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湘
一
我有一點緊張,你看出來了。
這個診室和別的診室沒什么不同。風從白色窗簾里吹進來,也有綠色的植物。不錯,是個安靜的診室。
是的,我有一點緊張?,F(xiàn)在報紙上說這不是病,但是國外看的多,中國人,畢竟少。
不用茶,白開水就行,謝謝。
我喜歡你對我的稱呼,“咨詢者”,而不是“患者”。
年齡?哦,都在那張表格上。
年齡:32歲。性別:女。姓名:陸潔
看過美國電視劇《成長的煩惱》里有趣的一幕:身為心理醫(yī)生的父親有時會和他的同行互相傾訴進行心理治療。你是個幽默的醫(yī)生,謝謝。
我從哪里說起呢?
他是我的初中語文老師。江國慶。一個普通的名字,帶著那個時代的印記。他說起紅棉牌吉他會興奮而親切。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寫信,收到信也會興奮,他的興奮點很低,任何事情都能點燃他的激情,火焰裝滿了他的身體。
我記得他搓著手來回在傳達室門口徘徊的樣子,郵遞員一來,他就撲上去,接過信和書?!缎鷩W與騷動》、《海子詩集》、《世界文學》,他給我洗腦。用自己三十歲的閱讀興趣霸道地建構了我十四歲的大腦。是的,他很霸道,從不問我有沒有興趣,他燦爛地笑著塞給我,拿去讀。
優(yōu)秀教師?不,不,真正的老師不會這樣對待學生的。有編制的老師都矜持,穩(wěn)重。他沒有編制,是他當農(nóng)民的父親提著禮物去校長家里低聲下氣求來的。
他是我們學校的鍋爐工。是的,白天教書,一下課就去燒鍋爐。
晚上睡在鍋爐房。省重點中學的鍋爐房蓋得也是很好的,最起碼他在這座城市里有了宿舍。
我清楚地記得,他濃密得甚至有些粗硬的黑發(fā)茂盛地直立在頭頂,土氣而健康。那件一條一條布滿藍道的?;晟涝诰攀甏诧@得過時,男老師們都穿白襯衣,顯出自己的身份。他連一件白襯衣也沒有,海魂衫包不住他的身體,緊緊箍住他肌肉凸起的身體,他的年輕廉價而旺盛,誰要都可以拿去,他連拿起老師的架子都沒有學會。
他實在不適合做老師。
他不知道十四歲的女孩是不能抱起來當四歲的女孩哄的。我第一眼與他相遇,他看見高大的男生正拿著文具盒拍打我的頭,說我的白裙子是窗簾布做的。他的腿那么長,一步就從椅子上跨過來,這讓人想起籃球中鋒的腿。他足夠粗魯,及時。
你知道嗎?從男生手里搶過文具盒摔在地上的老師,在一個哭泣的女孩眼里是英勇的騎士。帶著古戰(zhàn)場勇士的正義與強悍。
他缺乏一個做老師的智慧與平和。他被激怒了。男生怎么能這樣打女生?他拉著男生的衣領罰站到教室外面。就是這樣一種不專業(yè)的態(tài)度——粗魯,沖動,正義,卻讓我感受到溫暖與公正。多么混亂的邏輯。
我十四歲,一個夏天就兩三件裙子洗換,最簡單的樣式,白色,窗簾布的簡陋與單調形態(tài),卻要努力把我那點羞恥遮住。我無法反抗自己的白裙子,就像無法擁有其他女孩色彩繽紛的花裙子。這件白裙子是我孤獨的童年。離群索居的童年。永遠微微低下的臉頰,羞澀的笑容,膽怯的眼神,敏感而正在快速發(fā)育的心靈和身體。
他用粗大的手掌揉著我的頭,輕輕拍著,安慰著,說別哭了,別哭了。他把書放在課桌上,騰出兩只手,放在我抹著花露水的胳膊下,他要把女孩抱起來。他笑著說:你叫什么名字?還哭?嗯……美國電影里有個愛哭的小姑娘叫珍妮……就叫你愛哭的珍妮吧!
