在了詹寧的面前,原來是在送喪。只見幾個人抬著口小黑漆棺材,后面跟著一群哭哭啼啼的人,棺材上站著只大紅雞公。回到包家院子,熬鹽的工匠正在議論,說死的是個小男孩,是在河里淹死的,就埋在后面的棺山上。

這天晚上詹寧就做起了噩夢,幾次從夢中嚇醒。其中一次就是他跟趙文熙在茫溪中撐木筏,撐著撐著趙文熙突然就掉進了水里,他馬上跳進了江中去救他。兩人都不識水性,在江中撲騰,眼看就要落到水底。岸上有人迅速跳進了水里,不一會兒,他們被救上了岸,詹寧嗆了幾口水,但終于被救了過來,這時,他看見旁邊早已圍了一大群人,趙馥在那里哭天搶地,趙文熙被水淹死了。后來的情景就是人們給趙文熙做了口小棺材,棺材上站著只大紅雞公,人們吹吹打打正在去棺山的途中……

從那以后,夢里的事情一直在詹寧的心里有個陰影,他一想到那口小小的棺材就感到恐懼。他也不再欺負(fù)趙文熙了,趙文熙在他的夢里已經(jīng)死過幾回了,每天看到真實的趙文熙,他才好過一點,而兩人搭伴一同上學(xué)心里要踏實不少。當(dāng)然,詹寧也希望每天都能看到顏伯了,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顏伯在石坎上坐著,抽著他的葉子煙,煙霧裊裊中有種溫暖。

有一回,顏伯坐在石梯上抽葉子煙。詹寧問他:“顏伯,您一個人坐在這里不害怕嗎?”顏伯哈哈大笑:“我怕什么?”

“這山里有鬼嗎?”詹寧又問。

“有啊?!?/p>

“在哪里?”

“在棺山那邊?!?/p>

“顏伯,您怕不怕鬼?”

“不怕?!?/p>

“您遇到過鬼嗎?”

“這個呀,得讓我想想……”

“說呀,到底遇見過沒有嘛?”

“嗯,遇到過。”

“真的?長什么樣?”

“有鼻子,有眼睛,還有嘴巴……”

“是什么鬼?”

“哈哈,就是你這個小鬼?!?/p>

詹寧知道顏伯在故意逗他,就氣咻咻地往院子里走。顏伯在后面喊:“寧娃子,怕鬼了吧?信不信,我去摘根草來就能把鬼拴住!”

這句話還真靈,詹寧居然相信了草能拴鬼。后來顏伯真的帶詹寧去摘草,顏伯說他年輕的時候是個獵人,跑得跟風(fēng)一樣快,他知道野兔最喜歡吃什么草,草叢里那些一閃而過的兔子逃不過他的眼睛。不僅如此,喬喬有回鬧痢疾,什么藥都治不好,顏伯到山上抓了把馬齒莧給她熬水,喬喬一喝病就神奇地好了。從此以后,詹寧覺得草是世界上最神奇的東西,只要一放學(xué)詹寧就埋進了草里,他一直在琢磨草能拴鬼這件事情。他甚至想,弟弟就是因為著了鬼魔才不跟人說話,只要用草把他心里的鬼拴住,弟弟就會好轉(zhuǎn)。所以,有幾天晚上,詹寧悄悄把詹渝的手上拴了根草,看著弟弟身上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變化。

快入夏的時候,包家院子里又來了戶人家。

這家人姓王,家里只有兩個男人,說是堂兄弟倆。王氏兄弟是山里做竹子生意的山客,專門收購竹子。一般來說,砍竹、放竹都有季節(jié),在山里出入,租房子都是在夏天來臨前。薛鑒之好像很看不起那些小生意人,每日勞碌奔命,還經(jīng)常帶著一群陌生人到院子里來,鬧鬧嚷嚷的,讓他感到非常不爽。

王家年齡小的兄弟叫王英明,是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人熱情,也挺精明能干的,而他的堂哥則很老成穩(wěn)重,不茍言笑。那天,王英明在天井里磨砍刀,磨了整整一下午的刀。

王英明磨刀的時候,秋姨正在吊嗓子,可能是尖利的磨刀聲打斷了幾次秋姨綿綿悠悠的唱腔,就聽見薛鑒之走出來又走進去,想上前去打招呼,但可能又礙于委身求助,只得把門關(guān)得砰砰響,罵了聲“什么事”。詹昌熾本來也有點煩躁的,但一看這種情況就對李鳳妹說:“小秋這段時間也不來陪你織毛線了?”

“人家要演出,得抓緊練練,你不是聽到了嗎?”

“哦?!闭膊裏肴粲兴?,隔了會兒又說,“那個王處長好像也愛唱戲,據(jù)說是每次必到,他們兩人好像愛在一起唱,有人說他們是臺上的鴛鴦?!?/p>

“咦,怎么聽起來酸溜溜的?!?/p>

“你還沒聽明白嗎?”

“昌熾,這事可別瞎說,要是人家薛醫(yī)生聽見了怎么想?”

