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郎

夏瑪攀上寨子背后那片經(jīng)幡林立的臺地，手搭涼棚，向遠(yuǎn)方眺望。

啻嘎爾覺卡河蜿蜒而去的遠(yuǎn)方，此時，就像一個年邁的聾啞人，悄無聲地站在那里，讓人突生一種無端的惱恨和悲憫。

白雪鋪陳的大地上，看不見任何活物的影子。一只烏鴉棲在那棵遒勁的老麻栗樹上，費(fèi)勁地啄食著稀疏的果子。它這一動，使得原本空曠的世界顯得更加靜謐寂寥了。

明天就是女兒梅朵的花夜。這鬼丫頭，到現(xiàn)在還沒個人影，夏瑪急得就像那棵老麻栗樹上饑餓的烏鴉。

良久，夏瑪收回目光。把酸痛的眼睛定在了坡上那片經(jīng)幡。那兒躺著死鬼嚴(yán)扎甲。這個苦命的家伙！眼看著女兒快要結(jié)婚，他卻急匆匆走了！害怕熱鬧似的，他就不能多撐兩個月，過了女兒的花夜再走！

這個黃牛飲水一樣酗了一輩子酒的家伙，最終卻患肺癌死去，辭別了這個他熱愛了一生又抱怨了一生的世界。當(dāng)時，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院長都驚奇地說，喝了一輩子劣質(zhì)酒而只煙不吸的人，最終卻讓無辜的肺受到了致命傷害，也算是一大奇跡了。

對此，夏瑪一點(diǎn)都不奇怪。她覺得生活原本就是這樣，并不是一定就有人們常說的因果報應(yīng)?？嚯y的生活，不如意事占了十之八九，人們之所以能堅(jiān)強(qiáng)而充滿期待地活著，全靠那不足十分之一的希望支撐。

夏瑪再次望向遠(yuǎn)方，依然沒有人來的跡象。她的思緒回到了遙遠(yuǎn)的過去。

五月的啻嘎爾覺卡河兩岸，已然是一片濕漉漉的油綠。寨子背后的大片蠶豆已經(jīng)盛開鳳眼一樣的花朵，一壟壟白色、紫色、黃色的土豆花隨風(fēng)招搖，而更遠(yuǎn)處泛著油綠光芒的小麥，已經(jīng)快沒過夏瑪?shù)念^頂。六歲的夏瑪把羊群趕上山坡，自己坐在紅樺樹的搖籃上，看蝴蝶在花叢中翻飛，螞蟻在樹干上奔忙。

大人們都到寨子下啻嘎爾覺卡河邊那片金黃的油菜地鋤草去了。大田邊的公路上不時傳出震天響的中號聲，那是改土營的民兵在訓(xùn)練。那幾十名一身綠軍裝，肩扛木頭槍的民兵，都是從全鄉(xiāng)精挑細(xì)選出來的。這些十八九歲的青年男女，個個精力充沛、激情昂揚(yáng)。他們一呼口號，兩邊的野鳥就驚叫著撲啦啦落荒遠(yuǎn)遁。

這些年輕人肩負(fù)著時刻保衛(wèi)偉大領(lǐng)袖、活捉臺灣空投特務(wù)、打倒美帝國主義的重任?？此麄兡菤馔躺胶拥募軇荩瑳]有誰會對他們的能力產(chǎn)生絲毫懷疑。

正午的陽光在頭頂上燃起了大火，淡綠的空氣變成僵硬的灰白色，風(fēng)跑得無影無蹤。夏瑪?shù)难燮じ切淙~一樣，耷拉下來，變得無精打采。

林子里傳來低低的說話聲。睜開眼，夏瑪看見一對青年男女穿過楊柳林，手挽手出現(xiàn)在坡地那片蠶豆花中。夏瑪看清了，女的是表姐拉姆，男的是對岸寨子里的達(dá)爾基。

兩個人醉酒一樣步履蹣跚地走過蠶豆地，白色的蠶豆花在他們凌亂的腳步下一路倒伏?；ò険P(yáng)起，似風(fēng)卷過雪地。小小的夏瑪心痛極了，“我這樣老老實(shí)實(shí)地呆著，就是怕羊群去糟塌蠶豆，你們倆倒好，一踩一大片！”她想大喊一聲，卻又生生把聲音卡了回去。

夏瑪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兩個人像中了槍似的突然倒在了那片油綠的麥地里。

仿佛剛才逃得無影無蹤的風(fēng)藏在了那兒。他們倒下去的時候壓住了風(fēng)的尾巴，麥苗狂亂地舞動起來。夏瑪看見表姐的白府綢襯衣像一只巨大的鴿子，從麥苗叢中飛起來，在風(fēng)中蹁躚著，又棲到油綠的麥苗上。達(dá)爾基的黑襯衣像只烏鴉，追逐著白色的鴿子，棲在了表姐的白府綢襯衣上面。

“抓流氓！”山坡上傳來震天的吼聲，驚雷一樣打破了正午的寧靜。剛才逃逸的風(fēng)受了驚嚇?biāo)频?，以更大的氣勢回來了，山林一片嘩然。

英勇善戰(zhàn)的民兵仿佛從天而降，麥地里兩個光溜溜的男女被逮個正著。訓(xùn)練了將近半年沒有任何用武之地的民兵，那股興奮勁兒和成就感，仿佛眼前這兩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男女，不是他們的民兵戰(zhàn)友，而是剛剛從天上空降下來的臺灣特務(wù)。只不過降落的時候，他們的衣服被大風(fēng)刮掉了。

鑼聲響起，山村熱鬧起來。表姐拉姆和達(dá)爾基脖頸上掛著寫有“流氓”大字的牌子，被民兵戰(zhàn)友們押著，在啻嘎爾覺卡河兩岸的寨子里游行。

“呸！丟盡了祖宗八代的臉，我們博德雅家族造了什么孽??！”晚上，醉醺醺的阿爸罵罵咧咧地回來，一屁股坐在火塘上首那張老熊皮上。

“其實(shí)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都是年輕人，男歡女愛是人之常情嘛?！卑屚鹛晾锾砹藘筛刹瘢璋档奈葑佑辛诵┕饬?。

“男歡女愛？就可以大白天在麥地里打滾？那是畜生的動作，純粹是流氓！”因?yàn)閼嵟?，閃爍的火光背后，阿爸那張嚴(yán)肅瘦削的臉顯得有些猙獰。

“那有什么，以前你不也是在大白天把人家按倒在了梅朵蓋碧草地上？”阿媽不以為然，直戳阿爸的軟肋。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阿爸斥責(zé)道，“人家民兵連長講了，臺灣特務(wù)和美帝國主義妄想推翻我們的政權(quán)、破壞我們的家園，而這兩個流氓卻是在玷污我們純潔的思想，毀壞我們的美好生活。必須堅(jiān)決打倒！”

“民兵連長！他？”阿媽嘴角蕩起一絲不屑，嘲笑道：“看來晚上四處騷擾那些不喜歡他的姑娘就不是耍流氓了！”

阿媽太清楚不過民兵連長的底細(xì)了。那個三十多歲的老光棍，這些年來，幾乎爬遍了啻嘎爾覺卡河兩岸所有姑娘閣樓那高高的石墻，卻從來都沒得到過一個姑娘的芳心。他好像是蝙蝠投生，每到太陽落山，就會潛入夜色深處。鍥而不舍地整夜四處奔走，試探著渺茫的運(yùn)氣。

游行活動在寨子里好像沒有引起多大反響。這個地方，自古以來就有這樣的風(fēng)俗。十八九歲的青年男女，在春耕、看花節(jié)、莫郎節(jié)這樣的節(jié)日或者誰的婚禮上狂一狂，中意的男女青年在杉樹林后的草地上滾一滾，自然得就像春天會開花，秋天要結(jié)果一樣。要是誰家的孩子到了那個年齡還沒有這樣的行為，老人們反而會焦慮萬分，擔(dān)心自己的兒子是不是罹患了什么可怕的怪病，自己的女兒是不是沒人看上眼，要嫁不出去了！

運(yùn)動開始后，工作組對這些據(jù)說是落后的習(xí)俗給予了嚴(yán)厲的批判。寨子里的年輕人像霜打了一樣，變得蔫不拉幾，沒有了一點(diǎn)精神。連老年人都覺得缺少了些什么，感到這生活一下子變得緊繃繃的，寡淡無味了。

這兩個年輕人的流氓行為，寨子里的過來人其實(shí)一點(diǎn)也不覺得丟人，內(nèi)心里反而十分支持，那些表面上反對的年輕人，心里更多的是羨慕。

民兵連長依舊在每個白天義正詞嚴(yán)地批判兩個腐化墮落的流氓，在晚上，他又蝙蝠一樣四處尋找著可供他耍流氓的機(jī)會。

這天中午，啻嘎爾覺卡河邊一片喧囂。不堪侮辱的表姐梅朵縱身跳進(jìn)了六月暴漲的啻嘎爾覺卡河中，被流氓達(dá)爾基拼死救了起來。

達(dá)爾基抱著梅朵跪伏在河邊茵茵的草地上，哀哀地哭泣。寨子里的人們很快聚攏過來，那些精干的民兵戰(zhàn)士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茫然失措地杵在那兒，像一群做錯事的孩子。

“你這個傻瓜，救我干啥！”半響，梅朵咳嗽了幾下，睜開眼睛，柔弱地說。

“你咋這么傻啊，我的梅朵！”一身濕淋淋的達(dá)爾基，聲音也是濕漉漉的。

“你有本事救我上來，就沒本事和我一起走？”梅朵閉上眼睛，眼淚卻從眼角汩汩地流了出來。

達(dá)爾基扭頭望著民兵連長，哀哀地說，“連長，對不起，你把我倆開除了吧！”

民兵連長仰頭望著天空，一聲不吭。六月孕雨的天空灰暗凝重，一如現(xiàn)場的氣氛。

“連長，天空中莫不是有空降的特務(wù)？”不知什么時候，老村長出現(xiàn)在人群中。

“哎！村長，沒有，沒有！”見到德高望重的老村長，民兵連長趕緊打直緊繃了向后仰著的身體，低下頭，聲音變得十分柔和。

“那你準(zhǔn)備如何處理這兩個年輕人??？”老村長淡淡地說，語氣卻顯得十分威嚴(yán)。

“您看著辦，您是我們啻嘎爾覺卡河兩岸最尊貴的長者?！?/p>

“好吧，那我說！我看他倆也沒資格當(dāng)民兵了，干脆到薩迪貢巴雪山上去放牧生產(chǎn)隊(duì)的牦牛算了！”

“這個意見好，既然是流氓，就讓他們?nèi)ジ笊蚪坏篮昧?！”達(dá)爾基的父親也出現(xiàn)在人群中，大聲附和道。

人群傳出一片哦呀的贊同聲。

民兵連長垂下頭，沉默了一會兒。揮了揮手說，“去吧，明天不再批斗你們了，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任務(wù)要執(zhí)行！”

在晨曦初露的時候，兩個被開除民兵隊(duì)伍的流氓，趕著一頭馱著生活用具的牦牛，開始向薩迪貢巴雪山進(jìn)發(fā)。

“謝天謝地！”阿媽望著晨光中兩個年輕人抑制不住歡快的心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笑著說，“還是我們的老村長高明，這下好了，這兩個小流氓可以天天在一起耍流氓了！”

夏瑪把羊群撒在山坡上，好奇心促使她來到表姐梅朵曾經(jīng)摔倒的那片麥地中。年幼的夏瑪弄不明白，為什么表姐他們在麥地里打個滾就是流氓。她四處搜尋，卻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幾天過去，那些被表姐他們壓倒的麥棵慢慢直立起來，逐漸恢復(fù)原狀，就像那對人兒曾經(jīng)受傷的心靈。

夏瑪望向山坡后那迢遙的雪峰，猜想表姐和達(dá)爾基在山上放牧牦牛的情形。她聽阿媽講過，薩迪貢巴雪山上那生產(chǎn)隊(duì)的放牧點(diǎn)，修建有結(jié)實(shí)的杉木棚子，那里其實(shí)就是一個簡陋但不乏溫暖的家。老村長這個主意太好了，相當(dāng)于叫兩個人到山上去安了個家，遺憾的是，表姐梅朵沒有屬于自己的花夜了。