他那么真誠而青澀,缺乏一個做老師的專業(yè)素養(yǎng)。他不知道,十四歲的女孩,不是說抱就能一下子抱起來的。但他真的把她抱了起來,手放在女孩的腋窩下。你有沒有在路邊走著,忽然遇見一只小野兔,小狗,或者一腳跳空從樹上跌落在腳邊的松鼠,你與它目光相撞?
你和它同時一陣輕微的顫抖,內心里某根鋒芒相對,令你頓時呆住。一陣莫名的驚恐穿透了你,但同時又是無法言說的感動。這是靈魂的輕觸嗎?在你心靈里引起的震顫細微而持久,它是細細的種子,無聲無息,生長出密密麻麻細弱的根須。
是的,我是那只松鼠。我和他相遇的第一瞥目光,是他強壯有力的雙臂抱起了我,我臉色蒼白地看著他,一瞬間停止了哭泣。
二
杯子里還有水,謝謝。
我最近失眠又加劇了。
我看弗洛伊德的書來打發(fā)黑夜。
噩夢,其實與夢本身無關,它是夢把白日里清醒的人帶入一個思維莽撞沖突的世界。實際上沖突的人是你自己。弗洛伊德說,夢是愿望的滿足。夢是那些不受約束、讓人難堪的潛意識找到了抒發(fā)的捷徑。
鍋爐房的窗戶……校長辦公室洞開的大門……
我一共發(fā)現(xiàn)過兩次他的秘密。兩個秘密對我的意義都非同尋常。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的秘密令我興奮不已。蟄伏在鍋爐房后面的小房間,在一堆亂草中被我找到。
他撅著屁股,用一根鐵棍捅鍋爐里燒紅的煤塊。汗水從帶著煤灰的臉上流淌進眼睛,沙礫一樣的汗珠從他的海魂衫里滲透出來,洗褪色的藍色條紋飄蕩著,大海變回了原本的深藍色。
珍妮,你怎么找到我的家?
他伸出又濕又熱的手掌摸摸我的頭,如同親熱地拍一只小狗的腦門。驚訝,欣喜,勞累,安慰,他的眼神透露出復雜的信息,但這只手是溫熱的。這個小女孩很喜歡他的撫摸,她還沒有學會懷疑。她很少說話,卻對他充滿信任,認路的小狗一樣尋著他的氣息而來。
他把這里稱為家。一張鋼絲床,一套淘汰下來的課桌椅子,一只暖水瓶,完成了一個家的全部含義。
他把書堆在床上。這個讀著海子詩集的鍋爐工把一支鋼筆和一個本子壓在枕頭下面,寫些什么。我用手摩挲著剛勁的麥芒一樣的字體,竟有些微微的顫栗。
我的父母正在吵架。他們常常提起一個包,里面裝著我僅有的兩三件白裙子,把我的手遞給單位的同事,再笑著遞上一包希爾頓,由他帶著我坐上火車,到外婆家度寒暑假。這樣他們可以自由而激烈地吵架,扔東西,碗碎在地上不用掃,因為不用害怕我會被扎到。他們可以相互揭發(fā),我媽媽翻出我爸爸口袋里的手絹,像王熙鳳對著賈璉甩多姑娘的頭發(fā)一樣,把別的女人的手絹扔到我爸爸臉上。我爸爸狠狠灌進一口酒,狠狠地沉默著。
他們不再進行那場必要的活動。六歲時,我從床上滾落,母親把我抱回床上,那間小小的屋子只允許我睡在他們中間。一張大床,便于我爸爸半夜偷偷搬動我,與我調換位置,或者是我媽媽,他們頻繁與我調換位置。床的搖晃會把我從夢中喚醒。他們極力壓抑著聲音。他們生下了我,又讓我看到我是怎么被生下的。
