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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量山“跳菜”傳奇(外一題)

2015-11-18 21:28朱零
文學(xué)港 2015年7期
關(guān)鍵詞:齊齊插花村長

朱零

無量山“跳菜”傳奇(外一題)

朱零

我有一個同事,云南人,中央民族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就留在了北京。因為我曾經(jīng)有過在云南插隊的經(jīng)歷,所以平時跟我走得比較近。同事姓超,名有錢,剛畢業(yè)來單位的時候,我們都叫他小超,現(xiàn)在他人到中年,我們就直呼其名了,叫他有錢。有錢是彝族,彝族有各種稀奇古怪以及非常有趣的姓氏。有錢說,在他們那個村子里,姓超的就他們一家,他爺爺也說不清,這個姓是怎么來的。

有錢是家里的老大,他還有個弟弟,叫有種,超有種。這名字太牛了,單位里的人就充滿了好奇,尤其那幾個來自東北的中年婦女,平日里是不放過任何一條八卦新聞的,就圍著有錢,說不把你弟弟這名字的來歷講清楚了不讓走。有錢有著少數(shù)民族特有的憨厚和害羞的表情,還沒張口臉就先紅了。

有錢老家在云南的無量山腳下,村子就叫無量村。許多人只知道武林中有一個門派,叫無量派,那是從金庸的小說中看來的。事實上云南還真有一座無量山,山中真有一個無量村,只是這個村子,跟武林不挨邊,那是一個彝族村寨,總共三四十戶人家。有錢家隔壁是村長家,村長姓字,這個姓是典型的彝族姓,大街上只要聽說某個人姓“字”,不用猜,百分之一百是彝族同胞。字村長一口氣生了七個女兒,這讓他在村子里很是沒有面子。他隔壁的老超家生了第一胎,就是個能上山打獵的,村長就憤憤不平,看見自己的老婆氣就不順,指桑罵槐,動不動就要給群眾開會,會議最后的議題永遠(yuǎn)是落在了生兒生女的話題上。老超家窮,生了個兒子,真是欣喜若狂,感覺自己下半輩子有救了,就取名字,叫有錢。村長有事沒事總過來串門,對于老超家生的兒子,表現(xiàn)出一副不屑樣,說,你小子有本事,再生個兒子給我看看?如果你還能生個兒子,算你有種。又過一年,老超家媳婦又生下一胎,村長過來打開小衣服一看,眼睛都直了,小雞雞正在對著他尿尿呢。把個字村長恨得,牙癢癢。老超家里人商量給小孩取個名字吧,老超就說,村長早給取好了,叫有種。就這樣,有錢的弟弟,大名就叫超有種。在農(nóng)村,有兒子就是任性,既有錢又有種,從此以后,老超家站起來了,頭昂得很高,腰板挺得筆直。

前幾天有錢請假回老家,說是弟弟結(jié)婚,必須回去。大家覺得不對啊,你弟弟有種不是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嗎?你們家不就兩兄弟嗎?有錢笑笑,不解釋,后來問我,說朱大哥,你想回云南嗎?我?guī)慊乩霞遥屇阋娮R見識我們老家的婚俗,很有意思的。

我當(dāng)然想回去,初戀時的小芳還在云南西雙版納的寨子里呢,也不知這些年過得怎樣了。有錢說,我們家和西雙版納是兩個方向,我們的縣叫南澗彝族自治縣,在大理州境內(nèi)。大理我也熟悉,也有朋友,就決定跟有錢回家。飛機上有錢跟我說,他的這個弟弟也不知道怎么論上的,就是隔壁村長家的小兒子,自從有種出生以后,村長突然跟老超家親熱了起來,態(tài)度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zhuǎn)變,又過了兩年,村長老婆又懷孕了,這回要是再生個女兒,村長家可就是八個閨女了。但村長一點也不擔(dān)心,跟大家打包票,說放心吧,這回肯定生兒子,長大了跟老超家有錢有種一起上山去打獵。村子里的人將信將疑,村長家的老八出生的時候,果然是兒子,一轉(zhuǎn)眼,都二十五年了,小伙子馬上就結(jié)婚了。村長對老八很是在乎,取個名字叫如香,大名字如香。有錢說,只是這如香越長越像我們哥兒倆,村子里的人暗地里都說如香也是我爸的兒子,誰知道呢?反正如香跟我們家一直很親,我們也一直把他當(dāng)自己的弟弟看待,所以說,如香結(jié)婚,我是一定要來參加的。