有人說，他們在薩迪貢巴雪山上又聽見了表姐好聽的歌聲。微風(fēng)輕拂，從薩迪貢巴雪山上吹來的習(xí)習(xí)涼風(fēng)，讓夏瑪格外精神。她確乎聽見，習(xí)習(xí)涼風(fēng)中有表姐梅朵如絲如縷的美妙歌聲。

一年后，表姐梅朵從薩迪貢巴雪山上下來了。原本健康漂亮的表姐變得更加豐滿迷人，臉龐紅潤而富有光澤，笑聲變得格外清脆爽朗。

“喏，夏瑪。給你一個玩具！”表姐梅朵朗聲笑道。一側(cè)身，從背上取下一個漂亮的小男孩。

那是一個頭發(fā)卷卷、臉蛋紅紅、一身肉肉的漂亮小男孩。夏瑪欣喜地跑過去，伸手要抱。那漂亮的小男孩卻一咧嘴，哇的哭開了。夏瑪站在那里，一時不知所措。

“別哭，我的小流氓。這是你的小嬢嬢夏瑪！”表姐梅朵朗笑著解開衣襟，掏出一只脹鼓鼓的奶子塞進(jìn)小男孩嘴里。小男孩立時收住哭聲，發(fā)出小貓吃食一樣的啪嗒聲。

看來薩迪貢巴雪山上一年來的隱居生活，達(dá)爾基已經(jīng)完全撫平了表姐梅朵受傷的心靈?，F(xiàn)在，對她而言，那屈辱的遭遇已經(jīng)算不得什么。相反，她還覺得是流氓行為讓她和心愛的人生活在了一起，索性就給漂亮的兒子取了個小流氓的綽號。

土地下戶后，放牧在薩迪貢巴雪山上那群生產(chǎn)隊(duì)的牦牛分配給了寨子的每戶人家。在老村長的主持下，表姐梅朵在對岸寨子達(dá)爾基家的名下分得了屬于自己的土地。就這樣，表姐梅朵在沒有舉行任何儀式的情況下，跟著心愛的人去到了啻嘎爾覺卡河對岸的寨子，開始了新的生活。

當(dāng)然，夏瑪放牧的那群生產(chǎn)隊(duì)的山羊也做了分配。從現(xiàn)在起，她可以和寨子里的同伴一道，到啻嘎爾覺卡河邊那個森工營地的學(xué)校去上課了。

夏瑪十四歲這年春天，家里獲得了全寨子第一個春耕開犁的機(jī)會。

春耕前的那個夜晚，家里忙得不可開交?；鹛晾锔纱嗟那鄬静襦豚氲厝紵?，昏暗的屋子變得比以往亮堂了許多。沉默寡語的阿爸成了一個畫師，用面粉在經(jīng)年煙熏而變得漆黑的墻上勾畫太陽、月亮、星星和吉祥八寶圖案。阿媽在案板上不停地趕制一個又一個燒饃，并鄭重其事地在每一個燒饃上蓋上代表博德雅家的印章。夏瑪舉著長長的臘肉在火塘上來回晃動，利用旺盛的火焰褪掉那些殘存的豬毛，油脂滴落在火炭上，嗞嗞地響，香味隨煙霧升騰起來，在整個屋子里彌漫。

夏瑪吞了吞口水，把燒得焦黃的臘肉放進(jìn)盆里清洗干凈，切成小節(jié)煮進(jìn)鍋里。很快，鍋里冒出更加誘人的香氣。夏瑪不敢偷吃一小口，哪怕是用舌頭舔舔那亮晶晶的油脂。她知道，這些美食是明天家里用來招待幫助春耕的人的，自己不能隨便嘗吃。

那片表姐曾經(jīng)摔倒過的麥地，土地下戶時分給了夏瑪家。

春天使僵硬的土地逐漸松軟，逐漸松軟的泥土散發(fā)出一種淡淡的魚的味道。清晨的太陽光一片片鋪灑在薩迪貢巴雪山頂上，在金黃的雪峰照耀下，山腰的森林和山腳的土地一下子變得格外明亮。春天清晨的微風(fēng)略帶一絲清涼，這倒使人更加精神起來。

夏瑪穿上節(jié)日的盛裝，背著一背篼蠶豆種子，向坡上那片麥地走去。

按照喇嘛的卦象要求，家里請來了比夏瑪大三歲的央金拉姆幫忙牽耕牛，表姐夫達(dá)爾基撒種子，小伙子容中執(zhí)掌犁頭。聽阿媽講，這幾個是春耕的關(guān)鍵人物，必須由算卦確定。他們的屬相相沖與否，直接影響整個寨子一年的莊稼收成。

夏瑪知道，央金拉姆是這個寨子的美女。自從十二歲開始，她就成了每年春耕牽耕牛的不二人選。夏瑪覺得，漂亮的姑娘，不僅山神、土地神和那些喇嘛喜歡，就連那耕地的犏牛見了，好像干勁都要格外大一些。

撒種人必須是儀表堂堂、身體健壯、擁有旺盛生殖力的已婚男子。表姐夫達(dá)爾基當(dāng)然是最好的人選，他的健壯英俊自不必說，這些年來，表姐隔三差五就要給他生下一個孩子，不到十年時間，他倆已經(jīng)生育了六個孩子。如果達(dá)爾基撒下的種子真能像他自己的種子一樣，今年的豐收肯定沒得說。

麥地邊沿高出的坡地上，一大堆柏樹枝燃起濃濃的煙霧，紅衣喇嘛們開始誦經(jīng)祈禱。阿爸在老村長的帶領(lǐng)下，端著一簸箕面粉，念誦著經(jīng)文沿著大田的邊界走了一圈。最后他來到大田中央，在逐漸蘇醒的大地上描繪出各種象征豐收和吉祥的圖案。

海螺鳴響。

隨著喇嘛的一聲吆喝，春耕開始。

在人們的歡呼聲中，身著節(jié)日盛裝的央金拉姆牽著兩頭壯碩的耕牛走進(jìn)大地。壯實(shí)的容中啪的一揮鞭，銀色的犁鏵就魚一樣潛入土地，隨即，泥土綻開了一行行黑色的浪花，散發(fā)出一縷縷土地特有的芬芳。

耕牛過后，灰白的土地呈現(xiàn)出一線油黑。

“風(fēng)在吹啊云不息，云在走啊天不息，人在吆喝牛不息，牛拉轅軛犁不息，不息不息啊生生不息，祖祖輩輩啊年年歲歲！”

手執(zhí)夯鋤的青年男女唱起耕種的歌謠，迎上前去，揮手敲碎一個又一個土坷垃。大地一下子從神秘莊重變得真實(shí)火熱起來。

當(dāng)薩迪貢巴雪山上的太陽全部照進(jìn)啻嘎爾覺卡河時，那片灰白的土地已經(jīng)變成閃爍著油光的一片黑色。

吃過午飯，喇嘛們收拾起家什，一個個消隱在山坡后那片密林之中。

現(xiàn)在，這片土地是俗人們的世界了。

按照慣例，每年春耕必須嬉戲打鬧，才能贏得一年的好收成。這和你的心情好壞沒有任何關(guān)系，而是跟播種一樣，是春耕必須完成的一項(xiàng)重要程序。

夏瑪家專門準(zhǔn)備了涂抹的面粉。吃過午飯，那些成年男女開始相互朝對方臉上涂抹面粉。他們在新翻的土地上追逐，相互扭打纏抱，在油黑的土地上打滾。婦女們在男人身下夸張地尖叫著，發(fā)出一連串愉快的浪笑。幾個婦女抓住一個男人，解開他的褲帶，朝襠里塞滿新鮮的泥土。

夏瑪看見阿媽和幾個婦女把民兵連長捉住，摁倒在地上。正處于哺乳期的表姐跑了過去，她掏出一只肥大的奶子，對著那張充滿饑渴和恐懼的臉一陣噴射。白色的乳汁在那張已經(jīng)涂得灰白的臉上四處溢流，就像那初春融雪的坡地，顯得有些骯臟邋遢。

阿媽解開民兵連長的褲帶，伸手進(jìn)去狠抓了一把。隨著一聲嚎叫，阿媽手上有了一縷卷曲的毛發(fā)。阿媽一陣?yán)诵Γ凰墒?，那縷毛發(fā)便隨風(fēng)飄落到黑色的大地之中。

民兵連長像一只斗敗的公雞。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拖著長長的腰帶，一瘸一拐地向坡地的男人堆里走去。

“不得了！這些婆娘要弄出人命。”民兵連長齜牙咧嘴地罵道，咻咻地吐著冷氣。

“這下你爬不成墻子咯！”誰說了一句，人群哄笑起來。

“爬墻子？爬錘子噢！”民兵連長恨恨地說，“差點(diǎn)毀了老子的命根子！”

夏瑪看見央金拉姆被幾個小伙子追逐著，很快在大地中央被逮住。小伙子們抓住央金拉姆的四肢朝天拋舉，落地時，那些不安分的手在她的乳房、腰身和屁股上亂摸，央金拉姆發(fā)出一聲聲驚恐而又快樂的尖叫。

夏瑪臉上一陣陣發(fā)燙，她偷偷地看了看自己逐漸隆起的胸部，好像剛才那兩個小蘋果也被那些不安分的手摸了，感覺那個地方熱熱的、癢癢的。

太陽落坡的時候，夏瑪家的土地耕種完畢。

人們哼唱著春耕的歌謠，魚貫從坡上回到寨子。金黃的夕陽，把他們的剪影貼在了緋紅的天空上。

夏瑪家的夜晚熱鬧起來。

火塘里青岡柴燃起旺盛的火焰，幫忙的人們圍坐在火塘四周，念誦著祈禱春耕豐收的古老經(jīng)文。阿爸打開一壇儲藏了整整一冬的青稞酒，青稞的清香、酒的醇厚開始在屋子里彌漫。

酒一開壇，誦經(jīng)聲就變成了歌聲。人們玩起了古老的游戲，有人取下白天耕地的那把鐵犁頭，銀白色的犁頭開始在人群中傳遞。按照規(guī)矩，鼓聲停止時鐵犁頭在誰的手中，誰就得喝酒唱歌。銀白色的犁頭像一只鴿子在人們的手中轉(zhuǎn)著圈地飛舞，人群就像受驚的麻雀，發(fā)出一串串驚叫和哄笑聲。

月亮升到頂空的時候，意猶未盡的人們才起身回家。夏瑪看見央金拉姆和容中偷偷地掉在了人群的隊(duì)伍后面，轉(zhuǎn)過那棵老麻栗樹時，他倆折轉(zhuǎn)身，朝山坡那片麥地跑去。

月光面粉一樣涂滿大地，涂滿夏瑪?shù)谋蛔?，她翻來覆去難以入睡?！把虢鹄泛腿葜械侥瞧湹厝ジ墒裁茨?？”夏瑪滿腦子的疑問，她眼前又浮現(xiàn)出多年前表姐倒在麥地里的情形。夏瑪下意識地?fù)崦厍皟蓚€逐漸長大的小蘋果，就覺著月光有了很熱的溫度，渾身躁熱起來。

夏天的薩迪貢巴雪山成了寶庫。茂密的原始森林里野櫻桃，羊肚菌，鵝蛋菌，五加皮等各種野果、菌類和中藥材開始成熟。

濃密的原始森林像一個厚實(shí)的帳篷，正午太陽稀疏的光線穿過層層葉片，落到蓬松的地上時，猶如溫柔的月光，沒了溫度和聲響。夏瑪躺在巨大的紅樺樹下，仰望著野櫻桃樹上猴子一樣不停采摘櫻桃的阿雅和桑吉卓瑪。這種苦味濃烈的野櫻桃是一味不錯的中藥，去核曬干后可以賣到一角五分錢一斤。夏瑪動作快，已經(jīng)摘滿了一大銻鍋。

