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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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所謂“四子”何指——四子：六經(jīng)之階梯；《近思錄》：四子之階梯

石立善

朱子；四子；四書；《近思錄》；“好看”；宋代；六經(jīng)

昨晚一個研究生發(fā)來電子郵件問學：“石老師：《近思錄》后有朱子評語，‘四子，六經(jīng)之階梯?！督间洝?，四子之階梯?！淖印鞘裁匆馑迹渴恰端臅穯?？沒有標書名號，可見不是書名。我在網(wǎng)上查了，很多學者都說這句話中的‘四子’不是指《四書》，而是指宋代的周、張、二程四子。一個師兄告訴我，《哲學研究》有一篇文章說‘四子’并非是指《四書》，是說《近思錄》是讀周、張、二程之書的入門讀物。記得您在課堂上說過‘四子就是《四書》’。這里的‘四子’究竟是什么意思？請老師賜教?！?/p>

我回信解答如下：恕我孤陋寡聞，將這句話中的“四子”解作北宋道學家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這個說法我還是初次聽說，很是駭人聽聞。我手頭也沒有《哲學研究》雜志，這段話涉及到哲學史和學術(shù)史的關(guān)鍵處，暫就我所知回答你吧！你問的那段話是朱子的高足陳淳(字安卿)記錄的，原文為：

《近思錄》好看。四子，六經(jīng)之階梯?！督间洝罚淖又A梯。

此語載于南宋黎靖德編纂的《朱子語類》卷一百五《論自注書》，含義豐富，乃朱子告訴弟子們《近思錄》的地位及其與四子六經(jīng)的關(guān)系、入道之次序。為了便于讀者更好地閱讀和理解《近思錄》，后人多將朱子此語附在書后。歷代理學家很重視這段話，時至清代，張伯行還收入他編纂的《續(xù)近思錄》卷三。

我的看法是，“四子”就是《四書》，即《大學》《論語》《中庸》《孟子》?！八淖印边@個用法很特別，在朱子之前，似乎沒有人這樣用過?！八淖印保聪惹厝寮易钪匾乃募摇鬃?、曾子、子思子、孟子，朱子是用《四書》的主人公、作者或傳述者來命名稱呼的?！八淖印迸c《四書》都是“四子書”的略稱、省文，后世又稱作《四子書》。近來也有人說“四書”是指“四部書籍”，其實也是望文生義的誤解。

《論語》是孔門所記述的孔子言行錄?！睹献印肥敲献铀?，朱子認為七篇首尾文字渾然一體，如熔鑄而成，當出自孟子本人自著。至于《中庸》，作者是孔子的孫子——子思，乃擔憂道學之失其傳而作?！洞髮W》則出于孔子的弟子曾子及其門人，經(jīng)一章是曾子所述孔子之言，傳十章是曾子門人記錄的曾子之意。——這些都是朱子自身對于《四書》的作者及成書的看法。紹熙元年(1190年)，朱子61歲，出任福建漳州知州時，同年十月與十二月在臨漳先后刊刻了《四經(jīng)》與《四子》?！端慕?jīng)》即《尚書》《毛詩》《周易》《春秋左傳》，《四子》即《大學》《論語》《中庸》《孟子》。書刻成后，朱子分送與一些友人和弟子(《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十二《答張元德》)。當時的《四子》刻本沒有傳下來，幸好其《后序》還保存在朱子的文集里，題為《書臨漳所刊〈四子〉后》。朱子云：

河南程夫子之教人，必先使之用力乎《大學》《論語》《中庸》《孟子》之言，然后及乎六經(jīng)。蓋其難易、遠近、大小之序固如此，而不可亂也。故今刻四古經(jīng)而遂及乎此四書者，以先后之。且考舊聞，為之音訓，以便觀者。又悉著凡程子之言及于此者，附于其后，以見讀之之法，學者得以覽焉。(《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八十二)