少數(shù)民族的婚禮本來就熱鬧,有錢說,我們南澗的彝族,婚禮要比其他民族更好玩。他問我,見過跳著舞給客人上菜的嗎?我腦子里轉(zhuǎn)了幾轉(zhuǎn),想象不出來手上端著菜怎么還能跳舞,根本就沒聽說過。有錢說,你就等著開眼界吧,這可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婚俗,就是個傳奇。

彝族的婚宴一般是請三天客。每一天都有說法,第一天叫做“丑席”,也叫“相幫天”,丑為牛,意思就是說大家要像牛一樣任勞任怨,互相幫忙,踏實干活,第二天叫“寅席”,寅是老虎,是彝族的圖騰,在山里老虎是最大的,所以這一天是正席,第三天叫“卯席”,卯是兔子,跑得飛快,意思是大家吃喝玩樂三天了,該著急跑回家了。彝族同胞真是有意思,我們到達(dá)有錢家時,正是寅席這一天下午,一進(jìn)院子門就看見場地上用松枝和篷布搭了個大棚子,在棚子的上位供著“福祿壽”三位老壽星的圣像,有錢拉著我坐上席,我知道這不是我該坐的位置,這應(yīng)該是長輩的坐席。有錢說,你就坐這兒,一會看我們彝族的“跳菜”。打眼一數(shù),院子里密密麻麻擺了八張桌子,都坐滿了人,熱鬧非凡。有錢說,我們家院子小,只能放這幾張桌子了,所以今天整個村子里的人是在這里吃流水席,吃完一撥馬上換另一撥,估計得輪三回。

我一看,桌與桌之間還有一長條空地,有錢說,這是跳菜的空間。話音剛落,突然聽見“梆梆”兩聲大鑼聲響起,接下來是一串悠揚的嗩吶聲,只見從廚房里一蹲一跳地閃出來一個人,左右手各托著一個盤子,每個盤子里放著八碗相同的菜,左手的托盤與左耳齊,右手的托盤與右耳齊,只見這舞者右腳向前小跳一步,輕盈而優(yōu)雅,落地后,同時起左腳,向后勾約有九十度,這時右腿微曲,上身稍稍向前俯,稍作停頓,往后一回頭,原來是在等人。這時廚房里又冒出一個腦袋來,身子卻縮在門后,使勁往院子里扮鬼臉,讓人想起縮頭縮腦的孫猴子那張臉。估計除了我,其他所有客人都明白好戲開始了,有人鼓掌,有人吹口哨,有人叫喊,有幾個孩子急得站在了凳子上張望。躲在門背后的人終于出來了,孩子們松了口氣,看起來這是一個丑角,蹦跳自如,插科打諢,一會兒鉆到抬菜人的前面,引導(dǎo)他向左或者向右,一會兒到一張桌子邊打個招呼,那一桌人就起哄,鼓掌,終于把抬菜的人引到“福祿壽”三星的圣像前,先把菜供到桌子上,讓神仙爺爺們先嘗嘗味道,然后他又端回來,第一盤菜放到了我們這一桌,我們這一桌是新郎新娘雙方的家長、其他兩位長輩、有錢的父親、我以及一位干部模樣的中年人。抬菜的人先是向左轉(zhuǎn)身半圈,然后一個半蹲半跪的姿勢,很恭敬地面向我們,丑角就端起最外面的那碗菜,也是很恭敬地放在我們桌上。接下來抬菜的人又向右轉(zhuǎn)身半圈,面向另一桌半蹲半跪,丑角依次把菜放到每一桌,直到把這道菜上完。

我回頭對有錢說,這個小丑挺可愛的。有錢一樂,說,這不叫小丑,我們彝族人管跳著舞上菜的那個人,叫“吾切拔”,是主角,把菜端到桌子上的那個人,叫“吾下拔”,是配角。上菜都是兩個人一撥,配合著上。兩個人跳菜時互不說話,全靠身體語言和眼神來傳遞各種信息,一會兒模仿猴子的機靈勁兒,一會兒模仿大公雞的獨立與打鳴,尤其是那個端菜的吾下拔,滑稽幽默,一跳一竄間,眼神里流露出的,全是喜慶,所以大家很愛看。雖然他僅僅是一個配角。