“哎！聽說央金拉姆要結(jié)婚了?！卑⒀诺脑捄蛶最w散落的櫻桃一起掉下來，落在柔軟的地上。

“是跟容中嗎？”夏瑪說完就后悔了，她趕緊罵道：“阿雅，你還是趕緊摘你的櫻桃吧，等你摘滿天都要黑了！”

“你咋知道是他？”阿雅從茂密的櫻桃樹葉后面探出一張紅撲撲的圓臉，那張驚愕的大嘴，像個空洞的鳥窩。

阿雅的話印證了夏瑪?shù)牟聹y，夏瑪心頭涌起一股酸酸的東西，她抬起頭仰望著密集的樹冠中粼粼閃爍的陽光，眼睛開始有些濕潤。夏瑪沒有理會阿雅。

滿頭大汗的阿雅和桑吉卓瑪艱難地從櫻桃樹上下來，解開圍裙帶子，把鮮紅的櫻桃倒進(jìn)竹背篼里的銻鍋中。她倆走過來，躺在夏瑪旁邊，發(fā)出夏天烈日里獵狗喘息一樣的聲音。

“這地比家里的床還要軟和！”阿雅喘著氣。

是啊，夏瑪知道。家里那干豌豆莖稈鋪墊的床鋪，翻個身都會發(fā)出咔嚓咔嚓的斷裂聲，經(jīng)常會把自己從夢中嚇醒。

“聽說央金拉姆在學(xué)哭嫁了！”比夏瑪大一歲的阿雅閑不住，又把話題扯到了央金拉姆身上。

“是啊，我現(xiàn)在一句都不會，以后出嫁時咋辦噢！”桑吉卓瑪擔(dān)憂的模樣，好像明天她就要出嫁似的。

“出嫁！有誰說過要你了嗎？”夏瑪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桑吉卓瑪撿起掉在厚厚苔蘚上的一顆苦櫻桃，塞進(jìn)嘴里，苦澀著臉搖了搖頭。

“看來我們必須得學(xué)！要是到出嫁那天還不會哭，那臉就丟大咯！”阿雅站起身來，爬過兩根風(fēng)倒的云杉樹。那里有一叢正舉著巨大葉片的大黃，她使了半天勁，終于扯掉了三根。又扛著葉片肥厚、巨大手掌似的大黃，到箭竹叢生的溪邊扯了幾張馬蹄蓮的葉子。

“這就是我們的蓋頭，這是我們哭嫁時用的手帕！”阿雅把一扇大黃葉子罩在頭上，手里晃動著一張馬蹄蓮葉。

“現(xiàn)在我來教你們哭嫁！”阿雅把剩下的大黃葉和馬蹄蓮葉遞給夏瑪和桑吉卓瑪，要她倆也扮作新娘的模樣。

“今天先學(xué)罵媒人?！闭f罷，阿雅真就長聲幺幺地哭開了。

牙骨筷子兩頭重

哪有哥姐來作紅

牙骨筷子兩面花

哪有哥姐兩邊夸

又說男方子弟強(qiáng)

又夸女方妹子巧

巖鷹不打窩下食

好鬼不害自家人

你收了人家多少禮

你喝了人家多少酒

要把妹子往死里推

給妹選的什么人噢

公婆就像閻王爺

哥嫂就如那門神

選的夫婿像啥子

站著像那望山猴

坐著像條癩皮狗

走起路來像病牛

……

三個姑娘認(rèn)真地哭著，就像林子里哪個蜂窩被捅破了。嗡嗡的哭聲，朝墨綠的森林深處飛去。更遠(yuǎn)處，嗡嗡的哭聲就變成了松濤的回響。

“光學(xué)哭也沒有用?。∥覀儊碚f說自己喜歡的人吧。”半響，阿雅停止哭嫁，拋出另一個話題。

“好的，我先說?！鄙＜楷斝闹笨诳欤拔蚁矚g啻嘎爾覺卡河對岸的扎西！”

“哦，想當(dāng)我表嫂？”夏瑪知道扎西就是表姐夫達(dá)爾基的弟弟，她打趣道，“那你得對我好一點(diǎn)哦！”

“好的，有什么你盡管對我說！不管是納鞋墊還是織腰帶，我都可以幫你。”桑吉卓瑪紅著臉，挺認(rèn)真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其實(shí)，以前我也喜歡容中，可惜我沒有央金拉姆漂亮！”阿雅嘆了口氣，悠悠地說，“現(xiàn)在，我喜歡我們寨子的羅爾依了！”

說到容中，夏瑪?shù)男妮p輕跳痛了一下。那年春耕，那個俊朗的小伙子的確讓她小小心房第一次顫抖了。

“你咋不開腔？我們的小美人！”見夏瑪沉默不語，阿雅大聲吼道，嚇了夏瑪一跳。

“哎！我喜歡營地的同學(xué)羅小川?！毕默斎∠抡衷陬^上的大黃葉，扇了扇。隨手扯下一縷從樹枝上垂下蛛網(wǎng)似的松蘿，放進(jìn)嘴里咀嚼。

羅小川是夏瑪在森工營地讀書時的同學(xué)。讀書時，他就經(jīng)常跟趕馬車的父親到處走，見多識廣，常常給夏瑪講些山外的趣聞。現(xiàn)在，他駕駛著森工營地一輛鮮紅色大頭拖拉機(jī)，是啻嘎爾覺卡河兩岸最神氣的人。

“他？”阿雅瞪大了眼睛，“漢族，你那封建的阿爸同意？”

“漢族怎么啦？”夏瑪聲音大了起來，很快，臉上又掠過一絲憂慮?！捌鋵?shí)，說心里話，我也把不準(zhǔn)。不過，他說過等他開上汽車就會托媒人來說我！”

林子里逐漸暗了下來，證明太陽已經(jīng)偏西。三個姑娘背上櫻桃，朝林子外邊走去。

走出林子，在草甸邊就能俯視山坡下那個靜靜躺臥了幾百上千年的古老寨子。

“我們再哭一次！”阿雅說罷，哭了起來。

不知咋的，這回，夏瑪哭著哭著，真就流下了淚水。

中秋節(jié)到了。

夏瑪背著一背袋掛面，出現(xiàn)在寨子下那棵老麻栗樹前時，銀盤一樣的月亮已經(jīng)掛在了薩迪貢巴雪山的峰頂上。

“阿姐，你咋才回來？”小弟肯拉從樹后閃出，屁股后跟著家里那條漂亮的花狗。

“我的小弟好乖，曉得天黑了來接阿姐！”夏瑪從懷里掏出兩顆水果糖，遞給小弟肯拉?！斑@是阿姐獎勵你的！”

“是阿媽叫我來接你的！”小弟詭秘地笑了笑，神秘兮兮地說，“家里來客人了?！?/p>

“哪個？”夏瑪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有些好奇。

“是寨子里的媒人，幫人家來說你了！”小弟含著糖果的嘴巴，說出的話顯得有些含混不清。

“幫誰？”夏瑪有些緊張起來。

“好像是殺豬匠嚴(yán)扎甲！”小弟把嘴里的糖果弄得卡啦作響。鼓起眼，使勁吞了吞口水。

“他？！”夏瑪一下子覺得那銀盤似的月亮消失了，眼前一片漆黑，突然就感到疲憊得快癱軟在地上了。

阿爸和兩個男人在火塘邊喝酒，氣氛已經(jīng)像火塘里熊熊燃燒的柴火一樣熱烈。

夏瑪認(rèn)識那兩個男人。那個一臉疤痕、矮矮胖胖、瞎了左眼的家伙，就是寨子里有名的媒人。他像一個嘮叨的婦人，熱衷于撮合一個個未婚男女，以便從雙方家庭獲得一些好處。他癡迷的程度，幾乎到了見到活物就要上去游說一番的地步。據(jù)說有一次他上山采藥，看見一對棕熊，不忘老本行的他居然跑過去想撮合那對發(fā)情的棕熊。結(jié)果被惹惱的棕熊迎面就是一掌，打成了今天這副模樣。那個身材高大、長相粗俗的黑臉漢子，是大自己六七歲的嚴(yán)扎甲。他有一手殺豬的絕活，靠每年冬天給人家殺豬蹭一頓豐盛的招待，掙兩三斤刀頭肉的報酬。那個因長年殺豬欠下不少命債的家伙，眼睛里始終有一股瘆人的殺氣。仿佛每個人在他眼里都是即將挨刀的年豬，他的臉上從來都沒有一絲笑容。那一臉僵硬的肌肉，要是一笑，反而顯得更加別扭可怖。

三個面露醉意的家伙，酒興正酣，不時大聲吆喝著敬勸對方。

他們喝的不是夏瑪喜歡的那種有著清香的青稞酒，而是從營地買來的瓶裝江津白酒。這種酒有六十度，一打開，空氣中就彌漫著一股嗆人的酒精味。

阿媽在案板前忙碌，她早已經(jīng)切好酸菜臘肉，準(zhǔn)備招待客人吃一碗面條。萬事齊備，就等夏瑪從營地?fù){的面條下鍋。那個時候，能吃上一碗面條是對一個人的面子和肚子最大的尊重。營地里有專門搟掛面的機(jī)器，逢年過節(jié)，寨子里的人家都會拿出珍藏已久、為數(shù)不多的精細(xì)面粉，去營地排隊(duì)搟制掛面。

今晚，對掛面愛到骨子里頭的夏瑪，突然沒了胃口。她給阿媽說有些頭疼，就徑直上閣樓睡覺去了。

月光穿過窗欞，在閣樓里鋪上一層晃眼的寒霜，夏瑪翻來覆去無法入睡。她取出白天羅小川在營地送的那面鏡子，那月亮一樣圓圓的鏡子背面貼著一張照片，羅小川穿著一身那時最為時髦的綠軍裝，站在月光背后深情地凝視著夏瑪。

樓下傳來阿爸和那兩個男人酒意濃烈的喧嘩，在靜寂的夜晚，顯得格外刺耳。夏瑪嘆了口氣，羅小川就在她眼睛里變得模糊起來。

天剛亮，夏瑪起身下樓生火燒茶?；鹛吝叴似鸨朔镊曌屗`以為走進(jìn)了豬圈，屋子里充斥著一股滿含食物腐爛味道的惡臭和濃烈刺鼻的酒氣，差點(diǎn)讓夏瑪嘔吐起來。她趕緊提起背水桶走出屋子，到寨子后面的水井背水去了。

一只烏鴉在老麻栗樹上不停地尖聲聒噪，吵得夏瑪心煩。更可氣的是，它居然跟著夏瑪來到井邊的那棵白楊樹上，繼續(xù)吵鬧著，夏瑪撿起一個石塊，狠命朝樹上的烏鴉打去。受驚的烏鴉撲棱棱飛走，嘲笑夏瑪似的，留下一連串急促的嘎嘎聲。

“哎！連烏鴉都要欺負(fù)我！”夏瑪又氣又惱，流下了傷心的淚水。

夏瑪背水回來，阿媽已經(jīng)在火塘生起了大火，打著酥油茶。兩個酣睡的男人被阿媽嚯嚯的打茶聲弄醒，揉著惺忪的醉眼，呵欠連天。昨晚，這兩個男人和阿爸喝酒喝到月亮快落西山的時候，終于醉倒在火塘邊的那張老熊皮上。