這時,詹寧和趙文熙正守在王英明的旁邊看他磨刀,他們好像一點都沒有厭倦這件事情。這一天王英明磨了好幾把刀,直到把那些刀磨得閃閃發(fā)亮。后來王英明也磨得有些累了,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說:“你們兩個還沒有看夠?敢不敢也來試試?”詹寧便自告奮勇地磨起了一把刀,而趙文熙則說了聲肚子痛就跑開了。王英明就有些喜歡詹寧了,他覺得詹寧可能要勇敢一些,像個小男子漢。磨了一陣兒,詹寧就渾身出汗,但刀漸漸光亮起來。王英明把詹寧磨的刀用手指拭了拭,又把刀高高地舉過頭頂,然后滿意地笑了。作為獎賞,王英明對詹寧說:“河里快漲水了,哪天我?guī)闳ド缴峡持褡?,可好玩了。”每年的農(nóng)歷七月中旬是砍竹子的季節(jié),砍了好放灘,都要搶著這個時候。要是水枯了,竹子運不出去。

詹寧想的可不是這些,他只關(guān)心好玩的事情,就問:“王大哥,林子里竹子蟲多不多?”王英明當(dāng)時就拍了拍詹寧的肩膀說:“多,竹子一長,蟲子就到處飛,伸手都能捉到?!闭矊幘拖耄伈看未粌深w蟲子就得意得不得了,原來那么簡單。到時他要去多捉一些,用竹簽插在它們的腿上,讓它們?nèi)看蜷_小翅膀,使勁地吹呀吹,把夏天的熱氣全吹走,那才叫涼爽呢。

王英明沒有忘記他對詹寧說過的話。過了大概一個多月,有一天王英明突然對詹寧說:“寧娃子,敢不敢跟我上山?”其實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在埋頭扎一根繩子。詹寧正站在一邊看他忙活,連想都沒想就回答:“敢!”

這時王英明才慢慢抬起頭來說道:“山上有鬼呢?!?/p>

“我才不怕,我可以用草把鬼拴起來!”詹寧挺了挺胸。

王英明嘿嘿笑了起來:“真的敢?”

“真的。”

“好,明天一早跟我上山!”

其實,王英明只不過是逗著玩的,他想一覺起來,詹寧早已把這事忘了。詹寧得到這個喜訊后,整晚上興奮得睡不著覺。其實,他也很忐忑,這件事到底告不告訴他父母呢?要是告訴了,肯定去不成;要是不告訴,他父親一定很生氣,但最多挨幾個巴掌,沒什么了不起的,他看戲也挨過打呢。詹寧想了很久,最后他給自己做好了安排,一早起來給姐姐詹桐說這件事,這樣父母也不會很擔(dān)心。半夜的時候,他父親起床撒尿,詹寧聽見了木桶里唰唰唰的聲音,突然感到口渴,他想喝水。下半夜他一直在想著喝水,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王英明兄弟倆就動身走了。等詹寧起來已是大天亮,他穿上衣服去敲王家的門,里面沒有一點聲音,才知道人早已經(jīng)走了。詹寧使勁擂王家的門,他覺得王英明騙了他,便沖出院子,站在那個高高的石坎上哭了起來。

這時候,顏伯出現(xiàn)在了詹寧的面前,他坐在石坎上吧嗒著葉子煙,然后慢慢從口袋里摸出個東西來:“寧娃子,吃吧?!痹瓉硎穷伈跐L燙的鹵水里煮熟的雞蛋。吃完雞蛋,詹寧的心里才好受了一些。

詹寧再見到王英明是在一個月后。

那天,詹寧在學(xué)校里聽校長說這幾天橋鎮(zhèn)不太平,軍警要抓人,要學(xué)生務(wù)必注意安全。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校長也不知道。下課的時候,一些同學(xué)在議論校長說的事,有的說是山里出土匪打死了人,也有人說是鹽場商會的人內(nèi)訌干了起來,還有人說是地下黨在橋鎮(zhèn)活動頻繁。眾人在說這些的時候,唯有大海一個人很落寞,他既不想說話,也不想搭理人。

快放學(xué)的時候,大海叫住了詹寧,他說有件事情要告訴他。他們很快到了吊銅鐘的大槐樹下,那是他們經(jīng)常玩的地方。大海講的事讓詹寧很震驚,大海準(zhǔn)備休學(xué),因為家里不讓他繼續(xù)讀書了。詹寧問大海以后怎么辦,大?;卮鹬挥幸惠呑臃N地了。大海還告訴詹寧,說他家里給他說了一門親事,過兩年就得成親,現(xiàn)在他就得學(xué)會成為一個能養(yǎng)家糊口的人,讀書對他而言沒有什么用處。詹寧心里很難過,他望著頭頂上的那個銅鐘,想大海以后可能再也聽不到打鐘的聲音了。

回到家里,詹寧把這件事情告訴了父母。詹昌熾沉默寡言,只是李鳳妹在一旁不住地告誡詹寧要珍惜讀書的機會。第二天起來,詹昌熾把一本書遞給詹寧,讓他送給大海。那本書是詹昌熾平時沒事就拿來翻的《三國演義》,他說:“既然不上學(xué)堂念書了,在家里讀讀《三國》也好?!?/p>

也就在那天,王英明回到了包家院子。他給詹寧和趙文熙逮回了穿腳的竹子蟲,兩人拿著竹子蟲玩得歡天喜地??粗麄兏吲d的樣子,王英明又說這蟲子可以烤來吃,那味道真香。詹寧一聽就想試試,他在天井里點起了一堆火,結(jié)果把一只蟲子燒得焦糊,根本無法吃。詹寧看到?jīng)]有成功,就說趙文熙你也拿一顆來烤。趙文熙好像有點于心不忍,他說要是把它們烤了,就沒有風(fēng)了。他可能覺得竹子蟲翅膀下的那點風(fēng)更讓人著迷,他要把風(fēng)留下。