有時他們太累了,相擁著進入睡眠。我便一次次滾落床下。但這種滾落令我幸福,我知道他們是親密的。即使?jié)L落床下,我也不愿被送上火床。他們避開我,不是為了進行那場活動,而是為了結束那場活動。
現(xiàn)在很好,眼前這個穿?;晟赖哪腥藙倓傆妹聿亮艘话押?,掏出鑰匙打開房門,他給了我一個新家。
日光與喧嘩同時涌入。十四歲那年夏天,女孩的白裙子上殘留著跨越草叢時野草摔打在裙子上的土礫與草的汁液。因發(fā)育而微微脹痛的胸口正緊緊撐著那層布,她用略微含胸的姿勢站立,想要遮住那點羞恥和成長的迷惑。
她抬頭看見他胡須刮得很干凈的淡青色的下巴。他把女孩讓進屋里,順手關上門,屋子里立刻靜下來。鍋爐里煤塊燃燒時的噼叭爆裂聲遙遠。
珍妮!是的,我喜歡這個稱呼。他給我起的名字。他故意很大聲叫著:愛哭的珍妮!你現(xiàn)在會笑了,不哭了。
他破壞了一種秩序與規(guī)范,他讓自己和我躲開這種挑戰(zhàn)。他這樣叫我,是他忽然感到一股壓力。男女被挪入一個私有空間的壓力。
尖銳的壓力,輕輕刺了一下他。
他愛哭的珍妮、愛哭的珍妮這樣叫我,把這個稱呼冠在每句話的開頭,這樣,他能輕松起來。我也輕松起來,笑著回應他的話題。多年以后回憶起來,他始終無法成為一個專業(yè)的老師,哪有一個老師去逗學生說話的。他的憨拙暴露出他的經(jīng)驗匱乏,也暴露出他的真誠。
他笑著說紅棉牌吉他,說學校里的單杠他能一口氣做二十個引體向上,說看大門的老頭欺負人,他背著的行李都要打開看,衣服一件一件抖開看。說音樂教室里有個女孩坐在那里豎著彈棉花,一根一根撥,那是新式的彈棉花機嗎?
我大笑起來,笑得用手拍他的床板,豎琴!那是豎琴。他沒有哦一聲,只是看著我笑,我知道,他在逗我笑。
鍋爐燒開了,他打來一盆水說洗洗臉吧,泥猴。洗完臉我要把水潑出去,他說別倒,在我老家一盆水要洗一家人。你沒過過缺水的日子。洗洗腳吧。我脫下涼鞋,把疲憊而愉快的雙腳放進去。
他突然脫下自己的鞋子,把兩只大腳放進水里。他沒有體察到這個女孩心里微妙的變化,驚嚇,羞惱,又有幾分渴望。就像第一次穿著泳衣下水,羞臊而興奮。
腳是不能給他碰的,就像被游泳衣遮住的部分。帶著禁忌,又帶著一種緊張和渴望。巨大的好奇心,是掀開蛇籠的那只手,想要揭開竹籠的蓋子,卻又害怕蛇會忽然躍出。
我的臉一定紅了。他沒有感到自己的雙腳放入水盆的一瞬間,一個女孩隱秘的心理變化過程。他用腳趾指著我腳背上被涼鞋曬出的黑白印子,笑著打趣,小花貓,不,是小斑馬,小臭鼬也說不定,對,小臭鼬!
我氣著笑著抬起腳,說你才是臭鼬。老師與學生之間的那個縫隙被瞬間撕破了,他用腳踩著我的腳,像我爸爸那樣無所顧忌地和我打鬧。水嘩嘩潑了一地,他說你浪費水,我用腳把水撩起往他身上灑著笑著:我就是浪費了,就是浪費了!
