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德益
角落
章德益
一生能有一個小角落容身是非常幸運之事。家是我的一個小角落。書是我的一個小角落。夢是我的一個小角落。詩是我的一個小角落。
不必用長乘寬來計算每一種小角落的面積。六個孤獨乘一千個孤獨也只等于一個孤獨。半個寂寞乘一百萬個寂寞也只等于一個寂寞。
床是房子的角落。房子是樓宇的角落。樓宇是城市的角落。城市是天際線的角落。天際線是地球的角落。地球是銀河系的角落。銀河系是宇宙的角落。而宇宙是最虛無的大角落。
大角落與小角落都是角落。小角落與大角落構成無窮的連體角落。大角落裂變著小角落。小角落吞噬著大角落。大角落聯(lián)姻著小角落。小角落喬裝成大角落。
軀殼是塵土的角落。心是蝴蝶的角落。大腦是鳥籠的角落。神龕是瘋人院的角落。天堂是刀砧的角落。水泡是汪洋的角落。
在我的角落與你的角落之間,星與星之間又多了天線,人與人之間又多了密碼,手指與手指間又多了深淵,口袋與口袋間又多了荊棘。
在你的角落與我的角落之間,太陽已成了琥珀,海洋已成了蟻穴,月亮已成了落葉,廢墟已成了蜂巢,蒼蠅已成了蜜蜂。
多少萬年,地層斷裂,板塊漂流,只為了形成更多的復雜角落。而歷史的動蕩更喜好用角落創(chuàng)造角落,用角落兼并角落,用角落盯梢角落。用角落繞過角落,用角落放逐角落,用角落主宰角落。我們每人都屈從于一個角落。我們每人都歸屬于一個角落。我們每人都是一個角落。而人類其實只寄生于各種猥瑣的欲望角落里。你務必要記住,你只是供塵土、螨蟲與蛆容身的最后的小角落。
書桌邊并無人。只有一支并無手握住的筆獨自在白紙上移動,移動,仿佛真有一只手在操控它寫。筆下的紙在緩慢而有序地自行上移,上移,仿佛真有一個人在紙上創(chuàng)造著什么。于是,呵,紙上,仿佛真的出現(xiàn)了文字呢,出現(xiàn)了字、詞、標點、句式、段落、修辭、結構與思想。仿佛真的出現(xiàn)了世界呢,出現(xiàn)了茅屋、宮殿、廢墟、火山、馬、豬、草、路、螞蟻與人。筆在移動,紙在撣落,一張張書桌在隆起又沉沒,一間間書屋在不斷拆毀又重建。一代又一代寫字人出現(xiàn)了又消失,消失了又出現(xiàn)。而不斷流逝的紙上,其實,呵,一字全無呢。也許,也許,空無就是文字所渴望達到的最高境界,空白就是生命所能創(chuàng)造的最高可能。但是,但是,必須承認,那種“寫”的姿態(tài)卻像雕像般被永遠保留了下來。而我們一生需要的也許就是這種“寫”的姿態(tài)。
孤獨的詩人把自己的孤獨種植成一束野罌粟,孤芳自賞。
孤獨的詩人把自己的孤獨飼喂成一頭美麗寵物,顧影自憐。
孤獨的詩人把孤獨砌成一間軀殼大小、身體形狀的小黑牢。他把他自己囚在小黑牢里。他是他自己的囚徒,自己的獄卒,自己的法官,自己的審判室,自己的判決書與自己的劊子手。
孤獨的詩人記住孤獨是一道方程式。他與他的靈魂各處于方程式之兩端。他自己求證自己,自己計算自己,自己換算自己,自己驗算自己。他不停地計算,無窮地計算,只為了求證自己是自己的錯誤答案,或者是他人莫須有的標準答案。
多少年后,他發(fā)現(xiàn)孤獨其實是一片凄美的墓地。他是被他自己埋在墓里的古董。被身體埋在生活里,被生活埋在身體里。他只等待一個可能的盜墓者。
在現(xiàn)實的幻景或幻景的現(xiàn)實里,我們都是一些夢游癥患者。我們夢游在天線叢林里,夢游在電視屏幕的環(huán)形穹窿里,夢游在液晶顯示屏的幽藍幻夢里,夢游在橙色手機的微宇宙里,夢游在種種光怪陸離的櫥窗海洋與娛樂場所的霓虹燈影里,夢游在別人設定的游戲程序與命運程序里。
