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春
軟語的抒情風度
——讀江南詩人李潯
李建春
當代政治學和文化學中有一個很重要的概念,漢語譯為“在地性”,就是在英語中也沒有統(tǒng)一的說法,有時是“In-the-site”,有時是“Site-specific”,若按后者,直譯是“場所的特殊性”。這是一個與全球化和普遍主義相對抗的概念。近年中,李少君所提倡的“草根寫作”,似乎也包含了這個意思。
李潯兄的詩,我既熟悉又陌生。1992年,他與我在武大同一屆畢業(yè)。他當時就參加《詩刊》第九屆“青春詩會”,已有點詩名,起點高?,F(xiàn)在再看他的詩,真是嚇一跳,這么一個見多識廣,飽經(jīng)滄桑的人,居然好像越活越小,越寫越浪漫。這引起了我的深思。
那個迷戀魚刺的人鋒利已不在話下
河邊的倒影里有著三三兩兩的傷害
河在尋找魚的方向
岸在尋找河的初衷
你的槳劃動著無色無味的水聲
即使在春天仍然沒有鄉(xiāng)土氣息
魚一直在游不會靠岸不會說謊
上鉤的魚依然跳躍著銀色的真話
橋上的過路人回過頭來
臉色和魚肚有同樣的色彩
喂回來遠方?jīng)]有魚
那個迷戀魚刺的人呼喚也是尖尖的
——《人魚》
對于他,“鋒利已不在話下”,但細看的話,還是很痛的?!昂釉趯ふ音~的方向/岸在尋找河的初衷”,且不談這種詩語中精煉的功底,單單品味“迷戀魚刺”的自我塑造,那真是千言萬語,銷魂蝕骨!李潯把自己的家園,這被現(xiàn)代性瓦解,被全球化所貶低,被“發(fā)展”反復蹂躪的“初衷”,簡括為一句“銀色的真話”,這是多么婉約,需要什么樣的操守和意志!我們知道,全球化的原始動力是資本的全球流動,它所帶來的,卻是生活方式的高度同質(zhì)化,這在文化上的后果是很嚴重的。我們顯然還沒有找到對峙的方法,就匆匆進入了一個消費主義和文化波普的時代。這種同質(zhì)化,不僅使當代漢語的語匯日益貧乏,而且在深層,在思維方式上,似乎再也找不回古漢語中言志緣情的傳統(tǒng)。古風不再。當代詩中彌漫的觀念主義,就是尋求與虛擬的普遍性對應(yīng)的抽象性,拒絕沾上“本土”的泥。如果有,那也是張藝謀式的將本土的符號化。當代藝術(shù)所提倡的在地性,就是在這個意義生效的。它尋求藝術(shù)生產(chǎn)針對當?shù)卣Z境,在當?shù)貏?chuàng)作,在當?shù)匮h(huán)。那么必須有內(nèi)在的當?shù)匾暯牵@需要扎根于文化傳統(tǒng),禮失而求諸野。比如大地藝術(shù)的出現(xiàn),最初也是為了抵御市場化和消費,《螺旋形防波堤》的作者羅伯特·史密森,曾把藝術(shù)發(fā)生的空間區(qū)分為“場所”和“非場所”,那種博物館中的、展覽或發(fā)表的空間,是抽象的“非場所”。真正的藝術(shù)家是在“場所”中,為“場所的特殊性”即“在地性”創(chuàng)作的。
當我嘗試著把李潯的詩歌寫作,也理解為某種不時地發(fā)生的、聲音中或紙上的微型大地藝術(shù)時,就豁然透亮了。他的婉約、浪漫的詩語,他的扎根于漢語傳統(tǒng)的緣情品質(zhì),他在低語中抗拒、反省的姿態(tài)。這個守著過時的愛的人,卻終于成了“冷抒情”,因為“迷戀魚刺的人/呼喚也是尖尖的”,在現(xiàn)代性的威脅中,在家園的“變”中,他呼喚:
我們就用幻覺的力量
像芒果一樣單純地甜一遍