如此的接近是我和他都沒有料到的。仿佛花的根莖,被忽然拔出,它是不該被暴露的,卻在瞬間暴露在人的眼前。它那么小心翼翼地隱藏自己,此刻卻被人實實在在握在手里。它困窘,羞怯,慌張,卻慶幸偷得一點舒適。
是的,透過一個事情的表面,那暗藏在河流之下洶涌的暗流是隱秘的,帶著巨大的吸附力,讓彼此沉浮在漩渦中去偷得一點舒適。
越軌的感覺。
你有過這樣的感覺嗎?于抖瑟的疼痛中獲得快感的感覺。隱約的犯罪感。打破道德倫常的外殼被瞬間滿足的瘋狂的好奇心。
我身體里一個被珍藏的部分,和來自于他身體的那部分相觸,肉體和精神都打開一條路,讓體內積藏已久的東西洶涌而出。這是人的感知找到了釋放自己的途徑。
是的,我十四歲。重要的不是早熟,而是我對自己感知的承認,會冒犯圣潔的你們。
三
我要去參加夏令營了。可以不再去外婆家,發(fā)呆地看著屋外的向日葵度過無聊暑假。
詩會伴著夏令營。一個二十年前的夏令營。喪失所有勵志、競爭、贏在起跑線上的夏令營。校長不害怕翻車,不怕媒體報道,老師沒有那么多心理負擔,家長不那么緊張與焦慮的夏令營。一個自由而不規(guī)范的夏令營。
就像他在課堂上用盡力氣朗讀課文,不懂得控制聲音與表情,讀到激昂之處,他首先感動他自己:同學們,寫得多么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你們看到了嗎?他激動地走到窗前,把書扔到講臺上,指著窗外的晚霞說,看見了嗎?九月,季秋時節(jié)。積水消盡,潭水清澈,天空凝結著淡淡的云煙,暮靄中山巒呈現(xiàn)出一片紫色。他踩著窗戶的邊沿,像年輕而意氣風發(fā)的王勃站在滕王閣上。
我開始為參加夏令營準備。書和裙子。我媽媽疑惑地瞪著我:徹夜地讀書,會對著書哭,對著書笑。她不知道她的女兒如此勤奮是不想在一個喜愛的老師面前丟臉。
我纏著她給我買一件花裙子。有蝴蝶停留在裙子上那種花紋的裙子。你要上臺嗎?媽媽問我。是的,也許不上,但是我們老師上臺朗誦。
你們老師?隨她去吧。停了幾秒鐘,媽媽沒再追問下去。我從她的眼神中看到疑惑從升起到消失的過程。她和我爸爸正在鬧離婚,憂心忡忡,對所有的話聽過就很快忘記。
她不知道自己的女兒正在偷她的粉餅。偷偷往臉上抹,粉撲得不均勻,粘結在睫毛上,她使勁用手把粉勻開,讓自己看起來更白皙。
沒有眼影,我噗地一聲打開口紅蓋子,輕輕一旋轉,玫瑰的顏色和香氣撲到臉上。我輕輕抹了嘴唇,再涂一點在手心,用手指研磨,把研磨好的口紅擦在眼皮上。眼睛頓時在白皙的臉上綻放出玫瑰的艷亮,我很滿意。
我在臺下等著他出場。
陸陸續(xù)續(xù)有人上臺朗誦,有普希金,有葉芝,也有北島,而他讀了他最喜歡的海子。
黑夜從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豐收后荒涼的大地
黑夜從你內部升起
你從遠方來,我到遠方去
遙遠的路程經(jīng)過這里
天空一無所有
為何給我安慰
我的體內有一股力量升騰而起,手臂緊緊抱住了自己的身體。那力量震撼了我,在喉嚨里積聚,最后哽咽住我的聲音。我用手遮掩住哭泣。
他正在激情地讀著,眼睛一轉換望見我。他全看見了,看見那兩只危險的眼睛,看見深不見底的泉眼下一個女孩的內心??匆娢kU的淚珠越積越多,荷葉上滾動的露水一樣顫巍巍抖動著,如夏日荷塘里剛下過一場雨,細弱的雨水一顆顆凝結成透明的珍珠。
那是一個少女沁出情感與愛慕的過程。一切來得這樣隱秘,卻這樣早。
我怎么能不愛慕他呢?十四歲,必須愛慕英雄和偶像。詩歌,詩歌產(chǎn)生于孤寂的靈魂。《圣經(jīng)》中,亞伯拉罕聽到上帝的召喚,意識到自己必須獻祭于上帝,向上帝敞開心扉,這是一種無條件的接納,他愉悅而堅定地回答:我在這里。
他折起稿紙,走下臺,悄悄坐到我身邊。在下一個朗誦者嗡嗡的回響聲中他安慰我:傻丫頭,這是詩,哭什么?