《四子》經(jīng)文下附有朱子的音訓，卷末則附錄二程的相關(guān)論評，以便閱讀。朱子在《序》中表明了他對《四書》的理解乃源自二程，我們將其中的“必先使之用力乎《大學》《論語》《中庸》《孟子》之言，然后及乎六經(jīng)”，與“四子，六經(jīng)之階梯”加以比較，可知朱子這段話的思想源頭是出自二程。而且，朱子與呂祖謙編纂《近思錄》十四卷六百二十二條，原意是為初學者提供一部可以自學的道學入門書，尤其是那些窮鄉(xiāng)晚進有志于學而無明師良友者，后來此書地位不斷上升，在南宋末就已被尊奉為“宋之一經(jīng)”(葉采《近思錄集解序》)。至于為何將四子之書合刊，朱子在寫給楊方的信中解釋說：因《大學》字數(shù)少，太薄，裝不成冊，無法單行，合刊時就題名為《四子》，另外也想藉此提示這四部古典的閱讀進階次序(《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五《答楊子直二》)。朱子將自身刊刻的《四書》(《大學》《論語》《中庸》《孟子》)題名為“四子”，是確鑿無疑的。而且，將“四子”理解為《四書》，也符合朱子一貫的學術(shù)主張。我們從義理層面看這段話，也與其思想體系相吻合。朱子曾多次言及《四書》與六經(jīng)的關(guān)系及閱讀次序：

熹嘗聞之師友，《大學》一篇乃入德之門戶，學者當先講習，知得為學次第規(guī)模，乃可讀《語》《孟》《中庸》，先見義理根源、體用之大略，然后徐考諸經(jīng)，以極其趣，庶幾有得。(《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二十六《與陳丞相別紙》)

人自有合讀底書，如《大學》《語》《孟》《中庸》等書，豈可不讀！讀此四書，便知人之所以不可不學底道理，與其為學之次序，然后更看《詩》《書》《禮》《樂》。(《朱子語類》卷六十七《易三》)

《詩》固可以興，然亦自難，先儒之說，亦多失之。某枉費許多年工夫，近來于《詩》、《易》略得圣人之意。今學者不如且看《大學》《語》《孟》《中庸》四書，且就見成道理精心細求，自應(yīng)有得。待讀此四書精透，然后去讀他經(jīng)，卻易為力。(《朱子語類》卷一百十五《訓門人三》)

朱子的話淺顯明白，須先讀《四書》，再讀其他儒家經(jīng)典，可見他是如何重視與抬高《四書》的。這些看似不經(jīng)意的談話記錄，其實就是學術(shù)轉(zhuǎn)折的關(guān)鍵，透射出南宋時代《四書》與五經(jīng)的地位之升降，以及理學的信仰及其依據(jù)，須細細體會品味。朱子在臨漳先后刊刻《四經(jīng)》《四子》，有深意存焉。朱子當然不會反六經(jīng)，但他極力抬升和確立《四書》的地位，取而代之，后來他的確做到了。

這段話的記錄者陳淳也是將“四子”理解為《四書》。陳淳云：“若所謂《近思錄》者，又《四書》之階梯也?！?《北溪大全集》卷三十《答梁伯翔一》)即用“四書”來替換“四子”。又云：“向聞先生亦曰：‘四子，六經(jīng)之階梯?！督肌?，四子之階梯?！蟮质ベt示人入德，所以為理義之要者，莫要于《四書》。但絕學失傳，寥寥千載，直至四先生而后明，而四先生平日抽關(guān)其發(fā)鑰，所以講明孔孟精微嚴密之旨者又雜見于諸書，不可類考，幸吾先生輟其關(guān)于大體而切于日用者為此篇?！饰嵯壬园l(fā)明《四書》之宏綱大義者，亦自四先生之書得之。”(《北溪大全集》卷十四《書李推近思錄跋后》)“四先生”即周、張、二程，陳淳認為朱子發(fā)明《四書》之義理，也是從四先生之書得之。又云：“若據(jù)古《四書》本文，非先有得乎此錄四先生之說，則亦將從何而入？而孔孟所不傳之秘旨亦將從何而窺測其藴乎？”(《答李公晦三》)說的都是要從《近思錄》而至《四書》?！按虽洝奔础督间洝?，意思是學者先于《近思錄》所載四先生之學說有所習得體會，然后再入《四書》而探究其深蘊。

