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朝暉
楊萬里有一首詩《凍蠅》:“隔窗偶見負(fù)暄蠅,雙腳挼挲弄曉晴。日影欲移先會得,忽然飛落別窗聲?!睂懙煤芗?xì)致,也很有味道。一定要計較起來,日本俳句也頗有這樣的意味。比如松尾芭蕉的“水鳥嘴,沾有梅瓣白”“群燕低飛,碎泥落酒杯”之類,似乎日本文人在中國文化里偏愛這些氣格比較小的文字,當(dāng)然也將中國文人所體會到的生活中的細(xì)致和寧謐發(fā)揮到了極致。
楊萬里還有一首詩《寒雀》,也有這樣的味道:“百千寒雀下空庭,小集梅梢語晚晴。特地作團喧殺我,忽然驚散寂無聲?!焙退晌舶沤兜馁骄浣?jīng)典——“古池塘呀,青蛙跳入水聲響”比較一下,是不是神情約略相似呢?
將時間放慢,將細(xì)節(jié)放大,是這一類文字的共同點。而在這樣的過程中,靜默、空寂甚至淡淡的憂傷都在其中了。——明明是一種負(fù)面的情緒,卻不免迷醉其中,這就是人的精神微妙的地方。與這種精細(xì)描摹比較起來,“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就顯得粗放多了,“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則真的是口號了。但是這也要怪唐人,因為很多物象都被唐代詩人寫到詩歌里面去了,唐以后的人要發(fā)揮只可以走細(xì)密一路,所以氣格不免小了,又因為不夠所謂的“文以載道”,所以也就被人視為品質(zhì)低的一路了。
然而,寂寞與惆悵,又何嘗真的是小格局呢?又何嘗不是傳遞“道”呢?《南華經(jīng)》里有著磅礴的悲愁呢。人處于洶洶的鬧市,為什么會寂寞呢?因為內(nèi)心有一個“中心搖搖”的“我”在那里,即便身處紅塵喧囂,卻有著說不出的倦怠和頹唐,總是讓人在燈紅酒綠的興奮里忽然冷下來,意興闌珊?!@是生命“悲涼的底色”在作怪。所以中國的文人喜歡“薄陰”的天氣,也喜歡“頹圮的泥墻”,喜歡花朵的凋零,即便是莼鱸之思,也脫不了秋風(fēng)的影子。因為生命只是暫寓,飄零方是永恒,這大概是中國士子文化的內(nèi)在糾結(jié)。當(dāng)然,一說到本質(zhì)和永恒,就不是一篇小文章了。
這里有一個小矛盾,悲涼,是因為生命抓不住,那么“行樂須及春”,不是不負(fù)青春了嗎?但是在中國文人心目中,又頗受鄙薄。愛惜生命,又不愿意將生命投入到求功謀利之中,可見中國文人對于生命的功能有著別樣的理解。然而這個理解既自不清晰,也就不易達(dá)到,但又分明要矻矻去追求它,其中的苦悶也就理所當(dāng)然了。
日本文人對于中國文人的這一“道”,心醉神迷,在它的文化里發(fā)揚光大,所以就總是有那么一點寂寞和傷感在其中了。
而中國文人里面,也有曠達(dá)的,一則以怪誕,一則以超然,總之是“無所謂”,但是是不是真的能夠想清楚、放得下,那就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比如蘇東坡在黃州寫了很多表示自己不在乎的詩文,但是他的《寒食詩》是有真跡留下來的,字里行間的寂寥落寞是明眼人都能夠看出來的。曠達(dá)的高人或許是有的,但是留下詩文的,大多是這樣自欺欺人的,現(xiàn)在想來,反不如楊萬里的一些“小結(jié)骨”來得坦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