半響，兩個醉鬼才弄清楚是在別人家里。仿佛他倆的后腦勺突然生出許多虼蚤，他倆不停地?fù)现^，一臉的尷尬。

阿爸醒了過來，對夏瑪露出少有的慈愛和友善。他笑瞇瞇地望著夏瑪說，“我的乖女兒，快給客人倒茶?！?/p>

阿爸那雙因?yàn)榘疽购托锞频难劬?，就像營地那電量不足的燈泡。鼓凸著，帶著一絲血紅。

夏瑪沒有應(yīng)聲，站起來，給那兩個讓她惡心的客人每人倒了一碗酥油茶。

終于，兩個令人討厭的家伙起身告辭了。

夏瑪想，這下可以好好喝一碗酥油茶了。昨晚滴水未進(jìn)，此時，仿佛早上那只討厭的烏鴉飛進(jìn)了她的胃里，夏瑪聽見肚子在咕咕咕咕不停地叫喚。

“我的女兒！”阿爸表現(xiàn)出少有的熱情。

“哎！”夏瑪應(yīng)了一聲，端起茶碗的手停在了半空，一絲不祥涌上心頭。她滿臉疑惑地望著火塘后邊阿爸那張閃爍不定的臉色，忐忑不已。

“你都看到了……”阿爸慢悠悠地說。

“什么啊？”夏瑪努力回避著。

“其實(shí)嚴(yán)扎甲那小伙子還是很不錯的?！卑种苯犹裘髁?。

“我還??！現(xiàn)在談這些未免太早了吧？”夏瑪繼續(xù)抵抗。

“你都十七歲了，是談婚論嫁的年齡了。你阿媽在你這個年齡已經(jīng)生了你大姐！”

“那個殺豬匠大我七八歲！我不喜歡！”

“七八歲算什么？我還大你阿媽十歲呢！”

“你們總得讓我找個自己喜歡的人吧？！”

“什么喜歡不喜歡？生活最終是過平淡安穩(wěn)的日子，我們是過來人，曉得什么是喜歡，什么是生活！”

“和自己不喜歡的人在一起，生活平淡倒是一定，但絕對不會安穩(wěn)！”夏瑪反對說。

“你們年輕人不懂事，弄不好要走你表姐的老路！”

“表姐他們現(xiàn)在不是過得好好的嗎？如今，他們還是寨子里讓人羨慕的幸福家庭呢！”

“我說的是以前！他們那頂流氓帽子不知道要戴幾代人！”

“那怕什么？只要他們自己高興，管別人咋嚼舌頭？”

“不扯遠(yuǎn)了！你給我個準(zhǔn)信。人家嚴(yán)扎甲年齡也不小了！”阿爸的眼睛瞟了瞟火塘上首。

夏瑪看見，火塘上首豬肝色條幾上擺放著幾瓶江津白酒、兩包雜糖、兩個紅花龍碗盛裝的酥油和一方花布。一根白色哈達(dá)覆蓋在那堆禮物上，標(biāo)簽似的注明了這些東西的貴重和它的特殊意義。

“他年齡大了等不及，可以先找個人結(jié)婚??！”夏瑪收回目光，看著阿爸說。

“什么？他跟誰結(jié)婚??？我們都答應(yīng)了，還收了人家的禮物！”阿爸剛才還笑容綻放的臉上升起了黑色的云團(tuán)。

“他跟誰結(jié)婚關(guān)我啥事？禮物我去退還！”夏瑪一仰頭，站起身就要去收拾條幾上的東西。

“反了你了！”阿爸把茶碗砸向火塘邊粗大的條石，隨著一聲脆響，破碎的瓷片四處飛濺。

夏瑪一下子愣在那兒，渾身顫抖不已。她自己清楚，這顫抖，除了受驚嚇，更多則是因?yàn)槲蛻嵟?/p>

“我寧肯死，也不嫁給那個殺豬匠！”夏瑪從牙縫中擠出一句帶著哭腔的話語，一扭頭，向屋外跑去。

夏瑪來到坡地那片叢林里，依坐在多年前自己當(dāng)做搖籃的那棵紅樺樹下，眼淚止不住地流著。十多年過去了，那棵紅樺樹也老了一頭，細(xì)膩透明的紅樺皮開始粗糙泛白，沒有了春天的充足水分和彈性，就像阿媽冬天那皸裂的雙手。一對雉雞帶著一群羽翼未豐的雞仔在草叢中覓食，咕咕咕咕的輕聲鳴叫此起彼伏。黑色的影子劃過，夏瑪抬頭看見一對黃鴨比翼朝啻嘎爾覺卡河灣飛去。夏瑪知道，黃鴨是藏民族最敬重的野鳥，它們從一而終的愛情故事經(jīng)常讓人潸然淚下。在這個地方，就連嗜血成性的獵人，都不忍心去獵殺黃鴨。

“要是能變成一只黃鴨就好了！”夏瑪心里這樣想。

表姐曾經(jīng)摔倒的那片土地，今年夏瑪家也種上了小麥。日漸成熟的小麥在清晨陽光下一片金黃，像是鋪在那里的一床華貴藏毯?！耙橇_小川有膽量來到這里，和自己在那金色的華貴藏毯上打個滾就好了！”夏瑪這樣期盼著，“就算拉去游行示眾都心甘情愿！只要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戴一頂流氓的帽子算什么？”

傍晚時分，阿媽在那條花狗的指引下來到坡地的叢林?？粗I了一整天，蔫不拉幾的夏瑪，阿媽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拔业呐畠?，想開一點(diǎn)，可不要做什么傻事啊！”

夏瑪知道，阿媽是怕自己尋短見。但是她清楚，目前自己壓根兒還沒有這種想法。就算有，這會兒她是連上吊的力氣都沒有了。

“可是我的確不喜歡那個殺豬匠！”夏瑪哭著說。

“沒事的，我的女兒，慢慢來。”阿媽帶著哭腔說，“其實(shí)以前我也不喜歡你阿爸。但是生活就是這樣，慢慢熬著，就適應(yīng)了?！?/p>

“不！我喜歡營地的羅小川?！?/p>

“羅小川？開拖拉機(jī)那個？”阿媽瞪大了眼睛。

“嗯！”夏瑪點(diǎn)了點(diǎn)頭。

“那的確是個不錯的小伙子。不過，人家漢族的心我們是摸不透的！”

“他也喜歡我。他說過，等他開上汽車就托媒人來說我！”

“那我們母女倆再好好給你阿爸說說?！卑尫銎鹣默敚跋然丶页燥柖亲釉僬f吧！”

“嗯！”夏瑪點(diǎn)點(diǎn)頭，乖乖地跟著阿媽回家了。

見夏瑪回來，阿爸陰云密布的臉上有了一絲溫暖的陽光，慈愛地說，“吃飯吧，我們的夏瑪肯定餓壞了！”

阿媽很快煮好一鍋掛面，夏瑪風(fēng)卷殘?jiān)扑频耐滔乱煌耄X得味道比什么時候都鮮美?！叭藗兂Ｕf十五的月亮十六圓，看來十五的掛面也是十六鮮呢！”夏瑪這樣想。其實(shí)，這既是她餓了一天多時間的緣故，更主要的是阿媽那句話讓她對未來充滿了希望。有了希望，她吃飯的勁頭才會像小伙子般虎氣。

阿爸繼續(xù)有一碗沒一碗的喝著那酒精濃烈的江津白酒。夏瑪吃飯的架勢讓他高興，他誤以為昨天還犟驢似的女兒已經(jīng)回心轉(zhuǎn)意，順從了他的意志。家長權(quán)威得到認(rèn)可和鞏固的他，竟然哼起了從營地電影上學(xué)來的小調(diào)。

難得見到阿爸有如此好的心情。夏瑪放下碗，不停地朝阿媽使眼色，示意她趕緊把自己的婚事給阿爸說說。

“嗯……！”阿媽猶豫了一會兒，吐出卡在喉嚨里的濃痰。像工作組慣常講話的模樣，清了清嗓子，有些膽怯地說，“我說……夏瑪?shù)幕槭率遣皇恰瓡壕徱幌略僬f？”

“什么？”阿爸的小曲兒受了驚嚇?biāo)频?，飛得無影無蹤。

屋子里一下子變得沉寂起來，只有火塘里的柴火不安地嚯嚯著。

“你說什么？我沒有聽清！”阿爸說話的聲調(diào)不高，卻顯得很是威嚴(yán)。

“我說的是夏瑪?shù)幕槭拢遣皇强梢詴壕彙瓡壕徱幌?？”阿媽聲音有些顫抖，說話變得結(jié)結(jié)巴巴。

“為什么？”

“她有自己喜歡的人了！”

“哪個？”

“營地里的羅小川?！?/p>

“森工局的娃娃？”

“嗯！”

“難道是我在喝酒，你們母女倆在醉嗎？”阿爸的聲音一下子大起來，“森工就像啻嘎爾覺卡河里的水，說走就走，沒有根子的東西靠得住嗎？”

“他說過等他開上汽車就會托媒人來說我！”夏瑪著急了，趕緊說。

“我看你倆是鬼迷心竅了！”阿爸把盛有半碗白酒的紅花龍碗摔進(jìn)熊熊燃燒的火塘，轟的一下，酒精藍(lán)色的火焰躥起一人多高，直撲經(jīng)年煙熏泛著油黑光芒的房梁。

“你們給老子聽著！老子定的東西沒有誰可以更改?！卑址路鹜蝗婚g就醉了，撒起酒瘋來，開始摔瓶子砸碗。

“你們這些妖精、魔鬼！還想不想讓老子在啻嘎爾覺卡河兩岸生活啊？”阿爸撒酒瘋時擂胸頓足的抓狂勁，夏瑪從小就很害怕。今天，她覺得這個酒鬼表現(xiàn)得是如此的竭斯底里，如此的丑陋，令人作嘔。

阿媽無奈地?fù)u了搖頭，浸滿淚水的雙眼望著夏瑪，一臉的苦澀。示意她不要說話，不要再做無謂的解釋和反抗。

夏瑪鼻子一酸，站起身，回自己的閣樓去了。背后傳來阿爸的咆哮和一連串惡毒的詛咒。

第三場雪落下來的時候，啻嘎爾覺卡河兩岸殺年豬的時節(jié)就到了。

啻嘎爾覺卡河兩岸的這些寨子是幸福的，薩迪貢巴雪山上放牧著牦牛，半坡上散落著綿羊山羊，豬圈里飼養(yǎng)著年豬。只要勤勞肯干，日子還是充滿了油水和滋味的。

這天，輪到夏瑪宰家殺那三頭年豬。天剛放亮，夏瑪就開始朝架在菜地土灶上那口大鍋背水。屋外菜地上那口土灶是昨天下午幫忙的小伙子們挖的，旁邊已經(jīng)擺放好一塊巨大的杉木槽子。年豬宰殺后，就要抬到那兒褪毛和清洗。

“我來幫你！”嚴(yán)扎甲從水井邊的那棵白楊樹后冒出來，嚇得夏瑪差點(diǎn)把水瓢掉進(jìn)井里。

“呸！我還以為大清早遇見鬼了！”夏瑪罵了一句，車轉(zhuǎn)身繼續(xù)舀她的水。

“我來幫你，那么大一口鍋，要背多少桶水??！”嚴(yán)扎甲執(zhí)意要幫夏瑪。

“謝謝，阿爸請你來幫我家殺豬，這些小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夏瑪把請字咬得特別重，遞給嚴(yán)扎甲的臉色比初冬結(jié)霜的大地還要堅(jiān)硬冰冷。

“哦……好吧，那我去準(zhǔn)備殺豬。”嚴(yán)扎甲諾諾著離去。

臃腫肥笨的年豬從豬圈里趕了出來，沒跑出幾步，就被幾個壯小伙逮住尾巴和四肢，放倒在那根血跡斑斑、寬大厚實(shí)的樺木長凳上。嚴(yán)扎甲走過去，左手按住豬頭，右手從腰間拔出殺豬刀。一揚(yáng)手，冰冷鋒利的刀子就鉆進(jìn)了肥豬的胸膛。隨著一聲凄厲的慘叫，一股鮮血噴涌而出，濺落在院子里霜色未退的地上。地上就盛開了一朵朵大大小小的梅花，溫?zé)岬幕ǘ渖v起裊裊的霧氣。

聽到那聲慘叫，夏瑪一個激靈，她趕緊走出院子。說實(shí)話，看著自己喂養(yǎng)了一年多的豬被宰殺，心里突然就有了一股隱痛和酸澀。

嚴(yán)扎甲表現(xiàn)出少有的勤快和熱情。往常，年豬一殺過，主人家就會端上一盅油酒。在主人家的引領(lǐng)下，嚴(yán)扎甲就在那干凈向陽又背風(fēng)的地方去享受專屬于他的美酒和清閑，等待主人傍晚豐盛的招待，接受寨子里約定俗成的酬謝。今天，他卻一再婉謝了阿媽的盛情。一會兒抓起鐵皮刮子跑到灶邊褪毛，一會兒又回到院子里，拿起刀子給掛在梁上的豬開腸破肚。盡管身上濺滿了污漬和血水，他依然樂此不疲。