上第二道菜,又換了兩個人,原來是幾撥人一起跳菜,像是要比個高低。這一次出場的吾切拔抬的菜數(shù)量明顯要比剛才的多一個。剛才僅僅是左右手各抬一個盤子,每個盤子上裝八個碗,這一次出場的吾切拔,除左右手上各端一個盤子外,腦袋上還頂著一個盤子,仍然是一步一跳,讓人膽戰(zhàn)心驚。第三輪出場的更絕,不用盤子,雙手平抬至胸前與肩平,雙手合攏處端一碗菜,左右兩臂腕肘形成的三角處各置一碗菜,左右兩肩平展處各置一碗菜,口中咬著兩把長柄勺的勺柄,向左右伸出去,勺兩端各置一碗菜,頭頂再置一碗菜,也是八碗,這簡直就是雜技了,可我知道,這是在云南大理州境內(nèi)的無量山深處,一個叫做無量村的彝族寨子里舉行的一場普通的農(nóng)村婚宴。

見我對跳菜很感興趣,有錢也很高興,覺得沒帶我白來。我問他,你們這個傳統(tǒng)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有文字記載嗎?有錢就去問他爸,他爸也不知道,他爸就去問村子里的長老,長老一捋下巴上的山羊胡,慢悠悠地說:“搞球不清啰,反正我記事起,我的爺爺就在跳菜了?!苯酉聛碛盅a充一句:“只是我們彝族才跳菜,漢族和其他民族不跳的?!?/p>

有錢說,跳菜的最高境界是吾切拔用桌子作為道具。具體一點說,就是吾切拔用牙齒咬住桌子的一個角,一條桌腿抵在小腹上,利用身體的調(diào)整讓桌面在一個水平面上,然后放上八碗菜,也是一步一跳,每一桌都不落下,吾下拔就給每一桌上菜,直到一圈上完。有錢的爸爸聽有錢在跟我顯擺,就插嘴道:“還有更牛逼的,有幾個吾切拔只用牙齒咬住桌子的一個角,整張桌子都是懸空的,就可以跳菜,還有一個最牛逼的是,不僅只用牙齒咬住桌子跳菜,兩只手還各抬一個盤子,每個盤子上裝八個菜,口手并用,那個場面,真是太驚險了?!?/p>

我無法想象那會是怎樣的一個場面,只能這么說,高手永遠(yuǎn)是在民間潛伏著的。

第二天起床的時候,醉意尚未消散,有錢問我,今天我們家有個親戚蓋房子,中午也要跳菜,想不想去看看?

當(dāng)然要去。親戚就在村子里,是有錢的一個表兄弟,今天要獨立門戶了,家里要給他單獨建一座房子,今天是破土動工的日子。跟有錢家相隔也就幾百米,我們到的時候,一個道士模樣的人正帶領(lǐng)有錢的表弟圍著一個臺子繞圈,看得出來,那個臺子是新搭的祭臺,上面放著一塊臘肉以及鹽、米、茶、酒等祭品,道士手上抱著一只大公雞,雞冠鮮紅,大公雞很精神,毛發(fā)油光發(fā)亮,看得出來平時伙食很好,性生活過得不錯。道士嘴里念念有詞:“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中央戊己土,點得真龍地,代代子孫出文武。”然后帶領(lǐng)有錢的表弟在祭臺前跪下磕頭,磕完頭,道士不知從哪里摸出一把小刀,開始抹雞脖子,公雞顯得很乖巧,不鬧,只是哼哼兩聲,血就從脖子上流出來了,雞腦袋一歪,雙腿一蹬,就算完事了,跟道士配合得很完美,像演練過很多遍似的。道士就扯下兩根雞尾毛,那兩根雞毛好漂亮啊,沾上雞脖子上的血,粘到路邊的三叉松枝上,這叫雞血通神,告訴土地爺爺,我們要在你的地盤上動工了,請你老人家允許。這只大公雞應(yīng)該知道自己的使命,不然,它怎么顯得那么有使命感呢?雞完成使命以后,只剩下一件事了,就是被煮熟,被人神共吃,而不是共憤。