我們吮吸著電視乳汁,嗅聞著奶香味的油墨與廣告畫,呼吸著甲醛味的激素芬芳,舔舐著屏幕夢境里的五彩光影,把頭腦玩成萬花筒,把生命安排成通俗世界的流行情節(jié)與流行結尾。
呵,我們舌尖上滴著防腐劑與保鮮劑,頭顱上長出物質(zhì)光環(huán),五官間隱隱透顯出美容院的玫瑰花形紋章。我們夢游著,夢游著,在城市上空無邊交織的探頭光芒籠罩下,每個人都軀殼晶瑩,靈魂透明??梢云骋婎~頭上隱隱呈現(xiàn)的身份證密碼,可以瞥見臀部隱隱閃爍的保險卡號碼。呵,我們不需要隱私。我們拒絕隱私。
我們薄薄的大腦熒光屏上一閃一閃地亮著天堂路線圖與夢游指南。我們思想的電源系統(tǒng)聯(lián)網(wǎng)世界。我們身體的集成電路玄奧神妙。我們身體內(nèi)部的荷爾蒙與腎上腺素為之不斷供電與充電。
呵,我們的眼睛已濃縮成一小塊藍色熒屏。高度清晰化,高度智能化與高度網(wǎng)絡化。我們后腦勺上內(nèi)置的電視天線或手機天線,呵,是新世界移植進我們生命的一支真正美麗之犀牛角。
房子。房子。城市的房子。為什么生長得那么好,那么多,那么……健康?呵,因為,因為,房子的營養(yǎng)充足。對,營養(yǎng)充足!房子的營養(yǎng)來自于墻對人的吸收,地基對人的吸收,水泥對我們血肉的吸收,鋼筋對我們脊椎與鈣的吸收,腳手架對我們骨骼、肩膀與膝關節(jié)的吸收,建筑圖紙對我們頭腦與夢的吸收,大吊車對我們身體輪廓與曲線的吸收……呵,吸收。吸收。一幢幢房子對人的無限吸收終于使所有的房子有了人的形態(tài)、人的氣質(zhì)、人的欲望與本質(zhì)……一本房屋產(chǎn)權證就是一個人重新出生一次的出生證。一本房子質(zhì)量許可證就是一個人的免疫證。一份公積金清單就是一個人的體檢單、發(fā)育狀況證書與學齡期成績單。呵呵,所以不要說,我們住在房子里,不,是房子住在我們身體里,對,住在我們的血肉里!呵,房子進出于我們身體內(nèi)外,房子睡在我們的胃袋與膽囊里,房子躲在我們心臟背后的陰暗處偷偷小便,房子坐在我們的頭腦里計算公積金與它無窮繁衍的利息,房子敞開我們的身體接待與宴請其它各種各樣的大房子與小房子、高房子與矮房子……呵呵,這就是寄生在我們血肉里的房子!房子以我們的生命為床,以我們的心臟為枕頭,以我們的血肉為被褥。房子夜夜鉆進我們的夢中睡覺。呵,雖然,雖然,它永遠與我們同床異夢!
思想是那只安裝在我頭顱后側的秘密水龍頭。常被人隨意擰開,嘀嘀答答就流出一些液體狀的不知誰儲存在里面的名詞、動詞、形容詞,名句、佳句、感嘆句或祈禱辭。那人接完滿滿一桶后就再也不知去向。也不知那人去用它洗腳、洗內(nèi)褲、沖廁所還是沖下水道。洪水泛濫時,這些思想就又從最深處的下水道里泛著泡沫涌動上來,回到地面。只是它們上面已粘滿了干草、魚骨、餿菜、皂沫、斷槳、垃圾、手紙與衛(wèi)生巾等種種穢物。當然,必有某個清潔工由一個不知何方神圣的匿名者派來,將它們收拾干凈,取走,提煉,蒸餾,消毒,重新過濾,純化,循環(huán)起來,再儲備回我的頭腦中。
因此,我思想的水平面就永遠處于一種良性循環(huán)、源源不竭的可控局面。