他并不感動,只是覺得好玩,自己的朗讀竟令一個女孩如此動容。在他三十歲的人生閱歷里,還無法窺探到一個小女孩的全部想法。他不知道自己替代了這個女孩對一個男子的期望。一個可以撲到他背上,騎到他脖子上,對他撒嬌,向他需索食物、玩具、感情的男人。他是一個父親,還是一個戀人?她的心里并不清晰,但是她需要,需要用他填補心里那個寒冷的洞穴。
四
你是問第二個秘密嗎?
給我再加杯水好嗎,我正在慢慢回憶。
二班的女語文老師很漂亮。那成熟的圓滾滾的身體里流淌出花朵的香烈,吸引著同樣年輕而旺盛的另一個生命:我的語文老師。
她抱著一摞摞作業(yè)本從我們班的教室門口經(jīng)過時,我的老師會短暫地停留一兩秒鐘,看著她走過去,再低下頭尋找上一句話講到哪里。他始終沒有學會專業(yè)地講課,將自己那點燥熱遮掩起來。他不會像別的男老師看她一樣目不斜視,只用眼角輕輕一掃,嘴里依然大聲講著課,下課后卻用自行車接她下班。
他把那點熾熱全部展現(xiàn)在人面前。他終于等到一個與她頻繁接觸的機會。換班上課,學生和老師都需要交流,切磋,探討。一篇《范進中舉》是要展開熱烈討論的。
女語文老師還沒來得及去經(jīng)歷普遍意義上的男人就結了婚。她的丈夫是一名警察,經(jīng)常在學校門口蹲守犯人一樣抓住送自己漂亮妻子下班的男老師。他是一個強壯的男人,用現(xiàn)在我有了情感經(jīng)歷的眼光看他,這是一個威風凜凜卻嚴肅木訥的丈夫,缺乏情趣,對待妻子像對待一只家養(yǎng)的動物,小心看守。
女語文老師就這樣被推上了生活的軌道。她濃郁成熟的身體散發(fā)出花朵的芬芳,她抵擋不住自身的寂寞。所有知道避開鋒芒的男老師都放棄了,只有我的語文老師——一個不知道躲避鋒芒的人,一個體內有火就燃燒自己的人,繼續(xù)前行。
兩個班的學生正在熱烈討論,范進中舉后為什么會往后一跤跌倒,牙關咬緊,不省人事。教學氣氛濃烈,不時有愛發(fā)言的同學走上黑板寫下自己的見解,像我的語文老師那樣,用粉筆頭用力戳著黑板,慷慨激昂。
我是從鍋爐房的窗戶里看見這具女體的。窗戶的高度正適合我看清一切,一個從激烈的討論中偷跑出來的女孩。
那是一個很好的乳房,不是我從公共女澡堂里看見的那些奇形怪狀的布袋。它像一只成熟的桃子,從胸部奇異地生長出來,圓潤,飽滿,像高聳在枝頭等著誰來采摘。潔白的桃子,輕輕顫動,透露出它的沉重、多汁。
我老師的手托住這只乳房。他比我更懂得一只桃子的美好。
兩個班學生的吵鬧很快引來了校長。我得承認,這是一個雷厲風行的校長。他高效而穩(wěn)健地領導著一所中學,他眼睛里和藹之下用來做底的成分都不是天真。精明、成熟、對權術的通曉、對名譽的極力愛護。這是一雙厲害的眼睛,剔除表面溫和的微笑,這雙眼睛看清了人的弱點??辞迦说娜觞c才更好地領導他們,開發(fā)他們,同時懲罰他們的背叛。
我的語文老師被很快綁在了學校主席臺的升旗柱子上。放心,九十年代,報紙都不是天天按時送到,媒體是不會干涉和暴露這一幕的。像動用私刑家法一樣,學校老師緊急集合,學生圍滿操場,批斗會的意義正在于它的警醒和擴大。
江國慶!抬起你的頭!你意識到自己的道德敗壞嗎?你這樣做對得起給予你信任和工作機會的校領導嗎?你這個流氓,人渣!你玷污了向陽中學的名譽!