王英明黑了不少,他一回來,詹寧就感到院子里熱鬧了不少。這天,包老爺子也同王英明聊天,他問王英明今年的竹子銷售如何,王英明回答井灶都不景氣,竹子買賣難做,竹廠收的貨大不如往年。當(dāng)時包老爺子就很感慨:“是啊,鹽賣不出價,橋鎮(zhèn)上不少鹽商都快歇灶了!”王英明也說:“這買賣做下去,明年恐怕只有轉(zhuǎn)行了?!?/p>

王家兄弟租住在包家院子,把這里當(dāng)成一個驛站,竹子從山上砍下后先要運到橋鎮(zhèn),堆得像座山,再從橋鎮(zhèn)運到外面。王英明回到包家院子后應(yīng)該更忙了,不管是裝船還是扎筏,都得趕到冬天枯水前運走。但過了好幾天,包老爺子卻發(fā)現(xiàn)王英明這個山客有些奇怪,天天在院子里深居簡出,偶爾也有人來找他,但很快就去了,顯得有些神神秘秘。

詹寧也發(fā)現(xiàn),王英明的堂哥并沒有同他一起回來。

入秋后,天氣漸漸涼了下來。

詹家搬到包家院子已有一年的時間,喬喬已牙牙學(xué)語。詹渝仍然不會說話,狀況不僅沒有一點好轉(zhuǎn),而且越來越麻煩,因為他在漸漸長大,身體里的能量正在積聚。李鳳妹同詹昌熾商量過幾次,想去找當(dāng)?shù)氐奈讕熃o跳一回大神,但詹昌熾是相信“賽先生”的,終究說不服自己,這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秋天一來,雨也跟著來,這些天橋鎮(zhèn)連續(xù)下雨,人的心情也不見爽朗。這也是包家院子的多事之秋,陰云仿佛籠罩著包家院子,不好的消息一樁接著一樁,而這些事最先是從趙文熙生病開始的。

有天深夜,包家院子里一陣喧鬧,原來是趙文熙突然打起了擺子,又吐又泄,弄得趙馥去敲薛醫(yī)生的門,把鄰居們都驚醒了。薛鑒之一摸趙文熙的頭,燙得跟熱水壺似的,連忙讓趙馥兩口子背著他下山去打針。一路上道路濕滑難行,照明又暗,薛鑒之不小心摔了一跤,把眼鏡都摔碎了。第二天,詹寧看見薛醫(yī)生一瘸一拐的,臉上還掛著傷痕。

那一陣,橋鎮(zhèn)上正鬧一種奇怪的病,得病的人渾身發(fā)軟,手腳無力,又吐又泄,已經(jīng)死了好幾個人了。人們擔(dān)心趙文熙得的就是這種病,要是他真得了這個病,那包家院子的人難免也會被傳染,任何人惹上了瘟疫那都得完蛋。但經(jīng)過薛醫(yī)生的認(rèn)真診斷后,排除了趙文熙得那種病的可能,他的病還是感冒引起的。包家院子的人虛驚一場,人們在慶幸中還得感謝平日里那個心氣甚高的薛鑒之,是他的醫(yī)術(shù)撫平了慌亂的人心。

趙文熙那幾天沒有去上學(xué),詹寧獨自一個人來回。

有天放學(xué)剛走出學(xué)校,就看見了大海。大海遠(yuǎn)遠(yuǎn)地招呼他。原來大海是專門在那里等詹寧的。大海黑了不少,他跟著一個年老的男人扛著根粗木頭去集市上賣,但不知為什么沒有賣掉,所以還得扛回去。這時,大海從衣服兜里摸出個橘子來遞給詹寧說:“吃吧?!?/p>

“你不吃?”詹寧問。

“我吃過了?!?/p>

“大海,你現(xiàn)在咋樣?”

“還好,有點想學(xué)校了,就順便來看看你們。”

“干活累不累?”

“嘿。”

“到底累不累嘛?”

“不累。沒有讀書累。”

“對了,那本《三國》看了沒有?”

“看了,但好多字都不認(rèn)識?!?/p>

“哦……”

“甜不甜?”大海望著詹寧吃橘子。

“甜。”

大海就笑了。

這時,詹寧突然問道:“大海,你家是不是有棵大橘子樹?”

大海搖了搖頭,然后就跟著那個男人扛著木頭走了。

那天詹寧回到包家院子,遠(yuǎn)遠(yuǎn)地就聽到院子那邊有聲音。他停下了腳步,耳朵里傳來的聲音更大了。詹寧想,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當(dāng)他走近包家院子時,就看到外面的一棵槐樹上綁了一個人,有不少過路的人正在圍觀。

顏伯仍然是坐在石坎上抽葉子煙,詹寧趕緊上去問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顏伯開玩笑說:“這家伙差點把你的褲衩都偷走了?!闭矊幃?dāng)然不相信他的話,要偷也會偷包老爺子的錢財,怎么也輪不到他。但事情確實是顏伯他們逮住了這個小偷。

小偷挨了打,綁在樹上奄奄一息的樣子。詹寧問顏伯:“什么時候才放他?”顏伯回答:“放?想得安逸?!鳖伈铝丝跓?,煙在空中慢慢地散開。其實,詹寧看到那個人的樣子,就有點可憐他,詹寧想的是既然已經(jīng)打成這樣,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再偷了。

