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歲平
(陜西漢中市博物館,陜西漢中723000)
友人賈大韋遠從澳洲堪培拉(Canberra)惠寄來臺北故宮博物院刊行的林天一先生主編的《河岳海疆——院藏古輿圖特展》一書①2012年版,圖為Ⅰ-9、Ⅰ-10,第56~59 頁,文在第70~72 頁。,收錄其中的彩繪紙本《漢江以北四省邊輿圖》(下稱臺北圖)與美國國會圖書館藏同名圖(下稱美國圖)多有差異。美國圖的有關情況,我已有專文討論②參見拙文《美國國會圖書館藏〈漢江以北四省邊輿圖〉述考》,《陜西理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 期。,茲不贅述,現(xiàn)就臺北圖做一簡要介紹。
首先說明的是,臺北故宮博物院另藏有《漢江以南三省邊輿圖》,共6處圖注,其中1 處注明“東魯濟陽閻俊烈謹識”,與《漢江以北四省邊輿圖》相同。并注明“三省邊境分為三色,淡紫色系四川境,本紙色系陜西境,紅土色系湖北境。凡老林、樹木、叢界之所,皆系竹林,道路崎嶇,馬[?]多難行。”《漢江以北四省邊輿圖》沒有注明,但所用彩色,本紙色是陜西境,淡紫色為甘肅、河南境,湖北境似為紅土色;且圖例、識語等,均無二致,看來臺北二圖當為同一時期同一人的作品。
目前見載的《漢江以北四省邊輿圖》有三種,其藏本信息見表1。
表1 《漢江以北四省邊輿圖》藏本情況表③李孝聰編著:《美國國會圖書館藏中文古地圖》卷二《區(qū)域地圖:省、府、州、廳、縣》,文物出版社2004年版,第50頁;北京圖書館善本特藏部輿圖組編:《輿圖要錄——北京圖書館藏6827 種中外文古舊地圖目錄》中國地圖總圖普通地圖,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7年版,第59 頁;林天人主編:《河岳海疆——院藏古輿圖特展》,臺北故宮博物院,2012年。
除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本我迄今尚未看到外,對其余兩種均有直觀了解。相較而言,美國圖、臺北圖均涉及到渭河以南、漢江以北的區(qū)域,大致相當于今天秦嶺地區(qū)。具體說來,西起甘肅秦州、秦安縣和陜西略陽縣,東至河南閿鄉(xiāng)縣、靈寶縣、淅川縣和湖北的均州、光化縣、鄖陽府以及鄖西縣。反映的地理現(xiàn)象也差相一致,如美國圖的圖注所說“圖為漢江以北陜、甘、楚、豫四省邊境,紅線分疆界。所繪樹木多寡,即為老林寬窄;大方圈為府,橫方圈為廳,長方圈為州,圓圈為縣,長圓圈為分駐佐貳、分防營汛。程途里數(shù),另刊一冊,如查某處,按冊看圖,可得其概。至河流、溝岔,須舉形勢,亦無甚為訛也”。加之方位指向,圖中區(qū)域的地理信息反映無遺。其中的區(qū)別僅在于,美國圖為刻板印制,臺北圖為手繪,后者明顯比前者精細,效果清晰。但兩種圖也有不同處:
第一,臺北圖反映的區(qū)域比美國圖要大。仔細比較,兩種輿圖西部的甘肅境基本沒有差別,但東部的河南境黃河與閿鄉(xiāng)縣之間,繪制有別,臺北圖增補了淅川縣——柳山鋪——史家崗——老牛坡——尋路口——李官橋一段。而湖北境,增補則更多,美國圖楚境僅有六郎關——上津關——黃鶯鋪——南坪——小川子——核桃坪——白鹿初一線,臺北圖則補全鄖陽府及隸屬的漢江以北各縣,且二圖的陜西、湖北分界線也有異。
圖1 美國圖與臺北圖湖北境的比較,左為美國圖,右為臺北圖