我們回頭再看那段話，“《近思錄》好看。四子，六經(jīng)之階梯?！督间洝罚淖又A梯”，從邏輯上分析，將“四子”理解為《四書》，就可與上面所引朱子的其他語錄貫穿起來，也會明白為何要遵從《近思錄》到《四書》，《四書》到六經(jīng)的次序。朱子的意思是，讀書要從記載了北宋理學家周、張、二程的話語的《近思錄》入手，《近思錄》是通往《大學》《論語》《中庸》《孟子》的階梯，而《大學》《論語》《中庸》《孟子》又是通往《周易》《尚書》《毛詩》《三禮》《春秋》等六經(jīng)的階梯。細繹文意，可以看出朱子這段話的構(gòu)造是遞進式的，即《近思錄》→《四書》→六經(jīng)，三者都是書名。但是，如果將“四子”解作周、張、二程的話，就變成了《近思錄》→周張二程→六經(jīng)，可《近思錄》本身就是周、張、二程的哲學精粹的匯編，這樣的解釋令“《近思錄》”與“周張二程”相重復，在話語表述的邏輯上是根本說不通的。而且朱子從未說過由周張二程的學問可以通往六經(jīng)的話，也從未稱周張二程為“四子”。

朱子將《四書》稱作“四子”的說法，為其后學所繼承，像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十九《語孟綱領(lǐng)》第一條小注即標出“六經(jīng)四子”，這里“六經(jīng)”與“四子”對舉，“四子”就是《四書》。朱子之后的歷代學者無一例外，都是將“四子”理解為《四書》。如真德秀很重視朱子那段話，即以“四子”為《四書》(《西山讀書記》卷三十一)。又如《近思錄集解》的編者葉采在序文中引用朱子語，并稱贊《近思錄》將與《四子》并列詔啟后學而垂無窮，這里的“四子”當然就是《四書》。又如黃仲元云：“《論》《孟》，六經(jīng)之階梯?！痹艨藢挒槟呤恳恪端臅嬦尅纷珜懙男蛭脑疲骸啊端臅氛撸?jīng)之階梯?！?《環(huán)谷集》卷四《重訂四書輯釋》)又如明代高攀龍云：“以周、程、張、朱為《四書》之階梯，以《四書》為五經(jīng)之階梯，自得之而道可幾矣?！?《高子遺書》卷七《崇正學辟異說疏》)又云：“朱子曰：‘《四書》為五經(jīng)之階梯，《近思錄》為《四書》之階梯’，言所由以從入之序也?！?卷九上《重鍥近思錄序》)何喬新亦云：“《四書》之精詳，為六經(jīng)之階梯。”(《椒邱文集》卷二《道統(tǒng)》)或用“四書”替代“四子”，或以“周程張朱”替代《近思錄》，理解并無二致，清代學者亦然，例多不贅。

《四書》是六經(jīng)的階梯，此不言自明，而《近思錄》為何是《四書》的階梯呢？你去讀周張二程的著作與語錄，多讀，讀懂就知道了，他們的哲學與工夫論都根植于《四書》，只是側(cè)重不同而已，《論語》是他們四人共通的源頭，周敦頤與張載的學問主要得力于《中庸》，程明道得力于《中庸》和《孟子》，程伊川得力于《大學》《孟子》。《近思錄》的許多內(nèi)容皆源自《四書》或闡發(fā)《四書》的。因此，朱子說通過《近思錄》這部周張二程的哲學匯編，即可通往孔門之《四書》。在宋末，葉采已經(jīng)視《近思錄》為宋朝之一經(jīng)。(《近思錄集解序》)至清代，江永謂《近思錄》非尋常之編錄，直亞于《四書》(《近思錄集注序》)，一語即道出該書的歷史地位?！督间洝冯m為編纂，卻至關(guān)重要。朱子學的思想體系中，《小學》為修身之法，《近思錄》則為義理之淵藪。讀一部書，研究一個時代或一個人的哲學與思想，關(guān)鍵是眼光，眼光要力透紙背，抓住其最根本的“依據(jù)”與“源頭”，反復思繹體察，其他則迎刃而解。令人痛心的是，當今很多做中國哲學與思想研究的學者性庸識暗，又不肯虛心讀古書，像“四子”一類最基本的術(shù)語都不能準確理解和把握的話，根本沒有資格研究宋明理學，遑言傳統(tǒng)學術(shù)！