接下來才是正事兒,要豎柱子。只有柱子豎起來了,這個家,才算開始有了。豎柱子的儀式很復(fù)雜,主角是木匠師傅。木匠師傅也要殺雞,說是要祭木神,這只雞沒剛才的漂亮,估計它自己也知道,所以被木匠師傅抱在懷里,也不鬧,剛才它也看見了,比它威風(fēng)那么多的大公雞都不鬧,自己就更沒有理由瞎嘀嘀了。但是也不害怕,兩個小眼珠子滴溜溜亂轉(zhuǎn),看什么都新鮮,估計是第一次看蓋新房,當(dāng)然也是最后一次,看完后,它就會循著剛才那只大公雞的足跡而去,好在黃泉路上有個伴,也不怎么孤單。

木匠師傅就開始豎柱子。先是中間那一根,然后左邊,然后右邊,然后上梁,慢慢地,房子就有了雛形。豎柱子結(jié)束后,日已正午,就開始吃飯。午飯也跳菜,只是跟婚宴上的跳菜不一樣,吾切拔和吾下拔出來時,沒有嗩吶伴奏,兩個人由著性子跳,忽左忽右,腳踩浮萍,只要跳出喜慶來,怎么玩都行,節(jié)奏、時間、舞姿舞步都由自己掌控。怎么看怎么像廣東一帶的跳獅子,只是吾切拔兩只手抬著的盤子,始終與肩齊,給每一桌敬菜的時候,身子稍稍下蹲,盤子與眉毛齊平,這不就是舉案齊眉的意思嗎?有錢說,對,就是這個意思,我們彝族大家庭,大家很平等,平日里都是互相敬重的。

大家就在酒桌上說些吉利話,祝賀主人家新房落成。主人家也一一給每一桌敬酒,表示感謝。我問有錢,你們都是在什么時候有“跳菜”這個節(jié)目的?有錢說,很多,每逢節(jié)慶,或者婚喪嫁娶,都會有跳菜。辦喪事也跳菜嗎?我問他。有錢說,也跳,只是氣氛要嚴(yán)肅些,大家基本保持安靜,即使說話,聲音也盡量小,跳菜的動作盡量減少花哨,跳的幅度也小一些,葬禮上的跳菜,主要是以恭敬安送為目的,是給亡魂踏上認(rèn)祖歸宗路上的最后一次餞行。

好家伙,有錢不愧是中央民族大學(xué)畢業(yè)的高材生,總結(jié)起來,一套一套的?;氐奖本┮院螅且粚π氯说拈L相,以及他表弟的模樣,都模糊了,但那幾個跳菜的“吾切拔”和“吾下拔”的面容,卻時時浮現(xiàn)在眼前,還有那個道士,還有那只大公雞,回想起來面龐都很清晰。單位的人問我,你這趟云南之行有什么收獲嗎?我不好回答,如果光是吃兩頓飯,那當(dāng)然不叫收獲,那叫吃貨。但我又無法給他們描述那種心理感受,隨他們怎么想吧,我嘿嘿一笑,一扭頭,給了他們一個背影。

花、插花以及插花節(jié)

女人比男人愛花,那些有錢又有閑的女人,甚至整日里在家里插花玩,美其名曰藝術(shù)。把花跟藝術(shù)扯在一起,感覺有點裝,這都是城市化的產(chǎn)物。要是在農(nóng)村呢?農(nóng)村當(dāng)然也有花,甚至是漫山遍野的花,要么熱烈,要么素雅,卻并不整齊,這些花長在任何一個角落,你都不會覺得突兀,這些野花,早已與大地融為一體,而我們,僅僅是過客罷了。

我在大姚的大山里喝得晃晃悠悠的時候,過客的身份愈發(fā)凸顯。大姚是云南楚雄的一個縣,大姚愛花的人,居然都是男人,大姚的男人居然也插花,漫山遍野的花,叫馬纓花,男人們把馬纓花插在姑娘的發(fā)髻上,插在牛車的車把子上,插在家家戶戶的門楣上,插在小憩的馬的尾巴上,當(dāng)四面八方的男人趕到一起,為自己心愛的女人獻(xiàn)花的時候,他們甚至為此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節(jié)日,就叫插花節(jié)。我很佩服大姚男人的勇氣和真誠,如果在城市,領(lǐng)導(dǎo)們說不定把名稱弄得很含蓄,遮遮掩掩,顧左右而言他,最后弄成一個什么什么藝術(shù)節(jié)之類的名堂,讓人覺得俗不可耐。