北部的關中地區(qū),美國圖僅繪鳳翔府、岐山縣等,臺北圖則擴大到韓城縣,甚至還有司馬遷墓。南部的陜南地區(qū),美國圖對漢江以南有漢中府寧羌州的道路、洋縣真福[符]至渭門段,興安府洵陽縣至白河縣之間的大中溪、蘭灘兩個地名。臺北圖則反映的信息要多得多,漢中府寧羌州增補的線路,已延伸到四川的昭化縣,勉縣有定軍山和武侯墓;從勉縣向東,中經(jīng)興安府,直至湖北的均州,漢江以南連續(xù)繪制有地名,當是漢江航運水道線路。
圖2 臺北圖增補的關中地區(qū)
圖3 臺北圖增補的四川地區(qū)
圖4 臺北圖增補的勉縣漢江南北的名勝
第二,臺北圖的圖例優(yōu)于美國圖。手繪畢竟比雕板印刷要精細,臺北圖的河流均用青綠色,山脈也施以綠色,尤其是增補了部分名勝,如韓城縣司馬遷墓、華陰縣華岳廟和華岳山、華州汾陽王祠和“重整唐世”牌坊、臨潼縣楊貴妃沐浴處和自來溫水池塘、咸寧縣和長安縣的大小雁塔與涼經(jīng)寺、勉縣的馬超墓、馬超廟、武侯祠、定軍山、武侯墓和舊州鋪的先主廟。圖中明確標注“橫方圈為廳”,或許是疏忽或手誤,臺北圖“孝義廳”與“留壩廳”圖例不一。
那么美國圖、臺北圖分別繪制于何時呢?有無先后之分呢?對于美國圖,我們認為其最后完成的時間是嘉慶十八年(1813)九月①詳見拙文《美國國會圖書館藏〈漢江以北四省邊輿圖〉述考》,《陜西理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 期。。那么臺北圖的繪制時間又作如何界定呢?
圖5 臺北圖今西安附近地區(qū)
圖6 臺北圖留壩廳與孝義廳的圖例不一致
首先,美國圖與臺北圖圖注文字的差異為我們解決這個問題提供了一個依據(jù)。美國圖與臺北圖均有圖注,但仔細核對之后發(fā)現(xiàn),二者尚有不同,見表2:
表2 美國圖、臺北圖圖注文字差異表
依表2所示,美國圖文字較為準確,而臺北圖除3 例可通外,其他7 例則有問題,明顯看得出,繪制者對四省毗鄰地區(qū)地理形勢不甚熟悉。倒是嚴如熤、鄭炳然二人對漢江南北的地理極為熟悉,還著成多部著作,茲處無庸多贅。
在圖注之中,臺北圖這樣描述:“漢江以北陜、甘、楚、豫四省邊境,紅線分疆界。所繪樹木多寡,即為老林寬窄;大方圈為府,橫方圈為廳,長方圈為州,圓圈為縣,長圓圈為分駐佐貳、分防營汛。至河流、溝岔,須舉形勢,亦無甚為訛也?!泵绹鴪D圖注中亦有類似描述,不過美國圖中另有“程途里數(shù),另刊一冊。如查某處,按冊看圖,可得其概”這樣一段話,說明嚴如熤、鄭炳然當時繪制美國圖,還配有“如查某處,按冊看圖,可得其概”的“程途里數(shù)”一書,即《三省山內(nèi)道路考》。但臺北圖的繪制者以為似乎再無必要,因此刪除了圖注這句話。但這樣一來,臺北圖之中用點串線的標注,也就不甚明晰??磥矶D孰先孰后,大致已經(jīng)明晰。
圖7 美國圖與臺北圖圖例文字不盡相同
其次,美國圖與臺北圖反映的地理信息的差異也是一個重要依據(jù)。地圖畢竟是以反映地理信息為宗旨的。圖中所示,聚焦在某一區(qū)域、專題進行比較,亦可得知一些基本信息。茲以連云北棧為例,美國圖為:
寶雞縣→營門鎮(zhèn)→回軍灣→觀音堂→二里關→尖茶坪→東河橋→黃牛鋪→草涼馹→白家店→王家臺→鳳縣→鳳嶺→三岔馹→廢丘關→南星→榆林鋪→高橋→柴關嶺→桃源鋪→小留壩→留壩廳→武關馹→武關河→武曲鋪→馬道驛→青橋馹→虎家鋪→雞頭關→褒城縣。
對于此段路線,臺北圖作:
寶雞縣→營門鎮(zhèn)→回軍灣→觀音堂→三里關→尖茶坪→東河橋→黃牛鋪→草涼馹→白家店→王家臺→鳳縣→鳳嶺→三岔馹→廢丘關→南星→榆林鋪→高橋→紫間嶺→桃源鋪→小晉壩→留壩廳→武關馹→武關河→武曲鋪→馬道驛→青橋馹→虎家鋪→雞頭關→褒城縣。