“不學(xué)好,就只有進班房!”顏伯仍憤憤然,又補充了一句。

詹寧回到家里,看到方履冰正在屋子里。方履冰一見到詹寧就高興地說:“寧娃子,今天釣了大魚,可以好好打回牙祭呀羅!”這一天,方履冰像遇到了什么喜事,魚倒沒有幾條,只一條大一點,但他同詹昌熾喝了不少酒,大聲地在談?wù)撎煜麓笫?。方履冰的嘴就一直沒有停過,他們的聲音穿過了窗戶,在天井里散落。詹寧在一邊聽他們高談闊論,居然也有幾分興趣,方履冰說日本人已是強弩之末,到時美國人肯定會出手打日本,中國就可以收復(fù)失地,他也就可以還鄉(xiāng)了。不知怎么就說起了他那個小女兒,詹寧就有些不好意思,連忙跑到一邊去了。是的,方履冰之前跟詹昌熾提起過很多次打親家的事情,他看得起詹昌熾,兩人的交情不一般。其實,這天是方履冰收到了家里的來信,他已經(jīng)有斷了好幾個月的老婆孩子的消息了。

就在兩個大人喝酒的時候,詹寧突然想起院子外的那個小偷。他悄悄地出門去看,天已是薄暮,那人還綁在樹上,在低低地呻吟。圍觀的人早已散去,這時,詹寧突然想上去把他身上的繩子給松了。他坐在了顏伯愛坐的那個石坎上,遠(yuǎn)處有狗的叫聲,整個山谷正在巨大的空洞中等待著黑暗的來臨。被綁的小偷離詹寧只有二十米的距離,詹寧有些怕那個人,他不敢正面看那個人的臉相。但詹寧又很同情他,小偷已經(jīng)得到了懲罰,剩下的只有可憐。正在猶豫之際,詹寧聽見趙文熙的聲音:“寧娃子,寧娃子……”原來是趙文熙在找他玩游戲。天一黑,趙文熙就會找他拍紙煙盒,他們在比誰的煙盒多。

方履冰不知是什么時候走的,第二天一早醒來,詹寧就聽見院子外鬧哄哄的。他出去一看,才知道昨天的那個小偷死了,用一床篾席蓋著。

那天走在上學(xué)的路上,詹寧沮喪到了極點。他想要是昨夜把這個人放了,說不定他就會活下來,但他沒有這樣做,所以小偷死了。那天課堂上講的,詹寧都沒有聽進去,他還在想那個小偷的事情,在他的腦袋里一直有個問題在糾纏著他:小偷到底是被埋進棺山了,還是被扔在荒地上讓野狗啃了?

這件事影響了詹寧一生,甚至后來他去尋找趙文熙,從某種意義上都是因為這件事還一直纏繞在他的心底。詹寧曾經(jīng)想,要是當(dāng)時趙文熙不喊他,他說不定就真的把那個小偷給放了,但趙文熙恰恰在那個時候喊了他,不早不晚,這就是命運。

詹寧再次去尋找趙文熙是在九十年代初。

那時詹寧已經(jīng)退休,他日常要做的事就是寫寫毛筆字、打打太極拳、帶帶孫子。事情說來也怪,有一天詹寧在家里看電視,居然看到了馮憑欄,也就是那個在上海的醫(yī)院里工作、曾經(jīng)給他做過闌尾手術(shù)的醫(yī)生,現(xiàn)在的他已是全國醫(yī)學(xué)界的權(quán)威,是帶博士生的教授。當(dāng)時馮憑欄正在接受記者的采訪,電視的字幕里寫著他所在單位的名字,也就是這一刻,詹寧想到了趙文熙。是的,通過馮憑欄去找到趙文熙。

詹寧很快就找到了馮憑欄,這一點不難,只是查詢了電話號碼。在電話那端,馮憑欄告訴詹寧,趙文熙去了臺灣后又去了美國,那是1960年代。1979年時他曾經(jīng)回過一次國,到上海同幾個老同學(xué)見了面。但后來又有十年時間沒有聯(lián)系,如果要找趙文熙可以先跟他在安徽的表姐聯(lián)系,他表姐的聯(lián)系方式能找得到。

得到趙文熙表姐的聯(lián)系方式后,詹寧給她去了一封信,目的就是想同趙文熙聯(lián)系上。信去了后就杳無音訊,詹寧沒有得到任何回復(fù)。

過了大概半年后,詹寧差不多把這件事忘掉的時候,他收到了一封來自安徽的信,是趙文熙表姐寫來的,說她因為病重住了大半年院,等出院后才看到了詹寧的信。原來趙文熙是到臺灣后讀的高中,大學(xué)畢業(yè)后做了多年的土木工程師,1960年代初才去了美國。后來趙文熙熱衷于政治,曾參加過在美的中國統(tǒng)一運動,辦刊物、串聯(lián)、播放大陸電影等等,搞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改革開放初期,趙文熙被邀請到北京參加了建國三十周年大慶,也就是那年他同馮憑欄等幾個同學(xué)在上海見了面。但趙文熙的表姐回憶說那是1979年秋天的事了,如今又隔了十多年,各人忙著各人的事情,聯(lián)絡(luò)很少。

讀完信,詹寧不免有些感慨,他想不到這個從小有些膽小羸弱的小伙伴變化這么大,長大后居然投身到了政治熱潮當(dāng)中。后來按照趙文熙表姐提供的地址,他給美國去了一封信。詹寧想,趙文熙收到信后一定會非常意外和驚喜。信寄出后就石沉大海,半年過去也沒有回音,這多少讓詹寧有些失望。他想,都是高齡的人了,人說走就走不是稀罕事,說不定趙文熙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橋鎮(zhèn)的秋雨一直在下。