“我們的殺豬匠昨晚是睡在水磨上的嗎？變得我們都不認(rèn)識了！”有人開玩笑說，“今天你的油酒干脆我?guī)湍愫人懔?！?/p>

“話多！”嚴(yán)扎甲黑色的臉膛泛起一層紅光，哈哈一笑，“有本事晚上比試比試，看哪個先喝倒下！”

宰殺了年豬的晚餐自然十分豐盛。席上，嚴(yán)扎甲表現(xiàn)出少有的熱情和興奮，頻頻舉杯，四處敬酒，氣氛很快熱鬧起來。

酒興正濃的時候，屋外的花狗狂吠起來。

看到羅小川提著一個大大的帆布包，滿頭大汗地出現(xiàn)在夕陽映紅的大門口。夏瑪鼻子一酸，微笑的臉上就有了晶瑩的淚珠。

一臉疤痕的媒人從羅小川背后閃出，訕訕笑道，“你父母在家嗎？想找他們說點(diǎn)事！”

“嗯！”夏瑪點(diǎn)了點(diǎn)頭，露出幾顆珍珠似的牙齒。一側(cè)身，把羅小川和媒人讓進(jìn)屋里。

見嚴(yán)扎甲在座，滿臉疤痕的媒人尷尬地笑了笑，閉上了剛剛張開的嘴巴。羅小川掏出一包香煙，挨個兒給小伙子們敬煙。

“喲，來了個小白臉，夏瑪要飛出啻嘎爾覺卡了?！庇行』镒娱_玩笑說。

夏瑪看見剛才還笑容滿面的阿爸，臉上升起一團(tuán)黑云。

羅小川從帆布包里取出幾瓶包裝精美的白酒和兩條香煙，放在火塘上首的條幾上。滿臉堆笑著說，“叔叔娘娘，夏瑪我們是同學(xué)，我一直都想來拜望您們，可前段時間我在學(xué)開汽車，來遲了，請多原諒。”

“你太客氣了！”阿媽微笑著，遞給羅小川一碗奶茶，“喝口茶，累了吧？”

阿爸點(diǎn)燃了一鍋旱煙，啪嗒著，沒有言語。濃烈嗆人的煙霧很快彌漫了整個屋子，讓人難受得快要窒息。

嚴(yán)扎甲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他站起身，搖晃著來到媒人旁邊，厚大的手掌在媒人肩膀上狠狠地拍打了一下，冷笑著說，“那個漢人送給你的酒要好一些，煙要貴一點(diǎn)是吧？”

媒人尷尬地笑了笑，怯怯地說，“我不是什么都沒說嗎？”

嚴(yán)扎甲哈哈大笑起來，“你這個蠢豬！這還用得著說？你這個夜貓子進(jìn)了宅子還會有好事？莫不是你帶他來拜干爹的吧？”嚴(yán)扎甲胡子拉碴的嘴巴快要咬住了媒人的耳朵，噴出熱辣而又惡臭的酒氣。媒人臉上悄悄掠過一絲厭惡的神情，怯怯地埋下了那張傷痕遍布的臉。

“小伙子，你什么也甭說了！”沉默了半天的阿爸開腔了。“我們藏族人有自己的原則，絕不會拿一塊骨頭去逗兩條狗！我們的夏瑪已經(jīng)答應(yīng)給人家了。”

“答應(yīng)給人家了？”羅小川一下子愣住了，焦急地說，“是誰？！”

阿爸朝醉醺醺的嚴(yán)扎甲瞅了一眼，沒有說話。

“我沒有答應(yīng)！”夏瑪吼叫起來。

“是我！”嚴(yán)扎甲拍了拍腰間的殺豬刀，狠狠地瞪了一眼羅小川，“咋樣？要不我們兩到外邊院子里去做個了斷？”

羅小川臉色煞白，拳頭捏得嘎巴作響，聲音低沉地說道，“如果是這里的規(guī)矩的話，走吧！”

“站??！小伙子。我欣賞你的勇氣，但是沒用的。我說過，我們的夏瑪已經(jīng)答應(yīng)給人家了！”阿爸叫住了朝屋外走去的羅小川。

“你們這樣不公平！夏瑪我們是有感情的?！绷_小川還沉浸在剛才的激動之中，聲音有些顫抖，“你們不能違背夏瑪?shù)囊庵荆　?/p>

“我說過我的女兒我做主。我們也高攀不上！”阿爸的說話的聲調(diào)逐漸高了起來。他指了指條幾上的東西，正色道，“的確，我喜歡喝酒，也喜歡抽煙，但是，你這些好煙好酒我無福消受，請你拿走吧！”

羅小川沒了言語，回頭看了看媒人。媒人低下了剛剛抬起的頭，好像在火塘里發(fā)現(xiàn)了什么寶貝，死盯著火塘不說話。

羅小川又無助地望著夏瑪，夏瑪早已哭成了淚人。

“我說過，除了羅小川我誰都不嫁。除非讓我死！”夏瑪突然大聲哭喊起來。

“你給老子反了！”阿爸咆哮起來，“那就去死吧，你！”抓起火鉗就要過來打夏瑪。

夏瑪哭泣著迎上去，“來吧，把你給我的命拿回去。我不稀罕！”

幾個小伙子趕緊死死抱住阿爸，屋里亂作一團(tuán)。

羅小川痛苦地?fù)u了搖頭，提著空空的帆布包走了。

夏瑪跑出院門時，羅小川已經(jīng)走得很遠(yuǎn)了。在那逐漸合攏的夜幕里，只見那手電筒微弱的光芒閃閃爍爍，像一顆孤寂的流星，劃向了夜的深處。

夏瑪獨(dú)自一人來到坡地邊的那片叢林中。冬天，那些掉光葉子的樹木形銷骨立地站在那里，一副凄然無助的樣子。腳下已經(jīng)變硬的積雪發(fā)出咕咕的脆裂聲，像有無數(shù)的鴿子在積雪下面酣睡。夏瑪解下腰帶，掛在那棵樺樹粗大的枝椏上。那棵樺樹，曾經(jīng)是她童年的搖籃，承載著她無數(shù)美好的期冀和夢想?，F(xiàn)在，無助而絕望的她，想要在這棵樹上了卻一生。

山坡下一片喧囂。人們呼喊夏瑪名字的聲音此起彼伏，一個個箭竹做就的火把在黑夜里鬼火似的四處游走跳躍。夏瑪認(rèn)真地給腰帶打好結(jié)，默默地流著淚，不應(yīng)聲。她攀上一節(jié)樹樁，把頭伸進(jìn)腰帶的圈里，望著山坡下忙亂的火把，哭喊了一句，“阿媽，原諒你苦命的女兒吧！”一蹬腿，就懸掛在那棵樺樹上……

夏瑪頂著紅蓋頭，唱著哭嫁歌來到了啻嘎爾覺卡河邊的營地里。兩根粗大的紅燭把洞房照得通紅，紅光滿面的羅小川掀開了夏瑪?shù)纳w頭，激動地喊道，“夏瑪！我的夏瑪！”

幸福得有些眩暈的夏瑪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四周全是噼啪燃燒的火把。阿媽和弟弟哭作一團(tuán)，人們一片唏噓。

夏瑪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哭喊道，“誰要你們救我?。孔屛胰ニ腊?！”

阿媽一下子跪在了夏瑪跟前，哀哭道，“夏瑪，阿媽求你了！想開一點(diǎn)，這不是生活的全部，你得為我們想想啊，要是你死了，那還讓我們怎么活??？”

望著滿頭大汗、兩鬢斑白、哀哀哭泣的阿媽，夏瑪?shù)男脑僖淮伪簧钌畲掏?。她艱難地站起身，突然，喉管一陣刺痛，她又暈厥過去。

太陽穿過閣樓的窗欞，落在夏瑪?shù)目∏螀s又憔悴的臉上。夏瑪睜開眼，發(fā)現(xiàn)阿媽坐在床邊正深情地凝視著自己。

“阿媽！您咋在這兒？”夏瑪被阿媽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趕緊坐起身，倚在床上。

阿媽把一碗荷包蛋遞給夏瑪，慈愛地說?！皝恚业墓耘畠?，吃點(diǎn)東西，你又有一天多時間沒吃飯了?！?/p>

睜開眼，昨天那痛苦的記憶也就跟著醒了過來。夏瑪?shù)难蹨I啪嗒啪嗒地掉下來，她帶著哭腔說，“阿媽，我不想吃，我沒有餓。”

“必須吃！我給你說過多少次了，生活的煩惱和艱辛遠(yuǎn)不止這些?！卑屔饸鈦恚孟窨诓乓沧兊酶裢夂昧?。她朝后捋了捋花白的頭發(fā)，鄭重其事地說，“這點(diǎn)算什么？你還只是一株沒有開放的花朵而已，今后，要經(jīng)歷的風(fēng)霜雨雪還多得很！”

阿媽這一劈頭蓋臉的教訓(xùn)，夏瑪煩躁委屈的心緒仿佛一下子好了許多。她從阿媽手中接過碗，乖乖地吃起來。

最近一段時間，家里平靜下來?？粗默斠酪畹胤磳?，阿爸也就暫時停止了無休止的聒噪。

這天，有人傳來消息說，嚴(yán)扎甲被公安拘捕了。原來，前兩天，嚴(yán)扎甲自告奮勇要替阿爸把羅小川帶來的東西背去還了。醉醺醺的嚴(yán)扎甲在營地跟羅小川打了起來，酒醉的嚴(yán)扎甲敵不過，動了刀子。嚴(yán)扎甲被公安拘捕，羅小川雖然沒有受傷，但營地領(lǐng)導(dǎo)考慮到和地方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把他調(diào)到啻嘎爾覺卡河下游很遠(yuǎn)的縣城去了。

兩個男人一下子都消失了，夏瑪心里空了起來。心一空，那些疼痛就慢慢好了。

桑吉卓瑪出嫁了。

桑吉卓瑪沒有嫁給心儀的扎西。

啻嘎爾覺卡河對岸的扎西娶了同一個寨子的姑娘阿斯基，桑吉卓瑪一氣之下，就答應(yīng)了媒人，同意嫁給寨子里的老光棍蘭卡他。

桑吉卓瑪花夜前夕，夏瑪和阿雅來到了桑吉卓瑪?shù)拈w樓?！澳憧藜捱€沒學(xué)好就急著出嫁，不怕到時別人笑話？”阿雅打趣道，“要不，我再教你幾首。”

“用不著了。”桑吉卓瑪凄然地說，“那些表演給別人看的東西有啥意思？”

桑吉卓瑪頓了頓，幽幽地說，“現(xiàn)在我才明白，真正的哭嫁是無話可說的。”

聽到這里，夏瑪心里被狠狠刺了一下，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唉！我們這些女人都一樣。就像那坡上的蒲公英，盛開的時候什么樣的憧憬都有。被風(fēng)一吹，究竟飄落到什么地方只有天曉得！”阿雅感慨地說。

見夏瑪不停地垂淚，桑吉卓瑪微笑著安慰說，“你也甭哭了，能流得出淚還不是最大的傷痛。真正的傷痛是臉上帶著笑容，而心里卻淌著血！”

“就像那些野百合，不管是生長在崖頂還是谷底，都得盛開一次。作為一個女人，來世上走一遭，不管和什么樣的男人在一起，好歹都得生活一輩子?！卑⒀庞挠牡卣f，“這就是我們的宿命?！?/p>