大姚是一個以彝族為主體的邊疆民族縣,大姚的插花節(jié)早已聞名海外。其實我對插花倒不是太感興趣,這是彝族同胞的節(jié)日,我一個外鄉(xiāng)人,湊什么熱鬧呢?難道你敢摘一朵馬纓花,往大姑娘頭上插去?不敢吧?除了淌著口水看那些彝族姑娘小伙子對歌跳舞,眉目傳情外,剩下的,也只是給主人添亂而已,何必呢?

但是齊齊不這么想。齊齊是大姚的一個彝族小姑娘,她給我打電話,說,朱大哥,你就來吧,你可以不看插花,但是我們彝族的十八月歷,你要是不過來親眼看看,會后悔一輩子的。

齊齊很會揣摩一個人的心思,她知道我不愛花花草草,不逛公園不進(jìn)景區(qū)景點,但是博物館啊民族史啊之類的東西,還是有點興趣的。齊齊說,你來了我保證你不會失望。這么一誘惑我就有點心動,我就說你來接我啊?其實說這話的時候我已決定要來了,只是想借齊齊之口,堅定一下決心而已。

之前沒聽說過彝族有個十八月歷,當(dāng)然是因為自己的孤陋寡聞。到了大姚以后才知道,在大姚縣曇華鄉(xiāng)民間流傳的十八月歷,比墨西哥瑪雅人的十八月歷,還要早好幾百年。齊齊帶著我來到曇華鄉(xiāng)的一座幾年前剛修好的塔前,告訴我彝族的十八月歷是怎么回事兒。這座塔的塔基像蓮花座,有十八瓣,每一瓣上都有一個名稱,齊齊說,這就是每個月的名字,她帶著我圍著塔基挨個念:風(fēng)吹月、鳥明月、萌芽月、開花月、結(jié)果月、天乾月、蟲出月……簡直是太不可思議了,這都是怎樣的天才才能想出來的名稱,齊齊見我發(fā)愣,有些走不動的樣子,一拉我的衣袖,抬眼望著我,似乎在說:怎么樣,沒騙你吧?有意思吧?齊齊的眼神有些得意,甚至有些自豪,她說,下面還有吶。就拉著我,接著轉(zhuǎn)圈,往下念:雨水月、生草月、鳥窩月、河漲月、蟲鳴月、天晴月、無蟲月、草枯月、葉落月、霜臨月、過節(jié)月。一圈數(shù)完,正好十八個月。齊齊說,我們老祖宗的十八月歷,每個月是二十天,十八個月就是三百六十天。我說,可是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齊齊笑著說,就知道你會問,我們老祖宗比你聰明多了,我們第十八個月是過節(jié)月,過節(jié)月完了以后,接下來五天就是過節(jié),這樣,一年不就是三百六十五天了嗎?

比陰歷陽歷什么的歷法,智慧多了,關(guān)鍵是每個月的名稱,是如此地充滿了詩意。我百思不得其解,這些個聰明才智,彝族祖先都是怎么得來的呢?齊齊說,我們大姚山高路遠(yuǎn),以前比較封閉,跟外界接觸少,但我們的祖先也得過日子,也得對山川河流、日月星辰做出自己的解釋,他們就觀察自然氣候的變化,日積月累,就形成了這十八月歷。