這是一個舞臺。省重點中學的牌子掛在大門口。這個向陽中學的罪人,正低下罪惡的頭顱向全校師生鞠躬。他長久地把健壯的、一口氣能做二十個引體向上的肌肉萎縮下去,收起籃球中鋒的長腿,讓它們癱軟下去,幾乎要蹲下去,跪下去。
所有沒有占到女老師便宜的男老師,紛紛走上臺,伸出正義的手指,指住他,朗讀即興寫好的發(fā)言稿。他們才思敏捷,下筆無不令人動容。是你,是你辜負了校長殷切的期望。是你,是你破壞了別人美好的家庭,讓一個女老師身敗名裂。你這個戴著教師面具的強奸犯,你是我們的恥辱!
就連門衛(wèi),也激憤地走上臺:我們一家三代都是勞動者。我爺爺是鐵匠,我爹是木匠,我是一名光榮的門衛(wèi)!我們靠勞動吃飯,我不會寫字,恨不能也寫張稿子念念,但是在我們社會主義社會,絕不允許你這樣的敗類給學校的臉抹黑!說著,老頭掄起結實的拳頭給了江國慶一個教訓。
臺下爆發(fā)出一陣熱烈的掌聲,這個默默無聞工作了三十年的老校工終于有了揚眉吐氣的機會。
血從鼻子里流到衣服上,那件被撕破的海魂衫上黑糊糊一片。粘稠而骯臟。他低垂的頭顱被人猛地拉起來,粗硬的頭發(fā)被扯著露出白生生的頭皮。被扯得錯亂了位置的五官,卻唯獨看不見他的眼睛。
只一剎那,人群中的我看見了他的眼睛。他忽然看見了觀眾中十四歲的女孩。她的兩眼裝滿了淚,像看他在臺上朗讀海子的詩那樣,洶涌地哭著。
他想擠出一個笑,安慰愛哭的珍妮。可他無能為力。他只給我一個人看他的眼睛,看那里面巨大的委屈,屈辱,狂怒,那令他發(fā)狂的自尊的劇痛。
很快,女老師的警察丈夫聞訊趕到學校。他狠狠甩出一耳光,把衣衫不整的女老師用手銬銬起來,推搡著她,交給自己的警察同事:幫我把這個賤貨押回家,我先剮了這小子!