以上，我們從朱子本人對“四子”一詞的用法，從朱子對“四子”與“六經(jīng)”的關(guān)系的認識與闡發(fā)，從記錄者陳淳對“四子”一詞的理解，從朱子這段話的內(nèi)在邏輯結(jié)構(gòu)，從后世儒者對朱子這段話的理解等5個層面進行了分析，結(jié)論是：“四子”無疑就是指《四書》。將“四子”解作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看似合理，其實是非?；闹嚳尚Φ摹＝窈鬄榱朔乐钩鯇W者和一般讀者對這段話產(chǎn)生誤解、誤讀，應(yīng)該將“四子”加上書名號，這樣標點為宜：“《近思錄》好看?！端淖印?，六經(jīng)之階梯?！督间洝罚端淖印分A梯?！?/p>

附言之，朱子本人萬萬沒有料到，在他過世后，朱門圍繞著陳淳記錄的這段話產(chǎn)生了很大分歧，相關(guān)爭論一直持續(xù)到清代。首先是朱子弟子兼女婿的黃榦，他在寫給同門李方子的信中說：

先《近思》而后《四子》，卻不見朱先生有此語。陳安卿所謂“《近思》，《四子》之階梯”，亦不知何所據(jù)而云。朱先生以《大學》為先者，特以為學之法，其條目、綱領(lǐng)莫如此書耳。若《近思》則無所不載，不應(yīng)在《大學》之先。至于首卷，則嘗見先生說其初本不欲立此一卷，后來覺得無頭，只得存之，今《近思》反成‘遠思’也。以故二先生之《序》皆寓此意，亦可見矣。今觀學者若不識本領(lǐng)，亦是無下手處。如安卿之論亦善，但非先師之意。若善學者亦無所不可也。(《勉齋先生黃文肅公文集》卷六《復李公晦書》)

可以看出，黃榦亦將“四子”理解為《四書》。他質(zhì)疑陳淳所記語錄非朱子本意，間接地批評了真德秀和李方子的態(tài)度。據(jù)說另一個同門林夔孫(字子武)對陳淳記錄的那段話也不以為然(《北溪大全集》卷十四《書李推近思錄跋后》)，可知朱門內(nèi)部的歧見與對立。清代學者王懋竑在《朱子年譜》卷二“淳熙二年乙未四十六歲”條中雖載錄了這段話，但他根據(jù)黃榦寫給李方子的信函，認為其中的“《近思錄》，《四子》之階梯”可能不是朱子的原話，他的理由是那段話與朱子另一個弟子葉賀孫所記語錄不合。葉賀孫記云：

或問《近思錄》。曰：“且熟看《大學》了，即讀《語》《孟》?！督间洝酚蛛y看。”(《朱子語類》卷一百五《論自注書》)

另一位清代朱子學者夏炘也贊同王懋竑的看法，他說：

朱子云：“義理精微，《近思錄》詳之?！焙蔚靡詾椤昂每础?？朱子平日教人讀書，先《大學》，次《語》《孟》，而后《中庸》，《近思錄》開首所說“太極”、“性命”皆《中庸》之奧旨，余亦《大學》《語》《孟》之精義，何得以此先于《四書》？(《述朱質(zhì)疑》卷七《跋近思錄》)