顏伯曾對詹寧說:“峨山現(xiàn),秋雨不斷線?!睒蜴?zhèn)的人都相信這一靈驗的民諺,說只要看見了峨山,秋雨就會下個不斷。其實誰也沒有注意過是否看見了峨山,但那座山橫亙在橋鎮(zhèn)的正南方,只要天氣好,站在包家院子的石坎上就能望到。而這時,顏伯一定是坐在石坎上,抽著他的葉子煙。

小偷死后幾天,包家院子又出了事。

那天,平時一向清靜的山道上突然來了很多人,他們荷槍實彈要抓人,而圍捕的對象是王家兄弟,結(jié)果是王英明的堂哥被當(dāng)場抓捕,而王英明卻逃走了。

包老爺子被軍警叫去訓(xùn)了一番,才知道他們的身份是地下黨,王家兄弟根本不是真正的兩兄弟,全是化名,他們以做竹子買賣做幌子,其實是在從事秘密聯(lián)絡(luò)工作。這件事讓詹寧感到震驚之外,還有個問題一直沒有想清楚,那就是王英明的堂哥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了,但一出現(xiàn)就被逮捕,而王英明一直在包家院子里,卻僥幸逃脫。詹寧想,唯一的可能是院子房屋的背后有條很窄的縫隙,包家堆了柴火,從那里可以爬上山后的林子里,進了林子就難抓到人了。這個不被外人所知的通道其實是他跟趙文熙捉迷藏時發(fā)現(xiàn)的,王英明應(yīng)該就是從這里逃走的,但他是怎么知道的這個秘密,詹寧一直都沒有想明白。

顏伯對這件事有些沉默寡言,整天吧嗒著煙不說話;包老爺子在找他的孫子出氣,拿著雞毛撣子打人,把天井里搞得雞飛狗跳的;趙馥把趙文熙關(guān)在屋子里,跟他神神秘秘地講了一席話,連包家院子里都暗藏了地下黨,這讓趙家更加感到生存的不安;而詹昌熾讓詹寧把王英明送給他的那把彈繃趕緊扔了,免得節(jié)外生枝。詹寧嘴上答應(yīng),卻舍不得扔它,把它悄悄藏了起來。

嘉定被炸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橋鎮(zhèn)。

嘉定離橋鎮(zhèn)不過二十里地,嘉定被炸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因為嘉定離重慶有好幾百里遠(yuǎn),而這一帶已近邊夷。鹽務(wù)總局遷到這里就是考慮了地理條件上的偏僻,他們想的是日本人不大可能到這么遠(yuǎn)的地方來騷擾。但嘉定確確實實被炸了,有人說日本人的飛機還是從橋鎮(zhèn)的頭頂上飛過的呢。

那天方履冰又來到了詹家,他打著把破傘,大布衫都被雨淋濕了。詹昌熾給方履冰倒了半碗酒,為的是消除他身上的寒氣,但兩人神色凝重。他們說的就一件事:日機于當(dāng)天轟炸了嘉定,死傷無數(shù)。方履冰說:“聽說鹽局也有人被炸死,是去辦事的途中?!?/p>

“那太慘了!”

“老婆孩子才慘!”

“哎……”

“老詹,如果形勢這樣下去,鹽局說不定還得遷?!?/p>

詹昌熾眉頭緊皺:“還能往哪里遷?”

“只能再往大山里了?!?/p>

“大山?”

“是呀,你看看地圖,還能往哪里遷?”

他們喝酒的時候,外面一直下著雨,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了秋姨的幾句唱腔。詹昌熾突然問:“老方,你倒說說,我們跟著受苦也就罷了,票友社的那幫人心里會怎么想?”

“他們?”方履冰望了眼薛家的門說,“我看人家是該唱戲就唱戲,不是嗎?日本人的飛機都炸到門口了,人家照樣嗯嗯啊啊?!?/p>

“是呀,鹽局里的人天天打麻將、唱戲,醉生夢死,他們只相信現(xiàn)實的哲學(xué),才不管前方如何流血?!?/p>

“哈哈,我把老婆孩子押在了淪陷區(qū),現(xiàn)在看來是對了?”方履冰慘淡一笑。

半碗酒就下了肚,兩人的心情也越來越沉重。外面的雨仍在淅淅瀝瀝地下,方履冰還想喝,但詹昌熾望了望天色說:“不喝了?!?/p>

“還有沒有?再來點?!?/p>

“老方,天黑路滑,還是早點回吧。”

“哎,酒也沒了。”方履冰有些傷感。

沿著鹽務(wù)總局舊址,詹寧夫婦終于找到了去包家院子的道路。

他們很快就找到了包家院子,但驚訝地發(fā)現(xiàn),院子周邊環(huán)境已經(jīng)全變了。過去的包家院子在半山腰上,林木掩映,四周幽深,只有一條窄窄的山路同外界聯(lián)系。而如今的包家院子在一條喧鬧的大馬路旁,山坡被削平了,樹木不見了,那條山路更是不知在什么年代已經(jīng)葬身在了推土機下。因為公路橫貫而過,院子只留下了半個,前面的一半已經(jīng)不存在了,當(dāng)然,當(dāng)年顏伯常坐的石坎也不見了。在公路的兩旁已經(jīng)建起了一些民房,如果稍不注意,這半個院子根本認(rèn)不出來。當(dāng)時詹寧就想,如果公路再修寬點,哪怕五米,包家院子就全完蛋了,殘渣不剩。但就是那點殘渣,它是詹寧童年記憶里永遠(yuǎn)的坐標(biāo)。

