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益穩(wěn)
老家疼(組詩)
崔益穩(wěn)
從前的俗狗名總橫行鄉(xiāng)里
有時比人名更響亮
在那些英雄村史詞典里
聲聲狗吠高昂
往往蓋過一座村落的名氣
如今狗的俗名丟了,像鄉(xiāng)間月亮
不是卡在樹杈中押韻犬吠
而是被捉放在高樓肚臍眼處
狗尾巴耷拉的方向
與城際傾斜的大煙囪基本一致
隱在這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我隨時和老家一只狗的后代相遇
彼此互不相識,互不作聲
一個忠誠的眼神
就對上了祖輩殘留的暗號
在今夜,這月光淺薄的城中村
我以一個粗野的俗名字命名一只狗
只那么穿透血脈的一聲吆喝
汪汪,汪汪汪——
彼此回腸蕩氣的日子起死回生
老家一帶的風是溫柔的流氓
雨水河水是性急的流氓
天空是半透明的流氓
蜜蜂是搬弄是非的流氓
我是臥底家鄉(xiāng)的舞文弄墨的流氓
這么多流氓集結(jié)在一起
一舉破譯一堆豌豆花的最大秘密
家鄉(xiāng)的豌豆花開得哪像碗
與女人最隱私的部位形神兼?zhèn)?/p>
借你芬芳誰都可以練習結(jié)婚
搬呀搬,老家整個春天都枯萎了
一直搬入對岸顆顆飽滿的豌豆殼里
我就夾在這河流與豌豆之間
除了無法借勢搬動片羽時光過河
還要背負一個流氓的罵名
這一瞬間的賤
老家殘垣斷壁做的春天鮮亮起來
嗡嗡嗡,我正如那只流氓蜜蜂
猛地挖到了靈魂高處一塊蜜
并且將內(nèi)心沖動壓到最低處
三百公里外的故鄉(xiāng),圩,港,浪
賣刀魚的小女孩夾于三者之間
我首先想到的不是《賣火柴的小女孩》
而是搞笑的《皇帝的新裝》
刀,魚刺,小女孩
我多想新版人民幣的邊框,框入它們
今后的人民除了天天繼續(xù)熟視無睹
還可隨心所欲等價交換逝去時光
沒有一滴江水比刀魚之淚水更清
宛如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小女孩堪比騎在駱駝背上的稻草人
一根深嵌故鄉(xiāng)春天肉中的刺,不能自拔
要做就做童話那個道破天機的小男孩
可如今滿街都是光身的皇帝佬
我除了像刀魚一樣把自己脫得精光
還要與刀魚反其道而行之
將硬骨磨練成軟刺,半隱藏半裸露
春天重,怎壓不住平原老家風箏
一個勁地往高處躥
風箏輕,怎老是祖宗面前表演倒栽蔥
腳板著地我們牢牢牽住風箏
又是什么死死牽住我們
風箏與春天里的故鄉(xiāng)誰輕誰重
逝去的親人大概說了算
在故土光鮮一面不知輕重放風箏
不在乎高遠,而在乎姿勢
活脫脫表現(xiàn)非光鮮的一面
比如用生表現(xiàn)死,飛翔表現(xiàn)停滯
用栽倒的風箏丈量鄉(xiāng)愁的厚度
墓園升上天空,與云堆在一起
我在親人的遺骨和血間奔跑
飄起來,然后才能失重
東家的姨西家的嬸站在鏡框里
鏡框站在堂屋儲糧柜面上
年輕時的相片笑容燦爛
這樣村莊看起來相對年輕
正如面對河邊的枯槐樹樁
我總看到不存在的繁茂枝條
幻想槐花蔭下春心蕩漾的群狗
首尾相接秀人間恩愛
一生如故土的槐花飄呀飄
可能需要死幾次才能活下來
我默默坐在槐花蔭的龐大鏡框里
在老家變味的春天一角
恐怕怎么也坐不成污點
看見老家騎在墻頭的雪
枝頭上的那些誓言了嗎
僅僅一夜工夫
十二月三十一日的雪
就是兩歲的雪了
生活的舌頭總是藏而不露
我像隨時兩邊倒的騎墻派
放下語言哽喉的擔子
改騎滿眼白雪悶頭前行
雪,老家跨年的雪
就這么清淡寡味
一塊豆腐,一捧青菜
用所有的腳印和河流
阻擋我寫下那本衰老經(jīng)
今年的雪其實就是去年的雪
那些朝我奔來的枝頭啊
戳破了不是十二月三十二日
而是新年封面上的
和老家一樣面目全非的老名字
塌了窗的老家舊宅
竟然還能引來燕子筑巢
已辨不出是新客還是老友
但肯定是大麻燕
巢里雛燕拉出的小糞粒
都要親口銜出屋外
多么像曾經(jīng)整日汰洗的母親
燕巢如乳房倒掛屋梁上
把我拉回吃奶的童年
拉回與母親共存的時光
夜半呢喃聲聲繞梁
催我悄悄再發(fā)育生長一遍
從大梁中軸線向南出發(fā)
春天已被改編得不成模樣
鄉(xiāng)親們的巢搬上了高樓
高過了燕子飛行的軌跡
致敬,歸來的麻燕
就著今夜芬芳月色
我想舔一口雛燕的小糞粒
嘗嘗母親曾經(jīng)為人持家的味道
在老家的屋梁上俯視或仰望
我定會窺透高高在上的至親
當下家風的日益衰敗
在我開發(fā)區(qū)所住四樓臥室
一年二年三年
竟然有只老蟋蟀隨夏而至
一聲二聲三聲
我的夢被輕輕抬起來
一生一世受的傷
集中在盛夏的床上療養(yǎng)
窸窸窣窣把夜吟出縱深感
名副其實統(tǒng)治今夜的女歌王
一并統(tǒng)治我的回憶及想象
不敢肯定我的鼾聲蓋過你輕唱
但每每我在夢中嚇得不輕
實則時不時搬走我累積的憂傷
蟋蟀聲悠揚啊悠揚
磨牙,打滾,胡話連篇……
不知不覺為潔白無瑕的童年
以及如今臟兮兮的故土
下載備份
忽一夜風雨大作蟋蟀無聲
我只有親一親裸露的自己
看一切是否真實如初
看呼吸還是否停留在
自己的胸腔和鼻息之間
是否還張弛有度
老屋蛀牙似的歪煙囪擎起裊裊炊煙
活生生再現(xiàn)捆綁我和村莊的臍帶
春風之刀快割斷這根鄉(xiāng)愁的尾巴吧
不要再問我草垛和爐火誰主沉浮
依然艱辛于蒼茫大地上挖掘人造子宮
鄉(xiāng)親們彎腰混播植物和夢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