近人鄧艾民的《朱熹王守仁哲學硏究》也因循黃榦的看法：“說《近思錄》為四子的階梯，既不符合這里所說難易、遠近之序的標準，也與他人記載的語錄有相互矛盾處?！?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63頁)這些人的看法，我不敢茍同，逐條駁之如下：

甲，陳淳記錄的那段朱子語錄，類似主旨的話語的確不見于朱子的其他著作和語錄集，但我們要知道朱子講學，往往因人而發(fā)，因時而發(fā)，黃榦沒有親耳聽到朱子講這段話，不足為奇。另外，黃榦懷疑陳淳的記錄，與他認為門人所記語錄未必盡傳朱子之本旨也有重要的關(guān)系(《池州刊朱子語錄后序》)。

乙，黃榦說《近思錄》不應(yīng)在《大學》之先，話雖如此，但《近思錄》中的很多言論都是闡發(fā)《四書》之性質(zhì)與義理，以及與其他經(jīng)典的關(guān)系，當可作為讀《大學》乃至《四書》的預(yù)備和參考。

丙，讀語錄必須注意的是朱子的話是對誰講的？語錄的記錄者是誰？其學力如何？以及記錄時間之早晚。陳淳雖是朱子晚年(61歲)才入門的弟子，而朱子欣喜地說：“南來，吾道喜得陳淳?！?《宋史·陳淳傳》)并稱贊他“看得道理侭密，此間諸生亦未有及之者”。(《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五十七《答李堯卿(一)》)陳淳勤學深思，嗜學如饑渴，入門后學問長進很大，(《晦庵先生朱文公續(xù)集》卷一《答黃直卿(九十九)》)他很會提問，故朱子曾在眾人問學之后，單獨留下他一人講話。對陳淳而言，《近思錄》是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書，在他22歲那年，從其鄉(xiāng)賢林宗臣(字實夫，高登弟子)那里得到此書后，遂誦讀研習而入道學之門。(《北溪大全集》卷末附陳沂撰《敘述》)紹熙元年十一月十八日，陳淳在初次拜見朱子時所呈的投書《初見晦庵先生書》中，在開端就特別提到他是從《近思錄》上溯北宋諸先生及朱子著作的(《北溪大全集》卷五)，那么朱子對陳淳講述那番話就不奇怪了。在理解那段話時，我們須考慮到陳淳和他的學問背景。我統(tǒng)計過，《朱子語類》載陳淳所記語錄多達600余條，數(shù)量居門人之首，且每一條都非常詳細而傳神。陳淳最后訣別考亭是在慶元六年(1200年)正月，三個月后朱子辭世，從時間上判斷，他所記語錄亦可謂“朱子晚年定論”。

丁，黃榦信中說的一句話——“若善學者亦無所不可也”，頗耐人尋味，即便是朱子的話也并非金科玉律，圣賢書與思想的理解與闡發(fā)，關(guān)鍵還是在于學者自身。

戊，王懋竑、夏炘認為陳淳與葉賀孫的記錄相反，一記“好看”，一記“難看”，因而起疑。我認為：兩者并不矛盾，恰恰是王、夏二人不通訓詁，誤解了朱子“好看”一詞的意思。此處的“好看”并非是指好讀、容易讀，其正確的意思是“關(guān)鍵”“重要”。我舉《朱子語類》中的兩個例子：

《周禮》一書好看，廣大精密，周家法度在里，但未敢令學者看。(卷八十六，李方子記錄)

方云：“此去欲看《論語》，如何？”曰：“經(jīng)皆好看，但有次第耳?！?小注：前此曾令方熟看《禮記》。)(卷一百十九，楊方記錄)