留下來的包家院子只剩下后院的天井和房屋。

如今住在院子里的是一對老年夫妻,他們是從鄉(xiāng)下搬到這里來的。這座殘破的院子是他們的兒女買下的,兒女都在外面打工,目的就是讓父母在城里過日子。這種老房子不值錢,買得很劃算,才花三萬塊錢,而這對老夫妻還把多余的房間租給了一些小商販。詹寧走進院子的時候看見天井被打上了水泥,一邊的屋檐下堆著收來的塑料瓶,已經(jīng)成捆地打好,準(zhǔn)備運走。而另一個角落里則是堆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闹衿?,一個篾匠正坐在地上很嫻熟地編著竹椅。

那天,詹寧圍著院子轉(zhuǎn)了好幾圈,每一個細(xì)節(jié)他都看得很仔細(xì)。他望著那殘留的房屋、窗格、門柱,以及頂上依然高高翹起的屋檐和灰色的瓦,突然感到物是人非,過去和現(xiàn)在竟然已經(jīng)模糊得無法進行對接。他感到了一種更深的失落,不僅是對時間的流失,也是對時間的深深恐懼。此時的他好像已經(jīng)沒有什么能夠證明是存在的,而面前的事物無言、黯淡、冷漠,縱然它們想說出什么,也因為默守著某種宇宙鐵律而一言不發(fā)。

就在詹寧夫婦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那個現(xiàn)在的房東老頭子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對詹寧說:“老同志,您等等!”說完他就返身進了屋子,出來的時候手里拿著個小本子,翻了一陣說:“對了,前幾年這個房子的原主人曾留了個電話,好像是跟政府在鬧產(chǎn)權(quán)問題,可能就是包家的人,您不妨打打看。”

詹寧便按著電話號碼撥了過去,居然是通的。接電話的是個中年人,他的確是包家的后代,但具體是什么關(guān)系不是很清楚,關(guān)鍵是包家人終于找到了。這中間有個小插曲,當(dāng)時對方顯然沒有搞清他們的身份,不是很樂意。但詹寧堅持說:“你把地址告訴我,我等會兒就過去拜訪你?!?/p>

對方的家址在橋鎮(zhèn)的城邊上,是當(dāng)?shù)孛娣蹚S的職工宿舍。圍墻里有兩幢樓房,應(yīng)該是那種七八十年代用預(yù)制板蓋的,現(xiàn)在看來已經(jīng)很陳舊了。詹寧夫婦上了其中一幢的二樓,一進房間就聞到股很嗆人的煤氣味,屋子里黑洞洞的。接電話的人是個下崗的中年人,他以前是這個面粉廠的工人,但如今面粉廠早就垮了,他失業(yè)在家,沒有老婆,家里就他和他父親。

一說起包家院子,中年男子就憤憤不平。包家院子在解放后成為了公房,后來包家的人為了要回私有產(chǎn)權(quán)去找過很多次政府,但都沒有任何回音。這個男子說:“房子是我祖上的房子,憑什么政府來賣掉它?而我們一分錢都沒有得到!”詹寧夫婦有些尷尬,他們知道解放后這樣的事情并不只是他一家,那是個時代的特殊問題,誰也不想去翻陳谷子爛芝麻的事。但中年男子越說越起勁,說得臉紅筋漲。

進了里屋,里面很黑,沒有一絲聲息,但床上躺著一個人,要是沒有人來,可能都以為他死了。在之后的問話中就可想而知,他幾乎聽不清楚,也無力回答,人顯得很衰弱。屋子里有股更難聞的味道,藥味和屎尿的臭味攪和在一起,詹寧夫婦把一兜剛買的橘子放在了他的床頭,然后離去。不得不承認(rèn),這是一次糟糕的拜訪,只是詹寧在想,那個人是不是當(dāng)年包老爺子的孫兒?當(dāng)時他比詹寧小幾歲,愛玩狗,愛扯貓的胡子,還幫著詹家攆過雞呢。

從包家院子里出來,詹寧夫婦有些失望?;厝サ穆飞希畠河纸o他們打來電話,她問父親的情況,詹寧的老伴接過電話說:“別擔(dān)心,一切都挺順利的,等我們回來后向你講這次旅行的收獲?!?/p>

說來也怪,平日里聽?wèi)T了秋姨在院子里哼哼唱唱,連續(xù)幾日沒有聽到她的聲音,就有點不習(xí)慣,好像缺了點什么。包家院子里已好幾天沒有見到秋姨的身影,她到哪里去了呢?

那天晚上,詹寧聽見他父母在床上低聲說話,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大意是李鳳妹擔(dān)憂秋姨幾天不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按說秋姨也會告訴她的。詹昌熾說:“關(guān)心人家的老婆干啥?像秋姨這樣的女人,要是真離了男人能活得下去?”他打了哈欠又說,“睡吧睡吧,我才懶得去想這樣的事情?!?/p>

詹寧照常去上學(xué),走在路上的時候,他看到路旁盛開的野薔薇。他想,秋姨經(jīng)常會摘一大把野薔薇插在瓶子里,那瓶子就放在窗臺上。那天國文課講的是詩經(jīng)里的《桃夭》,放學(xué)的時候,老師要求把這篇課文抄寫三遍,并要完整背誦?;氐桨以鹤樱鹤永镬o悄悄的,日光灑落在天井的花臺上,花臺上睡著一只貓。詹寧把板凳和小桌子搬到天井里做作業(yè),然后開始大聲背誦:“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正背了一半,就聽見薛醫(yī)生家的門“吱嘎”一聲開了,門檻里先伸出一只秀腿來。詹寧盯著那扇門有些恍惚。