我驚恐的記憶停留在那個警察狠狠踹出的一腳上。我聽到腿骨斷裂的聲音。像我心里的某根弦被生生砍斷。語文老師發(fā)出狼嚎一樣痛苦的嘶吼聲穿透了我的整個后半生。
五
謝謝,我今天平靜多了。
我可以繼續(xù)講述。
是的,我從十四歲起就知道,一個在我心里近乎完美的人也會犯錯。但犯了錯誤的英雄更令人著迷。我對他帶著依賴和崇拜的愛延續(xù)到十八歲。
十八歲,我混亂而激烈的青春期在他被趕出學校后停止生長。我枯萎了。沒有考上大學。
我進入前所未有的茫然和空閑期,正在四處打聽他的下落。
很容易,一個被學校趕出的瘸子在我們這座不大的小城里被很快打聽出來。我忍住刺鼻的淤泥味在郊區(qū)的污水處理廠里找到他。
他拖著那條殘腿來見我。我遠遠看見他蹣跚著從車間里走出來。他側起耳朵聽工友對他喊:有個女孩找你!他默不作聲,有點茫然。
他看了我很久,用牙咬出一個名字:陸潔。這兩個字讓我心里一顫,我已經(jīng)整整四年沒見過他了。
我們聊天,吃炒涼皮,恢復所有記憶。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說什么,但我知道,我不是專門跑來吃炒涼皮的。也許我思念極了,讓他和我聊得很晚。
珍妮,你在這住吧。他的記憶已經(jīng)重新接納了我。
你去哪兒?
我回家睡,你睡我宿舍。
我不睡了,咱們聊天吧!
我綻放出一個十八歲女孩所有的甜美笑容,想要留住他。他沉默不語,我開始耍賴,就像我第一次在他的鍋爐房里那樣耍賴。
好吧。他無可奈何地坐下來,把桌子上的臺燈往里推一推,給自己的胳膊騰出地方,支起來看我像十四歲那樣耍賴。
你怎么總長不大呢!老和小女孩一樣。
實際他恰恰不是這樣想的。
有蚊子!我拍打著胳膊,小腿上咬了兩個包,我伸到燈光下給他看。
抹點花露水。他開始翻箱倒柜找花露水。他用一條腿蹲下去在皮箱里找,另一條腿使不上勁,委屈而無力地支撐著。我猛然一陣心痛。
他把花露水遞給我,看我一點點抹在胳膊上、小腿上。我拉開衣領,輕輕抹在了脖子上。這已經(jīng)是一個變?yōu)槌扇说纳倥纳眢w,盡管依然稚嫩,但他已經(jīng)不能脫下自己的鞋子踩在她的腳上了。他連碰都不碰一下。
他伸手去掏煙,岔開自己的思路,講起自己這四年。他從一個沒有惡習、充滿激情的人變得愛抽煙,酒量不淺。被學校趕出來,沒有學校再愿意用他。女老師被警察丈夫狠狠打了一頓,他心懷愧疚,去她家道歉,她見他厭惡驚恐如見鬼,呵斥著永遠不要再看到他。
他落魄、潦倒,家里的老父親已不會再提著禮物為他的工作去求人,他找到這家郊區(qū)的污水廠,除了會下苦力還會寫宣傳欄,難得廠領導欣賞他。很快,廠里一個女工看上他,結了婚。
你還讀詩嗎?我問。
詩?……太遙遠了。
我頓時流下淚來。這個在命運的關鍵處被突然轉彎,推向另一條路的男人,喚起我無盡的痛惜。
我愛你,你知道嗎?我看著他的眼睛說出來。他呆呆凝固住。帶著驚恐與五味翻滾的內心:這樣拖著一條殘腿的男人,幸運與不幸如當年忽然成為教師又被恥辱地趕走一樣,他還有什么去和眼前這個女孩的一把青春交換?