齊齊見我對每個月的名稱這么感興趣,就問我,還有更詩意的名稱,想不想知道?這每個月份的名字就夠我激動小半年的了,還有更好聽的嗎?齊齊說,我們每個月的二十天也有各自的名稱,現(xiàn)在你站穩(wěn)了,請聽我說:第一天叫開天日,第二天叫辟地日,第三天叫男子開天日,第四天叫女子辟地日……且慢,我連忙叫停,怎么聽著不像那么回事兒。我問齊齊:真的假的?不是騙我的吧?齊齊說,誰騙你了,你別搗亂,讓我一口氣說完:第五天叫天黑日,第六天叫天紅日,第七天叫天紫日,接下來依次叫火燒天日、水冷日、洪水日、葫蘆日、伏羲皇帝日、伏羲姐妹日、尋覓人日(這個好,肯定是兩口子鬧別扭,媳婦跑進(jìn)大山里找不著了)、野蜂日、蜜蜂日、出人日、天窄日、地寬日、地縮日。齊齊一口氣報完,感覺就像聽相聲《報菜名》般過癮,我問齊齊,還有更好玩的嗎?齊齊說,我們這里,只有好玩的,沒有不好玩的,也沒有更好玩的,各有各的好玩。

齊齊應(yīng)該去天津?qū)W說相聲去。

大姚這塊土地,應(yīng)該是詩人們呆的地方,如果能把每個月、每一天都過得像彝族祖先們命名的那么有詩意,那還真不枉過此生。

從十八月歷塔往回漫步的時候,山路兩旁的馬纓花開得正爛漫。不時有彝族小伙子從身旁閃過,臉上有著藏不住的笑容。齊齊說,今天是彝族的插花節(jié),這些小伙子都是來看畢摩選彝家的圣女的。齊齊帶我來到不遠(yuǎn)處的會場,會場就搭在小樹林里的一塊平地上。我知道彝族的畢摩都是本民族最有文化的人,他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集教師、醫(yī)生、軍師、法官、科學(xué)家等等身份于一體,游走于神與鬼之間,協(xié)調(diào)人與天地之間的關(guān)系。曇華鄉(xiāng)的畢摩叫李學(xué)品,頭戴法帽,身披蓑衣,手拿法器,臉色黝黑,干瘦,精神,蹲在一棵馬纓花樹下,像老僧入定,臉上看不出喜怒。我走過去蹲在他身邊,努力裝出一副畢摩樣,自己低頭看看,都覺得滑稽,一個穿西裝的人蹲在畢摩身邊,本身就是一種混搭,感覺時空在穿梭。李學(xué)品的孫子十來歲的樣子,是個小畢摩,也是一副畢摩打扮,他對我倒是有點興趣,不時朝我眨眨眼睛。祭祀開始的時候,祭品是一只大公雞,畢摩李學(xué)品開始吟誦祭文,聲音越來越高亢激昂,雖然聽不懂,感覺像是在告誡一些調(diào)皮搗蛋的小鬼,讓他們離遠(yuǎn)點,別給人間添亂。小畢摩也跟著念,明顯跟不上節(jié)奏,還不時沖我扮鬼臉。小畢摩身上人的天性明顯多于神性,他還得修煉許多年。有三位彝家少女等待畢摩的抉擇,在我等凡夫俗子看來,這三位少女均是圣女,但畢摩還是從中牽出一位他選中的女孩,舉起她的手臂,向大家宣告這是今年的圣女。畢摩把早就準(zhǔn)備好的一朵鮮艷的馬纓花插在圣女頭上,祝愿今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諸事吉利。忘了交代一句,后來畢摩殺雞的時候,那只雞不愿意引頸就戮,撲騰撲騰一直在掙扎,因為離得太近,雞血濺了我一褲子都是,我回到家洗褲子的時候一直在想,是不是因為我離畢摩太近了,有點唐突,那只雞才給了我一點顏色看看呢?

祭祀儀式結(jié)束以后,彝家的姑娘小伙子都去鉆樹林去了,我問齊齊,這些小伙子小姑娘如果看上對方了,他們怎么表示呢?齊齊伸過手來,拉住我的手掌心,用兩個指頭輕輕地?fù)狭藫?,說,就這樣,就表示喜歡對方了。我接著問,那對方表示接受呢?齊齊說,那你也同樣撓一撓對方的手掌心,如果兩個人的手都不離開,慢慢握在一起,就表示兩個人都喜歡對方,可以進(jìn)一步交往了。剛才齊齊撓了撓我的手掌心,手還沒離開,我也想撓一撓她的手掌心,還沒等我撓,齊齊的手已經(jīng)縮了回去,看著齊齊離去的背影,發(fā)現(xiàn)她的頭上還沒有人給她插花,好在有漫山的馬纓花,我挑了一朵粉紅色的摘下,拿在手上,慢慢地追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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