“是啊，所以現(xiàn)在我都從夢中醒了過來，聽從命運(yùn)的安排了?！鄙＜楷?shù)卣f。

“別說了，我們還是陪你再練一次哭嫁吧?！卑⒀耪f罷，三個人哭成一團(tuán)。

月亮爬上薩迪貢巴雪山頂上深藍(lán)的夜空，疏朗的幾顆星星在更深處閃耀。整個寨子開始陷入沉靜的時候，桑吉卓瑪家開始熱鬧起來。

從營地借來的巨大軍用帳篷里已是燈火通明，幾張大火盆里，紅紅的青岡炭火已經(jīng)把冬天的冷氣趕得無影無蹤。正中一長溜方桌上擺滿了瓜子、花生、核桃、炒蠶豆、酸蘋果等茶食，方桌兩旁坐滿青年男女。這些打扮一新的青年男女，按男左女右的規(guī)矩分坐在方桌兩邊，一副摩拳擦掌的架勢。桑吉卓瑪身穿百褶裙、頭頂紅蓋頭，在夏瑪和阿雅的攙扶下走進(jìn)帳篷，在方桌的上首落座。

隨著知客師的一聲吆喝，帳篷外響起激烈的鞭炮聲，花夜正式開始了。

在那啻嘎爾河上

有一座牢實(shí)的索橋

它用磐石做的基座

鋼繩和青岡做的橋身

不管多大的風(fēng)浪

都無法將他掀翻

高山的寨子里面

有位姑娘和我相戀

定下了山盟海誓

定要永生相伴

不管風(fēng)吹浪打

都無法將我倆拆散

小伙子們率先唱起了情歌，唱完，狂浪地吼道：“我們唱完了，對面的花姑娘快接到！”

一株柏香樹

生長在神山

一只神鳥啊

樹上產(chǎn)個蛋

神蛋送給誰

不是給喇嘛

也不給父母

只給心上人

姑娘們也不示弱，馬上回敬了一首古老的嘉絨藏歌。尖聲吼道，“我們唱完了，對面的黑哥哥快接到！”

“不忙！我先來唱一首?！眹?yán)扎甲站起身，大聲吼道。他走到方桌上首的夏瑪身邊，一雙醉眼盯著夏瑪，滿嘴酒氣地說：“我這首歌不獻(xiàn)給新媳婦，我要獻(xiàn)給伴娘夏瑪！”人群一陣哄笑，緊接著就是一陣狂熱的掌聲。嚴(yán)扎甲用那粗狂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唱了起來：

流浪的人兒啊 沒有家

山洞就是我的家

流浪的人兒啊 沒靠山

屠刀就是我靠山

流浪的人兒啊 沒老婆

夏瑪就是我老婆

“唱得好！再來一個！”人群炸開了鍋，男男女女尖叫起來。

“不要臉！”夏瑪又羞又氣，罵了一句，低下了頭。嚴(yán)扎甲怔了怔，沒有再唱，慢慢退了回去。

夏瑪聽見桑吉卓瑪在蓋頭下偷偷笑了幾聲，她狠狠掐了一把桑吉卓瑪。她感覺到自己的臉成了火盆，紅通通、熱乎乎的。

接下來的對歌，就像在夢里。夏瑪根本就沒有聽出唱了些什么。

帳篷外的曬場里燃起了篝火。噼啪作響的劈柴，火光照亮了山寨的夜晚。銅串鈴聲聲作響，老年人在曬場上拉開了架勢，跳起了古老的嘉絨藏族歌莊。知客師一聲吆喝，花夜進(jìn)入另一個環(huán)節(jié)。

新娘桑吉卓瑪在夏瑪和阿雅的攙扶下退場，回到閣樓。年輕人走出帳篷，涌向篝火照亮的曬場，接下來就是通宵的歌莊。

黎明的時候，僧侶們吹響了莽筒和嗩吶，燃起了柏樹枝。桑吉卓瑪?shù)牡艿茏呱祥w樓，一躬身，背起了即將出嫁的姐姐。迎親隊(duì)伍牽來幾匹打扮漂亮的馬，嚶嚶哭泣的桑吉卓瑪被扶上那匹漂亮的白馬。在叮當(dāng)作響的銅鈴聲中，迎親隊(duì)伍走出了院門，朝曬場背后的那片大地走去。

這時，天上飄起了雪花。迎親隊(duì)伍漸漸消隱在雪簾背后，雜亂的足印很快被飄落的雪片覆蓋。

夏瑪佇立在桑吉卓瑪家的院門外，一任眼淚在臉上冰冷地滑落。

夏瑪小時候常聽老人們講：新娘出嫁那天如果下雪，蓋住了足印，也就是被蓋住了回家的道路，以后就很難回到娘家了。夏瑪想，盡管桑吉卓瑪嫁到的是同一個寨子，以后要回一趟娘家肯定真的是很難了。

羅小川離開營地不久，他的父母也就退休回到了啻嘎爾覺卡河遙遠(yuǎn)下游的老家。當(dāng)然，羅小川再也沒在寨子里出現(xiàn)過。

有人說，羅小川到縣政府開上了小車。整天跟縣長一起，風(fēng)光得很。

夏瑪最終嫁給了殺豬匠嚴(yán)扎甲。

花夜那晚，頂著蓋頭的夏瑪異常的冷靜。她突然覺得自己既沒有少年時的渴盼得以實(shí)現(xiàn)的興奮和沖動，也沒有所嫁非人的怨懟。仿佛那場花夜根本與自己無關(guān)，她只是個旁觀者而已。

嚴(yán)扎甲帶著渾身酒氣走進(jìn)洞房，沉沉地坐在夏瑪身邊。語無倫次地說，“我喝醉了……我高興，我終于把我的夏瑪娶到手了！”

夏瑪?shù)椭^不說話。她知道，嚴(yán)扎甲喝得爛醉，一來是他本身就喜歡酗酒，二來是終于娶到了自己而高興萬分，而更主要的是，他想借醉酒來掩飾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自卑和膽怯。

見夏瑪不說話，嚴(yán)扎甲的膽子大起來，他掀開夏瑪?shù)纳w頭，一下子撲在了她身上。夏瑪?shù)淖毂粐?yán)扎甲那張毛茸茸、噴著熱氣和臭味的大嘴巴堵住，惡心得快要窒息了。嚴(yán)扎甲忙亂地撕扯著夏瑪?shù)囊卵潱直┑夭迦胂默數(shù)纳眢w。

夏瑪流淚了，留下了傷心的眼淚。

想不到讓自己期盼的初夜竟是這樣，這哪里是愛？那粗暴的家伙簡直就是在殺豬！自己遭受了生活的強(qiáng)暴不說，看來，這輩子注定要無休止地遭受這個屠戶的屠戮了！

第二天一早，夏瑪開始生火燒茶，扮演起女主人的角色。她知道，生活就是這樣，她這朵野百合花既然已經(jīng)開了，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得好好綻放，這既是命定，更是她的本分。

這年春節(jié)，夏瑪回到了娘家。

阿爸表現(xiàn)出少有的慈愛和熱情，吩咐阿媽又是打茶又是煮酥油酒。自從夏瑪順從了他的意志，他的權(quán)威得到認(rèn)可的同時，有了一個嗜酒如命的伙計(jì)。兩個男人經(jīng)?；杼旌诘氐睾戎?，把該干的活兒全都拋到了九霄云外。

夏瑪正和父母聊天的時候，民兵連長走了進(jìn)來。這個老光棍，由于長期孤身獨(dú)處，還不到五十歲就已經(jīng)顯出了與實(shí)際年齡嚴(yán)重不符的老態(tài)。

“縣長要到你們家來了！”民兵連長掩飾不住激動，“鄉(xiāng)上的干部陪著，他們馬上就要到了！”

“到我們這兒干嗎？”阿爸張大了嘴巴，“我們寨子里可從來沒有來過那么大的官哦！”

說話間，門外的花狗叫喚起來，一干人已經(jīng)走進(jìn)屋里。

縣長挨著阿爸在火塘的上首坐下，隨從把兩瓶好酒、兩條好煙放在那豬肝色的條幾上。受寵若驚的阿爸站起身，趕緊推辭。

“新春上月的，空手到你家里來，咋好意思？”縣長堅(jiān)持要阿爸收下，“況且這東西還不是我買的，是別人托我送給你老人家的！”

“哪個？”阿爸滿臉疑惑。

“我的司機(jī)，他想當(dāng)你家女婿呢！”

夏瑪心尖痛了一下，感覺鼻子有些發(fā)酸。

“你司機(jī)？”阿爸張大了嘴巴。

“嗯，我司機(jī)羅小川?！笨h長點(diǎn)點(diǎn)頭，“這家伙一直扭住我不放，要我給他做媒人。這次春節(jié)慰問，我才終于有了時間。對不起，來晚了?！?/p>

羅小川從人叢后閃出，擠出一個笑臉，像犯錯的小學(xué)生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火塘邊。

夏瑪?shù)难蹨I刷地一下流了下來，眼前的羅小川就夢一樣模糊起來。

阿爸手腳無措地站在那兒，一臉的尷尬。他一會兒望望縣長，一會兒望望羅小川，眼睛里滿是歉意和愧疚。

“是啊，您們確實(shí)來晚了！”半天，阿爸才諾諾道。

“咋的？”縣長和羅小川幾乎同時說道。

阿爸怯怯地望著夏瑪，喃喃地說，“我們的女兒夏瑪已經(jīng)嫁人了！”

屋子里一下子安靜下來，只有羅小川急速跳動的心臟在砰砰作響。

夏瑪站起身，哭著跑出了院子。

縣長替羅小川做媒說夏瑪?shù)南?，很快在啻嘎爾覺卡河兩岸的寨子傳開。

這天晚上，喝了不少青稞酒的夏瑪在嚴(yán)扎甲身下喊出了羅小川的名字。正殺豬一樣忙活的嚴(yán)扎甲像中了一槍，一個激靈，從夏瑪身上滾落下來。

“你還想著那個森工局的娃娃？”嚴(yán)扎甲大聲吼道，些微的月光里，那張?jiān)揪枉窈诘哪橈@得格外猙獰。

夏瑪兩眼含淚，點(diǎn)了點(diǎn)頭。

“賤貨！”嚴(yán)扎甲大吼一聲，給夏瑪了一個響亮的耳光。滾下床，咒罵著走了出去。

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從夏瑪鼻孔里流了出來，她看見黑暗中有無數(shù)金色的星星在閃爍，在上下跳躍。星星背后，羅小川正哀怨地望著她，一臉的淚水。

“羅小川！”夏瑪大聲喊叫了一下，放肆地哭了起來。

“聽說縣長都幫那小子來說你了？”早上，夏瑪起床時，喝了一夜悶酒的嚴(yán)扎甲醉醺醺地說道。

“是的，春節(jié)的時候來的！”夏瑪平靜的說。

“那你還不嫁過去？”嚴(yán)扎甲從牙縫里擠出一句。

“可惜現(xiàn)在人家已經(jīng)看不上我這個破銅爛鐵了！”夏瑪?shù)卣f。

“老子更看不上那些不要臉的婆娘！”嚴(yán)扎甲把喝空的酒瓶摔在那火塘邊的條石上，破碎的玻璃渣子四處飛濺。

夏瑪嘴角掠過一絲冷冷的苦笑，起身拿起掃帚開始打掃。她眼前浮現(xiàn)出阿爸發(fā)酒瘋時的情形，心說，看來我得走阿媽的老路了，這就是我的命！

之后的幾年時間里，夏瑪懷的兩個孩子都流產(chǎn)了。寨子里有人在背后偷偷地說，這是因?yàn)閲?yán)扎甲殺生太多遭到了報應(yīng)。

“求求你，不要再拉命債了！”第二次流產(chǎn)后，夏瑪哀求嚴(yán)扎甲不要再殺豬了。

“為什么？”嚴(yán)扎甲用麻布抹了抹殺豬刀，剛剛磨好的殺豬刀，在他手里閃耀著瘆人的寒光。

“那樣對我們的后代不好，寨子里的人都背后在這樣說！”夏瑪怯怯地說道。

“放他媽的狗屁！”嚴(yán)扎甲把殺豬刀在磨刀石上使勁敲了敲，罵道：“那他們養(yǎng)豬干嗎？老子不殺，莫非那些豬會自殺？”

“你還不信？我們的兩個孩子都沒有了！”

