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童孟侯
書法的法道深了去了
文/童孟侯
書法是最容易叫觀者欣賞的,同時也是最容易叫寫者露餡的,只要你寫五個十個毛筆字,就曉得你大概練過多少年,練到什么水平,練下去有無前途,有沒有拜過師等等。
練字這事兒很有點兒刁鉆,練字的年份長短和字的好壞居然沒有因果關系。一個電腦房的打字工,今年打得不快,明年打得熟練,后年一定是飛速,劈里啪啦!
練字則不然。著名演員張鐵林是拼了命練書法的主,一練就是40年,沒有一天不練上幾個小時,有時候挑燈夜戰(zhàn),一直練到東方之既白,一直練到高血壓和腰腿痛的毛病發(fā)作??墒?,他的書法不見得出眾,練來練去還那樣兒。當然,如果張鐵林真的是皇帝,那么他的字就“出眾”了。
近年,著名主持人倪萍開始畫國畫,畫完一幅賣給別人十幾萬。憑心而論,倪萍的畫無論如何是達到老年大學國畫班一個學期水平的。然而畫完畫之后落下款,觀者立馬就明白她練的是何方流派——蟹爬體是也。
倘若畫油畫,字好字壞無所謂。比如我叫童孟侯,只要用油畫筆涂上TMH三個字母就可以了,最多再寫上年月日。國畫則不然,畫要好,蓋的印要好,落款也要好。只習過半年一年的字,怎么站都站不住,或稚氣,或土氣,或匪氣。
倪萍阿姨和很多高級領導一樣,一退休立馬成了畫家或者書法家,這是很叫人羨慕的。鑒賞家鄧丁山說:書法界有一種叫文人書法,升值空間很大,它的重點在“文人”,而不在“書法”。
可不嘛,不怕領導有文化,就怕領導會書法。
我結識書法家張森時年紀還很輕,他贈我一幅字,隸書,唐詩,白居易的《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后來我倆失聯。想不到20年后到伊朗旅游,邂逅了?;仡櫷?,相談甚歡?;貒髲埳忠浳乙环郑簩懯裁矗课一卮穑哼€是“紅泥小火爐”。
我悄悄把兩件墨寶作比較,看看過了幾十年,張森進步了還是退化了?結果發(fā)現其字巋然不動,沒什么變化,“小火爐”依舊旺旺的。
有的書法家熱衷于求變,過個兩三年,就像從韓國整容回來似的,就連假冒他們字的人都亂捶桌子:剛剛學得有點像了,這孫子又變臉了,上哪逮他去?
張森則不然,他成名是隸書,現在還是張氏隸書,這是他的招牌。
一位書法家要在社會上站穩(wěn)不易,他的字要站穩(wěn)更難。趙孟頫的字時常變臉嗎?柳公權的字千變萬化嗎?它們一向泰山似的站著。
作家禹文評論張森:“他在隸書上的最大成就是通過隸書點畫結構和字形變化的新創(chuàng)意,張揚清代隸書三維立體感的效果,使隸書活潑起來,產生了神奇的躍動感。”
文如其人,字如其人。我們能從張森的字看出他的靈氣和靈動。要叫張森的隸書變得像清代隸書那樣凝重和老成?不,張森名森,他可不想森然。森嚴壁壘往往是心虛。
前幾天讀到一段關于書法的評論,一字不動抄錄如下:“從書法的要素來看,沈鵬寫的字實在不敢恭維。簡言之,習字的底子淺薄,故而通篇布局無章法可言,結字無方,線條油腔滑調,無一字一筆有來歷?!?/p>
沈鵬是誰?是隔壁擺水果攤兒的阿鵬?還是小學三年級的小鵬?不是,是名氣極大的書法家、當過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2006年,沈鵬的書法《沁園春·雪》送到拍賣會,結果拍了430萬,不是開玩笑的,寫幾個字換一套住房!
那么寫這段評論的又是誰?書畫評論人高鴻。
我覺得高鴻先生的評論未免顧此失彼。雖然沈鵬的字“油腔滑調”,但我在電視上看到他走上主席臺,然后正襟危坐,還是挺嚴肅的。我還覺得這樣的人當道書法沒什么不好,書法界從此自由放蕩。書法家又不是專案小組,為何要追究什么筆筆有來歷?大家伙兒隨意吧!
當然各位看官明白,高鴻先生作為評論家,有“文藝評論”的自由,你當再大的主席,字靈不靈,照樣可以置評的。我當然也有“文藝評論”的自由,調侃評論的自由。
小時候我學過幾天毛筆字,也屬于“底子淺薄”,但是,從此以后對于毛筆字的好壞略知一二。當年爸爸拿著十幾張粘在紙上的拓片說:你就練練這上面的字吧。于是我鋪開舊報紙,一筆一劃照著寫。至于那些拓片上寫的是什么,沒弄明白:皇清誥授光祿大夫頭品頂戴禮部右侍郎上書房行走前都察院右都御史童公墓志銘……
《法制報》的沈棲古文底子比我扎實,五年前我偶然翻出這些拓片,就和他一起研究探討。沈棲讀后大驚:這是你祖宗童華的墓志銘嘛,不得了,撰文的是翁同龢,書寫的是陸潤庠,刻碑的是張嘉祿。你的上代祖宗童華是做大官的,他和翁同龢、陸潤庠都是皇帝的老師。禮部是朝廷六部里的一個部,禮部的長官為尚書,副長官為左、右侍郎。童華是正三品。
我聽了頓時后怕不已,一身一身的冷汗!幸虧“文革”時前來抄家的造反派和我一樣讀不懂古文,否則肯定把童家的珍貴文物給毀了,同時把我們家的老房子(寧波官宅“銀臺第”)一起燒掉也未可知呀!
我請教過書法家管繼平:陸潤庠的字怎么樣?
管繼平回答:過去的文人大官,大多是書法家;現在的書法大師,往往不需要文化。陸潤庠是一品官,還是“帝師”,你說他的字能差嗎?你說允許他差嗎?雖然有點館閣氣,但是方正光潔,清華朗潤,絕對是書法大家。
我聽罷悔恨不已,當初我為什么不學好陸潤庠的字呢?長大了說不定也能弄個……
別說那么沉重的話題,講一個輕松的故事:古代,某公覺得自個兒是書法家,喜歡到處給人寫個門聯、條幅什么的,他的字比蟹爬體還是好了不少。有一天,某公看見一男人拿了把扇子,邊走邊搖,他立馬沖上去,劈手就把那人的扇子搶了過來!過路男人“啪”的一聲跪倒在地。某公將他快快扶起:我不過準備在你的扇面上寫幾個字,區(qū)區(qū)小事,何必行此大禮?
過路人說:我不是求你寫字,而是求你別寫呀!求求啦……
如今已經不是古代了,然而我們還時不時瞧見某公矯健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