——《金芒果》
這兩行中隱藏了多少滄桑的感受,卻假裝依然可以再單純,“用幻覺的力量”,再甜一遍。緣情的詩,就是拒絕在語言的層面,理性地解決生活,它必須留出一個巨大的空白,像水墨畫那樣,在某種意義上,漢語甚至以失語為榮,以失語為一種人生哲學,這才是本土的哲學。
這一次是看了他上世紀90年代到今年的許多作品,包括小說。首先,我是覺得,李潯是一個與我多么不同的人;卻又總是有一種親切在潛滋暗長,一種來自內(nèi)部、時光深處的感動。我思索這感動的原因。我已見多識廣,不在乎修辭的表面效果。但是這感受,不是語言造成的效果又是什么呢。李潯的特出之處,或許只在于恪守住了某種東西,他的詩情源發(fā)于人性中的某個角落,與時代狀況幾乎不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江南詩。那個讓宋詞進入婉約派的地方,一千多年之后,這里的詩人仍然以單相思為榮。(我認得幾個例子。)在一個高度發(fā)達的地方守著一分樸素,李潯的主旋律反復回旋在愛的上升與失落,回旋在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他自我命名的“冷抒情”,其實并不冷,你都抒情了,怎么還會冷。所謂的冷,其實是余熱。一個情苦的人,在情冷之際回眸,觀察一段情怎樣構(gòu)成了“日常的經(jīng)驗”,如此說來,“冷抒情”其實還是“深抒情”,是情人因不在場而造成的空寂。
原諒我不太適應(yīng)重口味的火鍋
我才嘗了一口花椒
就讓我想起了分手時你說過的狠話
——《花椒》,2014年
“分手時你說過的狠話”,這句子極有味道啊,讓讀者都不好意思。深深地擊中。水落石出的殘酷。重口味?;ń?。這提示已回到日常,當然也是暗示一個地域。好詩總是含有真實的信息,帶一點血淋淋的成分,生命中的結(jié)塊因無法消化了才寫作,這正是詩發(fā)生的地方。當然愛情只是就情的原型來說。作為出發(fā)點,或一種感受的方式。情人分手之后將愛的余溫帶入生活中,從此一切皆成為脈脈的流露。包括了戀愛中內(nèi)向、隱逸的錯覺,分享細節(jié)時的一驚一乍,不厭其煩。對現(xiàn)在的敏感。小動物,花花草草,淡淡的無聊氣息。李潯從這里(假定是這里)發(fā)展出一種風格,他的哲思總是帶著不厭其微的姿態(tài):
一棵無人辨識的草終于高過你的膝蓋
再高一點的地方只有蚊子
它們幸福地飛翔
吃牛血喝露水看夜慢慢長大
和草在一起你開始潦草起來
——《和草在一起》,2014年
就是這種落寞的狀態(tài),“和草在一起”。李潯的詩中,小說中,隨處可見底層的風情,這位詩人的身影穿行于江南小鎮(zhèn)、鄉(xiāng)村,操一口吳儂軟語,抒發(fā)軟軟的情味,與時代的粗硬保持相當?shù)木嚯x,這是他在領(lǐng)教了異鄉(xiāng)情人花椒的重口味之后,對本土皈依的姿態(tài)。在《家鄉(xiāng)的女人》中,他寫道:“灶沿上擦得干干凈凈/火在灶膛更在心里/把等待燒得沸熱又有好看的熱氣/喜歡水的女人總是干凈/連寂寞也這樣干干凈凈”。李潯就是這樣細膩,善于理解欣賞女性。所以我把情詩作為他抒情的原型。一個當代的秦觀吧。但如果認為他到老還沉溺于談情說愛,那是不對的。愛情只是出發(fā)點。他的心智將轉(zhuǎn)向從“狀態(tài)”的底層發(fā)掘詩意,卻很少描述狀態(tài)本身。
榔頭把釘子敲進墻面或木頭的瞬間