“那有什么關(guān)系？我還等你給我生個兒子，我好把這門手藝傳給他呢！”

“算了吧，那我情愿生個女兒！”

最終，報應(yīng)失去了它那魔法般可怕的效力。

夏瑪在流產(chǎn)兩胎后，生下了一個漂亮的女兒，取名梅朵。

一眨眼，梅朵已經(jīng)十九歲，出落成一個漂亮的姑娘。

這個時候，像那些掌紋般縱橫的山溝中嘩嘩流淌的小溪，爭先恐后地匯入啻嘎爾覺卡河一樣。寨子里的年輕人開始一個個走出家門，離開村寨，隨波逐流，去到了遙遠(yuǎn)的山外。

這天清晨，媒人顫巍巍地來到了夏瑪家。這個已經(jīng)年逾七十的家伙，對撮合年輕人這項(xiàng)活計(jì)已經(jīng)愛到了骨子里頭。夏瑪心想，這個老鬼估計(jì)到了陰間都不會消停，還會當(dāng)著閻王的面去撮合一對對陰魂。

媒人帶來了寨子里一個小伙子。這個黢黑粗壯，憨厚得有些呆頭呆腦的家伙，是目前留守在寨子里為數(shù)不多的年輕人之一。逐漸衰老的嚴(yán)扎甲曾經(jīng)試圖把他那殺豬的手藝傳授給寨子里幾個聰明伶俐的年輕人，他的熱情數(shù)次受到冷遇后，最后選中了這個身體強(qiáng)壯而又老實(shí)巴交的家伙。為此，他還私下承諾，只要小伙子跟他學(xué)殺豬，就把自己的女兒梅朵嫁給他。

小伙子一弓腰，從背上放下了沉重的背篼。他從背篼里取出兩根肥大的臘肉，兩瓶包裝精美的白酒，兩包磚茶，一一放在火塘上首的藏式條幾上。又從懷里掏出一沓花花綠綠的鈔票和一根哈達(dá)，放在那堆禮物上面。

做完這些，他恭恭敬敬地退回火塘下首，傻乎乎地坐在媒人旁邊。

“我的女兒，看，人家多有誠意！”嚴(yán)扎甲笑著對梅朵說。

“什么意思？阿爸，我沒搞懂！”梅朵一臉的茫然。

“傻女子，人家想娶你呢！”嚴(yán)扎甲一臉笑容。

“不可能！我還小，我不喜歡呆頭呆腦的家伙！”梅朵吃了一驚，大聲說。

夏瑪看見那個小伙子在一臉尷尬的媒人旁，垂下了傻乎乎的大腦袋。

“行不行由不得你！你是我的女兒，你的事老子說了算！”嚴(yán)扎甲面露慍色，從牙縫中擠出一句。

“你是在賣我嗎？”梅朵冷笑道，帶著哭腔說，“那我自己去尋買主好了，保證你得到的禮物比今天多！”

“反了你了！”惱羞成怒的嚴(yán)扎甲站起身來，拔出了那把長長的、閃著寒光的殺豬刀，揮舞著，竭斯底里地吼道，“你答不答應(yīng)？”

梅朵從火塘邊站起身，大聲哭喊道：“不——可——能——！”一甩頭，跑了出去。

夏瑪跟著追了出去。

在那棵日漸蒼老的老麻栗樹下，夏瑪拍了拍梅朵不斷抽動的肩頭，深情地說，“女兒，抬起頭來，看著遠(yuǎn)方！”

梅朵抬起頭，淚眼里，啻嘎爾覺卡河下游起伏的群山，在冉冉升起的朝陽中一片火紅。

“阿媽也不同意這門婚事！”夏瑪從懷里掏出一個小錢包遞給梅朵，堅(jiān)決地說，“女兒，快走吧！去向那遠(yuǎn)方，去尋找屬于你自己的幸福！”

梅朵撲通一下跪在地上，給夏瑪磕了三個頭。站起身，擦干眼淚，迎著朝陽向啻嘎爾覺卡河下游走去。

在森工的營地，梅朵搭乘了一輛長途客車。

客車沿啻嘎爾覺卡河邊的公路順流而下，當(dāng)日益豐盈的啻嘎爾覺卡河變成叫長江的大河的時候，一座大都市出現(xiàn)在梅朵眼前。

這是一座梅朵在電影里多次看到，羨慕已久的大都市。然而，真正置身其中時，她卻變得茫然無措起來。那一座座高得能把帽子望掉的大樓，像家鄉(xiāng)的百年鐵杉林，遮住了都市原本昏暗的陽光，把巨大的陰影壓在擁堵的街道上。街上奔走的人群，一如暴雨前夕涌動在鐵杉樹下的蟻群，匆忙而又焦躁不安。

在這個繁華的都市里，梅朵也成了熱鍋上螞蟻的一只。和大多數(shù)農(nóng)民工一樣，這個在啻嘎爾寨子上聰明能干的姑娘，一離開生養(yǎng)自己的土地，在都市，就成了風(fēng)中的稻草人，沒有了根基，茫?；位危也坏椒较?。

梅朵撥打了幾個在都市打工的同鄉(xiāng)的電話，不是老是占線就是關(guān)機(jī)，要不，干脆就是停機(jī)。梅朵想，看來他們跟自己的手機(jī)一樣，活得也不輕松。

梅朵在都市盤桓了三四天，花光了身上原本就不多的一點(diǎn)錢，卻沒有一點(diǎn)收獲。她錯過了用工季，大大小小的店主要么對她抱歉地聳聳肩，要不，就是不耐煩地朝她揮揮手。

這天傍晚，又累又餓的梅朵在一個閃爍著暗紅色燈光的酒吧門口遇見兩個花里胡哨、尖嘴猴腮的男人。

“嗨，靚女！”看見梅朵，兩個男人眼里冒出了綠光。

疲憊的梅朵沒有理睬。

“陪哥倆玩玩！”一個男人掏出幾張紅色的百元鈔票在梅朵眼前揮舞，“放心吧，哥倆不會虧待你的！”

梅朵瞟了一眼，沒有說話。

“哇，好像還是個處女，好正點(diǎn)！”另一個男人走過來，開始對梅朵動手動腳。

“畜生！豺狗！”梅朵的野性被激怒起來，厲聲罵道。甩手給那個猥瑣的男人臉上一記耳光，拔腿朝亮堂的街市跑去。

夜風(fēng)里蕩漾著油炸食物濃濃的香味。

燒烤店里飄出的香氣刺激著梅朵。她感覺自己的胃也被燒烤了，吱吱叫喚著，疼痛不已。

梅朵怯怯地走進(jìn)燒烤店，有氣無力地說，“老板，要小工嗎？”

“哇！多乖巧的姑娘，你是病了還是餓了？”生意好，老板娘心情也不錯。望著蔫不拉幾的梅朵，她關(guān)切的聲音格外嘹亮。

“我已經(jīng)有兩天沒吃東西了，請問，你們這兒要小工嗎？”梅朵蚊子一樣的聲音，淹沒在燒烤店鬧哄哄的蜂群里。老板娘伸過頭來，好不容易聽清。

“快！小二，給這個姑娘端兩碗八寶粥！”老板娘朝大堂里吼道?；剡^頭，憐愛地望著梅朵，眼里閃爍著晶瑩的亮光。

梅朵也不客氣，接過碗，喝奶茶一樣呼啦啦吞下了熱氣騰騰的八寶粥。

老板娘接納了漂亮乖巧的梅朵。

老板娘安排梅朵，這個比自己的女兒還小幾歲的漂亮打工妹做迎賓，專門招呼安頓客人。

這晚后半夜，來了幾個時髦的青年男女。他們剛從歌廳 k 歌出來，還沉浸在勁歌熱舞的余韻之中，個個興奮不已。

“哇，美女！”見到梅朵，一個青年尖叫道。

“哇塞！真是清水出芙蓉的驚世之美。”另一個漂亮姑娘也發(fā)出了嘖嘖贊嘆。

“嗨！羅總，這是個絕好的模特兒?！币粋€高挑的姑娘沖著一個微微發(fā)福的青年說，“你不是在四處找攝影模特兒嗎？真是天賜良人?。　?/p>

看見梅朵，那個叫羅總的青年愣了一下，微醺的雙眼發(fā)出驚喜而又溫柔的光芒。

從此，這群年輕人隔三差五就要到燒烤店來鬧騰一番。

有時，是幾個青年男女，到了周末，他們的伙伴就會多到四五桌。這些年輕人老遠(yuǎn)就沖著梅朵叫嚷：“花兒姑娘，看座！”“花兒姑娘，我們又來看你啦！”“梅朵，我們吃燒烤是沖著你來的喲！”……這些鬧喳喳的年輕人，把原本生意頗好的燒烤店弄得更加熱鬧。

同這些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年輕人一起，梅朵也格外開心，十分樂意為他們服務(wù)。老板娘望著忙碌的梅朵，臉上綻放出一朵朵如花的笑容。

時間一長，梅朵和這群年輕人成了朋友。

燒烤店白天不營業(yè)。

每個周末的早上，這群年輕人都會來叫梅朵去玩。在都市的公園里，充斥著這些青年男女歡快的聲音。他們在一個個景點(diǎn)面前擺出各種造型，讓那扛著長槍短炮的羅總拍攝。

這群年輕人是都市一家五星級酒店的白領(lǐng)員工，那個經(jīng)?？钢L槍短炮的家伙，是這群年輕人的領(lǐng)導(dǎo)，酒店的執(zhí)行總經(jīng)理。

一次，羅總單獨(dú)請梅朵給他當(dāng)攝影模特兒。在公園里，穿上民族服裝的梅朵煥發(fā)出更加迷人的風(fēng)采。梅朵成了公園里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人們圍攏過來，發(fā)出嘖嘖的贊嘆。

拍攝效果很好，羅總很滿意，他請梅朵到他工作的酒店喝咖啡。

這座都市著名的五星級酒店坐落在長江邊上。坐在酒店二十七樓的咖啡廳里，長江兩岸的景致一覽無余。

“我的家就在這條大河上游很遠(yuǎn)的大山里?！泵范渲钢暄褨|去的長江，悠悠地說。

“哦！我的家也是呢?！绷_總睜大了眼睛，興奮地說，“也許我們還是老鄉(xiāng)呢，我家在瓊部縣！”

“真的呀？我也是瓊部縣人。”梅朵高興地說，“我是瓊部縣啻嘎爾寨子的，離縣城比較遠(yuǎn)。”

“哦，啻嘎爾寨子！我父親經(jīng)常提起。”羅總沉吟了片刻，說，“我們家是森工子弟，我父親就是在啻嘎爾寨下邊的森工營地里長大的。”

“哦，是的！”梅朵呷了一口咖啡，濃咖啡的苦味讓她輕輕皺了一下眉頭，“聽我阿媽講，以前那里相當(dāng)熱鬧，我阿媽都是那兒讀的小學(xué)。等我長大，森工營地里的人都撤走了！”

“后來我父親調(diào)到縣城的森工局本部，那時會開車的人少，他就到縣政府去開小車了。”羅總呷了一口咖啡，慢悠悠地說。

“哦！”梅朵點(diǎn)了點(diǎn)頭。

“咖啡苦了？”羅總把一小包白砂糖倒進(jìn)梅朵的咖啡杯里，用勺子攪拌了幾下，笑道，“你再喝一口試試?！?/p>

梅朵端起杯子呷了一口，果真，咖啡變得香甜起來?！班牛娴奶鹆?，好喝多了?！泵范浜闷娴貑柕?，“你放的什么呀？”

“咖啡伴侶！”羅總笑了笑，“喝咖啡就像是感悟人生，沒有伴侶的咖啡是孤獨(dú)的、苦澀的，一旦有了適合的伴侶，它將煥發(fā)出奇妙無比的味道！”