第一條語錄若依照王、夏二人的解釋，理解為《周禮》這部書容易閱讀的話，那么整段話就不通了，因為朱子認為此書廣大精密，周朝禮樂制度俱在其中，還明確道出不敢讓學人讀《周禮》。第二條語錄的“好看”也不能理解為好讀或容易讀，眾所周知，儒家諸經(jīng)皆非輕易就可以讀懂的典籍。同樣道理，《近思錄》卷首《道體》專論宇宙、性命，乃義理本原之說，又豈是好讀之書？我結(jié)合這幾條朱子語錄的文意，發(fā)現(xiàn)“好看”的意思應(yīng)當是“關(guān)鍵”“重要”，如此理解則文通義順。朱子所謂“《近思錄》好看”，乃點出《近思錄》的地位與重要性，提醒門人須重視并仔細研讀?？傊熳颖疽鉃椋骸督间洝泛荜P(guān)鍵，因為《四書》為六經(jīng)之階梯，《近思錄》為《四書》之階梯。王懋竑、夏炘皆為篤實的朱子學者，竟懷疑和誤解朱子話語至此，尤其王懋竑同時也是一位擅長考據(jù)的學者，可見讀書之難。須知讀宋代以后的典籍，亦須先通詞語訓詁。朱子此語僅20字，卻關(guān)涉到《四書》的命名緣起、《近思錄》的地位評價及與六經(jīng)的關(guān)系、入道之次第等大問題。一縷之任，實系千鈞之重。予豈好辯哉？不得已也。

朱子門人眾多，雖然黃榦作為女婿繼承衣缽，但仍可視為集體接班。朱子是不世出的天才學者，學問博大精深，一兩個弟子是接不住的。大哲學家、大學問家的弟子，不容易當。大國手門下只能出二國手，二國手門下卻能出大國手，此之謂也。僅就有著述流傳下來的朱門弟子而言，黃榦、陳淳、蔡沈、輔廣、楊復、張洽等堪稱翹楚，然皆祖述朱子學問之一端而已。黃榦氣象狹窄，才能不過中人，其治學雖勤苦過人，而守成有余，創(chuàng)發(fā)不足。在義理方面，我更欣賞和推崇陳淳，他的《北溪字義》的確做到了接著朱子往下講，難能可貴。陳淳的主要著作《北溪字義》是闡發(fā)性理概念的講學筆記，這些概念大都出自《四書》，故又名《四書性理字義》，可見他的確得到朱子之真?zhèn)?。迄今研究宋代《四書》學與《四書》學史的中外學人都沒有注意到《北溪字義》，這是很不應(yīng)該的。重視《四書》雖然發(fā)軔于二程兄弟，而《四書》學的成立與體系化則要歸功于朱子。記得朱子有個很形象的比喻，他說《四書》是熟飯，而讀其他儒家經(jīng)典是打禾為飯，終究差了幾重。他還說：“《語》《孟》工夫少，得效多。六經(jīng)工夫多，得效少?！?《朱子語類》卷十九《語孟綱領(lǐng)》)朱子最重視的是“體之于身”，即于自身切己處體認涵養(yǎng)，讀書已是第二義，理會經(jīng)典的目的是要超越文本、穿透語言，反復體驗力行，使自身與古代圣賢的義理合而為一，那么義理粲然的《四書》自然要比《周易》《尚書》《毛詩》等經(jīng)典來得更為直接，更為有效。所以朱子慨嘆，若是讀懂讀透《四書》，何書不可讀！何理不可究！何事不可處！理學的發(fā)展直到明代的王陽明，他們的道德信仰及工夫論的概念、依據(jù)仍然沒有越出《四書》的范圍。所以說，哲學家光有才能與見識是不夠的，古今中外凡開創(chuàng)時代者皆有常人所不及的大氣魄和大氣力，像朱子這樣的賢哲，幾百年才出一位。

(責任編校：耿春紅)

作者介紹：石立善(1973-)，男，吉林長春人。上海師范大學哲學學院教授，文學博士(日本京都大學)，“申江學者”特聘教授，臺灣大學訪問學者，浙江大學、河北大學兼職教授，朱子學會理事。主要研究領(lǐng)域為中國哲學史、古代經(jīng)學、敦煌吐魯番學、日本漢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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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065(2014)06-0060-04

10.3969/j.issn.1673-2065.2015.0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