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佟佟
在小錘子鎮(zhèn)見到的北島
文/黃佟佟
坐了差不多十五個小時的飛機,我從維度23的廣州來到了維度57的挪威。飛機落到奧斯陸的時候,已經(jīng)晚上十點鐘了,太陽還在天上,金光均勻地涂在大地上,啊,這壯麗而蕭瑟的北方。
因為臨近北極圈,挪威的夏天只有五個小時的黑夜,冬天則只有五個小時的光明。據(jù)說挪威得憂郁癥的人特別多,也難怪,漫長的寒冷冬天,每天生活在漫漫長夜里,能不憂郁么?好在還有閱讀,挪威全國沒一個文盲,每人一年平均讀16本書,到處都是書店和圖書館。而且小小一個國家,出過數(shù)個諾貝爾作家,他們對文學的重視超過任何一個國家。有二十年的時間,他們堅持不懈地在離奧斯陸三個小時車程的小鎮(zhèn)利勒哈默爾舉辦文學節(jié),這個挪威小鎮(zhèn)平時只有2萬多人口,卻出過兩個諾貝爾文學家,可見它的文學濃度。
利勒哈默爾非常安靜,幾乎沒有人,只見一幢又一幢收拾得異常美麗的彩色小房子,窗戶上掛著美麗的白色蕾絲窗簾,庭院里栽著梵高畫里的那種蘋果樹和郁金香,像童話世界里的村莊。每年夏天舉辦文學節(jié)時,這里才會熱鬧起來。我們?nèi)胱〉漠數(shù)刈畲缶频?,已然人滿為患。在人來人往的客廳里,不過一刻鐘,就可以看到大眼睛的美麗女詩人翟永明,也可以看到戴著俏皮鴨舌帽的男詩人王寅,還有依然不修邊幅熱情如火滿頭白發(fā)的北方大佬西川。大家互相擁抱問好的熱鬧當中,一個俏瘦的身影悄悄出現(xiàn),穿著黑西裝,一件鵝黃襯衫,小心而安謐地往門口靜悄悄走去,定晴一看,正是北島。
北島是一代人心中的詩人,不用說那首“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就是那首《一切》,至今讀來也充滿迷惘:“一切都是命運,一切都是煙云,一切都是沒有結(jié)局的開始,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我個人最愛的是他寫的散文,那是我個人認為寫得最漂亮的人物散文,無論是混在布魯克林的W,或是后來發(fā)了大財卻散盡千金的布拉格小鎮(zhèn)酒館館主,北島總有本事寫得溫柔克制,讀后又覺得背后凜然生風。北島把命運的殘酷和漂泊的滄桑釀成一杯烈酒,讓你如“迎面打了一記悶棍”,讀完之后內(nèi)心激蕩,卻又無法言說。
對于這些給他帶來更廣大讀者群的散文,北島輕松地說,那都是因為沒有辦法,“90年代我被一個大學炒了魷魚,沒有工作,寫詩又不可能維持生活,洗盤子我又洗不好,當時有一個雜志叫《作家筆記》,我就替他們寫點散文賺取生活開銷,這是我當時一個很重要的經(jīng)濟來源,因為我還要養(yǎng)我女兒?!蔽矣浀盟f了一下稿費的數(shù)目,大約二百美金,用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稿費當然不算高,但在當時已然能負擔詩人的生活了。
在坐下聊天時,你才發(fā)現(xiàn)對面的詩人,就算過了六十,仍然是一個實在人,有種出家人不打誑語的老實,眼神濕潤,大大的雙眼皮,讓人看到內(nèi)在的天真。這是在私下的場合。公開場合里,北島大多數(shù)時候表現(xiàn)得比較冷,臉上也沒有什么明顯的表情。在利勒哈默爾,我見了北島五次,兩次是他在臺上做講座,兩次是早餐,因為嘉賓和記者們住在同一家酒店,所以我們有可能在餐廳逮到他們,聊上一會兒天??偟膩碚f,如今的北島,對于這個世間的人和事,有一種大病初愈后的透徹,因為這透徹又讓他生出淡淡的倦意。
當我第一次在大堂見他,提出要專訪時,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說,“我現(xiàn)在不接受專訪,有問題發(fā)EMAIL”。后來我的同行再去問他,回來沮喪地說:“發(fā)伊妹兒也不一定能采到,大神說要看心情才會答你?!彪m然這樣直言不諱,但記者們也仍然覺得可以理解。成名已久的不需要宣傳,也有鑒于記者傷害他的前車之鑒——“他們老是設(shè)套給我,老是要我表態(tài),這怎么行,我要保護我的朋友”。當然,他不說話的原因,還因為他幾年之前的“中風”,“特別痛苦,有幾年根本就不想說話,于是就開始畫畫”。對于一個特別好強、說話朗讀又特別好聽的男人來說,不能說話不能和人交流是一種巨大的折磨,就算是在大致治愈的今天,北島在朗讀時也時常會出現(xiàn)一些不易察覺的斷句,不知道的以為他略有結(jié)巴,知道的就明白他是靠了多么大的毅力才恢復(fù)到今天這個基本交流自如的境地——“剛開始的時候,我是一個一個單詞蹦出的,冰箱,彩電,都要人教,是女兒帶著我到處求醫(yī)”。
北島是一個非常人,可就算是非常人,在病痛面前,也是這樣的艱難。在經(jīng)過多年北歐和美國的流浪后,北島定居香港,那里是離家鄉(xiāng)最近的境外所在。他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工作室,而且工作室還能望到海。除了與前妻生的三十歲的女兒,他與第二任妻子育有十歲的兒子。妻子是出版界大佬,美麗能干,就是非常忙。顯然,北島對于兒子是非常非常在意,他常把照片拿出來給朋友看,“我兒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孤獨了,我想要他多交一些朋友”。
“風住塵香花已靜”,北島對于現(xiàn)在生活滿意又不滿意。從名氣而言,他在詩歌界無疑是最具大眾知名度的詩人,但對于大眾的這種喜愛,他似乎已不再以為意,對他來說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健康才是最重要的,還有回憶是重要的,《今天》這本雜志才是最重要的。那天演講時,北島把《今天》從泛政治化的意義中扯了出來,他說:“它反抗的是語言的暴力,審美的平庸和生活的猥瑣?!?/p>
從前時代的英雄重新回到了文學的起點,可是它面對的是一個毫無借鑒的新的時代,面前是一群來自網(wǎng)絡(luò)的小怪獸們,所有的規(guī)則都在改寫,甚至連文學的定義都在改寫。未來會怎么樣呢?誰也不知道,可能北島也不知道。當他在臺上面無表情字正腔圓用最大的努力念著他準備了一個月的演講稿時,我心里涌動著一種別樣的傷感:時代真的變了,英雄能做的只有這些。這幾天里,他最輕松的時分是讀者們蜂擁送上從萬里之外中國帶來的他的書,當別人告訴他利勒哈默爾中文意思是“小錘子鎮(zhèn)”時,他一下子變得興致高昂起來,像小孩發(fā)現(xiàn)了熟悉的糖果:“小錘子這個名字好!”他興致勃勃說起自己當過5年水泥工6年鐵匠,“我以前當鐵匠時就是揮大錘的,我是大錘,這里是小錘……”
接下來,他小心翼翼地在端正的簽名下特地加了三個字,呈現(xiàn)出:“北島,于小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