上述所見,二圖標注的線路沒有區(qū)別,但一是臺北圖將“二里關”誤為“三里關”,“柴關嶺”誤為“紫間嶺”,“小留壩”誤為“小晉壩”。二是廢丘關→南星→榆林鋪→高橋→柴關嶺一段,高橋(今名高橋鋪)為南北通途的必經(jīng)之處,并非在榆林鋪的西南方向,再說榆林鋪西南則為崇山峻嶺,歷史上從未有過道路;三是武關驛→武關河→武曲鋪→馬道驛一段,明清時期的道路均取道褒河西岸,而非從武關河→文昌河→馬道驛,再說歷史上從未在這一線開辟有什么道路,說明臺北圖的繪制者明顯對棧道歷史缺乏了解。
與此類同,連云南棧寧強縣境內(nèi)烈金壩→寬川鋪→五丁關→滴水鋪→寧羌州一段,臺北圖則作烈金壩→寬川鋪→滴水鋪→寧羌州、烈金壩→五丁關→滴水鋪→寧羌州,分為兩條道路。此大錯特錯,清朝僅有美國圖示的那一條道路,并非兩條道路。繪制者對道路路線等地理信息極不熟悉,從中可想而知。
或問,美國圖亦有錯訛,是否是美國圖抄自臺北圖?美國圖顯示的寶雞縣南渡渭河后為益門鎮(zhèn),非營門鎮(zhèn);穿越秦嶺最高處為煎茶坪,而非尖茶坪。嚴如熤后來在《三省邊防備覽》中,已經(jīng)分別改為益門鎮(zhèn)、煎茶坪[1]876??梢妵廊鐭衷凇叭薄边^程之中,對此前的四省邊輿圖還不斷修訂。王森文《漢唐都城圖》說:“甲戌(十九年,1814)復官,攝略陽事?!薄皾h中太守溆浦嚴公如熤,令友廣安鄭君炳然復刊,板存府廨。此圖城外山川古跡,皆境于前,而讎校終未詳細?!保?]60說明嚴、鄭二人繪制、刊印有多種輿地圖,甚至還包括長安城等,但“讎校終未詳細”。
附帶提及,美國圖河南境內(nèi)標注“豫境”,猶如其下方“楚境”一樣,表明省境。但臺北圖將之視為一地名,成為箭桿嶺、八岔與孔家營之間的必經(jīng)之地??梢娕_北圖繪制時本依嚴、鄭二人之圖,且對地理甚不熟悉,導致一些基本地理信息的錯誤。
由此看來,美國圖在前,臺北圖在后。那么,臺北圖作于何時呢?解決此問題的關鍵,在于對臺北圖作者生平履歷的考察。
圖8 美國圖與臺北圖寶雞至東河橋一段,臺北圖誤作三里關
圖9 美國圖與臺北圖大安驛至寧羌州一段道路圖
按照美國圖注“楚南嚴如熤謹識,蜀北鄭炳然謹繪”,嚴如熤是主事者,鄭炳然為繪圖者。同理,臺北圖注“東魯湑陽閆俊烈謹識”,閆俊烈即閻俊烈,說明此人當為主事者。有學者認為臺北圖為嚴如熤、鄭炳然繪①林天人主編:《河岳海疆——院藏古輿圖特展》,臺北故宮博物院2012年,第70~72 頁。,不知何據(jù)?查民國《濟陽縣志》卷十一《人物志·忠義》,閻俊烈:“南鄉(xiāng)閻家莊人。乾隆五十四年由武舉,隸本省撫標。嘉慶元年,以千總從征川陜楚教匪,累著戰(zhàn)功,洊升參將加副將銜。十年,搜捕零匪,掃數(shù)蕩平,升甘肅巴里坤鎮(zhèn)總兵。十八年,剿平滑縣教匪,擢湖北提督。道光六年休致,卒于家?!保?]276嘉慶元年,閻俊烈由恩科武舉而擢升。從《清實錄》中可以看出他的履歷:
嘉慶十年(1805)十月,從永昌協(xié)副將遷升巴里坤總兵官①書中將閻俊烈寫作閆俊烈。[4]1131。嘉慶十六年(1811)六月,調(diào)巴里坤總兵官閻俊烈為陜西西安鎮(zhèn)總兵官[4]313。嘉慶十八年(1813)十二月,調(diào)河南、河北鎮(zhèn)總兵官楊芳為陜西西安鎮(zhèn)總兵官,西安鎮(zhèn)總兵官閻俊烈為河北鎮(zhèn)總兵官[4]838。嘉慶十九年(1814)閏二月,調(diào)陜西西安鎮(zhèn)總兵官楊芳為漢中鎮(zhèn)總兵官,河南、河北鎮(zhèn)總兵官閻俊烈為西安鎮(zhèn)總兵官,漢中鎮(zhèn)總兵官薛大烈為河北鎮(zhèn)總兵官[4]918。