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里的盛唐之花
念奴嬌與何滿子
文_淺夏繪_溟夕九月
那是兩個女子的名字,一個是念奴,一個是何滿子,盛唐詩之花的漫天煙火中兩道絢麗的霞。芳魂一縷,破云裂錦,直至宋的小令長調里,終成詞牌名。她們就這樣永生。按照“詩言志,詞表情”,詩莊詞媚的說法,她們溫柔的名字是那些長短句最美的載體,將氣勢開闊、天上人間的唐詩渡到宋詞的旖旎惆悵里。有著讓人無限憧憬的名字的,該是怎樣的女子?
“念奴者,有姿色,善歌唱,未嘗一日離帝左右。每執(zhí)板當席顧眄,帝謂妃子曰:‘此女妖媚,眼色媚人,每囀聲歌喉,則聲出于朝霞之上,雖鐘鼓笙竽嘈雜而莫能遏?!睂m伎中帝之鐘愛也。
《開元天寶遺事》這段話讓人如見其人,如聞其聲,真是聲色俱佳啊。念奴,是當時宮內外的大牌,李隆基的“鐘愛”。
玄宗是個喜聚不喜散的主兒,每年在宮門樓下賜宴群臣,常常一鬧就是幾天,頗有點狂歡節(jié)的味道。門樓下萬眾歡騰,連宮廷樂師們的演奏都聽不清了,每當這個時候,玄宗就會讓高力士在樓上大喊:“皇上想派念奴唱歌,邠王(二十五郎)吹笛伴奏,大家想不想聽?。俊?據(jù)說高力士這一喊,門樓下立刻安靜下來,全體靜待念奴的天籟之音。
有意思的是,為了不影響長安城里娛樂場中的盛況,玄宗并沒有將自己的這個鐘愛宣進宮來,而是仍然讓她在宮外駐留,只是東巡洛陽的時候把她帶在身邊。據(jù)說有一次,玄宗駕幸灞橋,自然也是萬民歡騰,聲震天日。有近侍進言,讓念奴引吭高歌一曲,其聲所至,四野屏息,則微風拂柳之音,河水流逝之聲,陛下也會聽聞。玄宗自然連稱好主意,一試果然,念奴金聲玉振的歌喉穿云裂石,真正的不同凡響。
二十五郎吹管笛,歌喉終讓念奴嬌。念奴所擅長的那種“其調高亢”的曲子,從此成為她的代表作,更以她名為名,口耳相傳。
可是,念奴,念奴。這名兒終透著無奈和卑微,那是一個女人被決定了的命運,一生縱使被喚了千次,縱使他是她的知音,她仍然只是在御前輕展歌喉的樂女,當聲色不再的時候,還能懷著舊日的恩情,“閑話說玄宗”。
“寥落古行官,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边@就該到何滿子的故事了?!肮蕠Ю?,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張祜的這首《何滿子》,是唐詩里非常著名的斷腸之作,和元稹那首《行宮》齊名。
這個何滿子比念奴更傳奇。關于她的故事有多個版本。一種說法是開元年間,有一個叫何滿子的滄州籍歌女,色藝出眾,不知因何原因,被官府判處了死刑。死刑在京城長安執(zhí)行。臨刑,監(jiān)斬官問她有無最后要求。歌女說,別無他求,只想在告別人世之前唱一首歌。
監(jiān)斬官想,囚犯是個弱不禁風的女子,讓她唱一首歌,也不至于發(fā)生什么意外,便答應了她。臨死的何滿子,此時涌起的感情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極度的悲憤。歌聲像泉水從巖隙中噴涌出來一樣,斷人肝腸,直令天地昏暗。歌罷,圣旨也到。原來,當歌女那敘事性的悲歌初起的時候,宮中來監(jiān)斬的人見何滿子色藝超群,認為殺了可惜,便快馬奏告唐皇,多情的皇帝果然降旨赦免了她的死罪。何滿子料不到一曲悲歌,竟救了自己一命。此后《何滿子》成了悲歌的代名詞。滿子這名字帶著異域色彩,不似中原尋常女兒名,有執(zhí)拗勇敢的樸實勇氣。
真正讓《何滿子》成斷腸之作的傳說來自玄宗之后。武宗時候的一個才人——孟才人,因為擅長笙歌而受到了唐武宗的寵幸。武宗病重的時候看著她說:“我就快不行了,你有什么打算呢?”孟才人指著裝笙的錦囊說:“就讓我用它來自縊吧。”武宗哀傷。才人說:“讓我來為皇上演唱一曲,以排解您的憂思?!庇谑撬艘磺逗螡M子》,然后氣絕倒下。太醫(yī)檢查過說:“她的脈搏尚有余溫,但是肝腸已經(jīng)斷碎了?!?/p>
這樣的故事聽來只是深深的哀傷,怎樣的傷情可以讓人一曲斷腸?她不過是一個才人,他眾多妾中的一個,以死相隨并不一定是她的本意啊,但先皇已去,剩下的歲月只是等待白頭而已,不過也罷。女人宮怨是一種極端的生命狀態(tài),如果不是因為她的善歌,誰會知道?也許她來到世上只為那最后的發(fā)聲,就像那只傳說中的荊棘鳥,積蓄一生所有的能量只為最后的歌唱。余音繚繞,千載而下,猶傷之不已。何滿子的故事在盛唐可以有一個喜劇的結尾,而到了晚唐只能成為女人的悲歌,這也是時運所致,由不得人選擇。
后來念奴的高昂嘹亮,何滿子的哀切婉轉都成了詞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