我從來不認為我們?nèi)祟愔挥性谒劳龊蟛砰_始腐爛。不,決非如此。而是,呵,活著時就開始腐爛。是的,活著時就開始腐爛。我們呼吸時的腐爛。我們微笑時的腐爛。我們思考時的腐爛。我們舉手投足時的腐爛。我們裝腔作勢時的腐爛。我們內(nèi)心陰暗時的腐爛。呵,我們生命深處時時進行中的隱蔽的思想腐爛、精神腐爛、人性腐爛與靈魂腐爛。呵,是的,我們無法阻遏這種以日常形態(tài)滲入我們每時每刻的內(nèi)部的腐爛,細枝末節(jié)的腐爛,不經(jīng)意間的腐爛與本質(zhì)的腐爛。而化妝品、美容霜、增白露、十全大補膏、人參精、蜂王漿等等,僅僅是防腐劑,是防腐劑的另一種別名或雅稱。而名牌時裝、名牌服飾、名牌珠寶,更只是表象的防腐劑的別名。哲人有云:“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這話什么意思?就是說,太陽才是我們?nèi)祟愓嬲椅ㄒ坏姆栏瘎?。是的,防腐劑。太陽的防腐劑涂抹在我們的身上,涂抹在我們的血液里,涂抹在我們的淚中,涂抹在我們的夢中,涂抹在我們的傷口里,涂抹在我們的心上。我們?nèi)祟惒诺靡栽诿菜撇弧靶迈r”的狀態(tài)下延續(xù)到貌似“新鮮”的今天?!疤柕紫聸]有新鮮事?!边@就是人類評選出來的有關防腐劑的最佳廣告詞。
去辦事處辦事。帶上必備的身份證。但臨到辦事時取出身份證,卻發(fā)現(xiàn)那證件有問題。一眼望去,那證件表面上一切正常,卻獨獨少了最關鍵的三個字——我的名字。太奇怪了。我昨天還用它去辦事的呢。我的名字還在啊。我的名字還非常服帖、非常乖巧地躺在身份證上呢。怎么一夜間就不見了?我狐疑地盯住那身份證,盯住,盯住,想,我的名字呢?它怎么會丟的呢?它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那辦事人員一口拒絕了我。我悻悻然回家尋找我的名字。翻箱倒柜,拉抽屜,翻書堆,倒空廢紙簍,爬床底,立在桌子上摸索天花板裂縫,鉆進鏡子內(nèi)部東張西望,擠進舊影集里搜索影子,翻遍垃圾桶,抖下滿地紙屑,也找不見我的名字。想,它為什么要出走呢?它為什么要斷然離開我呢?……不過,確實,呵,多少年了,我對我的名字一直不熟悉不了解呢。它與我總有一種莫名的疏離感,似乎近在咫尺又遙隔萬里。怎么會這樣的呢?也許我太不尊重它了?也許我把它僅僅視作我的符號,影子,虛銜,可有可無的外在稱呼,我的空殼,累贅,甚至我豢養(yǎng)的寵物?呵,正在我胡思亂想之際,突然聽到,聽到墻壁角落某處有一種恍惚的聲音緩緩升起,似乎在喊我的名字。是的,喊我的名字。我聽清楚了。我趕忙摸索著尋去,尋去,沿那方向發(fā)現(xiàn)了一大堆混合在一起的碎紙屑、灰塵與扭曲的筆畫。重重疊疊一大片。我趕忙在那紙屑、灰塵與筆畫底下翻找,找,呵,發(fā)現(xiàn)最下面竟埋著我早年出版的一本破舊詩集呢。而那詩集上有我的名字。是它在叫。在叫,幽幽地叫,哀哀地叫,弱弱地叫。我忙伸手去捧我的名字。但那三個字卻立即從我手指縫里滑下來,黏黏地滑下來,仿佛三滴淚從三個方向拉扯著又黏又長地滑下來。然后爬。爬。爬。爬。呵,似乎非常害怕我呢,似乎我是它們的陌生人呢……呵,陌生人?……正當我再要找它們時,它們已迅速溶解進房子角落后巨大的陰影里了。我的名字就此失蹤了?永遠失蹤了?那晚,我做了個夢,夢見那三個字其實,呵,其實并沒有失蹤,就藏在我身體里,只是它們在不斷吮我,吸我,甚至咬我呢。對,咬我。我癢。渾身癢。我撓。周身撓。突然那三個字就從我身體內(nèi)部蹦出來。呵,我一看,三只跳蚤,三只微型的小跳蚤呵。而被我撓破的身體里,靜靜滲出了血。鮮紅的血。一滴一滴。一滴一滴。在地上寫出了一張一張鮮紅的我的家譜。