是的,秋姨又回到了包家院子。

其實,秋姨只是被邀請去自流井參加了一個京劇演出,同去的還有票友社的一大幫人。秋姨回來后,下了半月的雨居然停了,天氣有些暖意,云朵也變得潔白而透明。那天,院子里的人都外出了,上班的上班、上學(xué)的上學(xué),院子里靜悄悄的,秋姨又同李鳳妹在一起聊天,順帶就說她這次外出演出的事情。秋姨講起那場面還有些樂不自禁,她說魏公大展笛技,連樹上的鳥兒都差點落到了他的肩膀上;又說楊畹儂演的《四郎探母》,就像隔壁住了梅蘭芳;后來再說起汪劍耘反串的旦角,那扮相才叫美,自流井的鹽商爭相留他,銀元都堆了一桌子……

“王景生也去了?”李鳳妹突然插了句。

“你怎么提起他?”秋姨愣了一下。

“他不也喜歡唱戲?!?/p>

“哦……”秋姨立起了身子,突然喊起她請的小丫頭來,“芳妹子,老爺快回家了,看看湯燉好了沒有……”

很快就到了初冬。

這個時節(jié),商家得趕著在臘月來臨之前把過冬需要的菜鹽和肉鹽備足,準(zhǔn)備賣個好價錢,按照往常的經(jīng)驗,井灶正是忙碌的時候。但今年的情況卻有些變化,從包家院子挑鹽的情況就知道生意不景氣,從那石坎上上上下下的人數(shù)和次數(shù)都大大不如往年。

鹽場一蕭條,灶主就要辭工。不久,同顏伯一起的鹽工走了兩人,包老爺子給他們算了工錢,就把他們打發(fā)了,說是等井灶需要人手時再通知回來。顏伯在石坎上抽煙的時候更多了,只是他顯得更加落寞。

包家院子變得有些冷冷清清。

也就在那么一天,已經(jīng)冷清的包家院子突然熱鬧了起來。

原來王景生的老婆麗娟找上了門來,同秋姨大吵大鬧,說秋姨勾引她的男人。這事還得從上次去自流井演出說起,實際上兩人眉來眼去的事早就在傳,只是沒有證據(jù),而去外地演出則有了單獨相處的時間和地點,捕風(fēng)捉影便有了現(xiàn)實的溫床。

兩個女人一見,就像火柴碰了擦皮似的,一碰就著了火。奇怪的是,院子里卻突然靜了下來,每家人的大門都是關(guān)著的,其他的聲響都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尖著耳朵在聽,他們都在等待著一場好戲開場。

兩個女人最先是破口大罵,你一句我一句,聲音越來越大,隨后便聽見砸東西的聲音,然后兩個女人就抓扯了起來。當(dāng)時薛鑒之并不在家,王景生的老婆可能是故意選準(zhǔn)這個時間上門鬧事的。一抓扯起來,就完全亂了章法,李鳳妹看情況不妙,先沖了出去勸架,然后所有的屋門都打開了,院子里的人都陸陸續(xù)續(xù)鉆了出來。人們拉的拉,勸的勸,過了半晌才停了下來,但罵聲仍然沒有斷,什么婊子、娼婦、爛婆娘之類的污言穢語在包家院子的上空回蕩。兩個平時溫柔的女人已經(jīng)完全撕破了面皮,像兩只刁橫且雙雙戰(zhàn)敗的斗雞。詹寧偷偷站在大人的背后,看著這場荒唐的鬧劇。詹昌熾發(fā)現(xiàn)他在一旁,馬上訓(xùn)道:“關(guān)你啥事?回去背詩!”

吵架的事情發(fā)生后不久,薛鑒之很快辭去鹽務(wù)總局醫(yī)生的工作,同秋姨一起去了昆明,然后從西貢轉(zhuǎn)道香港。在臨走的前一天,秋姨把她在橋鎮(zhèn)置辦的鍋碗瓢盆全部送給了詹家,特別是那只泡菜壇子,也留給了李鳳妹,那是李鳳妹教給她的手藝,里面泡了海椒、生姜、大蒜、蘿卜一大壇,是地道的四川做法。秋姨對李鳳妹說:“除了這味道,其他的都可以忘了。”李鳳妹第一次看到秋姨白皙的臉上落下了一顆淚珠。

那天正是周日,薛鑒之兩口子把裝好的皮箱放在天井里,等待人來搬運。太陽正在慢慢升起,幾縷陽光像銀絲一般亮晃晃地飄在空中,陽光的那頭依然是幾朵白云。這個情景跟他們剛剛來到包家院子的情景居然非常相似,薛鑒之肯定也感覺到了這一點,他斜著臉望去,有些出神。詹寧還清楚地記得當(dāng)時他的這個表情,只是這一瞬間多了些無奈,而薛鑒之那張平時頗有些傲氣的臉上一片灰暗。

春節(jié)來的時候,包家院子里只剩下三家人。

詹寧記得去年的春節(jié)那是熱鬧非凡,一到年關(guān),耍龍燈、舞獅子的就上了門。包老爺子會事先搭好供桌,擺上香爐和祭品,等那些人來熱鬧一番,順帶放幾餅鞭炮,而他也會慷慨地打發(fā)那些人一些賞錢。在鬧春的人當(dāng)中,詹寧最喜歡的是蚌燈。蚌精是個美女,隨著蚌殼一張一合,老漁翁搖著蒲葵扇,扭來扭去,做著各種可愛的動作……但今年包老爺子是沒有了這份心思,把大門關(guān)得緊緊的,準(zhǔn)備來鬧春的人見沒人理會,只好無趣地走了。