你應(yīng)該記得這沉悶的聲音
這是強行進入的行動
是思想和行動結(jié)合的聲音
尖銳的釘子在里面已見不到光了
沒有光明的釘子擠在陌生的地方
仍然釘牢了尖銳的初衷
——《釘子》,2010年
“仍然釘牢了尖銳的初衷”,這說法多好。從這句詩我找到了對他親切的原因。一個很苦地堅持初衷的人,與我心有戚戚。我已不在乎局面有多大。李潯也不在乎。愛在飽經(jīng)傷害之后反倒明確起來,不再是泛泛地靠一點緣分在人際中漂流,而是擴大、同時又自限于對一方水土的深情。讀者可能已注意到我前后引用的詩在時序上的顛倒。這是追溯一種發(fā)生學的動機,而不是傳記性的。李潯關(guān)于生活小感受的詩能寫得很好,比比皆是,江南這地方,本來就以生活精細著稱。我再引用一首反映他承續(xù)了當?shù)仫L雅的一面:
春江水暖你仍找不到鴨頭丸貼
這個季節(jié)風吹得越來越低
路雜亂無章腳印一個比一個淺
泛黃的紙上爬滿了潦草的字跡
也許里面藏著兇險的筆畫
不可言說只能意會這是你的偏方
想當年被鳥銜過河的草籽
如今成了藥罐里煎熬的草藥
——《偏方》,2012年
鴨頭丸貼是王獻之的書法名帖。有趣的是,李潯對書法的品味,是落實到生活細節(jié)中,這似乎是真的雅了。“不可言說只能意會這是你的偏方”,好一個偏方!生活的病,藝術(shù)的病,原也分不清楚,要病就與古人病在一起,與一幅法帖的韻味病在一起啊,做無怨無悔的東方“文明之子”——你欣賞曼德爾斯塔姆、布羅茨基,何必東施效顰,掙扎著做古希臘之子。齊白石甚至愿為石濤、八大山人、鄭板橋三家“門下走狗”,詩云:“我愿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轉(zhuǎn)輪來!”將“文明之子”泛泛夸大的說法比過了。
擦玻璃的人沒有隱秘透明的勞動
像陽光扶著禾苗成長
他的手移動在光滑的玻璃上
讓人覺得他在向誰揮手
透過玻璃可以看清街面的行人
擦玻璃不是撫摸
在他的眼里卻同樣在擦試行人
——《擦玻璃的人》,2012年
在這樣的詩句面前再不動心那真是木頭人了。再完整地粘貼一首,好從一個較高的、宗教性的維度領(lǐng)略一下這位詩人的抒情自畫像:
走過這片樹林他沒看到俢道院
天冷得河都不會拐彎了
鳥都在懷念秋天的好時光
樹掉光了葉子路開始寬了一點
他走了一天希望有個壁爐
溫暖他突然想到這個詞
向前走成了他和上帝的交流方式
長久以來他不善言辭
耳朵也不太好使只和《圣經(jīng)》相互取暖
哪怕有一小口熱湯他想
向下是低于鞋沿的往事
向上是高于發(fā)際的風聲
向前走身后的那片樹林漸漸地成了黑點
哪怕讓我誦一小段《圣經(jīng)》他想
向前天空是一只藍色的風琴
每一棵都像唱詩班的孩子
——《沒有修道院的信徒》2015年
這個在深冬散步的形象,讓我想起羅伯特·弗羅斯特的《雪夜林邊小駐》。一樣的荒涼,寒冷,弗羅斯特的冷是冷到骨子里,忌諱提及、但隱隱流露死亡的情緒。李潯,這位江南之子,婉約派的后代,卻還懂得“希望有個壁爐”,就是“只和《圣經(jīng)》相互取暖”。在“軟語”的本地精神中,為生活行走確立一個向度:“向下是低于鞋沿的往事/向上是高于發(fā)際的風聲”,你看這多好?!白鲆粋€沒有修道院的信徒”,多好。他所修的“情”已到了這位置。
(李潯《冷抒情》(組詩)刊于《文學港》雜志2015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