梅朵望著滔滔不絕的羅總，對他那番品評咖啡的高論似懂非懂，一臉的茫然。

“現(xiàn)在我們就是老鄉(xiāng)了！我叫羅海洋，你就叫我哥吧，有什么事你盡管說。”梅朵離開時，羅總遞給她一張名片。

這天晚上，燒烤店里來了幾個醉醺醺的家伙?？匆娒β档拿范?，幾個家伙迷糊的眼里放出賊亮的綠光。

“靚妹，過來！”一個家伙浪聲浪氣地喊道。

“哎！來了?！泵范錈崆榈赜诉^去，笑道，“幾位大哥，需要些什么？”

“什么貴來什么，爺們兒不吃對的，只吃貴的！”一個絡(luò)腮胡霸氣地說。

“炒龍蝦、烤魷魚、烤墨魚仔、烤鵝肝……怎么樣？”梅朵笑著，十分順溜地報上一串菜名，請客人選擇。

“全上！”絡(luò)腮胡豪氣地一揮手，“你也不用上班了，過來陪爺們兒喝酒！”

“實(shí)在對不起，我還得招呼其他客人?！泵范湮⑿χf，轉(zhuǎn)身回到吧臺。

“老板，過來！”絡(luò)腮胡在燒烤桌上狠命一掌，不銹鋼材質(zhì)的燒烤桌發(fā)出夸張的尖利聲響。被震落的碗碟，碎了一地。

老板娘滿臉的笑容凋謝了，一臉蠟黃地走過去，在那幾個醉醺醺的家伙面前花枝亂顫。

“把那個靚女叫過來陪爺們兒喝酒！”絡(luò)腮胡瞪了一眼老板娘，指著梅朵。

“不好意思，老板，我們的梅朵要招呼店里的客人！”老板娘低聲下氣地賠著不是。

啪！絡(luò)腮胡在桌上一巴掌，受了驚嚇的老板娘一下子跳了起來。

“你他媽的還想不想開這個燒烤店？”絡(luò)腮胡惡狠狠地罵道，鼓凸的雙眼冒出一股兇光。

老板娘諾諾著退回吧臺。她一臉憂戚地望著梅朵，苦澀地說，“乖女兒，辛苦你了。幫忙應(yīng)酬一下，這些惡人我們?nèi)遣黄鸢?！你自己要多加注意喲！?/p>

梅朵點(diǎn)點(diǎn)頭，端上一杯飲料走了過去。

“幾位老板，感謝對小店的照顧！我不會喝酒，就以水代酒敬各位一杯?！泵范湫θ萑缁?，甜甜地說道。

“靚女，過來坐在我身邊！”絡(luò)腮胡一把拉過梅朵，讓梅朵坐在自己身邊。浪笑著說，“不喝酒咋敬酒？”

“要不，我給各位斟酒？”梅朵強(qiáng)忍著怒氣，臉上勉強(qiáng)掛著笑容。

“斟酒可以，不過酒也得陪爺們兒喝！”一個光頭男人拍了拍梅朵的肩膀，一臉的壞笑。

“我說過不會喝酒。我是服務(wù)員，不是陪酒女！”梅朵冷冷地說，一臉的肅然。

“哈哈哈，我喜歡這樣有脾氣有個性的冷美人！”絡(luò)腮胡開始在梅朵身上亂摸，魔掌逐漸向梅朵的胸部游去。

梅朵騰地一下站起身，罵道，“畜生！”話音未落，一記響亮的耳光落在了絡(luò)腮胡毛茸茸的臉上。

“你給老子不要命了！”半響，回過神來的絡(luò)腮胡歇斯底里地叫罵起來。

很快，梅朵像一只小鹿，被幾條瘋狗撕扯著。

“住手！”一聲厲吼，幾條瘋狗停住了抓扯。原來，是羅海洋和幾個朋友出現(xiàn)在燒烤店門口。惱羞成怒的幾條瘋狗放開梅朵，朝門口的幾個小伙子撲了過去。

燒烤店成了角斗場。

最后，聞訊趕來的警察控制住了局面。

從警局出來，羅海洋和梅朵來到長江邊的堤壩上。

看著被抓扯得衣衫破碎的梅朵，羅海洋的眼睛有些濕潤了。

“梅朵，你傷礙不礙事？”羅海洋關(guān)切地問道。

“沒事兒！”梅朵倔強(qiáng)地甩了甩頭，“那幾個醉鬼能有多大勁兒呢？”

“現(xiàn)在都市里這樣的壞人不少，干脆不要到燒烤店去打工了！”羅海洋擔(dān)心梅朵再次遭受欺負(fù)。

“不去咋行？能找到這樣一份工作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何況，是燒烤店老板在我走投無路時接納了我！”梅朵轉(zhuǎn)過身，望著羅海洋，認(rèn)真地說，“我是到這個城市來打工的，能憑自己的勞動找一碗飯吃，掙一點(diǎn)錢就心滿意足了，我沒有過多的奢望，不像你們，你們是這個城市的主人，機(jī)會和選擇的權(quán)利都在你們自己手上。”

“你咋會有這樣荒誕的想法？”見梅朵說出這么沉重的話題，羅海洋心里很是壓抑。

“荒誕嗎？”梅朵冷冷地笑了笑，問道，“遠(yuǎn)的不說，你看燒烤店里有幾個客人是打工仔？”

“那又能說明什么呢？”羅海洋一臉的不解，“那只是各自的賺錢和消費(fèi)方式不同罷了！”

“是嗎？”梅朵笑得有些凄然，“雖然都生活在同一個城市，你們才是這個城市的主人。而我們，什么時候被這個城市真正接納了？我們只是沒有根基的浮萍，看不到未來的過客！”

“你錯了，梅朵。我和你一樣，都是來自這條江河上游的游子。”羅海洋有些激動。

“可你是大學(xué)生！”梅朵淡淡地說。

“這重要嗎？”

“當(dāng)然重要！大學(xué)生和打工妹怎么會一樣？”

“我承認(rèn)大學(xué)教育帶來的一些優(yōu)勢，但不是絕對的。當(dāng)今社會，文憑已經(jīng)不再是唯一的通行證了，只要肯拼搏，機(jī)會多的是?！?/p>

望著滔滔不絕的羅海洋，梅朵不再言語，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燒烤店老板怕那幫流氓報復(fù)，連夜轉(zhuǎn)讓了原本生意興隆的店鋪，回老家去了。

第二天下午，當(dāng)羅海洋送梅朵回店鋪上班時，燒烤店已經(jīng)另易其主。

梅朵當(dāng)即就流下了眼淚。她非常傷心，一是因?yàn)槭チ四欠莺貌蝗菀渍业降墓ぷ?，二則是為那善良而可憐的老板娘。

“沒關(guān)系的，梅朵?！绷_海洋拍了拍梅朵不斷抽搐的肩頭，“先到我同事小麗那兒住下來，以你的聰明能干和美貌，完全可以在我們酒店找一份工作。”

聽到這番話，梅朵一下子撲在羅海洋的肩膀上，放聲痛哭起來。

在羅海洋的關(guān)照下，梅朵在那座五星級酒店當(dāng)上了大堂經(jīng)理助理。很快，她就進(jìn)入了角色，工作干得很出色了。

幾年后，夏瑪?shù)弥畠好范渚谷缓屯粋€城市工作的羅小川的兒子羅海洋交上了朋友。夏瑪當(dāng)時就流淚了，她百感交集，不知道這是造化弄人還是緣分神秘的流轉(zhuǎn)。

那年春節(jié)，當(dāng)羅小川夫婦帶著禮品走進(jìn)夏瑪家時，一向處于醉態(tài)的嚴(yán)扎甲竟然表現(xiàn)出了異乎尋常的清醒。當(dāng)羅小川提到梅朵和兒子的婚事時，嚴(yán)扎甲有些渾濁的眼里流出了兩滴清淚。他異常冷靜地說，“只要她阿媽同意，我沒有意見！”

那天，嚴(yán)扎甲和羅小川這兩個曾經(jīng)差點(diǎn)拔刀相向的老男人喝了個酩酊大醉。

“想不到你這么爽快！”送走羅小川一家，夏瑪望著嚴(yán)扎甲，激動地說，“我替女兒感謝你！”

“你也替自己感謝我吧？”躺在床上的嚴(yán)扎甲把頭側(cè)向一邊，淡淡地說“這下，你和羅小川的遺憾總算有人彌補(bǔ)了！”

“想不到你這個老鬼心眼兒這么小，都這把年紀(jì)了還在吃醋！”夏瑪苦笑道，“我是說我們的女兒呢！”

“女兒？自從梅朵離家出走，我就沒有這個女兒了！嫁給誰，你說了算哦！”嚴(yán)扎甲聲音低沉地說。

“哼，想不到這個百事不管的酒鬼也有念念不忘的事兒??！”夏瑪怔怔地站在床邊，兩眼含淚，一言不發(fā)。

不久，嚴(yán)扎甲就病倒了。

像是不愿意看到女兒梅朵出嫁，眼看著梅朵婚期臨近，嚴(yán)扎甲卻急匆匆撒手走了。

終于，在花夜這天的早上，女兒梅朵才匆匆趕了回來。和梅朵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大批城市里打工的年輕人，讓夏瑪詫異的是，新郎羅海洋居然也跟著來了。

“鬼丫頭，你以為你是在看電影么？”焦急的夏瑪罵道，“現(xiàn)在，哭嫁歌你會幾句?。俊?/p>

“不好意思，我的母親大人！”梅朵撒嬌道，“我們拍婚紗照耽擱了！結(jié)婚的大喜日子，我哭什么?。俊?/p>

“花夜都沒有過，你喊新郎來干啥？”夏瑪搖搖頭，把梅朵拉到一旁，低聲責(zé)備道：“你想讓我們博德雅家出丑啊？”

“我的母親大人，那有什么呢？”梅朵不以為然，“沒有新郎的花夜有啥意義？”

“你？”夏瑪指著梅朵，張大了嘴巴，卻說不出什么話來。

花夜開始了。

讓夏瑪不可思議的是，女兒梅朵雖然穿上了百褶裙新娘服，卻打死也不肯戴上紅蓋頭，說什么不好攝像和照相。而且，她也不等伴娘引領(lǐng)，沒唱一句哭嫁歌就和新郎走進(jìn)了帳篷，大大方方地坐在了那排長方桌的上首，絲毫沒有一點(diǎn)害羞的樣子。隨著年輕人的一陣吆喝，梅朵居然站起身來，唱起了一首又一首情歌。

花夜程序一完，年輕人就在帳篷里擺開了幾桌麻將。帳篷外的篝火燃起來，老人們的銅串鈴聲聲催促，帳篷里年輕人卻置若罔聞，喧鬧聲很快就把跳歌莊的老年人中氣不足的歌聲淹沒殆盡。

夏瑪走出院子，來到坡上。

半坡下，那喧鬧的帳篷里燈火通明，曬場里若有若無的歌聲，有如那飄飄忽忽、隨時都會熄滅的篝火。

夏瑪想，女兒無疑是幸福的。在啻嘎爾覺卡寨子眾多的女人里，梅朵擁有了自己真正想要的花夜。

但是，不知咋回事，夏瑪心里始終不是滋味。她覺得這個花夜變成了一個簡單的程序，變成了那些年輕人盛大狂歡的游戲。女兒的這個花夜，沒有了嘉絨藏族獨(dú)有的韻味和禁忌，已經(jīng)失去了它應(yīng)有的神秘和莊重。變得沒有絲毫吸引力，沒有一點(diǎn)兒意思了。

第二天一早，女兒梅朵就和新郎羅海洋走了。

夏瑪站在坡上目送女兒遠(yuǎn)去。

當(dāng)那群年輕人轉(zhuǎn)過那棵老麻栗樹時，天空中飄灑起片片雪花。雪花像一把掃帚，掃盡了女兒離家的足印。漫天飛舞的雪花，又在天地間拉起一張巨大的帷幕。很快，女兒和那群年輕人消隱在那張巨大的帷幕后面，進(jìn)入到一個遙遠(yuǎn)而陌生的新的世界當(dāng)中。

夏瑪回頭看了看雪幕后坡上那矮矮的墳頭，罵道：“死鬼，你們都扔下我不管了，你就狠命地睡吧！”

責(zé)任編輯 哈 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