他伸出手來,捏捏我掛滿淚水的臉頰。他微微笑著,微微苦澀著。他從這個女孩一出現(xiàn)就早已明白,這個女孩是愛他的,是不要命的。
她怎么能不愛他呢?他太全面了,是她的英雄,是她的父親,是她的偶像,是她孤寂靈魂的歸宿。她需要他的保護與拯救。
他和她一樣,早早就看穿輩分間、倫常間有那么個空子可鉆。
他一直看我??次沂掷锬笾厍澳穷w紅色的紐扣,在手里旋轉,松松緊緊,仿佛瞬間就能打開,打開危險的導火索。他極力克制著。他忽然站起來,用那條殘腿蹲下去,蹲在我面前,拍哄起心中的女孩。不要哭,珍妮,不要哭,珍妮。像他第一次遇見女孩那樣,想用自己的雙臂把女孩抱起來??伤Р粍恿耍酀氐驼Z著,讓女孩放過他。
有人敲門,是他剛下工的妻子。他電擊一樣把燈拉滅。門內門外都等待、疑惑著。你在嗎?國慶,剛才還亮著燈,怎么滅了?他的妻子覺出蹊蹺,遲遲不愿離開。
敲門聲繼續(xù),我和他都在等著他的妻子走開。似乎一切等待她離開就會發(fā)生,又或許她離開就會結束。他的妻子怎么也想不到,被趕出學校的丈夫會在屋里藏著一個女孩。一個柔弱、年輕而熱烈的女孩。她也想不到自己的丈夫這么多年,心里一直埋藏著這個女孩。
他完全可以大方地打開門:她是我以前的學生,今天路過來看我。他完全可以不驚動妻子的疑心,假如他沒有下意識拉滅那盞燈。是什么引發(fā)他關燈的動作?
出于對我的保護和愛惜。也出于對他自己的保護和愛惜。我看到他一貫的誠實中迸發(fā)出一星點虛偽和卑瑣。
但就是這點虛偽和卑瑣讓我愛上了他。多么微妙。
我希望門被忽然撞開,一切都呈現(xiàn)在三個人面前,一切都不可解釋。我愿意拿一切換他一個真切的吻。一切都不抵他那殘缺的身體的撫摸。我愛這個早就能毀了我卻不愿毀我的人。
他的妻子走了。他把自己的衣服披在我身上,不斷說著,不要著涼,珍妮。我的珍妮。
六
十四歲那個鍋爐房的小宿舍里,他蹲下身子,看著把洗腳水潑的滿地的女孩,玩得累了,睡在椅子上。她烏黑的頭發(fā)蒸騰出小獸一樣的氣息,柔細得近乎透明的皮膚在睡眠中散發(fā)出女性特有的味道。
他把她抱了起來。兩只手放在她的腰和脊背上,小心翼翼,像對付鍋里的一條煎魚一樣不知所措。她被抱起來的時候,白裙子掀了起來,露出兩條光潔雙腿。
他抱著她,睡夢中她發(fā)出的氣息細膩而危險,濃烈地撲到他臉上。他把女孩放到自己床上,用手指一點點撫摸她。他手指到達的地方,女孩的肌膚蘇醒過來。
這個生命初始階段的女性令他著迷。女孩并不害怕。任由他的手指在皮膚上散步。
女孩并不愿立刻清醒過來,她不愿打斷他的好奇心。她同樣也懷著好奇心,是期待的,她越清晰知道這撫摸的含義就越是期待。
她翻了一個身,把更多的身子獻出來。獻給他。
他在女孩的身體上散步,像一個獨自闖入森林的旅行者,小心地走著,帶著一絲微微的愉快而顫栗著。
剛剛來診所的路上,陽光真好,和我十四歲夏天的那個午后一樣,陽光溫暖。我從兩個班同學的激烈討論中偷偷走出來。因為我沒有看見他。我急于尋找他。
我走向那間鍋爐房的小宿舍。我看到了一切??吹剿掷锿兄侵幻篮玫娜榉俊?/p>
我回來的時候,校長辦公室的門開得很大,我向里張望。校長和藹地對我說,進來啊,有什么事這位同學?我走了進去。
我就是那個告密者。
我終于說出了一切。
終于有勇氣面對那個十四歲的自己。
謝謝你,醫(yī)生。
〔責任編輯 李羨杰〕