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欣
“疤痕”
瑞欣
我高中畢業(yè)時正趕上“上山下鄉(xiāng)”。人們習慣地把“上山下鄉(xiāng)”簡說成“下鄉(xiāng)”,而我卻是“上山”,因為我去的地方是真正的山區(qū),大青山腹地——小井兒溝。
莜面、山藥是這里的農業(yè)主產,莜面抗饑耐餓,山藥糧菜兼宜,自然也是當?shù)乩相l(xiāng)的主要口糧。當?shù)貗D女們能把莜面做成形態(tài)各異、美味可口的多種食態(tài):魚魚、窩窩、囤囤、丸丸。但我們“知青”不行,沒那份手藝,我只能學著當?shù)毓夤骼蠞h們做莜面的最簡單方法——推刨扎。大概是因為它的形狀與木匠用推刨推出來的刨花相似,故有此名。
制作刨扎,不用案板、菜刀等炊具,捏一塊和好的莜面,紅棗般大小就行,用拇指肚在另一只手的手心或胳膊上抿,抿成比硬幣稍薄,一寸或二三寸,甚至四五寸長,寬約半寸的卷曲的長條,上籠蒸熟便成。佐料則可用腌菜的酸湯、鹽水、醋等。我習慣用右手拇指在左胳膊上抿,能抿到四五寸長。
山區(qū)的農活比平川苦重,挑擔、肩扛是農活的基本功。為了多掙工分,我拼命干活。每天收工回來身子像散了架似的,要不是為了第二天能繼續(xù)出工,連飯也懶得做了。簡便快捷的刨扎便成了我的基本飯食。
擔水要走很遠的路,水只用來吃喝,舍不得用來洗涮,別說洗衣服,就連洗手洗臉也省略了。渾身的汗泥糊得銅錢厚。脖子、臉、腿兒胳膊是曬黑的,山風吹黑的,還是汗泥糊黑的?說不清,反正色調也還均勻。哪個知青不變黑呀。
但我身上有一個地方,絕對比別人干凈,那就是左胳膊上每天固定用來抿刨扎的地方,那里的汗泥都被刨扎給粘去了,和其他部位相比,這六七寸長一寸寬的一條本色皮膚顯得雪白而明亮,很是耀眼。至于那些汗泥,充其量每天只被刨扎粘去薄薄的一層,又不多,吃進了肚子里,也沒有跑肚拉稀的事。
秋后的一天,小隊的脫谷機上壞了個零件,隊長讓我下山,回城買一個來,順便回家看看。
天黑了才趕回市里,媽媽高興地為我準備飯菜,飯后,沒等她問我?guī)拙湓挘揖偷诡^睡了。第二天早上,媽媽給我把細掛面荷包蛋做好,叫醒我。穿衣服時不小心被她瞅見了我的胳膊,這下糟了。
“啊?你這里怎么啦?”說著就要揪我的胳膊。
“沒……沒怎么呀!”我躲閃著。
“唉!不對!你這里到底……”
我媽是個特別愛干凈的人,我從小對她的潔癖就有一種畏懼,她不但自己一塵不染,干凈得古怪,對我的衛(wèi)生要求也異常嚴格。眼下,這道雪白耀眼的亮肉若是被她知道了緣由,她會惡心得翻江倒海,吐個一塌糊涂。說不定會勒令我立刻脫衣洗澡,否則會哭天喊地和我拼個你死我活。我決不能讓她知道現(xiàn)在的我居然臟到如此程度,而且吃進去那么多汗泥。
我急中生智:“噢,胳膊讓樹枝給劃破了,已經長好了,留了一道發(fā)亮的疤……沒事。”
六七寸長的一道疤留在兒子身上,即便長好了,豈是當娘的瞟一眼、問一聲就了結的?
她非要看,我不讓。娘兒倆撕扯起來。
我一邊躲閃,一邊把早飯倒進肚里,逃出家門……
我知道,這胳膊上的蹊蹺,早晚是個事。入冬時,趁民兵冬季訓練前,我準備回趟家。我在我的土屋里熱了點水,把兩只胳膊洗出了本色,“疤痕”無影無蹤了。
回家后,我乖乖地把兩只胳膊伸給母親看,她卷起我的袖口,翻來覆去看不出個究竟。
“全好了,連疤痕也沒落下”,我一臉坦然地告訴她。
如今我已退休,老娘雖耄耋之年,但身板硬朗,頭腦清晰。我“上山”時經歷的那些事情,退休前一直沒顧得上與她老人家講起,現(xiàn)在有了空閑,回憶往事,有驚險、有興奮、有哀傷,老娘與我一起感慨。唯獨“疤痕”的事,我將緘口至終。
但愿老娘別看到這一期《老年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