嘉慶二十一年(1816)八月,以前任陜西西安鎮(zhèn)總兵官閻俊烈為湖北提督。道光二年(1822)二月,湖北提督閻俊烈以病乞解任,允之。命病痊來京,另候簡用[5]524。道光五年(1825)十一月,諭軍機大臣等:召見新授湖南提督閻俊烈。人甚粗率。該員曾任湖北提督。平日聲名若何?操防訓練是否認真?李鴻賓在楚有年,自必確有聞見。著即查明,據(jù)實具奏。俟該提督到任后,該督仍留心察看。能否勝任,隨時奏聞。毋稍徇隱。將此諭令知之[5]460。道光六年四月,命湖南提督閻俊烈來京。以前任西安將軍桓格為湖南提督[5]579。道光六年(1826)十月,命前任湖南提督閻俊烈,以原品休致[5]793。
從這些記載看,對白蓮教起義之后陜西的了解,閻俊烈是從嘉慶十六年六月任西安鎮(zhèn)總兵官開始的。但一年半之后,他被調(diào)離。嘉慶十九年閏二月又重任西安鎮(zhèn)總兵官,二十一年八月榮任湖北提督,說明其功厥偉。但道光二年二月,即以病乞解任,以致后來還引起了道光皇帝的不滿。所以嘉慶十九年(1814)之后,尤其是嘉慶二十一年(1816)至道光二年(1822)二月之間,閻俊烈最有條件主持繪制《漢江以北四省邊輿圖》,他也有足夠的可能和條件增補湖北鄖西府的更多信息。當然,閻俊烈作為武舉,或諳熟丹青,但可能性最大的是他邀請他人繪制的。
卓秉恬(1782~1855),字靜遠,嘉慶二十五年(1820)十二月,奏陳川陜楚三省山內(nèi)老林情形,皇帝諭令“川陜楚老林地連三省,幅員遼闊,山川險阻,棚民易致滋事。宜如何彈壓之、撫綏之處,著蔣攸铦、朱勛、毓岱確勘情形,悉心籌畫,會同定議具奏。卓秉恬原摺,著鈔寄閱看,將諭令知之”[5]206-207。這樣才有嚴如熤所說的“辛巳春,奉宮礪堂制府檄同川、陜、湖北三省委員查勘邊境,自春孟至夏仲,蕆事于往時所未經(jīng)歷者,得流覽焉。于曾經(jīng)歷者,得再三至焉。而共事諸君子,蜀則述軒李君、古山陸君,楚則朗軒倪君,汧谷范君,秦則六琴方君、夢禪陳君,或舊勷戎幕,或久宦巖疆,皆能洞達時務,而練習乎邊事,爰諮爰詢,各出身所經(jīng)歷,互相參考,蓋皆有得焉”[1]837。湖北“飭令楚省委員、鄖陽府知府徐雙桂,竹山縣知縣范繼昌”,“將邊境逐處確勘,于查勘事竣,齊赴適中之興安府,地方會繪全圖,酌議章程”[1]1162。作為湖北提督,閻俊烈當為職責所系。所以進一步推理,臺北圖繪制的時間當在嘉慶二十五年至道光二年之間(1820~1822)。照這樣說來,此圖當亦早于嚴如熤《三省邊防備覽》刊刻的時間。
圖10 臺北圖誤將“豫境”當作地名
[1]嚴如熤.嚴如熤集[M].黃守紅,標點.長沙:岳麓書社,2013.
[2]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著.唐長安大明宮(附錄·后記)[M]//中國田野考古報告集考古學專刊丁種第11 號.北京:科學出版社,1959.
[3]佚名.中國地方志集成·山東府縣志輯:第14 冊[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
[4]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清實錄·仁宗實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6.
[5]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清實錄·宣宗實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