詹寧知道,過完這個春節(jié)他就得離開這里了。他們已經(jīng)得到消息,鹽局將再度遷往重慶。看來方履冰曾經(jīng)說會遷到大山里的推斷是錯了,鹽業(yè)是戰(zhàn)時經(jīng)濟的核心,要抗戰(zhàn)就不能躲在后方,但這讓西遷橋鎮(zhèn)的那段時光多少有些恍惚感。

大年三十這天,包家院子的三家人要合在一起過個年。

那天,方履冰來了,顏伯無處可去也留在了包家院子,所有人聚在一起共有十五六個。包家院子的大門上貼了春聯(lián),屋檐下掛了幾只紙糊的燈籠,也有幾分喜慶氣氛。其實大家都知道,這頓飯與其說是團圓飯,不如說是散伙飯,在這個院子里相處了一段時間,所有人還是有份感情在。當(dāng)日,天井里擺上了兩桌,大伙忙活了半天,切肉的切肉、燒菜的燒菜、包餃子的包餃子,桌上很豐盛。這年夜飯確實是熱熱鬧鬧,為了助興,有人就建議大家來唱幾句。詹桐先開了個頭,她唱的是《采檳榔》;接著是平時不愛說話的朱佩章唱,他是安徽人,唱了段安徽小調(diào);方履冰也自告奮勇要表現(xiàn)一番,他唱的是浙江民歌《馬燈調(diào)》。這時,大家的情緒都來了,就有人悄悄議論,說要是秋姨在,一定會來段昆曲。詹昌熾一聽,就盯著詹寧和趙文熙:“你倆也看了不少戲,敢不敢唱兩句?”剛開始兩人還有些扭扭捏捏,后經(jīng)一番鼓勵才答應(yīng)演一出《四郎探母》。其實,詹寧和趙文熙平時也經(jīng)常在一起演戲玩,那是跟著人家票友社的人學(xué)的,雖然只唱得幾段,但他們學(xué)得煞有介事。這天,他們把進門的布簾子當(dāng)成大幕,將屋檐當(dāng)成舞臺,演的人先要從布簾子里走出來,方履冰和趙馥為他們伴奏,兩個孩子開始做動作,走過場,并大著膽子放聲唱了起來……

詹寧夫婦在橋鎮(zhèn)共待了兩天。他們拍了不少的照片,又在橋鎮(zhèn)留了不少影,到后來才稍稍感到不虛此行。就在他們準(zhǔn)備離開橋鎮(zhèn)前,橋鎮(zhèn)縣志辦的小余來到賓館找到他們,他帶來了一套書,原來是當(dāng)?shù)鼐幾奈氖焚Y料《橋鎮(zhèn)文史》,詹寧居然感到這些書很親切,愛不釋手,說回去后一定好好拜讀。當(dāng)然,小余來的目的也是想讓詹寧寫點回憶性的文字,畢竟知道那段歷史的人不多,像詹寧這樣的老人越來越少。剛送走小余后,詹寧女兒的電話就來了。她在電話中告訴父母一件事情,說家里來了封海外的信。一聽這事,詹寧馬上就讓女兒把信拆了念給他聽,有些迫不及待。是的,這是趙文熙從美國寄給詹寧的信,趙文熙還在,還活在人世。在信中,趙文熙告訴詹寧,他之所以晚回信是因為那段時間同兒子生活在一起,等回到自己的住處看到詹寧的信時已是大半年后了,但是他一接到詹寧的信就馬上寫了這封信,因為他太激動了,他說這是“一甲子的魂牽夢繞”。

當(dāng)天,詹寧就在賓館里找來了紙和筆,他要給趙文熙回封信,講講他這趟橋鎮(zhèn)之行。是的,那個叫包家院子的地方是他們共同生活過的地方,也是兩個少年一輩子都不能忘記的地方,所以他要講的東西太多太多。在寫信的過程中,詹寧興奮而傷感,因為他知道這次來橋鎮(zhèn)肯定是他最后一次來了,這樣的感受不只是百感交集能夠形容。老伴已早早地睡了,在臺燈下,詹寧信馬由韁地寫著,不知不覺他就寫了滿滿的十頁,但他的思緒還在繼續(xù)。詹寧想,此時的他就是再寫上百頁、千頁也沒有任何問題,他已經(jīng)分不清過去和現(xiàn)在,因為此時的他就是從前的他,而從前的他還在橋鎮(zhèn),還在那個永遠(yuǎn)不能忘懷的年代……

離開橋鎮(zhèn)前,詹寧一直想再見到大海,他其實是想到他家去看看那棵大橘子樹。但是,大海沒有再出現(xiàn)。過完大年,鹽務(wù)總局已準(zhǔn)備了八只大船靠在茫溪岸邊,第一批要走的職員和家屬全部陸陸續(xù)續(xù)把該搬的家當(dāng)全部搬到了船上。當(dāng)天做完這一切,已到了傍晚,所有的人要在船上過夜,等待明日一早起航。

那天晚上,忙完一切,人們都沉沉睡去。到了半夜,突然天空扯起了閃電,打起了幾聲干雷。詹寧悄悄爬到甲板上,透過低矮的船篷望著漆黑的河面,他聽見趙文熙也爬到了甲板上,兩人相互望了望,沒有說話。這時,河面上下起了密密的細(xì)雨,聽得見小浪推船的聲音,橋鎮(zhèn)也跟著輕輕地?fù)u晃了起來。詹寧記得,在來橋鎮(zhèn)的時候,也是在船上,父親曾經(jīng)讓他背詩,背的是“輕舟已過萬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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