這世界上最詭異的鏡子一定是美容院里的鏡子。呵,美容院的鏡子,虛幻而異類,縹緲而深邃,浩渺而無涯。如果望進去,它里面一定漂浮著無數(shù)的臉。模模糊糊,似真非真的臉。夢幻的臉,虛擬的臉,恍惚的臉。似是而非的臉,也許的臉與或然的臉。呵,那些臉在鏡子里都虛虛實實,半真半假。它們可以互相移植,互相嫁接,互相替代,互相對沖,互相鏈接,互相挪用與互相置換。呵,一張臉是另一張臉的畫板,一些臉是另一些臉的底版,一種臉是另一種臉的苗圃,一群臉是另一群臉的孵化器或塑料模具。這是鏡子嗎?不,這是臉的二手市場。對,二手市場:二手的眉毛,二手的鼻梁,二手的紅唇,二手的唇際線,二手的秋波,二手的耳廓線,二手的痣,二手的下巴,二手的頦,二手的嫣然一笑,二手的表情……它們還在不斷被轉手,在無數(shù)五官與五官之間轉手,在無數(shù)面具與面具之間轉手,在無數(shù)虛擬的表情與虛擬的表情之間轉手……永不成型,拒絕定型,永遠加工在臉的流水線上。呵,萬花筒般的臉,積木般的臉,拼圖游戲般的臉,與自己五官捉迷藏的臉,集約化生產(chǎn)的臉,迷宮般的臉,變幻無窮、呈幾何級數(shù)般增加的臉。呵,我早就斷言,這個世界上早就沒有了原初的五官與原配的臉。我們脖子上都是些含混的臉,模棱兩可的臉,為他人裁剪的臉,由他人定制的臉,與他人混為一談的臉,通兌通取的臉。
而這個世界,這個人間就是一面無邊無際的美容院鏡子??梢傻溺R子。我們的共用的臉在里面沉浮,掙扎,漂移,蒸發(fā),凝結,并升華出共同的表情。對,共同的表情。呵,我們經(jīng)美容院過濾的思想表情。我們經(jīng)美容院定型的靈魂表情。我們經(jīng)美容院轉手的生存表情。呵,如果沒有美容院的鏡子,這個世界還存在嗎?這個人間還存在嗎?我們?nèi)祟惖膲暨€會如此引人入勝嗎?甚至,甚至我們的臉還存在嗎?
呵,鏡子展開我們的世界圖像。鏡子珍藏著我們的小小人間。鏡子里吱吱嘎嘎旋轉著我們小小的破破爛爛的地球。世界就是美容院。歷史就是美容院。而當我凝視鏡子,凝視美容院的鏡子,鏡子就是神的眼睛與上帝的瞳孔,就是我們自己的水晶棺槨與玻璃墳墓,就是蒼蠅的復眼。
一直想偷夢。鉆進別人的熟睡里偷夢。但是活人的睡眠實在太難偷,試了多次都被趕了出來。于是想到了卡夫卡,想到了卡夫卡的日記。第三百六十八頁第六行。某年某月某日:“昨夜我翻騰了大半夜,終于在凌晨一點左右入睡了……”我就沿著那一行鉆進了他的夢境??ǚ蚩ǖ膲艟?。那入口處的通道幽暗而狹窄,曲折而多坡。入口處布滿巨型蛛網(wǎng)與怪異城堡的投影。四面有很多埋在荒草里的小路。但不知哪一條能通向夢的出口。四周充滿了奇香。野罌粟花香?勿忘我花香?薰衣草香?……朦朧中只看見前面隱約有光亮。我就沿著其中一條小道向那亮處爬。越爬越深。越爬越遠。空間越來越大,幽藍發(fā)光,森冷如鐵。四周夢境里沒有一個人。沒有一絲聲音。只有一顆巨大心臟的搏動聲在空無的浩瀚大夢盡頭回響。卡夫卡的心跳聲?那搏動聲初聽似嬰兒的啼哭,細聽又似狼嗥,繼則化為一縷空虛如煙的鬼魂的嘆息,幽怨盤旋而不滅。我雖然在卡夫卡的夢里,卻依然能清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與呼吸聲。那心跳聲與呼吸聲與此刻卡夫卡的詭異心跳聲混合在一起,轟鳴。轟鳴。不絕地轟鳴。在他的夢里轟鳴,在我的夢里轟鳴,也在世界的夢里轟鳴。
不知爬了多久,終于從夢里爬出來,我已變成了一只甲蟲。
突然想到,也許我一生就是從卡夫卡夢境里盜版出來的另一只甲蟲與另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